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泊尔虽然是一个小国,可是宫殿建筑辉煌宏丽。我在那中年人陪同之下,穿过了一个大厅,然后沿著一个长长的走廊向前走,到了走廊的尽头,有两扇相当大的桃木门,门外站著四个卫兵。
那四个卫兵一见我们走来,就立时大喝了一声,两扇门在内打开,我抬头向内望去,一眼就看到了巴因。
是的,巴因,那个凶手!
无论叫我事先作多少次估计,我都无法猜得到会在王宫之中见到巴因!在我的想像之中,巴因应该在死囚牢之中,或是在警察局中接受严厉的盘问。可是事情却截然相反。巴因非但在王宫中,而且穿了极其华丽的衣服,坐在一张长桌之前,长桌上放满了食物,巴因正双手齐飞,狼吞虎咽地在进食,在桌子的旁边,还有几个穿制服的人在侍候他。
我在门口看到了这样的情景,几乎怀疑是后脑受伤后发生的幻觉,呆往了不能动,直到那中年人轻轻推了我一下,我才如梦初醒。我指著巴因:“他……他……”
在那一霎间,我真的认为那个巴因,就是尼泊尔国王了!如果真的那样的话,自然未免太传奇,就在我结结巴巴说不出口之际,那中年人道:“这位是巴因先生,你见过的!”
我由于讶异得实在太甚,以致连一句“他是杀人凶手”也讲不出来,又重覆了五六个“他”字,那个中年人己半推著我走了过去。
正在狼吞虎咽的巴因,向我眨了眨眼睛,做了一个怪脸,在还未弄清是怎么一回事之前,我当然不会妄动,我只是瞪著他。那中年人倒十分有礼,引著我走向另一扇门,敲了敲门,门内传来一下听来很庄重的“进来”声。
那中年人推开门,侧身让我进去。门内是一间书房,传统的英国式,四壁全是书架,在一张大桌子后坐著一个人。那个人在国际上虽然不是怎么出风头,可是毕竟是一国元首,我一眼就可以认出他是甚么人,他就是尼泊尔的国王。
国王的样子很憨厚,看来也没有甚么架子。除了他身上的衣服,剪裁特别得体之外,也看不出有甚么异于常人之处。而且我一进去,他就站起来,从桌后走出来,向我走来,热烈地和我握著手,同时打量著我。
在握手之际,是他先开口:“很高兴你来了,卫先生!”
我也照便客气了几句,国王松了手:“卫先生,在你没有来之前,我已经尽我的所能,搜集了一些你的资料!”
我推开了手:“我没有见不得光的事,要找我的资料太容易了,国际刑警总部就有!”
国王道:“正是,我们正是从那里得到你的资料的,也知道你曾经参与过不少神秘的事件,对你的评价是:你是一个绝对可以信任的君子!”
我笑了起来:“谢谢你!”
国王作了一个手势,请我坐下来。我在那种坚固硬实,有著橡木扶手的皮沙发上坐了下来,国王就坐在我的对面:“卫先生,我当你是君子,向你提出一个要求,希望你答应。”
从国王的神态和语气中,我知道他所要求的事,一定不简单,所以我没有一口答应,只是回答了他一句外交词令:“请说,我一定尽我所能!”
国王吸了一口气,盯著我,神态显得相当严肃:“我的要求是:请你立即离开,无论在这里你遇到过甚么事,见过甚么人,都请你完全忘记,再也不要在任何人面前提起,甚至你自己,也不要再去想它!”
国王的英语是标准的,他说来缓慢而庄严,我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到这时候,我总算明白,为甚么国王要亲自见我!因为这样的要求,换了任何一个高级官员向我提出来的话,我一定一拳挥过去!但不论我的脾气怎样坏,总不好意思在一国君主的面前动粗的。
我只是霍地站了起来,心中自然充满了怒意。可是当我看到了国王仰著头望著我,神情充满了恳切的期待之际,我心中的愤怒,变成了极度的疑惑。我定了定神:“我能知道是为了甚么?”
国王的回答极乾脆:“不能!”
我双手紧紧握著拳,向后退了一步。国王也站了起来:“这个要求由我向你提出,是对你的一种尊重。尼泊尔是一个古老的国家,有一些事,古老得你完全无法了解,所以,请你立刻启程,你的行李,已经在飞机场了!”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我实在无话可说,我不断地摊著手,还想说些甚么,但始终未曾讲出甚么来。国王又道:“我本人很喜欢与你会面,或许以后,我们有机会在别的地方见面。”
我苦笑了一下:“好,我答应你!”
国王神情十分高兴:“对了,你是绝对可信任的君子!”
