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影像是在晃著身子,我看不清,只是依稀可以辨出,那是一个人。
那一定是“亚昆”,我向前走去,取出了打火机,“吁”地一声,按著了打火机。
火光一闪,我看到了那黑影。
我也已准备好了话要说,是以在火光一亮的时候,我已开口道:“‘亚昆’──”
但是,我只讲了一个字便呆住了。在一刹那间,我真是呆住了,只觉得我的身子不再属于我自己所有!
那可以说是我一生之中最最恐怖的经历之一,因为那全然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当我在影影绰绰看到了那个黑影之际,我肯定那是“亚昆”,当时不论想多少别的事,都不会想到在火光一闪之下,我看到的竟会是那样可怖的怪物!我看到的,实在不能算是一个人!那只是一个怪物!那怪物有著人的身体,他几乎赤身露体,下身围著一块布。两腿短而粗壮,双臂也是又圆又粗,使人一看到这样的两条手臂,便觉得它们强而有力,这一切还不能说是太可怕,因为那只不过是一个四枝发展得较为畸形的人。
但是那怪物的头部,实在太可怕了,他的头顶简直是平的,好像被利刃削过,头顶上非但没有头发,而且我还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四只螺丝,镶在一块塑胶板上。那塑胶板完全和他头部的其它地方连结。
那怪物也有五官,他的五官虽然丑陋,但也不能不承认,那是人的五官,只不过他的双眼之中,却射出了一种混浊的棕黄色来。
当打火机的火光一亮,我看清楚了那怪物的尊容之际,那怪物就用那种可怕的眼光,打量著我!
我心中的震骇,实在难以形容,张大了口,大约是想自然而然地发出惊呼声,但是实上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我和那可怕的怪物,足足相持了一分钟之久,我并不是喜欢和那怪物面对面地站著,而是实在太意外了,一时之间僵立著,难以移动自己的身子。
一分钟之后,是那怪物先出声,在他的口中,发出了一种含混不清的声音来,接著,我看到他两条手臂向下垂,我不期然一低头,看到在他的身前,有著许多碎玻璃,那正是那只打碎了的标本瓶!
一看到那些碎玻璃,我更是吃惊,毫无疑问,那怪物就是“亚昆”!
那样的一个怪物,如何会出现在裴达教授的住所?又如何能用裴达教授的标本瓶来养蝌蚪?他究竟是不是人?和裴达教授又有甚么关连?
片刻间脑中乱到极点,终于发出了一下惊呼声来。
可能是我的那下惊呼声,激怒了“亚昆”,也可能是“亚昆”早已准备向我攻击,就在我刚一出声间,“亚昆”突然向我撞了过来。
我在亮著了打火机之际,和“亚昆”已然相隔得很近,他突如其来地向我撞过来,我立时向旁,跳了开去。若不是我在中国武术上,有著相当过得去的造诣,我一定被他撞中。
在我向旁跳了开去之际,打火机熄灭。
虽然眼前陡地变得漆黑,但是我也可以知道,在未曾撞中我之后,“亚昆”的身子,向前直冲了出去。我也正在庆欣自己的一避,避得及时。
然而,就在一刹那间,“砰”地一声,我的左肩,已然受了重重的一击!
那一击的力道,是如此之大,令得我的身子,斜刺里向外直飞了出去,重重跌在地上,险些昏了过去,我的左肩上像火烧一样地痛,我勉力向前爬了两步,在那刹那间,我心中所想的只是在山洞中除了“亚昆”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人在!
而那另一个人,一定就是出其不意地攻击我的人!
我之所以如此想,是因为我清楚地知道,“亚昆”在撞不中我之后,身子向后冲了出去,他实在是没有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回身向我攻击!
但是,我的想法却立即被事实推翻!
我听到“亚昆”所发出来的那种含混不清的声音,根本无法听得出他在叫嚷些甚么,但是我却听得出他的声音,忽东忽西,在一秒钟之内,可以移动十几码,动作敏捷之极!
我挣扎著站了起来,左肩仍然痛不可当,左臂软垂著不能动。
“亚昆”的手中并没有兵刃,他徒手的一击,竟可以造成如此的伤害,气力之大,可想而知。
他有那么大的气力,而他的行动又如此之快,将这两点联想在一起,我立时想起裴达教授的住所和他的那座实验室来。
这两处所在,都遭到了极其彻底的破坏,这种破坏,看来绝不是一个人在短时间内所能完成的。
但是“亚昆”却可以做得到这一点,因为“亚昆”的行动如此快疾,快得几乎和猿猴一样!
