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看到,殷殷的面色,在刹那之间,变得极其难看,她甚至于立时转过头去,不敢望我,而且她的话,也变得十分生硬。
她道:“那有这样的事!”
我又进一步逼问道:“殷小姐,你也是湖南人吧,你知道不知道,年振强原来是湘西大土匪牛大角的车师,他是带了牛大角的钱逃走的,我看那个亲人,多半是假托的,实际上是年振强以前的土匪同党。”
殷殷听了我的话之后,身子又震了一下。
我又道:“如果那人循法律途径来解决,倒还没有甚么,因为他不会有证据,怕只怕他土匪的贼性不改,那多少有一点麻烦!”
殷殷突然望定了我:“你怎么知道得那么详细,你认识那个人?”
我倒料不到殷殷忽然会那样问我,但是我还是立即回答道:“我是新闻记者啊,殷小姐。”
殷殷没有再说甚么,她只是现出十分疲倦的神态来,挥了挥手。
而我就算再想知道多一点,也是无法再多逗留下去的了,是以我只好道:“我告辞了,殷小姐,如果我知道事情有进一步的发展,我是不是可以效劳?”
殷殷又望了我片刻,才道:“卫先生,你想不想赚一些外快?”
我呆了一呆,忙道:“你的意思是──”
殷殷道:“那人──你所说的那人,你有没有法子,将他打发掉?”
我吃了一惊,“打发掉”这三个字,可以包括很多意思在内,甚至包括谋杀!
所以我一时之间,出不了声,过了片刻,我才道:“殷小姐,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殷殷勉强笑了一笑,道:“我怕麻烦,而年振强……已经死了,我根本不想见到那人,你该明白了?”
我在那刹那问,心头怦怦乱跳了起来。
自殷殷的口中,终于讲出和年振强有关的事来了,那就是年振强已经死了,殷殷知道他已经死了,这一点,实在相当重要。
因为直到如今为止,别人似乎只知道年振强不知所终,大约只有我和江建两人,才是肯定知道年振强已经死了的人。
因为,年振强的“灵魂”,附在王振源的身上。
我当时便“哦”地一声:“原来年振强已经死了,我还想去寻访他哩!”
殷殷有些焦躁地道:“他早已死了!我委托你之打发那个人,不论你用甚么办法,只要他不来麻烦我,我就给你报酬!”
那个人,根本是我胡诌出来的。可是殷殷却立即相信,不但相信,而且,还立即要托我这个陌生人,去打发那个人!
由此可知,她的心中十分焦急,而这种焦急,是由于她的心虚!
她为甚么会那样心虚呢?自然,最大的可能是,年振强真是有一笔钱在她的手上,而她也知道年振强这笔钱的来源。
可是,我立即又想到,如果真是那样,她也不必那么心虚的。因为她既然曾和年振强同居,关系密切,那么,年振强的钱,也就是她的钱了,何必心虚?
我一步一步想下去,想到了这里,我的心头,不禁怦怦乱跳了起来!
而殷殷显然不知道我在想些甚么,她还在等著我的答覆,我好一会不出声,她才又道:“我的报酬很丰厚,至少等于你一年的薪水!”
可是,我接下来的一句,却是和她所讲的一切,全然不相干的,我突然问道:“殷小姐,年振强是怎么死的?”
我早已料到,我这个问题,会令得殷殷大受震动的,可是我却料不到,她受的震动,会如此之甚!
她陡地退了两步,身子一软,倒在沙发上,她的神色,变得极其苍白,她的身子也在微微发抖,过了好一会,她才挣扎出了一句话:“那……我怎知道?”
我叹了声:“殷小组,你虽然说不知道,可是你的神态却告诉我,你知道的!”
殷殷的身子抖得更剧烈,她尖声叫道:“胡说,我甚么也不知道!”
我冷冷地道:“殷小姐,谋杀是没有法律追究期限的,虽然事情过了很多年,但是追究起来──”
殷殷不等我讲完,就尖叫了起来:“你替我滚!”
我道:“好的,我走,可是我却会到警局去。”
殷殷一听到“警局”两字,立时又软了下来,她忙道:“那对你并没有甚么好处,是不是?你想到哪里去了,你以为我杀了年振强?”
我毫不掩饰地道:“是的。”
殷殷已回复了镇定,她道:“你当然不会有证据,根本无稽之极!”
我想不到殷殷的态度,忽然之间,会变得那样镇定,但是,那却证明了我的猜想是对的。她,的确是谋杀了年振强!
而她现在之所以如此镇定,自然是因为她明知我决不可能有甚么证据的缘故。
我冷笑著:“殷小姐,你说得对,我不会有证据,警方可能对于我的投诉,根本不理,但是有一件事,你却非知道不可!”
我说得十分严重,所以令得殷殷立即向我问道:“是甚么事?”
我先道:“就是因为发生了这件事,所以我才知道世上有年振强这个人的!”
