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齿不但神情高兴,而且自己说起自己的威风史来:“当日较力,我天下第七。”
我一时之间,大为好奇,问:“谁天下第一?”
他连想都没有想:“大将蒙恬。”
我和白素互望着,那种怪异的感觉又来了。这个文武双全的秦朝大将,曾大败匈奴,又传说他改良过毛笔,真正是历史上的名人,而眼前这个卓齿,和他较过力,打过架。
卓齿在当时军队中的地位,当然也十分高,他曾说过他的责任是统管天下军马,所有军队中要用的马匹,全是由他统管的。
我不由自主,用力在自己的额上拍了一下,失声道:“难怪了。”
卓长根瞪了我一眼:“甚么难怪?”
我苦笑了一下:“难怪令尊这样善于养马,难怪,养些普通马匹,对他来说,真是牛刀小试,大才小用之极。”我真是由衷地在称赞卓齿,卓齿神情看来更高兴,指着卓长根:“长根这孩子也不错,养马的手段,可以充我副手。”
卓长根像是小孩子受了赞扬一样,忸怩地笑了起来。
(各位一定要原谅我,自从卓齿一出现之后,要解释的疑团,不知凡几。但接着我们开始进入地下皇城,各种匪夷所思,见所未见,连想也想不到的事,实在太多,只好一样一样说。诸如卓齿他的情形,如何会忽然离开了陵墓十年,马金花又是怎么会进来的等等,都会在以后一一叙出来。)
那个现出来的甬道口,要人弯着身子才能走进去,仍然是卓齿在最前面,我们跟着,弯着身走了不几步之后,就豁然开朗,再向前走,听到了水声,黑暗之中,只听得水声越来越甚,简直是汹涌澎湃。卓齿在这时道:“前面是一个大湖,水流极急,倾入湖中,那地方不必去了。你们绝无法遍观地下皇城,真要如此,需历时数载——”
我想了一想:“是,不必了。只是刚才,卓先生提及和你一样的人,还有若干……这些人……我都想见见。”
卓齿道:“自该如此。”
这时,在手电筒的照映之下,经过的全是曲折无比的甬道,我相信那是一个迷宫,如果没人带路,迷失其中,只怕一辈子也出不来。
甬道的四壁,全是巨大的石块,石块上,刻有浅线条的画,在经过的甬道两旁,刻的画大多是马,各种各样姿态的马,更多的是战马,披甲飞驰,栩栩如生。
此间不但是伟大的地底建筑,简直是地底的古代艺术之宫。卓齿对这些盘来盘去的甬道,熟悉之极,毫不犹豫地向前走,我紧跟在他的后面,以便可以更清楚地听到他的讲话。
他在不断说着:“我在大王归天之前,和一批部下,自愿殉葬——”
我才听了一句,就吓了老大一跳,失声道:“陪葬……这是俑。”
卓齿毫不以为异:“是,王陵之中,有俑无数,天下陶工,穷二十余年之力,人俑、马俑,各种宫器,不计其数。”
我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问了一句:“活涌呢?”
卓齿迟疑了一下:“我不知确数,只知道我这一部分,一共十人。”
我还想问一句:“全是自愿的?”可是这句话在喉际打了一个滚,并没有问出来。用这样的话去问一个秦代的古人,那太滑稽了。
在那个时代,有甚么人权可言,管你自愿不自愿,要你陪葬就陪葬,生葬在秦始皇陵墓中的各种身份的人,只怕数以万计。
(这时,一个大疑团又再次升起,何以卓齿在陵墓之中,可以活上超过两千年而不死?看来还活着的,当年那活俑,还不止他一个,为甚么?那实在难以想像!)
弯曲的甬道,像是永无止境,有时,还需要用各种方法,推开一扇又一扇厚重的石门,卓齿的解释是:推这些门,每一扇都有一定的步骤,一不小心弄错了,长弓大矛,一律染有剧毒,立时会飞射而出。他也叫我们放心,说他在黑暗中打开那些门,同样纯熟,决不会有半分差错。
虽然心中有点发毛,要是叫古代的毒箭射中了,现代人不一定有法子可解,那才叫冤枉之至。但想到卓齿在这里已过了两千两百多年,他的所谓纯熟,自然是可信的了。
足鬃走了超过半小时,又听到了水声,不过这次,只是潺潺的水声,在卓齿又推开了一道石门之后,我和白素,不由自主,“啊”地一声,叫了起来。
卓长根在我们的身边道:“真伟大,是不是?”
