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感觉,实在难以形容。
是以,我好半晌出不了声,还是博新先开口:“我可以进来么?”
我摊了摊手:“当然可以,我们……不是老朋友么,为甚么不可以?”
博新的脸上,现出了十分苦涩的笑容来:“我的出现,令你惊讶了,是不是?”
他一面说,一面走了进来,坐在沙发上,用手托着头,他看来憔悴而我疲乏,我望了他好一会,才道:“如果不是我在那件雨衣的口袋中,看到了那钥匙扣,我一定一见你面,就会尖叫起来!”
博新仍然苦笑着:“以为我是鬼?”
“自然是,你已经死了,报纸上登着,所有的朋友都那样以为,很多人来吊祭过你,而你的遗体,已在众目睽睽下火化!”
博新低下了头,好一会不出声,才又道:“本来,我真想就那样死了就算了,可是我知道,当你看到钥匙扣的时候,你一定会知道我实际上没有死!”
我据实道:“我只不过是怀疑,你肯再度出现,那是好事!”
博新的双手掩住了脸,我看得出,他的手指在微微发抖。我等了好久,他仍然不出声,但是不论他是不是愿意,现在该是轮到我向他发问的时候了。
我在想,我应该如何开始问他才好呢?我想了好一会,才拣了一句话:“博新,究竟怎么一回事?”
博新的身子震了一震,我猜想他一定早已料到,他除非不来见我,只要他来见我,他就一定要准备回答我的问题。
他在震动了一下之后,用一种听来无可奈何的声音:“我杀死了他。”
他那样的回答,在我听来,自然是觉得十分突兀的,我不知道他为甚么会忽然那样说,那也使得我无法问出我的第二个问题。
我只是望着他,还未曾开口,他的神情忽然激动了起来,挥着手,面肉抽搐着,大声道:“我实在无法忍受了,我必须杀死他!”
我伸手扶住了他的肩头,当我发觉那样并不能令他镇定下来时,我又立时转过身,倒了一杯酒,交在他的手中。他一口就喝干了酒。
他的声音在发着抖:“我从来也没有杀过人,我从来也未曾想过要杀人,可是,我却下了手,我杀死了他,我是将他扼死的。”
当他讲到“扼死的”时,他张开了双手,手指节骨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发出“格格”声,我盯着他的双手,心中也不禁感到一股寒意!
活活地扼死一个人,这是叫人心头生寒的事,而当那曾扼死人的双手,那样扬着,在眼前发抖时,心头的寒意,自然更甚!
我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才道:“说了半天,你究竟杀了甚么人?”
博新仍然望着他自己的双手,像是梦呓似地:“就是你见过的那个人。”
我吸了一口气,脱口道:“你的叔叔?”
我想不到我的话,竟会令博新感到了那样地震动,他几乎是从沙发上直跳了起来的,他失声道:“你已知道了?你知道了多少?”
我也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我并没有知道多少,而你也不必紧张,你又出现了,并且来和我见面,难道你在见我之前,未曾想到在见了我之后,必须一切都对我实说么?”
博新垂下头来:“是的,我准备对你实说。”
“那就是了,你不必奇怪我何以会知道,你该记得,在殡仪馆中,我和你的老仆人在一起,在他的口中,我知道了不少事,他曾看到过你叔叔一次,他以为是遇到了鬼!”博新“喃喃”地道:“他可能真的遇到了鬼,直到现在,我也不能肯定,我杀死的是人还是鬼?”