我也意识到我的处境十分危险,我必须设法离开这山洞,当然,最好我能将“亚昆”固定在这山洞中,等我去通知杰克中校。
但是我却不敢太奢望,因为我左肩已然受伤,我不能和“亚昆”对敌,我也经不起他再度的攻击,而他正在满洞飞奔,我如果一不小心,又会给他撞倒!
我勉力镇定心神,紧贴著洞壁,慢慢地向前移动著身子,循著“亚昆”所发出来的声音,有时我可以看到“亚昆”的黑影,飞快地掠过。
刚才我曾经清楚地看到过“亚昆”的外形,他是一个手短、脚短的怪人,但是他行动之快捷,却绝对在百公尺赛跑的世界冠军之上。
有好几次,他几乎是直扑我而来的,但是他显然不能在黑暗中看到我,所以他并没有扑中我。但是我却可以看得他更清楚。
他以极高的速度冲向洞壁,眼看他一定要重重地撞向洞壁了,但是他两条短而粗的手臂,却立时伸出来,在洞壁上按了一按,一个倒栽筋斗,身子立时又向后倒翻了出去,在不到十分之一秒的时间中,又掠了开去,没入黑暗之中了!
他的行动是如此之快,那简直令人难以相信,他的那种动作,只使人想到武侠小说中的“武林高手”的那种被小说家夸张了的动作!
我紧张得几乎不敢透气,向洞口移动著,将到洞口,一矮身,便准备向洞口外冲了出去,但是在一刹那间,我却犯了一个错误。
我未曾想到,我一到了洞口,遮住了从洞口中射进来的光线,“亚昆”就发现我了!
而“亚昆”的动作是如此之快,我根本还未曾冲出山洞,“亚昆”已到了我的背后。
我并不是一个反应迟钝的人,觉出“亚昆”已到背后。但是却连转过身应敌的机会也没有,身后便已受到了重重的一击!
幸而我是弯著身,准备冲出洞去的,是以那一击,只是击在我的腰际,而不是击在我的后背心。
但是那一击如此之重,令得我向前直撞了过去!
我身手十分敏捷,在跌出山洞之后,打了一个滚,顺手抄起一块石头,看到“亚昆”也冲出了山洞。
在日光下看来,他头顶上的四枚不锈钢的螺丝,闪闪生光,可怖之极,我用力批出了手中的石头,那石头击中了“亚昆”,将他的来势阻了一阻。
我奋力跳起,向前疾奔去,我受了“亚昆”的两击,才奔出六七步,又跌倒在地上,我喘著气,我知道我非再跳起来不可,我大声叫了起来,一面叫,一面又再度跃起。
我一生之中,不知曾遇到过多少强敌,但是我却从来也没有如此之狼狈过。
才一跃起,“亚昆”又已赶到了我的身前,我用力一拳向他击去,但是别看他的手臂短,出拳之快如闪电,我才打出一拳,他的拳头已先击中了我。
不但他的出拳快,而且他的拳头有力,那一拳击中了我的胸口,我听到了自己肋骨断折的声音,人也整个向外跌了出去。
在我跌出去之后,已到了路边,看到一辆汽车驶过来,只向那汽车招了招手,便仆倒在路上,昏了过去。
当我终于又醒了过来的时候,睁开眼,便知道是在医院中。
我的腰际、左肩和胸口,仍然隐隐作痛,我的面色一定十分难看,因为我看到白素坐在病床前,在抹著眼泪,而还有一个人在来回踱著方步。
那人是杰克中校。
我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杰克中校立时停止踱步,转过身来:“卫斯理,发生了甚么事?你和甚么人打过架?你怎会给人家打伤的?”
白素也道:“是谁打伤你的,谁有那么大的本领?”
我苦笑著,杰克和白素都是知道我有著极好的武术基础的,而我的伤,又显然是徒手造成的,能够胜过我的人,一定是了不起的人了!
我苦笑了一下:“‘亚昆’。”
“你见到了‘亚昆’,他是甚么人?”杰克立时问。
我再度苦笑:“他?我甚至不能肯定他是不是人!”