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情景,真的,除了“伟大”之外,没有别的言词可以形容。
那是一个极大的空间,真的难以想像,在地底之下,会有那么大的一个空间存在,人完全不感到那是在地下,而像是在真正的空旷地方。
我很难以形容一个明明在地底下,但是却如此空旷的一处所在,我曾到过许多极大的山洞,但没有一个山洞,可以给人以宽旷如原野的感觉!
这一大片空间的高度并不是很高,可是在上面,星月夜空,由无数细小的油灯作为照明之用,看起来,真像是在旷野之中看夜空。而地面上,有一道相当宽阔的河流,河水潺潺流过,河水不深,但是极其清澈,可以看到在水下大大小小、各种色泽的鹅卵石。
而更使人感到这个空间像旷野的,是在河流两旁,虽然实际上没有青草,可是叫人一看就知道,那是一片草原,是一片水草丰美,最适合放牧的地方,因为在整个空间之中,至少有超过两百匹的马。
那些马,完全和实在的马一样大小,它们神态生动,有的在俯首饮水,有的在地上打滚,有的在追逐,有的在踢蹄,每一匹马,都有它不同的神态,一个眼花之下,会以为那些马全是活的。
那些马,全是陶制的,每一匹马的位置,显然也曾经过艺术的精心安排,疏密有致,一点也不觉得拥挤,反倒衬得整个空间更加空旷。
我和白素早已料到,在地下皇城里,会有十分宏伟的建筑,可是也绝想不到,竟然伟大到这一地步。
过了好一会,我们才异口同声发出赞叹:“真伟大,真伟大。”
卓长根道:“我爹说,这个牧马坑,还不算是大的,有一个战场坑,里面全是战役的实景,在这里三倍以上,而地下皇城的中心部分是皇宫,完全依照和地面上一样的格局和规模建造。”
我向卓齿看去,他点了点头,表示确然如此。我连考虑也没有考虑,就道:“我宁愿失踪一年半载,也非要好好开开眼界不可。”
卓齿摇着头:“那可没有法子,我是专管战马的,所以王陵之中的牧马坑,和有关的几个坑室,归我所主理。其余的坑室,别说我不知如何,就算知道了,不知如何趋避机关,也是不行。”
我不由自主吞了一口口水:“照这样看来,整个王陵已被发掘的部分——”
卓长根笑了起来:“我也问过这个问题,爹说那些坑室,只不过是外缘中的外缘,是早就预算了会被后世人发现的。真正的王陵中心,连我爹都没有到过。”
白素道:“现代的探测技术,已经测到,整个王陵的面积,大约是五十六平方公里——”
卓齿挥了挥手:“我不知道那有多大,但是我知道,王陵的最重要部分,深入地底百丈,十丈方圆之内,全是水银围绕,水银之外,是厚达三尺的铜墙,虽有千军万马,不能攻破。”这种话,不论是从甚么历史记载中看到,都不会有人相信,但出自卓齿之口,可信度自然极高。他说了之后,又顿了一顿:“我其实也只是略听到了一点传说,真正情形,可能更加牢不可破。”
卓齿说着,又向前走去,他沿河向南走,我们跟在后面,河水潺潺流过,是真的活水,卓长根道:“我曾问爹,空气是如何进来,他也不甚了了,我想,多半是引河水进来的时候,设法带进来的。”
我“嗯”地一声,“也可以在深山的山洞之中,利用自然的气流或气旋,把空卷进地底来。”
白素声音疑惑:“我真不明白,王陵设计来埋葬尸体,像卓先生那样,隔了这么多年还活着,这当然是意外,那么,王陵中要流动的空气,有何用处?”
