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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精神病患者

        那女郎的神情更加讶异,这种神情,只有当一个人看到了一个绝不应该出现的人,忽然出现在眼前,才会现出来。可是,这个女郎,我可以肯定,以前没有见过。她有着略为尖削的下颏和极其白皙的皮肤──现代女性,很少有那么白皙的肌肤!她显然是真的感到惊讶,当我说了那一句话之后,她睁大了眼望着我,一副不知如何才好的神态。我按捺着心中的好奇:“我来找张强,可是传达说他不在,又说梁医生是张强的好朋友,我想梁医生可能会知张强的住址!”

        那女郎又吁了一口气,这才道:“原来是偶然的。”

        她一张开口,我也不禁“啊”地一声,那是一个略带沙哑,可是听来十分优美动人的声音,人,我没有见过,声音,我是听过。

        我立时想起她是甚么人来了,指着墙上那幅画:“真太巧了,梁医生不在?”

        那女郎伸出手来:“我的名字是梁若水。”

        我和她握手,吃惊于她的年轻:“这更巧了。”

        梁若水微笑着,也向墙上的画望了一眼:“我们讨论过这幅画!”

        我想起在台北画廊中那段对话,点了点头:“你喜欢这幅画,买下来了。”

        梁若水望着画,有点发怔,我感到相当好笑。当时,我曾在街上,想再见到她,可是没有结果。我也曾想过这个女郎的身分,可是随便我怎样想,我都想不到她会是一个精神病医生,张强的同行。

        看来,传达的话不错,张强和梁若水,年龄相仿,职业又一样,平时他们一定很接近,所以医院中的人,知道他们是好朋友。

        我道:“张强的住址,梁小姐──”

        梁着水转过身来:“我知道,可是他不在家。”

        我略怔了一怔,梁若水坦然道:“他就住在医院附近,我每天经过他的家,就会响喇叭,今天他没有出来,我以为他先来了,结果也不是。”

        张强在昨天来找我,显然是遭到极度困扰,我越想越觉得事情有点不妙,神情紧张起来,问道:“最近可曾有甚么事令他困扰的?”

        梁若水一怔,不知道我这样问是甚么意思。我约略将昨天张强来找我的经过,讲了一遍。

        梁若水摇头道:“我不知道他有甚么事,那次在台北,我看到你的签名,张强时常提起你,说他的哥哥,有一个极其出色的朋友,就是你。他是你的崇拜者。”

        我听得梁若水这样讲,不禁有点脸红,张强一定有重要的疑难,才来找我,可是我对他却十分冷淡,几乎没有把他赶出门去。

        我忙道:“他住在甚么地方,请你告诉我。”

        梁若水道:“就在附近,你驾车向右,可以看到一排小巧的平房,他住在第五号,墙外种满了竹子,十分容易找。”

        我向外走去,才到门口,就看到有一位少女,神情焦急地在旁边一间办公室前,不断敲着门,用相当生硬的英语在问:“张医生在么?”

        我向她敲着的门看了一眼,门上挂着“张强医生”的名牌。

        梁若水向那少女走去:“张医生不在,请问你──”

        那少女神情惶急:“我哥哥怎么了?我一接到通知,立即赶来,请告诉我,我哥哥怎么了?他一直是好好的,怎么会发疯?”

        我伫立听到这里,已经知道那少女是病人的家属,我也没有兴趣再听下去,向梁若水作了一个手势,就向外走去。

        在我向外走去之际,还听得梁若水和那日本少女在交谈(那少女的声音和她的神态、动作,一望而知她是日本人)。梁若水在问:“你的哥哥是──”

        那少女急急地道:“我哥哥的名字是时造旨人,我是时造芳子──请多加指教。”

        芳子在急促的说话中,也没有忘记日本人初次见面时应有的对话礼貌。梁若水“啊”地一声:“你是时造先生的家人?时造先生是张医生的病人,张医生又不在──”

        那位时造芳子小姐显然焦急无比:“让我见见我哥哥,我哥哥一直好好的,他现在怎样了?我是她唯一的亲人。”

        梁若水叹了一声:“时造小姐,你可能不明白,我们这里,每一个医生负责治疗若干病人,由于精神病患者,和别的病患者不同,主治医生要对病人进行细心的观察,整个治疗过程,是一个十分精密的计划──”

        芳子打断了梁若水的话头:“我知道这些,只要见我哥哥。”

