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保云的喉间,发出了一阵异声,好一会,他才恢复了镇定:“我的哭叫声惊动了别人,当我听得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时,我的神智清醒了些,我再定睛看去,那只手却已从那圆孔中缩回去了,我连忙在地上拾起那盖子来,匆匆忙忙旋了上去。”
“我才一将盖子旋上去,就有好几个仆人冲了进来,接著,我母亲也来了,他们全是被我的哭叫声惊醒过来的,也不知有多少人,七嘴八舌地向我问是甚么事情,我却甚么也没有说。那时,我以为刚才是我眼花了,那一定是我神经恍惚的结果。我只是告诉他们,因为我怀念死去的父亲,所以当我又看到了他的灵柩之际,我便不由自主,哭叫了起来。”
“我的话,他们也全信了,我立时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中,将自己锁了起来,你可想而知,那天晚上,我一夜未曾合过眼。”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任何人遇上了哪样的情形,都会一夜合不上眼睛的,何况我可以断定,就算这件事没有发生之前,郑保云一定也是一个十分神经质的人,那么这种事对他的打击自然更大!
我问道:“以后又怎样呢?”
“在这一夜中,我翻来覆去地想著,希望我刚才听到的和看到的,全是幻觉。但是,我想来想去,那全是事实,而绝不是我的幻觉。”
“我自己不断地问自己:我该怎么办?我的父亲,已死去了三年,但是他却在棺材中发出声响,而且,他的一只手,还从棺材中伸了出来。他的身体,丝毫也未曾腐烂,他复活,还是根本没有死?那一夜之中,我思绪乱到了极点,最后终于下了决定,要打开棺材来瞧瞧,但却秘密进行!”
“第二天,我下令我要独自对著灵柩,追思我的父亲。本来,连母亲都不要她在一旁,但是她却坚持和我在一起。于是,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不得不将我昨晚上看到的事讲给我母亲听,出乎意料之外,我母亲非单不惊恐,而且十分高兴,她说我阿爹生前最喜欢行善,一定是感动了上苍,玉皇大帝下令给地藏王,令阿爹复活还阳了!”
“我给她那种话弄得啼笑皆非,我著手旋开所有的螺丝,最后,我慢慢地揭开了棺盖。”
“我母亲早已紧张地准备著,准备我一揭开了棺盖之后,她就扑上去。但是当我揭开了棺盖之后,她却是向前踏出了一步,便站定了。”
“当时,我们看到的情形,和你刚才第一次下底舱时见到的情形相同。我爹在棺材之中,突然坐了起来。只不过当时,你以为我囚禁了一个老人,而我们却清楚地知道,他是一个已死了三年的死人!”
郑保云喘著气:“而且,我们望著他,我立即肯定他仍是一个死人,虽然他坐了起来,虽然他身子完整,但是他仍是一个死了三年的死人,我记得当时我叫了一声,道:‘阿母,阿爹不是复活,他还是一个死人!’我母亲整个人呆若木鸡,她不断地喃喃地重复著两个字,我听了很久,才听得她在讲的是‘尸变’两字!”
郑保云讲到这里,又停了下来。
舱中也立时静了下来,这时风雨一定小得多了,因为我坐在沙发上,几乎一点也觉不出船身在摇荡,我呆了好一会,才道:“尸变?”
郑保云点头道:“是的,尸变,那是我们家乡的一种传说,说人死了之后,如果下葬之际,恰好碰到了大雷雨,或者有……黑猫在尸身之上跳过、爬过,那么,尸体就会变成僵尸了。”
我苦笑著:“那不单是你们家乡的传说,只怕是每一个乡村都盛传著的传说,我们小时候,全都听过僵尸的骇人故事。”
郑保云沉默了半晌,才又道:“卫先生,你认为那有科学根据?”