然后,我便将王振源如何跌进那个小湖之中,在他救了起来之后,忽然说起湘西的土语来,以及做出一些很奇怪的举动的整件事,告诉殷殷。
我说得很详细,也说得很缓慢。
在我开始说的时候,殷殷在不安地走来走去,而当我讲到后来时,殷殷坐倒在沙发上,不断地抹著汗,她看来像是在十分钟之内,老了十年。
我讲完了之后,她的口唇发著抖,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只是怔怔地望著我,我真怕她突然昏了过去!
她呆了好一会,忽然用一种异样的声音,笑了起来,她一面笑著,一面道:“现在科学如此昌明,卫先生,你还要用鬼故事来吓我!”
我笑著:“殷小姐,第一、现在的科学还未曾昌明到确实证明鬼的不存在。第二、鬼故事是吓不倒人的,除非那人做过亏心事!”
殷殷仍然在冒著汗,她不断抹著汗,但忽然转了话题:“我明白了,你刚才所说,甚么土匪中有人要找年振强的那笔钱,全是谎言!”
我略感到一些狼狈,但是当我想到,多年前的谋杀案突然被揭发,殷殷一定比我更狼狈时,我也就泰然自若了,我道:“是的,但是现在这件事,却一点不假。”
殷殷一点也不肯放松我:“你已说了一次谎,我怎知道你不会说第二次谎!”
这个外表端庄的中年妇人,竟然如此狡猾,那不禁使我的心中,十分愤怒。
我立时冷笑著:“殷小姐,我想你当年行事,一定十分机密,只怕没有甚么人知道年振强是在那小湖中淹死的,我知道你的心中,现在一定极其吃惊,你害怕年振强的灵魂──”
我才讲到这里,殷殷便立时尖声叫了起来:“滚,滚,你替我滚出去!”
她的尖叫声,引来了那女佣,和一个男仆。
殷殷喘著气,指著我:“将他赶出去,以后再也不准他进屋子来!”
那男仆立时撩拳捋臂,向我走近来。
我冷冷地打量了那男仆一眼,我根本不想和任何人动手,我来这里的目的已达。虽然殷殷还没有承认她谋杀年振强,可是事情再清楚也没有,她承认不承认,又有甚么关系?
而且,就算她在我的面前认了,在法庭上一样可以反悔,而我则提不出任何证据来。再说,杀人自然犯罪,但是年振强那样的歹人,死了又算甚么?
所以我不打算再逗留下去,我向那男仆笑了笑:“不必动手,我走了!”
天下就有那种人,我自己说要走了,那家伙竟然以为我好欺侮,伸手向我的肩头上推来,这一推,推得我无名火起,一翻手,抓住了他的手腕,用力一摔,将他摔得向后,跌出了好几呎去!
他倒在地上,一时之间爬不起身来,我已大踏步地向外走了出去。
找出了门口,上了车,这件事,在查访年振强这个人上,可以说已告一段落,因为我无法再继续向下查究下去,我已知道年振强死了,是被以前的大明星殷殷在那湖中谋杀的。
如果有足够的证据,那么这自然是一件轰动的大新闻。
可是,我却甚么证据也没有。
当我驾著车离去之际,我也知道,殷殷以后的日子,绝不会好过,试想,她杀了一个人,在十年之后,那人的“灵魂”,突然附在一个小童的身上,她绝不可能对这件事无动于衷。
而我和江建两人要做的事,自然不再是调查年振强这个人,而是要研究年振强的“灵魂”,如果会在湖水之中“存在”如此之久,又如何会“附”在王振源的身上,那是一件怪事,我们的研究,可能一点结果也没有,但还是非研究不可。
我驾车照著江建给我的地址去找他,他还没有回来,他的房东,请我等一等。我等了大约二十分钟,江建就回来。
江建像是想不到我会来找他,所以看到了我,略怔了一怔。
他将我带进了他的房间之中,急急忙忙地道:“你去看了殷殷,结果怎样?”
我沉声道:“年振强的确是被谋杀的,而凶手就是殷殷,年振强好像还有一笔钱,自然,那笔钱也落在殷殷的手中了!”
江建显得很兴奋,他在房间中走来走去:“原来是那样,她自己承认了?”
“她没有承认,但是我可以肯定!”
我将我和殷殷谈话的经过,从头至尾,向江建讲了一遍,江建用心地听著:“卫先生,你果然了不起,十多年的悬案,被你解决了!”
我皱了皱眉:“江老师,这件悬案,我一点兴趣也没有,重要的只不过是我们证明了有年振强这个人,而且他的确是死在湖水中的。”
江建道:“是的,已证明了这一点。”
“可是为甚么会有那样的情形?”我说:“我们还得进一步研究!”
江建呆了半晌:“可是我们从何研究起?我们简直甚么也捉摸不到!”
我道:“自然从王振源著手,他今天还有甚么奇特的表现?”