        梁着水却自顾自继续说着:“这个计划不可能被打扰,所以,如果不是主治医生的批准,其他任何人,都无权决定病人是不是可以接见外人。”

        芳子的声音中,充满了哭声:“我不是外人,我是他的妹妹。”

        梁若水又解释着,我已经听不到她在说些甚么,走出了医院,来到草地上。我想:那个时造旨人,病情一定相当严重,不然,那个叫芳子的少女,大可以在草地上找到她的哥哥。

        这些事,当时想过就算,当然想不到,这个时造旨人,正是导致张强要来找我的主因。

        经过了草地,快要来到大门口时,突然有人叫道:“等一等。”

        我停了脚步,看到一个中年人,慌张地向我奔来,他奔得十分快,有一个护士在后面追着他。那中年人穿着病人的衣服,在这间医院中的病人全是疯子,一个疯子叫我等一等,还有甚么好事?我已准备把他推开去,这个中年人喘着气,来到我的面前:“先生,我给你一样东西,你等一等。”

        这时,护士也追了上来,扶住了他:“洪先生,你该回去休息了。”

        那中年人挣扎道:“不,我要给这位先生看一样东西,你看,你看。”

        他一面说,一面将双手举在我的面前。我注意到他双手虚摆在一起,像是双掌握着甚么。这时,他举手向我,神情认真,双手缓慢地打了开来:“请看,先生,请看!”

        看他的动作神情,像是他手中握着的东西,在他双手一打开之后,就会飞走。

        我十分好奇,不知这个精神病患者给我看甚么,自然向他缓缓打开的手中看去,一看之下,我真是啼笑皆非,自己骂自己,怎么会和一个疯子打交道。

        这个人手中,甚么也没有!

        可是,这个人仍是一本正经地望着我:“先生,你说,那是甚么?我手中的是甚么?”

        我没好气地道:“是空气。”

        那中年人怔了一怔,摇头道:“空气?不对,不对,空气是无色的气体,可是你看,这个固体,你看,这东西的颜色多么鲜艳,请告诉我,这是甚么?”

        他在问我的时候,想求得到答案的神情,十分真挚动人,使人不忍心去斥责他,可是实在又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那护士苦笑道:“先生,他是一个病人!”

        我苦笑着:“我知道,他……这就是他的病征?”

        我一面说着,一面向那中年人虚摆的双手,指了一指,护士神情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我只好耸了耸肩,那中年人更焦急,拦住了我的去路:“请你再看看仔细,这东西,是不是──”

        我在“是不是”之后,说了一个相当长的我听不懂的名词,听来有点像拉丁文。

        我叹了一声:“先生,你手里,甚么也没有。”

        那中年人一听得我这样说,神情十分愤怒:“怎么甚么也没有,我看一定是──”

        他又说了一遍那个名词,我模仿着他的声音:“那是甚么?”

        中年人笑了起来:“哦,那是一种蛾,它的学名。真奇怪,我真不能肯定,根据一切文献记载,这种蛾,只有南美洲被发现过,这里是亚洲,怎么也会有这种蛾?”

        中年人说的时候,护士不断拉他的衣袖,想叫他离开。那中年人发怒:“别碰我,要是这只蛾飞走了,上那里再去捉第二只去?你可知道,这可能是生物学上的大发现!”

        他态度认真,以致令得我怀疑是不是目力有问题,我再探头向他的双手之中看去,他也小心翼翼地将双手靠得我近了些。当我又看了一眼之后,我不禁又骂了自己一声蠢蛋,他手里当然甚么也没有,要是真有一只蛾,那么,那一定是一只隐形蛾,那倒是生物学上的一大发现了。

        我决定不再理会他,转过了身去,那中年人还想和我说话,护士已大声道:“洪先生,维也纳有信来了,是陈博士给你的。”

        那中年人一听,立时现出十分高兴的样子,连声道:“人在哪里?在哪里?”

        看来,这位“维也纳的陈博士”,对他来说,十分重要,所以他才一听得有陈博士的信,就紧张了起来。我趁机向外走去,自然,没有再回问“维也纳的陈博士”是甚么人。

        一个自以为双手之中有一只蛾的神经病人,我心中暗自觉得好笑又可哀,一只蛾,这种想法是怎么来的?为甚么不是别的东西?