“当然没有,”我立时摇头:“人死了,那就表示他的呼吸停止了,血液不再循环了,亿万个细胞都死了,不能再活动了──”
我是大声地在回答著他的问题的,可是我只讲了一半,便停了下来,因为我越是试图用科学的观点来解释生和死的问题,便越是发现,在生和死的秘奥上,我们的科学家所作的努力,实在少得可怜!
譬如说,人死了,血液不再循环,呼吸不再持续,细胞自然也失去了生命力,是死去的细胞。可是,只要尸体不腐烂的话,头发和指甲,便都能继续不断地生长,这样的例子我们见得太多了?为甚么头发和指甲的细胞,能够在全然没有生命的支持下,继续生长下去,延续达几年之久才停止活动?
而且,我无法讲下去的另一个原因是,郑保云的父亲就在底舱之中,他实实在在,是一个死人,但是他的身子未曾腐烂,他也能够行动,看来,在他身上死亡的,只是脑细胞,而其他部分的细胞,还保持著活动,那么,这又是甚么样的特殊情形呢?
所以,我无法不将讲到一半的话停了下来。我呆了半晌,才道:“忘掉我刚才的话,我认为这是现代贫乏的科学知识,还不能作出完满答覆的问题之一。”郑保云显然对我这样的回答,感到十分欣慰,我又道:“请你再讲下去,刚才你讲到你移开了棺盖,他突然坐了起来。”
郑保云深吸了一口气:“是的,他突然坐了起来,我僵立著,在那片刻间,我心中的感觉,实在难以复述,过了很久,他仍然坐著,我才想到,我应该叫他一声,可是直到那时,我张大了口,喉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而在那时候,他竟跳出棺材来。我当时所能做的事,就是拉了我的母亲,逃了出去。”
“我们逃出了客厅,我母亲几乎昏了过去,我在定下神来之后,竭力安慰著她,我听得大厅中有许多下撞击的声音传了出来。我在仆人中找了四个最可靠而又孔武有力的,向他们讲明了这情形,并且许以重金,警告他们绝不能将这件事讲给任何人听。”
“我们再走进去,看到他站在大厅中心,撞倒了好几张椅子,他的手抓在一张椅子的椅柄之上,抓得椅柄发出‘格格’的声音,我们合力将他弄进了棺材,又盖好了棺盖。当天晚上,我和我母亲商量好久,她只是哭,甚么主意也没有,而我,已用一副听诊器听过他的胸口,而且,可以肯定他没有呼吸,他是一个死人,我提议仍然将棺材盖密封,将他葬下去,但是我母亲却不同意,她说:‘阿保,你怎能生葬你阿爸,他会走路啦!’”
郑保云摊开了双手:“的确,我虽然肯定他是死人,但是他却会活动,要我硬起心肠来,当作普通的死人那样葬了他,我也硬不出这个心肠来,于是我们仍然照原来的计画进行,将他送回原籍去!”
“第二天,我到造船厂改变船只的设计,加多了一个由我的睡舱中,由秘密通道才能到达的底舱,到船造好的那天,由那四个仆人,将他从棺材中移了出来,他没有动作时,完全是一个死人,但是当他有动作时,力道却大得惊人,他曾拗断了那四个仆人其中一个的臂骨!”
对于郑保云所说的这一点,我并不表示怀疑,因为我就几乎被“他”的五只手指,将我的肩头抓得生疼!
郑保云道:“所以,我只好将他锁在板床上,他根本不会吃东西,也没有任何排泄,我发现他对光线有特殊的反应,而在黑暗中,他也会不断地踢床板,捶床板。你说,卫先生,我船上有那么可怕的……”
他迟疑了一下,仍不知道应该将他的父亲称为“可怕的”甚么才好,是以他苦笑了一下,才道:“我自然不肯让一个陌生人上船来!”
我点了点头,表示他对我开始的那种粗暴,我已完全原谅了他。
他又道:“而当我在黑暗之中,忽然看到你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挣断了束缚,走了出来,而且我还听到你讲话,我还以为他会开口了!”