卓齿的神色十分认真,他没有回答他何以会活了那么多年的意外,只是道:“那可不成,万一大王要是复活了怎么办?”
我立时问:“刚才你说他的灵柩……被水银和铜保护得如此严密,他就算复活,又如何能求生?”
卓齿瞪了我一眼,像是我不该问这样的问题:“当然一定有办法的,这办法,我看只有大王一人方知。”
我没有再问下去,既然“只有大王一人方知”,再问也是白问。而且,他在地底那么多年,看来也只是在牧马坑的范围内活动,其余部分他连去都没有去过,其中详情,自然也非他所知了。
沿着河向前走,一直来到河尽头,在河旁才又有看来如同牌坊似的一扇门,推门进去,是一个相当大的室堂,各种石制的陈设齐全,一进去,我们就看到三面墙前,全是石制的架子,在架子上,都是一卷一卷的竹筒,那是古代的书籍,数量之多,不可数计。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们曾对马金花失踪五年间的生活,作过揣测,如今看来,我们的猜测合乎实情,那五年,马金花在这里,一定曾饱阅古籍,这才奠定了她日后成为汉学大师的基础。
穿过了这个室堂,卓齿再推开一扇门,那是一条约有三十公尺长的走廊,每一边,都有五扇门,除了最近左首的一扇外,其余全关着。
那扇打开的门内,是一间房间,陈设相当简单,有石榻、石几,有很多牧马人用的工具,和战马要用的盔甲器具等等,也有很多竹简。
卓齿道:“我们一共是十个人,自愿殉葬,这一部分,就是我们准备以死相殉,追随大王的所在。”
我和白素齐声道:“还有九位呢?是不是可以请他们出来见见?”
卓齿吸了一口气,指着他的居室对面的那扇门:“你可以推门进去看看。”
我有点不明白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但还是立时一步跨过,推开了门。门后是一间同样的居室,在石榻之上,有一个人,身子蜷缩成一团──那并不是普通地缩成一团,而是真正缩成一团,几乎所有可以弯曲的部位都弯曲了,以致他的身子看来十分小,而头是不能缩小的,所以头部看起来也特别大。
我呆了一呆,这个缩成一团的人,一动也不动,眼睛半开半闭,我向卓齿望了一眼,他示意我可以走近去,我走得离石榻近了些,看到这个人看来相当年轻,而且貌相英武,如果不是他用这样的一个怪姿态蜷缩着,从他的手脚大小看来,一定是一个身形十分高大的英武的美男子。
我伸手放在那人的鼻孔前探了探,那人毫无疑问是活人,但是呼吸却极之缓慢,缓慢到不可想像的地步。我“啊”地一声:“他……在冬眠?”
卓长根道:“我也是说,但是爹说,那是药力的作用。”
我向卓齿望去:“药力?甚么药?”
卓齿沉声道:“大王求来的长生不老药。”
我一听之下,耳际又像是有轰然巨声一样,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长生不老之药!
这在历史上,倒有明文记载,秦始皇一直在寻求长生不老之药,而且坚信世上有这种药的存在,凡是自称可以找到长生不老之药的方士、术士,都会受到十分隆重的礼遇。
其中有一个叫徐福的方士,声称海外三座仙山之中有长生不老之药,秦始皇派了几千个童男童女,让他携带出海,有史学家相信,日本这个国家,由此产生,这是人人皆知的事了。
当时,几千人所乘的船称之为“楼船”,能载几千人出海,自然船的规模也极大,可知当时,各方的巨大的工程,都是实在的存在,虽然这种情形,在两千多年之后,还是难以设想。
长生不老之药!
这个蜷缩着的人,服了长生不老之药?卓齿能一直活下来,也是服了长生不老药的结果?
我心中疑惑之极,思绪乱成一团,可是在这时候,我忽然想及了一个滑稽可笑的问题:秦始皇五十岁不到就死了,真有长生不老之药,他自己何以不服食?