        胡乱想着,来到了车房,上了车,根据梁若水所指的路,向前驶去,不一会,就看到了一排平房。其中有一间的周围,种满了竹子,我在门口停了车,去按门铃。门铃响了好一会,没有人来开门。

        张强不在家。这令我很踌躇,可以肯定的是:张强一定有甚么重大的困难不能解决,所以才来找我。

        我令张强失望,不过,白素一定尽全力帮他。令我不明白的是,白素在干甚么,以致令得她非但不能回家,连一个电话联络也没有?

        我一面想着,一面打量着张强住的房子。要进入这样的平房,再简单不过,我来到窗前,伸指在玻璃上叩了几下,考虑敲碎一块玻璃,打开窗子,跳进屋去。

        我俯身拾了一块石头,准备去打玻璃,身后有人叫道:“卫先生,我有钥匙。”

        我认出那是梁若水的声音,转过身来,梁若水向前奔来,在她的身后,跟着那个日本少女时造芳子。

        她们两人来到了门口,梁若水取出了钥匙来,我道:“张强不在家,我怕有甚么意外,所以想进屋子去看看。”

        梁若水谅解地点着头,对芳子道:“张医生不在家,你可以进去看看。”

        芳子的神情十分不安:“我哥哥……张医生要是不在,真的不能见?”

        梁若水已推开了门:“一来,这是医院的制度,二来,你突然出现,可能使你哥哥的病情加深。”

        芳子喃喃地道:“也有可能,我哥哥一见到我,病就好了,他一直很正常。从来没也没有……精神病……”

        梁若水同情地望着芳子:“精神病有很多例子是突然发作的。”

        芳子叹了一声,不再出声,先跨了进去。屋子陈设相当简单,出乎意料之外,单身汉的住所,竟然十分整洁。我心中想:这多半是梁若水持有这房子的钥匙的缘故。

        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向她望了一眼,梁若水像是知道我在想甚么,俏丽的脸庞上,略红了一下,然后,她大方地道:“我和张强,十分接近。”

        我为了避免梁若水难为情,将话题岔了开去:“那么,他究竟遭遇了甚么困难,你应该知道。”

        梁若水摇着头:“不知道,我猜想是他业务上的事,我们工作性质相同,曾经有过约定,相互之间,不谈工作,因为平时谈话也谈工作,未免太无趣。”我四面看了一下,没有发现甚么异状,倒是梁若水忽然发出了“咦”的一声。我向她看去,看到她的视线,停一在面墙上,那墙上甚么也没有,但是却有着一个椭圆形的印子、颜色比印子旁的墙纸来得新,可想而知,这墙上原来挂着东西。

        我随口问道:“少了甚么?”

        梁若水道:“一个镜子。”

        墙上挂着一面镜子,十分普通。就算挂在墙上的镜子取下来,也不足为怪。可是这时,我一听到“一面镜子”,就陡地震动。

        镜子!张强所遭遇到的不可解决的事,一定和镜子有关!白素在车中向我打手势,也一起指着倒后镜。

        大约是我在刹那间,神情变得十分古怪,是以梁若水向我望来,带着怀疑的口吻:“怎么啦?”

        我道:“我觉得,张强遇到的事,一定和镜子有关。”

        梁若水怔了一怔,显然她不明白我这样说是甚么意思。我也无法在三言两语中解释明白,只好挥了挥手。

        梁若水指着墙:“这面镜子一直挂在墙上,我不明白他为甚么要把它摘下来。”

        她一面说,一面推开了一扇门,回头道:“放到这里来了。”

        我向门内望去,那是一间卧室,那面椭圆形的镜子,就放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那无论如何不是放镜子的好地方,镜子要这样放在床边的唯一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使人躺在床上,就可以在镜子中看到自己。

        我闷哼了一声:“张医师的习惯好像太怪了些。”

        梁若水没有回答,皱着眉,显然她心中也有着想不通的问题。在卧房中看了一会,退出来,又推开书房的门,书房中也没有甚么异样,书桌上堆满了书,我们略看了一下,全是探讨精神病的书籍。一只相当大的天然紫石英结晶的镇纸,压着一叠文件。我移开了镇纸,看了一下:“看,这是时造旨人的病历。”

        在一旁的梁若水忙道:“卫先生,精神病患者的病历,是一项个人的秘密。”

        我当然知道这一点,本来我也没有打算去看它。可是芳子却立时道:“我哥哥的病历?他究竟严重到甚么程度?我可以看看?”