这时,我已经对事情的经过完全明白了,我也明白了为甚么他在黑暗中,一见我便昏了过去,而在他醒来之后,他喃喃地说“他竟会讲话”,原来他是将我当作了那可怕的僵尸!
我将他对我所作的叙述,迅速地再想了一遍。由于我的而且确,已经看到了那个可怕的“活死人”在先,是以我对他的叙述,没有怀疑的余地。
我呆了许久才道:“你是想将他运回原籍去落葬的,何以忽然又改变了计画?”
“我在快到目的地之时,才改变计画的,我忽然想到,像他那样的情形,我们在才一遇到的时候,自然是惊惶失措,骇然欲绝,但是如果我们在冷静下来之后,我们就可以感到,那实在是一个科学研究上,极有价值的课题,我想留著他作研究。”
我皱起了双眉,不错,郑保云说得对,那的确是极其值得研究的事,我感到我对郑保云的估计,犯了错误,他的神经质,是因为不平凡的遭遇而来的,他本身还不失为一个冷静的人。
他伸手在我的肩头上拍了一拍:“我听过你的许多传说,所以我才想起来找你,我以为这种研究,自然秘密进行,而你,正是我进行秘密研究的最好伙伴,你同意么?”
如果郑保云的话,是一种邀请的话,那么我实在无法拒绝这个邀请。
我是一个好奇心极重的人,我自然想知道,为甚么一个死了三年之久,在这三年中,一点空气也接触不到的死人,竟然还保持著活动的能力!
我立时点头:“好的,我参加你的研究,也一定替你保守秘密。”
郑保云听了我最后一句话,十分高兴地点了点头,我那时,的确是真正替他守秘密的,但现在我终于又将这件事写了出来,那是因为这件事发展下去,出现了我和他两人都万万意料不到的结果之故。
当时,郑保云站了起来:“我已将一切经过对你说了,可是我看你的神情,仍不免有点怀疑,你可要再彻底去检查一下?”
郑保云的话,正道中了我的心事,我立时道:“好的,你有听诊器?”
郑保云拉开了一只抽屉,取出了一只听诊器给我,我接了过来,然后,我在他的肩头之上拍了拍:“郑先生,我们既然将令尊当作科学研究的课题,那我们都不必再害怕,是不是?”
他点头道:“不错,而且,我们也不必当他是我的父亲,我们要肯定的是,我父亲已然死了,而他,只不过是……是……”
他像是十分难以讲下去,我接口道:“他只不过是一具尸体而已。”
“是的。”郑保云立时表示同意。
我拿著听诊器,和他一齐又向底舱中走去,到了底舱的那扇门,我略为停了一停。
刚才我曾叫郑保云不要害怕,但那实在也是我自己壮胆的说法。我绝不是胆子小的人,可是现在我所接触到的事,和人的生命的秘奥有关;我是人,是以自然也因之而产生出一股极度的神秘之感。
这种神秘之感,是一令人想到了这件事,就会不寒而栗。
我回头向郑保云看了一眼,他显然和我有同感,我慢慢地推开门,将门推开了几吋,向内望去,我看到他直挺挺地站著。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地走了进去,向“他”接近,我必须在他字上加引号,是因为他这个字,习惯上是用来代表一个人的,而“他”是不是人?很难肯定。
当我向“他”接近之际,“他”没有甚么反应,一直直挺挺地站著不动。而在我来到了离“他”只有三四呎之际,“他”忽然有了反应,“他”的身子向上,跳动了一下。
不知是为了甚么缘故,“他”的那种跳动,使我联想到了纸碎在静电作用下的那种跳动。
我连忙站定身子,“他”也静了下来。我向后退,“他”没有反应。而当我又向前走去的时候,“他”又跳动了一下。我转过头来:“你看,‘他’不但对光线有反应,有人接近‘他’,也有特殊的反应!”