我明知这个问题若是问了出来,对看来至今仍对他的“大王”忠心耿耿的卓齿,会大为不快,可是我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卓齿一听,现出十分激愤的神情来,一顿足,道:“全是赵高这奸人。”
我吸了一口气,赵高,自然也是历史上的名人,他权势薰天时,“指鹿为马”,莫敢不从!
这时,听到一个活生生的人,用这样的语气提及一个历史上著名的古人,那种怪异的感觉又来了。
我声音有点发哑:“赵高……他怎么了?”
卓齿神情愕然,“哼”地一声:“大王广征天下方士,研究长生不老之药,众方士聚商十年,药始炼制成功,进呈大王,大王将服未服,赵高在一旁进说:药效不知如何,若是毒药,岂不是弄巧反拙?可以把所有方士全都拘捕起来,先命十人试服,看这十人服了之后,有无变化,再作决定。大王就听从了赵高的话。”
我听得他这样说,真有点痴了。
长生不老之药真是炼制出来了!秦始皇本来要服食,就是因为赵高的那一番话,所以才选了十个人试服。这是一种甚么样的情形,而这种情形,又从一定当时曾服过的人讲述出来。
卓齿继续道:“大王令我们服食,曾说我们十人,是他最忠心的臣子,只要长生不老之药真能令人长生不老,他就可以和我们一起长生。当时我们感恩莫名,所以一起吞服……”
我一挥手:“等一等,那长生不老之药,是甚么样子的东西?”
卓齿道:“丹药,其色鲜红,入口辛辣无比,随津而化之后,腹中有如烈火焚烧,汗透重甲,痛苦莫名,大王一见之下,惊疑之至,腹痛直至次日方消,大王以为药有剧毒,把献药的方士尽数处死,但自次日起,即无异象。”
我和白素相视苦笑,我又问:“那……药究竟是甚么东西?由甚么炼制而成?”
卓齿愕然:“那我由何得知?药是那些方士炼制而成,唉,那逾百方士,历时十载,所炼成的长生不老之药,倒真是有效,可恨赵高一番言语,真是误事,不然时至今日,大王雄风犹存。”
我听得他这样讲,不但不由自主,喉际发出一阵古怪的声音来,几乎全身每一个骨节,都有古怪的声音发出来。
他在埋怨赵高,我看所有人都得感谢赵高才是,要不然,秦始皇活到现在,那是甚么局面?我看着他一脸忠心耿耿的样子,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抑不住想调侃他一下,我道:“秦王统一天下,并吞六国之后,尊号称皇帝,你还是一直称大王,这是要杀头的。”
想不到卓齿一听了我的话,昂然道:“我追随大王多年,一直称大王,这种殊荣,蒙大王恩准者,不过数人而已。”
我呆了半晌,白素道:“这是哪一年的事?”
卓齿道:“大王出巡之前两年。”
秦始皇出巡,在当时他所统治的版图之上,兜了一个圈子,结果死在巡视途中,直到回到首都咸阳,才宣布死讯,这件历史事件,小学生都知道。我接着问:“在这两年中,你们毫无异状?”
卓齿点头:“毫无异状,等大王落葬,我们十人殉葬,自料必死,也了无畏惧之心。进了王陵之后,我们只为大王之死而伤心,自第三日起,就渐失知觉──”
他讲到这里,向那个蜷缩成一团的人指了一指:“大抵失去知觉之时,就和他一样,不饮不食。可是过了不知多久,忽然醒来,一共是十人,我和另外两人最先醒来,相顾愕然,顿觉腹饥口渴,幸而殉葬之际,各种干果干粮极多,遂取而食之,河水不绝,其余七人,也相继醒转,身在王陵之中,不知日月。这牧马坑在建造之际,我曾主持工程,知道有两个秘道,可以通出外面。若是当日昏迷之后便死,倒也不生畏惧,既醒之后,就有求生之念,公推一人由秘道外出。”
卓齿讲到这里,现出十分疑惑的神情来,停了好一会,才道:“那人离开之后,我们一直仍在陵中守候,奇在我们一餐之后,可以良久不进食物,我们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人回来告诉我们,世上早已不再有秦,秦后有汉楚之争,汉高祖一统天下之后又有三分,后有胡人之乱,再后有隋,隋之后──”
他讲到这里,我已实在忍不住,声音嘶哑地叫了起来:“甚么?你们这一昏迷,究竟昏迷了多久?”