        她一面说,一面向前走来,但是梁若水却已有礼貌地拦住了她:“这是只有主治医师才能知道的资料。”

        梁若水这种过分尊重医院规则的行动,令我有点反感,我道:“把病人的病历,从医院中带到家里来研究,是不是合乎规则呢?”

        梁若水听出了我的不满,她向我抱歉地微笑了一下:“通常很少医生会这样做,但是张强一定有他的原因,所以才这样的。”

        我指着那份病历:“小姐,张强一夜未归,现在还下落不明,他在离开住所之前,很明显是在研究这份病历,他的行动和这份病历有关!我觉得我们应该看一看才对。”

        梁若水却固执地摇头:“不能。”

        我知道无法说服她,刚才我说张强的行动可能和这份病历有关,也纯粹只是一种猜测,她坚决不允许,我也只好算了。

        梁若水把镇纸又放在病历上,转身走了出来,对芳子道:“张医生不在家,也不在医院,我也无法找到他,你还是回酒店去,等医院的通知。”

        芳子愁眉不展,但是也无可奈何。我闷哼了一声:“这种医院规则,真不近人情。”

        梁若水假装没有听见我这句话,向外走去,当我和她一起走到门口的时候,她转过头,现出顽皮的神情来:“我知道,你会找一个适当的时刻,偷进时造旨人的病房去。”

        我笑:“为甚么?”

        梁若水眨着眼:“这正是你的一贯作风。”

        我又好气又好笑:“放心,我不知有多少事要做,没有空在精神病院中多逗留。”

        梁若水像是还不相信我的话,似笑非笑地望着我,忽然又道:“时造小姐要回市区去,你可以顺便送她回去?”

        我无可无不可地笑应着,这时,已经来到了车子旁边,我打开车门,让芳子先上车,梁若水驾着她自己的车子从医院来,在她进入车子前,我叫道:“一有张强的消息,立刻通知我。”

        梁若水答应着,我也上了车,驶向市区。小郭好不容易找到了张强,他却不在,这令得我好气愤,所以也不向芳子说甚么。芳子对我这个陌生人,当然也不好贸然开口,所以我们一直维持着沉默。

        等到车子进入市区,我才问芳子住在哪一家酒店,芳子道:“我住在哥哥的地方。”

        我随口问道:“哦,时造先生在这里担任甚么工作?”

        芳子道:“我哥哥是作家,本来一直住在日本,可是前几个月,他……写了一篇报导,惹了乱子,所以只好到这里来,一方面是避一避,一方面转换一下环境,有助于写作,想不到,唉──”

        她讲到这里,低档地叹了一口气。我有点生气:“报导文章怎么会惹乱子?关于甚么人?是政要还是黑社会头子?”

        芳子苦笑了一下:“都不是,是一个九段棋手,尾杉三郎。”

        我眨了眨眼,尾杉三郎,这个名字很熟,对了,我想起来了,昨晚翻报纸,就看到一则小新闻:有棋坛鬼才之称的尾杉三郎,因为神经错乱,进了精神病院。这不禁使我感到好奇,时造旨人写了一篇报导,是关于尾杉三郎的,现在,两个人都进了精神病院,这是一种异样的巧合!

        我道:“这位尾杉先生,好像也进了精神病院。”

        芳子又叹了一声:“消息终于暪不住了,他早已进了精神病院,人家都谴责我哥哥,说是……尾杉先生是被我哥哥那篇文章,刺激得变成疯子的,真可怕,文章发表的那天,晚上,尾杉先生冲了进来,简直疯了,要杀我哥哥。”

        我越听越奇,一篇报导文字,为何会令人疯狂?如果文字与事实不符,大可循法律途径告作者诽谤。如果一篇报导文字,可以令人疯狂的话,那文字的力量,也未免大大了。

        我当时只是不以为然地摇着头,芳子继续道:“唉!哥哥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太大的压力,又后悔写了这样的文章,所以精神上无法负担,才……”

        她说到这里,双眼润湿,忍不住泪花乱转,我好奇心越来越甚:“你哥哥究竟写了些甚么?”