郑保云点了点头:“是,你小心些。”
我又踏前了一步,离得“他”更近了,“他”的双臂动了起来,我将听诊器的两端,塞入耳中,将另一端,按向“他”心脏的部位。
听诊器才一接触到“他”的胸口,“他”的手臂,突然扬了起来,“他”的手也放在我的手臂上,我勉力镇定心神,但是我还是听到了突突的心跳声。
我听到的心跳声,不是“他”的,而是我自己的!
在听诊器的两端,我听不到任何声响,他显然是一个死人,我不但听不到心跳声,也听不到血液流通的声音和呼吸声。
我听不到在“他”体内发出的任何声响!
我放下了听诊器,轻轻地拨开了“他”的手,“他”的手垂了下去,我自衣袋中,取出了一柄十分锋锐的小刀,转过头来,向郑保云看了一看。
郑保云人很聪明,他立时知道我要做甚么了,是以向我点了点头。
我慢慢地移动著身子,想站到“他”的侧边去。可是奇怪的事发生了,当我慢慢地转动著身子,快站到“他”侧边去的时候,“他”也转动著身子,和我始终是面对著面!
我吸了一口气,郑保云道:“卫先生,你对他有影响,他在跟著你动!”
我道:“不是我对他有影响,我看是每一个人对他都有影响,我看,这只怕是静电的影响,我们的人体,是一个带电体。”郑保云道:“或许是那样。”
我取了小刀在手,本来是想在“他”的耳朵上割下一点来观察的,但现在我既是无法来到“他”的侧边,所以我只好对准了他的手臂划了一下。
那柄小刀十分锋锐,我那一划的动作,也十分快捷和有力,“他”的手臂之上,也立时出现了一道伤痕。“他”显然没有疼痛的感觉,因为“他”仍然站著一动也不动。
反倒不如我向“他”走近的时候,“他”还突然向上跳了一下。
我也根本未曾希望,我在割破“他”的手臂之后,在“他”的身子中,会有血流出来。
我只是凑近身去,想看看“他”的肌肉被割破了之后的情形。可是,当我凑近头去之际,我却不禁地陡地一呆,失声道:“郑先生,你来看!”
我突然一叫,反倒将郑保云吓了一跳,他非但没有近来,而且还向后退开了两步。
我也立时退出了两步,又叫道:“你看!”
我一面叫,一面伸手指著“他”手臂上被我割破的地方,郑保云离得“他”虽然比较远,但是也可以看得十分清楚。
这时,在“他”手臂上的伤口之上,正有一滴晶莹的液体渗出来,那情形就像我们正常的人在受了割伤之后,有鲜血渗出来一样。
但是自“他”的手臂中流出来的,显然不是鲜血,而是一滴透明的液体,那一滴液体越来越大,终于滴了下来,滴在舱板之上。
我起先被这种奇异的现象,弄得完全呆住了,直到那滴液体滴到了舱板之上,我才想起,我们要对“他”进行研究的话,这滴液体,一定是极其重要的研究对象,应该将之搜集起来作研究之用。
我连忙踏前一步,俯身下去看时,那滴液体已然了无形迹可寻,再向“他”手臂上的割口看去,只见“他”手臂上的伤口,已显得十分乾枯,再也没有甚么液体滴下来。
我和郑保云两人互望著,都觉得莫名其妙。也就在这时,“砰”地一声响,一直站著的“他”,突然向下,倒了下去。
“他”倒在舱板上,直挺挺地,一动也不动。
我和郑保云两人,又呆了半晌,才一齐向“他”走过去,这一次,我们来到了“他”的身边,我并且还伸手碰到了“他”的肩头,但是,“他”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低声道:“‘他’死了。”
郑保云道:“‘他’早已死了。”
我忙改正我的话:“我的意思是,现在,‘他’不会再动了!”
郑保云的脸上,现出了一片迷惘的神色来:“为了甚么?因为那滴液体自‘他’身中,流了出来?”