卓齿毫不犹豫:“千载。”
千载就是一千年。他们在这种冬眠状态之中,一下子就度过了一千年。
我一面吞着口水,一面瞪着卓齿,一面又伸手在他的手臂上捏了一下,心中实在想知道他是不是千年僵尸。卓长根陡然叫了起来:“小娃子你干什么?我爹当然是活人。”
我连忙缩回手来,卓齿是一个活人,毫无疑问,不但是活人,而且身体健康,也远比普通人好得多,看来精壮之极。我和白素,面对着这个活了两千多年,可以一睡就是一千年的人,真是奇讶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听他继续说下去。
他神情疑惑:“当时我们一听,真是奇讶之极,但立时想到,我们曾服大王所赐的长生不老之药,一定是药力有效了。”
我咕哝了一句:“甚么大王所赐,他是怕自己毒死,所以才给你们吃的。”
卓齿怒视我一眼,神情威严莫名,连我也有点不敢再胡言乱语。
这时,我在急速地转着念:这十个人得以不死,唯一的解释,就是长生不老之药发生了作用。长生不老之药的成分是甚么,究竟是怎么炼成功的,完全无法知道,因为当时集中了全国一流方士(方士就是精通神仙之术的人,炼制长生不老之药,是神仙术的主要课程)才炼制出来,而这些方士,在那十个试服者一服下去,“腹痛如焚,汗透重甲”,看来情形大为不妙之际,被秦始皇杀掉了。
服食了长生不老药,有一整天的时候,极之痛苦,过后,了无异状。可是为甚么忽然之间,在进了王陵之后不多久,据卓齿所说是三天,就会进入冬眠状态呢?是不是在某种特殊的环境之中,长生不老药在体内就会产生令人冬眠的作用,例如空气并不十分流通,如黑暗的长期连续(普通人是很少三日三夜不见阳光),等等?这些问题,只怕连那些方士也答不上来,因为长生不老药他们自己未必试服过。他们只知道根据仙方来制药──仙方又是甚么东西?是哪里来的?由谁传下来的?
一想之下,问题越来越多,长生不老,一直有人在追求,长生不老药,也一直是人在追求的东西。不单是这个卓齿,活生生地在我面前,证实了的确通过某种药物,可以使人长生,而且我的另一件经历,一个叫做贾玉珍的人,越来越年轻,也主要是由于服食了仙丹仙药之故。
(贾玉珍的事,记叙在“神仙”中。)
贾玉珍的仙丹,和秦朝时方士所炼制出来的长生不老药,两者之间,应该有联系。那就是说:通过某一种方法,一些东西令人体吸收,可以令人的生活过程,摆脱传统,发生彻头彻尾的改变,或可以使人成仙,或可以使人不死,可以使得生命进入另一个形态,排除死亡的威胁。
当然,卓齿的情形,和贾玉珍的情形,有所不同,但是我相信基本道理一样。这种基本情形推测,我已在“神仙”中说过,不必重复。
而且,在两者的情形来看,贾玉珍的生命状态,更进一步,更高级,因为不但摆脱了死亡,而且还有神仙的“法力”,而卓齿只不过是排除了死亡,或使死亡延迟而已。
贾玉珍这个人,倒也有点用处,想起了他,使我觉得卓齿如今的情形,可以接受,不必太过于震惊。
一想到这一点,令我的思绪稳定和清明了许多,我先向白素道:“想想那个成了仙的贾玉珍。”
白素立时明白了我的意思:“是,长生,不过是神仙术的初级课程。”
卓齿当然不知道我们在说些甚么,我忙向他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卓齿道:“当时我们不知所措,一睡千年,我们是千年以前的古人,若是离开了王陵,我们何所适从?商议了很久,还是决定了分批出去看看。”
他讲到这里,叹了一声:“分批出去一看,知道我们真的沉睡千年。好在我们进食不多,回来之际,带上一些粮食,可供许久之需。”
卓齿说:“这样一批回来,一批出去,每批两人,不多久,我们之中,又有五人,开始昏睡。”
我忙道:“所谓不多久,是多久?”