我笑容愈来越苦涩,为了这个见鬼的“头衔”,只怕我这一辈子都要被充塞心头的疑惑所折磨!那时我真心答应,准备就此离去。后来我改变了主意,只因为巴因的一个鬼脸。
国王叫了一声,那中年人推开门来,国王道:“请送卫先生到机场去!”
中年人答应著,陪我走出去,其时,巴因正喝乾了一杯酒,向我做了一个得意非凡的鬼脸。
这鬼脸使我的怒气上冲。不论国王要我完全忘记遭遇的理由是甚么,巴因杀人,是毫无疑问的事。而眼睁睁让一个杀人凶犯得不到惩罚,还要得意洋洋,这和我做人的根本原则不合,我宁愿不做“绝对可信任的君子”而做一次出尔反尔的小人!
当我走出王宫之际,我已经有了决定,我会离开,可是立即再回来!不管这个彬彬君子的国王和那个看来十足是无赖的巴因之间,有著甚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已决定了,我一定再回来弄清楚。
而且,还有柏莱的死,辛尼的神秘态度,这种种疑问,都需要解决!
(当时,我绝对未将柏莱的死,和国王、巴因联系在一起,以为那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事后才知道,两件事之间有著千丝万缕、错综复杂的关系,那是后话,暂且不提。)
那中年人带我离开了国王的书房,仍然是两个军官、二十个制服鲜明的御林军送我出王宫,直驶机场。名义上我是被送走的,事实上,我是被押走的。非但被押到机场,那两个军官和那中年人,还押我上了飞机,一直飞到印度,才很客气地离开了我。
这又令我加强了回去的决心,老实说,我很生气,因为那位一国之君,并不像他口中所说的那样大方,真的信任我,既然他那样对我,我不妨“小人”一次!到了印度之后,我在一家大酒店住下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和白素联络。
电话接通了后,听电话的人是老蔡,老蔡在电话中道:“太太到南美洲去了!你走了之后第二天,南美洲的一个甚么教授──”
我道:“是利达教授!”
老蔡道:“是的,就是他,那个教授打了一个长途电话来,太太听了电话,第二天就走了!太太吩咐,你要是回来的话──”
我感到十分疑惑,又嫌老蔡讲得太啰苏,就打断了他的话头:“太太留下了甚么话,你快说,我暂时还不能回来。”
老蔡道:“太太说,她会见那个——教授,叫你尽可能快一点赶去和她会合。”
我呆了一呆,我完全不知道白素为甚么急于赶去见利达教授,又急于要我也去。我实在想不出其中的原因来。利达教授托我到尼泊尔去找他的儿子,我在尼泊尔遇到了一连串的怪事,而且知道他的儿子已经死了。这一连串的怪事,我还一点头绪都没有,利达教授那里又发生了甚么事情?
由于我一点头绪也没有,光凭想像无补于事,而且利达教授所住的地方,根本无法凭通讯联络——由这一点推想,倒可以肯定他那里一定发生了极其严重的事,要不然,他不会离开丛林来用电话和我联络。
我想了一会,只好在电话中这样告诉老蔡:“我有事,不能去和太太会合,太太要是打电回家,你告诉她,我在尼泊尔遇到了一点怪事,弄清楚这些事,可能要很长的时间!”
我说一句,老蔡答应一句,最后我又道:“太太如果再打电话回来,你要她留下和她联络的方法,我会尽量设法和她联络!”
老蔡又答应著,我又结结实实地嘱咐了几句,才放下了电话。躺在床上,计画我如何再回尼泊尔去。本来我心目中的疑问已经够多了,如今再加上白素忽然到了南美,不知道利达教授那里出了甚么事,更有点心烦意乱。我本来想邀白素来,因为这里的事,竟要劳驾到国王亲自出面,事情一定绝不简单。如今,看来只有我一个人独自去探索秘奥了。
我当然不能再堂而皇之地进入尼泊尔,我相信尼泊尔方面一定已将我列入了黑名单,但是那不等于没有办法。
我并不忙,先要弄明白一些事:将我拍摄到的那些照片,去冲晒出来。
我休息了一会,离开了酒店,找到了一家相片冲晒店。我知道普通印度人的办事作风,所以将几张钞票撕成两半,将其中的一半交给那个店员,告诉他愈快冲晒好,就可以愈快得到另外的一半。
然后,回到酒店,开始和我在印度的朋友联络。
在联络之前,我先想了一下,哪些人可以帮助我解决问题。我首先想到的是芒里博士,我知道他对尼泊尔、不丹、锡金这三个地方的历史,有著极其深刻的研究,又是这些地区的民俗权威。然后我又想到了一个脾气十分古怪的学者巴宗先生,他是印度次大陆宗教权威,我在石室中看到的那个奇形怪状的塑像,可能是一种冷门宗教所崇拜的神,巴宗先生应该可以给我答案。
由于巴宗先生脾气古怪,不太肯出来见客人,所以我先约了芒里博士,一起到巴宗的家里去。芒里博士一口答应,我再和巴宗联络,巴宗这个怪人,在电话中听到了我的声音,显得十分愉快,要我立刻就去。当我告诉他,我还约了芒里博士时,他生气地道:“约他干甚么?这个人除了欺骗大学当局,拿高薪之外,还懂得甚么?”