我并没有回答他的话,因为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甚么!
郑保云又问道:“那一滴液体又是甚么?为甚么会在‘他’的身子之中,为甚么那样的一滴液体,能使一个死了三年的人,有活动能力?”
我仍然不出声,因为我根本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而且,那滴液体,也已经消失了!
我再向“他”看去,“他”身上的皮肤,在起著一种十分明显的变化,本来,“他”的皮肤,是紧贴在骨头之上的,给人一看就有一种绷硬之感。
但是现在,“他”的皮肤却松弛了,变得好像一摸就会脱下来。我道:“郑先生,我们先将‘他’抬到板床上,看看‘他’是不是有别的变化。”郑保云点著头,我们将“他”抬到了板床上,又看了一会,郑保云按著电灯开关,开了又关,关了又开。郑保云曾说过,“他”对光线有著十分敏感的反应,而且,我也亲眼目击过。
这时,电灯熄了又著,好几次,“他”却仍然一动也不动地躺在板床上。
我摇著头:“郑先生,看来‘他’是真的死了,其可惜,我们竟未曾留下那滴自‘他’体内流出来的液体,要不然,我们或者可以知道其中奥秘。”
郑保云呆呆地站著,也不知道他在想些甚么,过了几分钟,他才抬起头来:“我有一个私人的解剖室,设备十分完善,我想将‘他’的尸体,进行彻底的解剖,不知道你是不是肯帮助我?”
我摊了摊手:“你不必考虑我是不是肯帮助,我要反问你,你的母亲,是不是会同意,在她这一代的人看来,儿子要解剖老子的尸体,那简直是一件大逆不道,天打雷劈的恶事。”
“她当然不会同意,但我们可以瞒著她!”
“好的,”我答应了他,去向“他”望了一眼:“我想我们要尽快上岸了,看来,尸体好像已渐渐在开始腐烂了,船上有冷藏库?”
那一晚上,接下来的事情,便是我和郑保云两人,用白布将“他”包了起来,“他”一直没有任何动作,而且“他”的身子也变得松散,而不是那样僵硬。
我们又将“他”一齐放进了船上的冷藏库之中,那冷藏库只要来储放肉类,以备长途航行之需的,当我们将“他”放进了冷藏库之后,我心中暗暗下定了决心,如果我以后再有机会乘这艘船的话,那我决计不会在船上吃任何的肉类。
当我们安排好一切之后,大副来报告,天气情形已完全好转了,再有一天航程,我们就可以到目的地了。我利用船上的无线电通讯设备,告诉白素,我正在前赴马尼拉的途中。
我是不必说明为甚么突然会远行的,白素知道我随时随地会遇到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事情。
那时,天已亮了,郑保云领著我去参观全船,那的确是一条了不起的游艇,如果我有足够的钱,我也一定会照样去造一条的。然后,我和郑保云以及他的母亲,一齐进早餐,我们三个人,用郑保云的家乡话交谈著。
郑保云告诉他母亲,他阿爹的尸变问题已然解决了,他也劝他母亲别回原籍去,回到马尼拉之后,将尸体好好葬了,也不必再奔波了。
老太太多半是给尸变这件事吓坏了,是以一听说尸体已不再活动,便十分高与,也不再和她的儿子争论甚么,就答应了郑保云的话。
老太太的兴致十分高,她不断地讲著话,而将我当作对象,她提及很多有关她丈夫的事情。她的丈夫,本来就是一个传奇人物,人家甚至传说他可以预知几天之后的事情,是以商场上的一切变化,他都可以料得中,所以无往而不利,成为著名的富豪。
对于这样一个传奇人物(尤其他死后还出了那样的奇事),我自然对他的早年生活的情形,也十分有与趣,我问了好几个问题。