江建摇头道:“没有,他已完全正常了,而且,一天没有用那种怪言语说话。”
听得江建那样说,我真感到十分失望,因为如果年振强的“灵魂”消失了的话,那么我可以研究的资料,更加少得可怜了!
我只好道:“请你继续留意王振源的情形,我准备多搜集一些资料,到英国去走一遭,那里有一个学会,是专门研究鬼魂的。”
江建答应著,我们又闲谈了一会,我就告辞离去,现在,除了等待再进一步的资料来供我研究之外,没有甚么别的事可做了。
我等了三天。
在这三天中,我每天都和江建通电话,但是江建的回答只是:王振源并没有异样表现。
我越来越是失望,因为根据现有的那些资料,除了可以确实证明年振强的“鬼魂”
曾附在王振源的身上之外,无从作进一步研究。
我趁夜晚的空闲时间,著手写一篇有关整件事的记述,准备送到一本灵魂学杂志上去发表。可是到了第四天早上,事情突然有了意外的发展。
那大早上,我一打开报纸,就看到一项大标题:红星殷殷在香闺暴毙!
另外还有两行十分夺目的副题:医官证实死于极度恐怖,男女仆人频闻呼鬼之声。
我急急地去看新闻内容:“十多年前,风靡一代的红星殷殷,息影多年,深居简出,昨晚午夜,被发现死于居所。在死前,男女仆人,均曾听到她连声尖呼,然后声音寂然,仆人曾隔门相询,答以无事,但女仆在凌晨时分,又听得惨叫声,破门而入,殷殷已奄奄一息,临死之前,犹频频呼鬼!”
接下来,便是记者访问男女仆人的记录,和那男女仆人的照片。
连我也在新闻之中,因为那男仆显然记得我,他向记者说出,有一个姓卫的怪访客,在三天之前,曾经来访,结果是给他主人下令赶出。
我看完了整版新闻,不禁呆住了作声不得。
年振强的鬼魂,竟去杀了殷殷,报了仇!
那实在令人难以相信,但却又是活生生的事实,令人无法不相信!
我呆了好一会,又看了其他几张报纸,记载的都大同小异,我立时又想到,电台上可能有访问那男女仆人的录音,所以我忙扭著了收音机。
我守在收音机旁,等了大半小时,果然有访问的录音播放,先是记者访问医官:“请问死者是因为甚么原因致死的?”
“初步检查,是受了极度的惊恐,引致心脏病发作而死的,详细的结果,还要等进一步剖验。”
“医官先生,你认为是不是可能,她是被一个鬼魂吓死的?”
医官的回答是:“请原谅,那不是我的工作范围。”
接著,又访问那女仆,那女仆的声音,听来很尖利,她道:“我们听到她的尖叫声,好像她看到了……甚么,后来,我们隔著门问她,她说是做噩梦,后来又听得她惨叫,我们撞了进去,她已经身子发抖,只会说,鬼啊,鬼啊,医生来了,不知怎样,就死了。”
记者问:“你相信有鬼?”
女仆的声音更尖:“不管有没有,我今天就要搬走了。”
那男仆所讲的,和女仆讲的差不了多少。
然后,记者又访问一位警官,问及是不是有谋杀的迹象,那警官说:“现场一点也没有挣扎纠缠的痕迹,但是有一扇门开著,而且,发现两头狼狗,在事先被人毒死,这是可疑之处。”
“是不是凶手扮鬼来行凶呢?”
“可能,但是我们至今为止,还不能断定那是甚么性质的案件,有可能是蓄意谋杀,也有可能是鼠辈摸入屋行窃,被事主发觉。”
“医官说,死者是死于自然原因的。”
那警官说:“使人受到极大的惊恐,而导致死亡,虽然不必使用任何凶器,但是在法律上,也当作谋杀!”
记者又追问道:“那么,你的意思是,有人令得死者感到极度的恐惧?”
警官对这个问题,想了片刻,并没有正面回答:“那是我们的推测,事实上,一个人是绝少可能自己吓自己,吓到那一地步的。”
记者仍然追问不休:“警官先生,你认为死者在临死之前,频频说著‘鬼’字是甚么意思!”
警官答道:“人在极度的惊恐中,很容易胡言乱语。记者先生,你不见得认为死者是被鬼吓死的吧!”
那记者多少有点狼狈,他连忙道:“谢谢你接受我的访问。”
那一次访问,就在那样的情形下结束了。
接下来,便是记者对死者殷殷居住的房子,内部和外部情形的描述,他描述得十分详细,并且从那扇打开了的窗子望下去,说是就在窗子的旁边,有著一条水管,如果由那水管攀上来,可以到达死者的卧室。
我听到这里,便熄了收音机。
因为我知道鬼魂是不必爬甚么水管的,鬼魂甚至不必弄开窗子,就可以飘然进屋虽然我未曾见过鬼魂,但是至少所有有关鬼魂的传说,都是那样的。
我苦笑了一下,那一定是一件无头案子,鬼魂吓死了一个人,警方再能干,又有甚么办法查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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