我按着他坐了下来,又给了他另一杯酒:“你应该将事情从头至尾,向我讲一一遍。”
博新并没有反应,他只是大口大口地喝着酒,等到他喝完了那杯酒,他索性自己拿起了酒瓶来,又添了满满的一杯。
然后,他才道:“事情要从头讲起的话,该在那天下午说起,他是在那天下午突然出现的。我去应门,站在铁门外的,是一个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在他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诡异的神情,好像是狡猾,又好像是神秘,叫人不知道如何说才好。”
博新吸了一口气,我也不去催他,只等他自己继续往下说。
他停了片刻,才又道:“我不认识他,可是他却认识我,他一看到我,就笑着,道:‘嗨,你真长大了,完全像是一个大人了!’这实在是废话,我早就是大人了,而且,我也决不欣赏他那种讲话的神态,我板起了脸,问他找谁,他却仍是笑嘻嘻地道:‘原来你不认识我,那也难怪,你父亲呢,我想见他!’我当时甚么也没有说,转过身就走回了屋子。
“当我走回屋子的时候,我还听得他站在铁门外,正在轻松地吹着口哨,我走回屋子,父亲在客厅里看报,我对他说,外面有一个人找他,然后就上了楼。当我来到了书房之后,我的心中有一点好奇,想知道那个人究竟是甚么人。
“我将窗帘拉开了些,探头向花园中望着,我看到了那人和父亲,已走进了花园,父亲的神情很激动,也很惊恐,似乎正在说着甚么,但是那人却笑嘻嘻地、一副满不在乎、甚么也不放在心上的神气。
“我等他们走进屋子,上了楼梯,才又到门口,将门打开了一道缝,我看到他们在我门前经过,上三楼去,我也听得我父亲的声音,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他似乎只在重覆着一句话,道:‘你怎么会回来的,你怎么可能又回来的!’我也不知道那是甚么意思!”
博新讲到这里,又大口大口喝起酒来,而我这个听众,心神也是极其紧张。
博新的确是“从头说起”的,而且,他还说得十分详细。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才格外觉得紧张。
博新叹了一声:“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自然不是真正的第一次见他,因为,他是我的叔叔,我在小时候早见过他。当天,直到晚上,父亲才从三楼下来,在我卧室中找到了我,他见了我之后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的叔叔回来了。’我当时,心中的惊讶,实在是难以形容。”
“你说甚么?”我插嘴问。
博新吸了一口气,道:“我当时呆了半晌:‘那怎么可能?爸,他看来比我还年轻!’父亲却面色一沉:‘那你别管,总之你记得,他是你叔叔,从现在起,就住在三楼,他不会在屋子中走动,你也绝不可对任何人说起他在,连阿发也不许说,你明白了?’我从来也未曾见到过父亲以那样严重的神情对我说过话,是以我立时就答应了。”
我忍不住又插言道:“难道你一点不怀疑?”
“当然曾怀疑过,”博新回答,“但是我对我自己家中以前的事,所知本就不多,我祖父是做官的,做官的人,三妻四妾,算不了甚么,我心中在想,那个‘叔叔’,大约是父亲的同父异母兄弟,是以他甚至比我还年轻,这种情形,也不是甚么出奇的事,所以我也没有再想下去!”
我点了点头,事情在一开始,还没有进一步的发展之前,博新作那样的猜度,自然很合理。
博新呆了片刻,又道:“在那天之后,虽然我的心中时时存着怀疑,但是我却再也未曾见过他,那时,我的怀疑已转变为奇怪,同以这个人竟可以不下楼梯一步,而更令我奇怪的是,父亲竟也足不下楼,而且,还命人在三楼的楼梯口,装了一道铁门。”
当博新讲到这里的时候,我瞪了他一眼,博新苦笑了一下,颇有惭愧之色。
我自然知道他在惭愧甚么,他是在惭愧,当我上次向他查问那铁门何以不见了的时候,他赖得一干二净,而且声势汹汹地将我赶了出去!
但是,我却也只是向他望了一眼,并没有多说甚么,博新又叹了一声:“至于我后来为甚么要否认那里有铁门,我慢慢讲下去,你自会明白的。”
我点头道:“你自然是循序说下去的好,不会将事情弄乱。”
博新道:“自那以后,有十来天,并没有甚么特别的事故发生,我那时年轻,好动,也几乎将这件事情,不再放在心上了,直至有一天,父亲忽然从内线电话中叫我上去,我来到了铁门口,开门给我上去的就是他──我的那位叔叔。
“当时,他脸上的神情很严肃,那种嬉皮笑脸的神情也不见了,我一看到他那种严肃的神情,便知道有甚么严重的意外已经发生了!
“我当时立刻就问他发生了甚么事,他握住了我的手,叫着我的名字,道:‘我闯祸了。’我很讨厌他那种完全将我当作自己人的神态,因为事实上我完全将他当作陌生人,我摔脱了他的手,道:‘爸在那里?’我一面说,一面已向书房走去。
“他立时追了上来,挡在我的面前,伸手拦住了我,他背靠著书房的门:‘你先别进去!’我那时真有点发怒了,我大声道:‘这是甚么意思,这是我的家!’他的回答是:‘自然是你的家,但是发生了一点意外,我先要请你镇定些,当你看到你的父亲的时候,不要吃惊。’事实上,他那样说,已叫我够吃惊的了!