杰克呆了一呆,用一种十分奇怪的眼光望著我,看他脸上的神情,像是他在怀疑我究竟是不是已醒了过来,还是仍然昏迷。
白素也立即问:“你那样说,是甚么意思?”
我忍住了疼痛,想坐起来,但是竟不能做到这一点,只得叫白素替我将病床的前半截抬起一些,好让我躺得比较舒服。
然后,我才将我如何听到了一下声响,追了出去,在山洞中见到了“亚昆”种种经过,讲了一遍。
我的叙述,令得杰克和白素两人,呆了好半晌,所以我在讲完了之后,仍然可以说出我的结论:“毫无疑问,一切全是‘亚昆’造成的,实验室和裴达教授住宅遭到破坏,那种破坏的程度,除了‘亚昆’之外,根本没有人做得出来,甚至裴达教授的死亡”
我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杰克已叫了起来:“裴达教授也是‘亚昆’下手杀害的!”
我点头道:“正是。”
杰克的两道眉,几乎打成了结,他苦笑著:“照你的叙述听来,‘亚昆’是凶手,但是,却还有两个疑问。”
我不等他将那两个疑问提出来,便已经先讲了出来,因为我知道,他心中的两个疑问,必然就是我心中的那两个疑问!
我道:“第一,那‘亚昆’究竟是甚么?他是怪物?是外星怪人?还是和我们一样的人?第二,既然从各方面来判断,‘亚昆’是凶手,那么,为甚么贝兴国在被拘捕之后,非但不替自己辩护,反倒一口咬定他自己有罪呢?”
杰克连连点头:“是,就是这两个疑点,实在难以解释。”
我已然感到十分疲倦,但是还有几句话,非说不可:“最快解决问题的方法,是拘捕‘亚昆’来查询研究。”
杰克道:“是,我立时派人去围捕他。”
我扬起了手:“中校,要千万小心,不论他是甚么怪物,他极危险,我的遭遇已说明了这一点,你要挑选身手最好的警员,要小心从事,更要警员不可向他开火,我们必须生擒他。”
杰克握了握我的手:“我知道,卫斯理,谢谢你提供这许多线索给我,我会小心,事情一有进展,我立时告诉你,你好好地养伤吧!”
杰克中校走了,医生和护士接著进来,给我服食镇静剂,使我能够彻底休息。
第二天,杰克中校又来了,他的搜捕工作,没有成绩。第三天,第四天,杰克中校仍是一无所获。
杰克中校显得十分沮丧,而我的伤势,则已渐渐痊愈了,一星期之后,我已完全康复了。
像我那样喜欢活动的人,在医院中躺了一个星期,那滋味实在不好受,我出院之后,第一件事,便是驾著跑车,绕著市区,用可能的最高速度,兜了一圈,去拜访裴珍妮。
当我看到了裴珍妮的时候,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裴珍妮显然因为接二连三的打击而变得憔悴,她的双眼也变得呆滞,和以前判若两人!
我和她在会客室中坐下,她第一句话便道:“卫先生,我只怕自己已料错了,兴国真可能有罪,不然他为甚么要自杀?他真是自杀的么?他──为甚么要犯罪?”
从这几个问题听来,裴珍妮精神恍惚,已到极点,自然得好好想一想,如何开始对她讲话才好,因为她这时的精神状态,经不起任何打击。我吸了一口气:“裴小姐,这些问题,我们竭力在探索,警方的负责人,已与我充分地合作,我想再问你一下,对‘亚昆’这个人,你难道真的一点印象也没有么?”
裴珍妮摇著头:“如果我对‘亚昆’这个名字有印象,那么我早就在上一次告诉你了,为甚么你一再问起他?他很重要?”
我没有再和她继续讨论“亚昆”,也没有告诉她“亚昆”究竟是甚么我们也没有确定。
接著,我只是问了一个日期,那日期便是在贝兴国的笔记簿上写著“合成计划”开始的日子,我问道:“你对这个日子有甚么特别的印象?”
裴珍妮皱起了眉,道:“那我可记不起来了,这是几个月之前的事情了,如果我查一查日记,在这一天发生过甚么事,我可以查得出。”
我忙道:“那请你快去,这一天发生的事,十分重要。”
裴珍妮走出了会客室,几分钟之后,她便拿著日记簿走了进来,翻著,然后道:“那一天,本来我和兴国有约,但是他临时打电话来推掉了约会。”
“为甚么?有要紧的事?”