我尽量用委婉的语气:“我有一点事,要他解答,你算是帮我的忙好了!”巴宗闷哼了一声,总算没有再说甚么。我如释重负,争取时间休息了两小时,芒里博士来了,我和他一起离开了酒店,先取了那叠相片。相片效果很好,我将余下的一半钞票给了那个店员,奖励他工作快捷。
然后,和芒里博士一起到巴宗的家中去。巴宗迎我们进他那书房之际,竟连睬都不睬芒里博士,我只好向芒里表示歉意,芒里反倒不怎么在乎,我想那是由于巴宗在学术界的地位比他高,他能够见到巴宗,就已经十分高兴的缘故。
我们在巴宗堆满了新旧典籍的书房中坐了下来,当芒里博士想移开一叠放在一张椅子的书而坐在这张椅子之际,被巴宗大喝一声:“别动我的书!”吓得芒里连忙缩手,只好坐在地上。
为了免除气氛的尴尬,我先取出那叠相片来,给巴宗看。巴宗接了过去,才看了三张,神情就很愤怒:“这是甚么?我对于现代的金属雕塑,完全不懂!”
我忙指著照片:“你看这石台,周围的烛,这是一个神台,那堆东西,被当作一种神来崇拜!”
巴宗哈哈大笑起来:“拜这些神的,一定是美国人。”
我摇头道:“不是,是尼泊尔人!”
巴宗又笑道:“美籍尼泊尔人!”
我吸了一口气:“不是,地道的尼泊尔人。”
巴宗向我望了一眼,又看完了照片:“你是在甚么鬼地方拍到那些照片的?”
我道:“正确的位置,我也说不上来。首先是在离加德满都以东七十哩的一座古庙”
已宗立时接口道:“星其刹古庙,我三年前曾去考察过这座古庙,并且建议尼泊尔政府好好修葺这座古庙,这座古庙的历史,可以上溯到──”
我连忙打断了巴宗的话头,因为我知道,一旦当他叙述起宗教的起源来,他可以滔滔不绝讲上好几小时,我忙道:“这些照片不是在那古庙拍来的,而是在古庙以北,约莫八九十里处,一座式样相当怪异的小庙中。”
我说著,拿过了一张纸来,用笔画出了那间方方整整的石室的外状。巴宗瞪著我:“开甚么玩笑,我敢说尼泊尔全境内,没有这样的建筑物!”
我苦笑著:“有的,在这间石室下,还有著七层地下室!神秘得很!”
巴宗一味摇著头,当他摇头的时候,我却一直点著头,二人对峙半晌,巴宗才陡地向芒里道:“你看怎么样?怎么一句话也不说?”
芒里博士受宠若惊,忙说道:“我也不知道尼泊尔境内有这样的建筑物,听来好像不可能!”
巴宗“哼”地一声:“甚么好像不可能!根本就是不可能,是卫斯理的幻想,我早知道问你也是白问!”
芒里博士受了抢白,吞了一口口水,不敢再说甚么。我道:“这根本不用争论,因为我到过那地方,曾经遇袭,再且被困在最下层的石室之中,那最下一层的石室,绝对不能有任何光亮!”
巴宗忽然兴奋了起来,拍著大腿,叫道:“黑暗教!当地的土语是克达厄尔教!这个教的教徒崇拜黑暗,不能有光亮!”他停了一下:“不过我一直只知道这种邪教在印度南部有教徒,不知道在尼泊尔也有!而且,他们崇拜的黑暗之神,也不像堆烂铁!”
我叹了一口气:“尼泊尔的种族之中,可有一族人数极少的?”
芒里忙道:“有,喜马拉雅山上的耶马族,只有七百多人。”
我道:“七百多?太多了,我是说,只有两个人,现在只剩下一个人!”
芒里瞪大了眼,答不上来,巴宗冷笑一声:“问他!他知道甚么!”