我一定要这样问,因为他们全是长生人,在时间观念上,和常人是不大相同的。
这一次,卓齿道:“十载。”
我失声道:“你们每隔十年,就要昏睡一千年?”
卓齿道:“并不,第二次,我们各人昏睡,就只历五百年,一觉醒来,天下又自大异。”
我苦笑了一下,自秦之后,一千五百年,那已经是南宋期间了。
卓齿苦笑了一下:“昏睡的时间,每次缩短,第三次,历时三百年,以后两百年,一百年……”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这样的长生不老,不知是幸福还是痛苦。冬眠状态的时间如此之长,至少以百年计,一觉醒来,“世界大异”,根本无法适应,唯有再回到地下,虽然说是长生,但在清醒的十年之中才真正是活着的,而那完全和进展脱节的生活,又有甚么趣味?地下王陵中的悠悠岁月,又如何打发?
卓齿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样久了,我们知道,每次昏睡,或有前后之分,但是醒来之后,必然十年之后,才再昏睡。”
他说到这里,向卓长根望了一眼:“这便是当年,十年之期将满,我把他托给可靠之人,自己回到王陵,等候昏睡之故,这次昏睡,只历时八十年,长根来时,我才醒转不久。”
我望了望卓长根,又想起了一个滑稽的问题:“卓老爷子是不是有一个九百岁的兄长?”
卓齿的秘密已经揭开,他当年醒了之后,从秘道中冒出来,在人间生活了十年,到时,自然非回去不可,不然他昏睡起来,谁能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而他也实实在在,无法把这种情形告诉卓长根,卓长根绝对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那么,在他过去几度清醒的时候,他是否也曾在地面上生活过,结婚生子呢?如果有,而长生不老又有遗传的话,卓长根岂不是有比他大几百岁的哥哥或姊姊?
卓长根已近一百岁,身体还如此之好,长生不老有遗传,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卓齿摇了摇头:“没有,这次我在人间,动了凡心,长根的母亲实在太好……我们全商议过,我们十人的情形,决计不能为世人所知,反倒是我自己先破了规誓,所以才有今日之麻烦。”
白素在这时,忽然“啊”地一声:“卓先生,那块佩玉,自然是你给妻子的礼物了?”
卓齿点头:“是,那是大王所赐的宝物。”
我长长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吁了出来。那块质地如此之佳的佩玉,曾给我们带来过不少迷惑,追究它的来历,但无论怎么去想,也想不到卓长根的父亲,会是秦朝时的古人,秦朝时一个有地位的人如卓齿,有一块玉质上佳的玉,自然不是甚么希罕之事。
卓齿叹了一声:“由于我破了例,所以他──”
他指着那个蜷缩成一团的人:“他……也起而效尤,一日,他正由秘道出来,遇上群马奔驰,他是我的副手,极擅驯马,立时阻止了马群的奔驰,把一个女子,引进了王陵之中──”
我和白素,紧紧握了一下手,那个女子,自然是马金花!
卓长根则望着石榻上的那个人,犹有恨意的样子。
卓齿又道:“那女子进来王陵之后,和他成婚,一住五年,他又届昏睡之期,那女子这才离去,其时我也在昏睡,是他把经过全部记载了下来,我醒来之后,看了记载,方知究竟。那女子的名字是马金花,就是我当年把长根托给他的那个马场主的女儿。”
卓长根气愤地道:“爹,两个小娃一定早已知道了。”他讲了这一句之后,又对我道:“难怪她说已嫁过人,哼,这……真是从哪儿说起,你想想,她在医院里,对我这样说,我怎么会相信?”
那真是没有人会相信的事,马金花于是叫他自己来看,卓长根就来了,就遇上了他的父亲。卓齿的样子未曾变过,所以卓长根一看他就可以认得出来,父子两人就在这里重逢。
卓长根又道:“我见到了我爹,其余九个人又全在昏睡,我劝他出去,他不肯,我自然得在这里陪他,偏要你们大惊小怪,找个不了。”
卓长根这样责备我们,真叫人啼笑皆非,我也不和他争,卓齿望向卓长根:“你虽然是我儿子,但也是世上的人,你能在这里陪我多久?”