        芳子道:“我一直把哥哥的文章带在身,有人非议,我就取出来和人争论,实在,我哥哥并没有写了甚么,大家这样谴责他,大不公平了。”

        她一面说,一面打开了手袋,取出了一看便知道是从杂志上撕下来的一页。

        我正在驾驶,没有法子看:“请你读出来我听听。”

        芳子点了点头,就读了起来。

        “尾杉九段的大名,大家都知道,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有缘见到尾杉九段,又听到他关于棋艺的妙论……”

        接下来,芳子读出的,时造旨人所写的报导,就是在楔子之五之中所叙述过的一切。

        时造旨人接着这样写:“尾杉九段身体突然不适,使我们棋迷都十分关心他的健康,一个好棋手,真要有强健的体魄才好,钩心斗角的棋赛,棋手需要蝉智竭力,尽自己一切可能去制压对方,看起来,他们虽然坐着不动,但是他们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急速地活动,比甚么都劳累,健康状况不佳的人,负不起这样剧烈活动的重担。”

        “当然,如果像尾杉九段那样,有办法知道对方心中在想些甚么的,那又当别论了,哈哈。”

        芳子读完了时造旨人的文章,我更加愕然。

        老实说,文章写得并不好,可是文章再坏,也没有理由把人气得发疯。

        我望向芳子:“就是这一篇短短的报导,令得尾杉九段想杀人?”

        芳子咬着下唇,点点头:“是!”

        我好奇心大炽:“当时的情形怎样?”

        芳子偷偷抹了一下眼泪:“哥哥不是一个很出名的作家,所以每当刊出他的作品,他都会很高兴,那天,也是一样,他买了一本新出版的杂志,兴高采烈地向我挥着──”

        时造旨人一面挥着杂志,一面叫着:“芳子,快来读我的文章,刊出来了。”

        芳子正在厨房中煮饭,她和哥哥合住一个小小的居住单位,为了让芳子有一间卧房,旨人睡在客厅的沙发上。旨人是一个小作家,收入不好,芳子则是一家著名百货公司的女装部售货员。

        芳子从厨房中探出头来:“可是,我正在煮饭。”

        旨人大声道:“不行。快出来读,不吃饭不要紧,不读我的文章却不行,况且,有了稿费,我们可以到外面去吃,我请你到六本木去吃海鲜火锅。”

        芳子伸了伸舌头,并不解下围裙,抹了抹手,自她哥哥的手中,接过杂志。文章很短,一下子就看完了,但是芳子为了要使她哥哥高兴,故意看得很仔细,多拖了一点时间。

        然后,她抬起头来,由衷地道:“写得真好,把尾杉九段写得活龙活现,你一定会成为名作家,至少,像司马辽太郎──”

        旨人很高兴,但假装生气,指着芳子道:“你每次看完了我的文章,都说出一个著名作家的名字来,说我会像他们。”

        芳子道:“本来就是嘛。”

        旨人搓着手:“那天真是凑巧,恰好尾杉九段到了,我能有机会写这样的名人,真是好的开始。来,请把围裙解下来,我请你去吃饭。”

        芳子扮了一个鬼脸:“真的到六本木去吃海鲜火锅?”

        旨人神情有点尴尬:“那……等到稿费到手之后再说,我们先到──”

        旨人可能是为了掩饰他的窘态,是以一面说着,一面已经过去开门,芳子看到哥哥这种样子,抿着嘴在笑。芳子的笑容突然僵住了,她看到旨人打开门,望着门外,神情极其吃惊。

        门外站着一个男人,样子相当神气,一看就知道在盛怒中,他双眼像是要冒出火来,脸色煞白,盯着旨人,手中拿着一本杂志,正是芳子刚才看过的那本。

        旨人在看到那个男人的时候,神情之惊讶,真是难以形容,张大了口,傻瓜一样地盯着对方。

        芳子认出那个男子是甚么人,就在那本杂志上,有着他的相片,他就是棋坛鬼才尾杉三郎。芳子也感到极度的惊讶,但是她比旨人镇定一些,她发出了一下低呼声,准备招呼尾杉进来。

        可是她还未曾开口,尾杉发出了一下怪叫声,怪叫声将芳子吓呆了,本来想要讲的话,也全被吓了回去。

        旨人不知所措。而尾杉扬起手,用手中的杂志,向旨人劈头劈脸打了过来,一面打,一面仍然不断发出怪叫声。

        旨人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只是抱着头,芳子看到这种情形,心中更是害怕,僵立在当地,只是不断地道:“尾杉先生,尾杉先生。”

        尾杉打了旨人十多下,尖声道:“你真的写出来了,你这杂种。”

        旨人几乎哭了出来:“尾杉先生,当时你……同意的,我并没有歪曲甚么——”

        尾杉的声音听来越来越尖锐,听来简直令人全身打颤:“你这杂种,你以为这样揭发别人的秘密,就能使你成名?”