“试想,一个我从来未曾见过的‘叔叔’,忽然闯进了我的家来,神秘地住了十几天,忽然又告诉我,父亲出了意外,那怎能不令人吃惊?
“我当时也没有心思再听他说下去,只有用力将他推开,然后冲进了书房,他连忙跟了进来。
“我一冲进书房,奇怪得很,我没有看到父亲,我立时转过身来,想向他喝问,父亲在甚縻地方,可是就在我一转身之际,我看到了我的父亲──”
博新叙述到了这里,突然停了下来。
他拿起酒杯来,又大口喝着酒,我则紧张地握着拳,等他再说下去。
博新喘了好几下,才道:“我看到了我的父亲,这实在是我毕生难忘的事!”
他讲到这里,连讲话的声音也娈了,好像是在硬迫了出来的一样,他连连咳嗽了好一会,润泽着喉咙,才能继续向下讲去。
他道:“我看到父亲从窗帘后面走出来,当他才一走出来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他是甚么,因为他只有一呎半高,我从来也未曾见过那么小的小人,当我僵住了发呆的时候,小人来到了我的身前,我才看出,他虽然小,然而却是我的父亲!
“我张大了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父亲的神色也很悲哀,他望了我一会,才道:‘博新,发生了一些意外,必须叫你上来,了解事实的真相!’我呆住了,真不知该怎么才好。
“我父亲继续苦笑着,道:‘博新,这位是你的叔叔,你已见过他一次了,我要再为你介绍一次,他是我的弟弟,他是一个极其出色、非同小可的科学家!’我那时,几乎没听清父亲是在说些甚么!
“我只知道,父亲忽然变成了只有一呎半高的一个小人,事情一定和我的叔叔有关,是以我陡地转过身去,以手抓住了他的衣襟,摇动着他的身子,一面还在大声呼喝着他。
“当时,我究竟说了一些甚么,事后,我完全无法记忆,因为我的心情,实在太惊恐、太激动了。
“我终于放开了他,那是因为我父亲的大声叱喝,当我放开他时,父亲已然站在桌上,我大声哭了起来,我将手伸到父亲面前,可是我却不敢碰他,因为他那么小,我的手在他面前显得那么大!”
当博新叙述到他哭了起来的时候,他真的哭了起来,他的眼泪,据我看来,一大半还是因为惊恐过度而流出来的。事情已经隔了那么多年,他一提起来,仍然不免要吓得流泪,由此可知,在当时,他的惊怖,是如何之甚、如何深切。
他又接连喘了好几口气,才继续道:“倒是父亲镇定,他很严肃地道:‘别哭,事情既然已发生了,哭也没有用的,而且,你要记得,事情也不能怪他,我是完全自己愿意的。’我当时的慌乱,实在到了极点,我只说了一句话,问他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博新续道:“父亲指着叔叔,道:‘我刚才说过了,他是一个出色的科学家,他已经克服了第四度空间,你也应该明白甚么是四度空间,也就是说,他可以使人在时间中自由地来去!’我这时,才又转头向他看去。
“他的衣服被我弄得十分皱,头发也散乱不堪,当我向他看去的时候,他居然还向我笑了一笑,我声嘶力竭地叫道:‘那么,究竟发生了甚么事?’父亲叹了一声,向他望了一眼。
“他──我的叔叔道:‘还是让我来说吧,博新,我已经成功地使你的父亲,回到了过去的时间中。’我挥着手,大声道:‘那么,他为甚么会变成那样?’”
博新又停了下来,我听得出神之极,双手繁握着拳,手心在隐隐冒汗,博新一停下来,我就连声道:“他怎么回答,你快说!”
博新道:“他说:‘那就是意外了,我研究了几十年,如何使人可以踏入四度空间,但是我却发现,人只能回到过去,而不能进入未来,当我第一次成功地使我自己回到昨天时,我发觉自己小了一半,回到了前天,我小了四分之三,我曾回到过十天前,那时我的身子,还不到半呎,我也不明白那是为了甚么原因,但是我却知道,宇宙间的一切,在按比例地,定时地增大!’”