卓长根像赌气的小孩子:“能陪多久就多久。”
卓齿长叹一声:“悠悠岁月,对我而言,无穷无尽,你陪我十年,又何济于事?况且你不离去,搜寻就无一日停止──”
当他讲到这里,我已经明白他让我们进来,把一切全讲给我们听的用意何在了。
他要通过我们,叫卓长根离开。我立时会意地道:“是哪,卓老爷子你若是再不现身,你的手下,准备把整个地下王陵上面的土地全都掘起来,非把你找出来不可。”
卓长根怒道:“敢?”
我耸了耸肩:“有甚么不敢的?那时候,你自己不要紧,令尊和他的同伴却十分麻烦。他们已过惯了这样的生活,你又过不惯,父子离情也叙过了,何不就此算数?”
讲到这里,我压低了声音,笑道:“你不是外星人的杂种,还不值得高兴?”
卓长根一拳向我打来:“去你的,你这小娃子,嘴里就没有一句好话。”
我举起手来:“这里的一切,我们两人保证不对任何人说。”
卓长根闷哼一声:“小白那里也不说?”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不说。”
卓长根望着他父亲,神情仍是依依不舍。卓齿怒道:“再不听话,便是逆子。”
卓长根眼泪汪汪,突然跪下来,向他父亲咚哌哌连叩了三个响头,站了起来,一声不发。
卓齿笑了一下,谁都可以看得出,他的笑容,也十分惨然。
看起来,卓长根虽然得到了一些遗传,身体状况和寿命会比普通人好得多,但是他一直在老,现在看起来就是一个老人,当然不可能不死,这次分别,自然是永别,难怪卓齿也感到难过。
我本来想劝卓齿大可以和我们一起离去,可是继而一想,他清醒的时候,自然不成问题,可是他一“冬眠”就几十年,谁来照顾他?而且,唐朝时他已经觉得世界大异,如今世界上的生活,他如何适应?所以我迟疑了一下,还未曾开口,他已经十分庄严地道:“别像长根一样劝我离开,我生为大王之臣,如今能陪大王于地下,这是我毕生之荣幸。”
我自然更不想再说甚么了,卓齿,这个战马总监,他自然有他自己的想法,他要继续维持他活俑的地位,谁能劝得他动?而且他早已说过,我们离去之后,他会把这条秘道毁去,另一条秘道在甚么地方,谁知道?卓长根再也无法进来了。
我呆了半晌,才道:“请让我再瞻仰一下其余八位古人的风范。”
卓齿点了点头,我一间一间居室看过去,所有的人都蜷缩着,看起来,就像是昆虫的俑。
长生不老之药,使他们一直可以活下去,但是绝大部分的时间,却在“冬眠”状态之中,这样的长生不老,是不是值得人类去追求和向往呢?
我想答案或者还会各有不同,但我的答案是:无趣得紧。
卓齿带着我们,循原路离开,那个牧马坑之伟大,使人毕生难忘。
等到离开之后,我才跌足:“忘了看一看那些古籍。”
白素瞪了我一眼:“叫你读马教授的著作,你又不肯。”
我“啊”地一声:“对,难怪她是古文学的权威,她的丈夫,就是秦朝人。”
卓长根又闷哼了一声,我道:“你也不错啊,父亲是秦朝人。”卓长根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我则由于心中所有疑团一扫而空,感到无比轻松,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卓齿用甚么方法把这条秘道封住,我也想不出来。不过我倒相信,不论如何发掘,至少再过几百年或更久,或许永远不能把这个地下王陵的真正情形,完全为世人所知。
天亮之后,鲍士方驾车前来,当他看到卓长根的时候,几乎连眼睛都突了出来,连声问:“怎么一回事?怎么一回事?”
我望着他:“不必再问,连我的岳父我都不会说,何况是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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