北京通州八里桥有条茶叶街,我常去那里买茶和聊茶。茶是聊不完的,每次茶老板会拿出一些好的新茶来品尝,喝茶聊茶,是很散淡的情境,时间聊得久,会品尝到两三种茶,除非喝铁观音,铁观音可以喝到四五泡。我常去的是五号茶庄,老板是个信阳女孩,二十出头,老家在茶场上,从小就学会制茶工艺,她的哥哥在云南经营一个茶场。和她聊茶,就能知道现在茶场的一些情况,比如她家那一片茶场,已经由本投资商控股,他们生产出来的信阳毛尖,条索紧结,色乌亮,价昂贵,销往日本了。喝茶卖茶聊茶,都是要质朴率性才好。我认识她,是找她买信阳毛尖开始的,她也卖碧螺春,两样茶在绿茶中,都是味浓的,前者青烈,后者馥郁,这两样茶我都爱喝,工作的时候则是主要喝铁观音。
我喝茶一般是以心情来挑茶,心底略有小愁时,便喝碧螺春。原因我也不甚明了,感觉是这个时候要喝一点浓郁些的茶,或曰冲一些的茶,像龙井那淡然优雅间茶意若有若无的幽隐,则心里会感到很不提劲。在绿茶当中,碧螺春正是可称冲的一种,不是那种小螺形毛茸茸的,是那种条索紧结而有白圈的,不好意思,我亦属卢仝类牛饮者,习喝粗茶,泡开后的茶叶间往往混杂有一枪二旗乃至三旗,极品碧螺春应是一枪一旗(一芽一叶)。
找不到理由也是一个理由吧,我不以为碧螺春是卖茶人讲的“味道清雅”,也不是“清香袭人,鲜爽生津”。我感觉的碧螺春“青涩而滞”,我尤喜欢它的涩感,它的涩又有一些霸,入口时涩劲悉数盈溢,充盈整个口腔,下咽时茶味才向后一个回绕,往上一提,脱离出一缕清香,仿佛是茶叶的细螺形状,清香升腾之后,余涩又有久长的时间留迹口中,渐渐淡去时,方感步离春天雨季。春天,是涩的一种天,涩而滞的感觉,又是雨中的青绿,青绿便是滞涩,是香也。然而,几乎在所有的心情爽朗的时候,我都不喜欢那凝滞余涩的缠绵,就像我在精神爽的时候,绝不读泰戈尔的《吉檀枷利》,我以为它缠绵得有点让人醉,像在江南青田白水边的软泥田埂上行走,那行走是如一种修行。人呢,总是会有一些小愁生发的,爽的心境像一座玻璃房子,只几步就走了出去,因此也绝对少不了碧螺春,故我总是要备上那么一二两,虽然也总是在街市茶庄买来的大路货。
好的碧螺春,是产于苏州吴县太湖东、西洞庭山上的,早年我把它误读成洞庭湖,因是离洞庭湖并不远吧,洞庭湖是产君山银针的。吴县我也去过,诗人车前子做的向导,不过没去洞庭山看茶园,在城里吃吃喝喝了事。喝碧螺春,用玻璃杯子泡,看它在明亮的水中舒张也是一种享受。我多半是用紫砂壶泡,只用一口一杯的小杯饮了那一口碧汤,饮毕是可以感受到太湖那细细密密的绵绵春雨,极轻湿润的小风飘飘。在江南,谁还撑着油纸伞迈步在那悠长又悠长的蜿蜒小径上呢?一壶茶饮罢,就如春雨淋湿了的杨柳新叶,便是在雨中鲜亮起来。故此,多饮也是不要的,除非是在茶楼,面对了好友幽幽地饮,那小小的一个碧螺,本来就像心思,如是郁结成螺的一个小心情。
又据说,康熙南巡以前,碧螺春有一大俗名,曰“吓煞人香”,是地方人从太湖洞庭山上的碧螺峰采回的野茶揉制,因康熙饮了,就御赐了雅号碧螺春。但在因特网时代,“吓煞人香”也算是一个酷名,较之碧螺春来,吓煞人香很有野趣,碧螺春,似乎也就登堂入室被招安了。然我喝一品茶与帝意何涉?那就是仍是不畅,是为涩,是为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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