“是的,我记起来了,他在电话中对我说,他和我哥哥,开始了一项极其重要的研究计划,那是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的,那计划叫……叫……”
我连忙道:“叫合成计划!”
“对,叫合成计划,你已知道了?”
我忙道:“不,我只是知道了这个计划的名称,对于它的内容,一无所知,裴小姐,你要切实告诉我这个计划的内容!”
裴珍妮惘然一笑:“只怕我不能告诉你甚么,卫先生,对于他们的研究计划,是从来也不感兴趣,你知道,我是学音乐的。”
我道:“如果那真是人类历史上从来也没有过的计划,那么贝兴国可能会对你提起过它的内容,你要想一想,好好地想一想,那十分重要!”
裴珍妮闭起了眼睛,好一会,才道:“不错,就在那天的第二天,我们见了面,他对我说,他反对这个计划,但我哥哥不肯听。我曾打电话问过哥哥,为甚么他和兴国起了冲突,他说──”
我兴奋之极,因为裴达教授有关那计划的话,自然是重要之极的!
是以我急不及待道:“教授说甚么?”
裴珍妮道:“我从来也不知道我哥哥是那么冲动的人,他一听得我问他,便说了贝兴国很多的坏话,最后,还下了一个结论,说贝兴国是一个困于世俗观念,没有科学热忱的人,像他那样的人,是永远不会成为一个伟大的科学家。”
“哦!”我有点吃惊于教授的武断:“你哥哥未曾提起计划的内容?”
“没有,我也没有问他。”
“那么,你总和贝兴国提起过这件事!”
“提起过的,兴国却只是苦笑,他说我哥哥的确是一个伟大的科学家,而他却是一个普通人,如果要做一个伟大的科学家,必须放弃做一个普通人的话,那么他宁可不要做伟大的科学家。”
我来回地踱著,我的态度十分焦躁,因为我想不出何以贝兴国要如此说,我叹了一声:“裴小姐,可惜你对他们的计划一无所知,不然,对于揭开这神秘的事情,一定大有帮助!”
裴珍妮像是十分抱歉地望著我,我又加强语气:“现在,我甚至可以肯定,一切事情,全是由他们的那个‘合成计划’而起的!”
我逼视著裴珍妮,希望能够使裴珍妮多记起一些有关的事来。
但是裴珍妮仍然是摇著头。
我抱著无可奈何的心情,回到了家中。我想,世上如果没有人知道“合成计划”究竟是甚么,或是再也找不到“亚昆”的话,那么这一切,要成永远的秘密了。
从那一天开始,我又在大学中调查了一个时期,我调查的对象是裴达教授的同事,和裴达教授的同学。可是他们之中,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合成计划”是怎么一回事。
看来,那一定是人类科学上的一项创举,因为裴达教授曾将之形容得如此伟大,而且,却如此严密地保守著秘密。我也可以约略知道,要实行这个计划,一定要有惊人的想像力和工作毅力,因为裴达教授的助手贝兴国,就曾因这个计划而兴他自己是普通人之叹!
但是我所知却也仅此而已,一直到半个月之后,事情才有了新的发展。
那天早上,我翻阅著报纸,在报上有一条不甚显眼的新闻,说在市区以南,约十五哩的一个偏僻乡村中,有一个猪栏,被彻底捣毁,栏中的十几头猪,全被重物压死,好像是有猛兽来过,乡民都表示十分恐惧,希望警方派人去保护云云。
我立时取出了地图,先在地图上找到了那个小村,然后,循著一条路,那条路一直向北伸展,经过裴达教授的住所,自然也经过我见到的那个山洞。
也就是说,“亚昆”如果顺著这条路逃下去,会到达那个村庄。
对了,我一看到了那段新闻,便认为那是“亚昆”做的事,只有“亚昆”才有如同猛兽一样的破坏力,我立时打电话给杰克。杰克却因公到外地去了。
杰克已离开,那证明警方已将裴达教授的案子归档,不准备再彻查。但是我却还不肯罢休,只要有一分线索,就要追查到底!
我立时出门,驾著车,一小时之后,我已将车子停在那小村的村口,一条小路,可以通到村庄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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