        他一面叫着,一面撕着那本杂志,把杂志撕得粉碎,旨人结结巴巴地道:“尾杉先生,我并没有……揭露你的甚么秘密!”

        这一句话,不知甚么地方激怒了尾杉,尾杉陡然怒吼了一声:“还说没有!”

        他吼叫着,突然伸出手来,扼向旨人的喉咙。本来,旨人的身形比较高大,也壮健得多,可是尾杉的行动,太出人意料,任何人都想不到,这样著名的受人尊敬的棋手,会突然做出这种行为。因此旨人连一点反抗的机会都没有,整个脖子就已经陷入了尾杉十指的掌握。

        芳子吓得尖叫了起来,奔过去,想去拉开尾杉的手,可是尾杉却飞起一脚,踢得芳子向门外跌出去。

        旨人住的是公寓式的房子,门外是一条走廊,走廊两旁,全是居住单位,这时,已经有几扇门打开,看是甚么人在争吵。

        芳子仆跌在地,还未曾站起来,就已经叫道:“快来帮忙,尾杉先生,尾杉先生……”

        她急得讲不下去,邻居有几个人奔了过来,一看到尾杉握着旨人的脖子,旨人的脸,已经红得可怕,奔过来的人,全想去拉开尾杉,可是尾杉的力气大得惊人,那几个人,不是被他用肘撞开去,就是被他踢开去。有人惊叫起来:“快叫警察!”

        有两个人大叫道:“不等警察来,时造要死了!”

        这两个人一面叫着,一面从尾杉的背后,死命抱住尾杉,将尾杉向外拉着,可是结果却把尾杉和旨人一起拉了出来。

        芳子站了起来,看看情形不对,尾杉再不放手,旨人真要被他扼死!她一发急,冲了上去,也用手去扼尾杉的颈。

        这一下,果然有效,尾杉开始还不肯松手,但没有多久,他就松开了旨人,用力将芳子推开去。

        芳子的背撞在墙上,一来是由于疼痛,二来是由于害怕,大声哭了起来。

        而尾杉在放开了旨人之后,旨人的脸色难看至极,身子摇摆着,跌在地上。可是尾杉还不肯放过旨人,大声吼着,简直就像是一头野兽,又向前扑上去,旁边的人死命拉住他,在混乱中,两个警察飞步赶来,用相当粗野的手段,将尾杉打倒在地,反扭过手,加上了手铐,一场纷乱,才算平息。

        芳子仍然哭着,旨人手捂着脖子,当警员请他拿开手时,他的脖子上,现出十只可怕的深红色的指印,一个警员忍不住踢了尾杉一脚:“凶手!你简直是想杀人!”

        旨人哑着声,说道:“别踢他,他是尾杉九段,著名的棋手。”

        在日本,著名的棋手,都有着极崇高的社会地位,受到各阶层人士的尊敬。那刚才踢了尾杉一脚的警员一听,吓得呆了。

        可是尾杉这时,一点没有棋手的风度,他还在乱骂着,双手被铐住了,他甚至想冲过来,张大口,要去咬旨人,神情可怕之极。

        旨人的声音也哑得可怕,连声道:“尾杉先生,我的文章并没有得罪你,并没有得罪你啊。”

        他叫到后来,几乎哭了出来。

        接着,有更多的警员来到,把尾杉三郎带走,芳子和旨人互相抱着哭。尾杉在被警员硬拖着离去之际,还在大声叫着:“你这杂种,泄露了我的秘密。”

        有一个警官,请旨人和芳子也到警局去,以明白争执怎样发生。

        到了警局,尾杉更加疯狂,除了手铐之后,打伤了一个警官,警方再将他制服,召来了医生。当旨人和芳子离开的时候,在警局门口,看到了精神病院派来的车子。

        第二天,杂志社召见时造旨人,告诉他一个不幸的消息:尾杉九段证明发了疯,要长期在精神病院之中医疗,不知有没有痊愈的希望。

        接下来的几天中,来自各方各面对时造旨人的指责,使时造旨人几乎精神崩溃。幸好杂志社同情他,觉得他的文章,绝不是令尾杉发疯的原因,所以才借了一笔钱给他,劝他离开日本,暂时避一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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