博新望定了我,又道:“当时我根本不明白他在说些甚么,我只是叱道:‘你在胡言乱语!’父亲却道:‘别吵,听他说下去。’我并不是一个听话的儿子,但是当自己的父亲变成这等模样时,他的每一句话,自然非听不可。
“我当时没有再出声,我叔叔又道:‘但当我又从过去回来时,我的身体,也回复原来的大小,可是你的父亲,他却一直停留在两天前的大小了。’我问道:‘他一直只有那么大?’我叔叔却叹了一声,道:‘他如果一直停留在那样的大小上,那倒好了。’我只觉心在直向下沉,我道:‘照你说,他会怎样?’我叔叔,那个不知是甚么东西的妖怪,他告诉我道:‘他还会每天缩小一半,糟就糟在这里!’我又抓住了他的衣襟。
“那时,父亲道:‘你别急,这是最坏的情形,或许在我未曾缩小到消失之前,他会想出办法来令我复原,我们决定将事实的真相告诉你,是因为你是一个大人,要镇定地接受事实!’他自己反倒比我镇定,但是我却实在没有法子镇定得下来,我现在也很难记得我又做了些甚么,我只记得自己大吵大闹了一场,不如骂了多少难听的话,而当我实在太疲倦的时候,我睡着了。”
博新讲到这里,停了下来,他伛偻着身子,双臂搁在膝上,双手却掩住了脸,好一会不出声。
我也不忍心去催他,因为他的经历既然那么可怕,总得让他定定神,再继续向下讲去。
过了好一会,才听得他又道:“当我睡醒的时候,我仍然在三楼,我父亲的书房中,一切好像并没有甚么不同,但是当我看到了我的父亲时,我却又倒抽了一口凉气,他又小了一半!
“从那天起,我不断逼着我的叔叔,要他设法,使我父亲恢复原来的大小,他也不断地操作着他带来的那一具小小的、不知有甚么用的仪器,可是,事情却一点也没有改变,我父亲每天缩小一半。
“当我父亲缩到只有一吋长短的时候,这家伙才说,他实在是无能为力了,他还企图推卸责任,说那不是他的错,是我父亲自己愿意的,因为我父亲明知道他的那只狐狸的事情。
“我那时,还是第一次听他提到那只狐狸,那时我已经伤心欲绝了,哑着声音,问他,那只狐狸又是怎么一回事。他说:‘我曾使一只狐狸回到过去,但是当我使它又回来之后,它就每天都在缩小,情形就像你父亲现在一样!’我问他,那只狐狸现在在哪里,他取出了一个标本片来,叫我在显微镜中去看那只狐狸。
“当我在显微镜中,看到那只只有细菌般大小的狐狸时,我实在没有办法再支持下去,我昏了过去。
“我醒过来时,我叔叔已向我宣布,父亲自杀了,他决定好好保持父亲的尸体。”
博新讲到此处,长叹了一声。
我忙问道:“你当时一定又伤心,又愤怒了?”
博新苦笑着,道:“并不,连我自己也出乎意料之外,我当时居然很镇定,也没有发怒。我事后回想起来,才知道我为甚么镇定,因为死亡并不算甚么可怕的事,每一个人都有死亡,然而,每天缩小一半,直至永远,那才是真正的可怕!”
听得博新那样说,我也不禁打了一个寒战,的确,那实在太可怕了。
博新道:“我叔叔一直住下来不走,我支走了仆人,你们一直只当那屋子只有我一个人住着,其实,是两个人,我和他。”
我问道:“那么多年,一直如此?”
博新点头道:“一直如此,我在开始的一两年,心中总是十分恨他,厌恶他,甚至连看都不去看他一下,由得他一个人,蛰居在三楼,可是渐渐地,我却发觉他……发觉他……”
博新在犹豫不决,像是不知道该对他的叔叔下甚么样的判断才好。
他又喝了几口酒,才道:“我发觉他……实在是一个极其出色的科学家!”