芒里有一种忍无可忍之感:“巴宗先生,你也一样答不出卫的问题来!”
巴宗陡地发怒了,大声道:“我怎么答不上来?我的答案是根本没有这样的庙!”
芒里也生气道:“这样的回答谁不会?我也会,卫,根本没有这样的一族!”
我看到这两个学者像是快要打架一样,连忙拦在他们中间:“这个族中的人,好像和尼泊尔国王有一定的关系,国王十分袒护他,甚至他杀了人,也可以逍遥法外,还可以在王宫之中,大吃大喝!”
芒里听著我的话,睁大了眼,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滑稽的事情一样,大摇其头:“不可能吧!尼泊尔的国王是世袭的,受命保护尼泊尔的人民。但是现代国王,怎么可能保护一个杀人犯!”
我叹了一口气,我知道,和芒里、巴宗的会见,没有结果。我的疑问,他们两人完全不能给我任何解答。如果他们两个不能给我解答的话,那么世界上还有甚么人可以给我答案呢?瑞典的斯干教授或者可以,但是我不能去找他,或许,和他通一个电话,总是可以的,他是东方宗教的权威。
我并没有立时离开巴宗的住所,又耽搁了将近三个小时,在这三个小时中,巴宗翻著各种各样的神学书给我看,又和芒里不断争吵著,然后,他将那叠照片重重塞回我的手中:“你想来愚弄我,那决不会成功!你只好愚弄像他那样的人!”
巴宗在这样说的时候,直指芒里博士。芒里愤怒得脸涨成了紫酱色。我唯恐他们两人真的会大打出手,连忙拉著他离开巴宗的住所。
芒里博士和我一起回到了酒店,我又向他问了不少问题,可是都不得要领。而且看样子,他根本不怎么相信我所说的一切。
我知道,要解开巴因和国王之间有甚么神秘联系的这个谜,只有靠自己的努力!这个谜可能是一个连续了极久远年代的秘密,除了当事人之外,任何人不知道!送走了芒里博士,我开始准备离开。
三天之后,我到了大吉岭,在那里,我住了半个月。在这半个月之中,我不洗脸,不剃头,身上披著旧毛毡,除了吸食大麻,就是“冥想”。半个月下来,我已经完全成了一个嬉皮士,并且和其他的嬉皮士混在一起,和我最亲近的是几个日本嬉皮士。然后,一大群嬉皮士进入尼泊尔时,我混在里面,顺顺利利,到了加德满都。
回到尼泊尔之后,我一刻也没有停留,便立即前赴那座古庙。我就是在那里遇到辛尼的。我再回到古庙的目的,当然是想找到辛尼。
事情的顺利,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到的时候正是傍晚时分,紧集在古庙的几百个嬉皮士正在举行一个他们的仪式,几十个人被围在中心,在做著身体极度自由伸展的动作,一方面则发出任意所之的呼叫声。这种情景,正常人看来,会吃惊,好在我见怪不怪,早已经习惯。在其余的人也在不住地发出呼叫声之际,我也叫著,一面留意火把光芒照耀下的所有人,一面想找一个人来问问辛尼的下落之间,我看到了辛尼。
辛尼在那几十人之间,他十分容易辨认,因为他个子矮小,胡子不多。当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拼命倦缩著他的身子,像是想将他自己挤成一团,口中发出“荷荷”的呼叫声。在火堆的火光照映之下,脸上的神情,极之痛苦。
一看到了辛尼,我心中高兴莫名,挤过人群,来到了他的身边,辛尼像是完全不知道有人到了他的身边,仍然不住地叫著,拼命在缩著身子。本来我想大喝一声,令他清醒一些,立即开始盘问他。可是在到了他身边之后,我却改变了主意。我也开始大叫,在地上打滚,滚到了辛尼的身边,一伸手,就抓住了他的后颈,将大拇指用力地压在他右颈的大动脉上。
用力紧压颈旁的大动脉,使流向脑部的血液减少,是令人昏睡的有效手法之一。辛尼全然没有防范,我看到他无力翻著眼皮,呼叫声渐渐低了下来。
在那样混乱的场合之中,全然没有人注意我的行动,我估计辛尼已经昏了过去,就放开了手,将他负在肩上,一面大声呼叫著,一面走了开去。一直到到了那座古庙的深处,一间充满了霉腐气味的小室之中,外面的喧闹声听不到了。这间小室,可能是原来庙宇中的僧人静思的地方,很合我盘问辛尼之用。
我将辛尼重重摔在地上,再过去将门关上,小室之中一片漆黑,我点著一支烟,吸了一口,再用力在辛尼的头上,踢了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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