经我一问,老太太的兴致更高了,她不断地叙述著她丈夫以前的事。这些事与以后的事情意料之外的发展,是有相当程度的关系,所以,我将老太太的话,归纳起来,成为郑天禄先生(郑保云的父亲)的一个小传。只在这个小传中,是看不出甚么来的,但如果将这个小传保存起来,和我以后记述的事情对照起来,就可以看出,这个小传极耐人寻味。
郑天禄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家乡到外洋去。那年,他究竟多少岁,没有人知道,他家乡的人,也不知道他是哪一家的子孙,只知道他在菲律宾发了财回来那年,是二十四岁。他操著家乡的语言,立时有很多人争著认是他的长辈。
他究竟是甚么人家的孩子,一直没有人知道,但一定是这条村的人,是不会错的,因为在福建北部的山区中,那是些偏僻的乡村,几乎每一个村的语言,都是有差别的。
郑天禄回家乡来的目的是娶妻子,这件事,轰动了整个山区,几十里外都有人争著来说媒,可是郑天禄娶妻的条件却十分怪,他不要姑娘好看,也不要姑娘的家世好,而要他自己看过。
他看姑娘家的时候,戴著一副奇形怪状的眼镜,很大,会放光(关于这一点,老太太无论如何说不出那眼镜是甚么形状来),他拣了足足一个月,才拣中了老太太,老太太家中十分穷困。
郑天禄拿钱出来办喜事,办好喜事之后,又住了一个来月,才带著老太太离开了家乡。
郑天禄只有一个儿子,就是郑保云。郑天禄从来也不生病,只有一次,老太太忽然发现他身子发烧,请来了一个西医,逼著他看,可是那西医却不知为甚么,药方也没有开就走了。
郑天禄有著料事如神的本领,他的钱也越来多。
由于他只有一个儿子,是以老太太曾劝郑天禄多讨几房妾侍,但郑天禄不答应,老太太便讨进门来,他却连望也不向那些妾侍望一眼。(老太太讲到这里的时候,其词若憾矣,实乃深喜也)。
郑天禄的确有过人的预见力,那是老太太一再强调的一点,老太太还举了许多日常生活中,郑天禄有预见力的例子,来作证明。其中有好几点,是郑保云也点头证明确有其事的。
由于老太太举的例子十分多,我自然不能一一尽录,一般来说,郑天禄似乎有一种超特的能力,使得他能知道七八天之后将会发生的重大的事故。
我在听完了老太太的叙述之后,心中当时只有一个疑问,于是我将这个疑问,提了出来。
我问道:“老太太,照你所说,郑先生是没有他的家人的了?何以他是你们村中的人,却会一个亲人也没有呢?”
老太太道:“我也不知道,或者,是他的亲人早已死完啦,乡下日子,死人容易啦!”
我没有再问下去,因为再问下去的话,我找不出适当的、有礼貌的话来发问,我觉得郑天禄有一点来历不明。他的身世根本没有人知道,而他只不过凭著一口土话,就被村里的人认定了他是这个乡村出去的,而且,多半也为了那时候的郑天禄已经发了财。
我也会讲那种方言,如果下点功夫的话,我也可以将这种方言学得十全十美,若是我去冒认自小从村子离开的人,村人也会相信。
如果说郑天禄来历不明,在郑老太太面前,那当然是极不礼貌的事。而我终于未曾问出来的更主要原因,是我想不出郑天禄要假冒那个村子村民的原因。他假冒了村民,若是为了去娶当地一个穷人家的女儿做妻子?那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在那一天中,我整天都成了老太太谈话的对象,老太太对我十分有好感,还问我结了婚没有,看来大有替我做媒的意思。
在那一天中,我几乎没有机会和郑保云讲话,一直到晚上,老太太睡著了,我才向郑保云:“冷藏库中,没有甚么事发生?”
“没有,”郑保云回答:“真奇怪,‘他’看来真的死了,流出了那滴液体之后,‘他’就死了,这究竟是甚么缘故?这实在太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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