我道:“照你所说的情形来看,他显然已突破了时间的限制,可以使人回到过去。”
博新苦笑着:“是的,这一点,我也不得不承认,那天晚上,你们在讨论著科学幻想小说的题材,讲到了宇宙间的一切,不断在扩张的事,我的心情如何,你可想而知。”
我点头,表示明白他那时的心情。
博新又道:“我知道我叔叔在前一天离去,所以我一时冲动,就带你上三楼去看那可怕的变化,但事后,我却十分后悔,因为那实在是极其骇人听闻的事,绝不能公开。”
我自然也可以想像得出,像那样的事,如果公开的话,会引起甚么样的混乱。
人类的知识是渐进的,一点一点在进步,虽然进步的幅度愈来愈快,但仍然不是跃进的,而博新的叔叔,却超越了人类的知识不知多少年,他会被人目为疯子,甚至被人目为妖巫!博新又道:“恰好,那天晚上,你走了之后不久,我叔叔就回来了,我将你的事和他说了一遍,他和我合力,将书房和储物室对调,我们自然没有进行得那么快,你第一次偷进来的时候,我叔叔是知道的,他几乎想将事实告诉你,你看到他曾伏在桌上写字,是不是?但是他却不知该如何下笔才好,是以终于又没有写,而你所得到的,自然不是那细菌大小的狐狸。”
我点了点头,我自然记得那天晚上的情形。
博新继续道:“当你又一次前来时,对调工作已经完成,所以你查不出甚么来了!”
他讲到这里,静了很久,我也好一会不说话。
我们一直维持着沉寂,足足有十分钟之久,我才忍不住问道:“博新,你还没有说出最主要的一点,为甚么你杀死了他?”
博新的身子,陡地一震,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十分怪异。
他笑了好一会,才道:“为甚么?你知道为了甚么?那天晚上,他忽然对我说:‘博新,我已经找到关键的所在了,你可要试试回到昨天去?’一听到这句话,我实在没有法子控制自己,我双手突然伸出,紧紧地扼住他的颈,直到将他扼死,然后,我放了一把火,烧了屋子,逃走了!”
我呆了半晌,在听得博新那样说之后,我呆住了,实在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我心中在责备博新,他竟没有勇气去试一试回到昨天去,那是多么有趣的事,但是我立即又自已问自己:我有这勇气么?那要冒每天缩小一半的危险!
博新站了起来,叹了一声:“我要走了!”
我望着他,他杀了一个人,这是他自己也承认的事,他杀的是一个“超人”。我想不出有甚么名词比“超人”这个字眼更好的称呼,因为他的叔叔,本来就是一个超时代的人。
一个超时代的人,生存在这个时代中,对他本身而言,当然不是福,但是对于这个时代而言,又何尝是福?博新杀了他,可能是一件好事!
我心中乱到了极点,我并没有挽留他,直到他走出门口,我才突然叫了他一声。
博新停了下来,我道:“你准备到哪里去?”
博新苦笑着:“我也不知道该躲到甚么地方去,但是世界大得很,总有可以供我躲藏的地方,我总还不至于要躲到昨天去!”
我没有再说甚么,博新拉开门,这时,我才看到,外面又已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我想叫博新拿回他的雨衣,但是我却只想了一想,并没有说出来,而博新已经冒着雨走远了。
雨从门中撇进来,我又赶到了门口,站了一会,才关上了门,回到了屋中。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见过博新。
若干时日之后,我和一位天文学家,谈起宇宙扩展的问题,这位天文学家说:“有一派天文学家的意见是,宇宙中所有的星体,正以极高的速度,在离开太阳系,这一派的理论,可以说是宇宙扩展论。”
我问道:“那么,难道太阳系不移动么?”
“自然移动。”天文学家回答。
“那么,岂不是太阳愈来离我们愈远了?”我再问。
“这个问题,有一个假设,是一个星系,在作整体的运动,而不是这个星系中个别星球的运动。”
“如果这个假设不成立呢?”
“那么,宇宙扩展论也不成立了。”
我想了一想:“是不是有这个可能,事实上,太阳也正以极高的速度在离开地球,但是由于地球和太阳的本身在扩大,扩大的比例恰好和太阳离开的速度造成的距离相同,那么,我们就不觉得太阳在离开我们?而太阳系和银河系的关系,银河系和别的星系的关系,也可以作相同的假设。”
那位天文学家笑了起来:“你的想像力太丰富了,就算真有那样的事,也永远无法证明,除非人能回到过去,看看过去的地球──那也不行,试想,如果是那样,人回到了一万年前,人无法生存了,地球比一只乒乓球还小!”
“人可以相应缩小的啊。”我说。
天文学家笑得更大声:“要是他在回来时,无法变大,那岂不是糟糕了?”
我却笑不出来,他感到好笑,人人都会感到好笑,但是,我却笑不出来。我笑不出来的原因很简单。
因为,我看到过一只细菌大小的狐狸和一个只有吋许长的人。
那使我笑不出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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