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了一想,放下了电话:“对,到南极去,路途遥远,也不在乎迟一天半天。”
当晚,我一直在想着张坚不知道是发现了甚么怪事,要我非去不可。可恶的是,他在电话之中,甚么也不说,叫我设想一下,也无从设想起。
第二天一早,我就和梁若水通了一个电话,请她在家里等我,然后,我驱车前往。梁若水还是住在老地方,看到了我很高兴,我先问她:“陈岛的蛾类研究,有甚么进展?”
梁若水缓缓摇着头道:“很难说。人的脑部,肯定可以直接接受外来的讯号,讯号强烈时,甚至可以使人的行为整个改变,可是却始终无法找出甚么类型的讯号,才能肯定地被人脑接受,像是完全没有规律可循。”
我问:“那么,在不断的实验之中,至少有过碰巧成功的例子?”
梁若水答:“是。所有参加实验研究的人,全是自愿的,因为在一切不可知的因素下,会有可能产生十分可怕的后果。”
我想起发生在“茫点”这个故事中的一些事来,由衷地道:“真是,要是人忽然在镜子中看不见自己了,或是老觉得有一只蛾在手,的确可怕。成功的例子是……”
梁若水道:“其实,不能算是甚么成功,参加实验的人,在忽然的情形下,会有十分怪异的幻觉,一个年轻人有一次,就见到了无数鬼怪。”
我不禁骇然:“无数鬼怪?那是甚么意思?”
梁若水摊了摊手:“他自己也形容不出来,只是在那一霎间,不知是甚么讯号,使他有了看到无数奇形怪状东西的感觉,而究竟是哪一组讯号使他有了这种幻觉的,全然找不出来。”
我想了一想,说道:“那只好不断研究下去。我来找你,是因为有一个朋友,看来像是患了精神病……”
我把胡怀玉的情形,详细说了一遍,最后道:“他坚决相信有甚么……不知是甚么东西的东西,进入了他的身体,他正在和那种他称之为妖魔鬼怪的东西作斗争。对他来说,这种斗争,像是非常剧烈。”
梁若水点头:“是的,世上最惨烈的斗争,就是自己和自己的斗争──像那位胡先生这样的情形,作为一精神病医生,不知见过多少了,你放心,把他交给我好了,我可以扮演驱除他体内邪魔的角色。”
听得梁若水这样讲,我自然大大放了心,不过我还是说了一句:“他自己绝不认为自己有病,而且,还认为他自己和别的精神分裂症者不同。”
梁若水淡淡然笑着:“每一个精神分裂病者,都这样想,等他来了,我自有处置之法。”
我自然没有理由不放心,我们又闲谈了一会,梁若水忽然感慨起来:“人脑的构造,真是复杂。像精神分裂症,已经有了不知多少宗病例,它的症状,甚至医疗方法,也都被固定了下来,治疗的百分比高。可是,导致一个人患上精神分裂症的原因,却一点头绪也没有。只知道脑部有甚么地方不对头,可是病因、病源,完全不能寻找。”
我同意她的看法:“是啊,构成人脑的几十亿个各种不同类型、不同功用的细胞,只要其中单一的一个出了点毛病,整个脑部的功能运行,就会出差错,总不能把人脑的几十亿个细胞,逐一检查。”
梁若水叹了一声:“就算能逐一检查,也没有用,因为即使在放大了几千倍的电子显微镜下,也无法知道何者是正常,何者出了毛病,就算是专家,也未必能真正了解自己,唉。”
她神情伤感,我知道她一定是想起了她的好友,因为脑部活动受了不明讯号干扰而堕楼致死的张强,只好陪着她叹了一下,然后告辞。
离开梁若水的住所,我的心情倒相当轻松,因为我知道胡怀玉必然会去找她,听她的口气,胡怀玉的症状不算是严重,可以治疗。那使我可以放心到南极去。
我赶着去办各种手续,到南极去见张坚。早若干年,我曾到过一次南极,几乎没有在冰天雪地之中死去,这次再去,自然不会有甚么恐惧,但是多准备一下总是好的。
我在中午时分回到住所,订好了下午起飞到纽西兰的班机,所余的时间不能算多,我才到门口,就看到门口停着温家的车子。
我不禁皱了皱眉,一进屋子,看到坐在客厅中的,又是温宝裕的父母,我更是厌烦。虽然,我看到温太太双眼红肿,温大富一脸凄惶,看来有相当严重的事,但是我不打算理会。
白素也没有陪着他们,在我进来之后,她才在楼梯上出现,温大富一见我进来,就站了起来,语带哭音:“宝裕……失踪了。”我向楼梯走去,先是怔了一怔,随即道:“你可以通知全市的警察到我这里来搜,看他是不是在这里。”
温大富急忙道:“卫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的意思是,能不能请你帮帮忙找一找他,他还小,现在社会又不太平,他离家出走,唉,后果真是不堪设想,真是……”
温大富真是急了,竟然抽抽噎噎哭了起来,他一哭,他那位肥胖但十分美丽的妻子,也跟着哭出声来。一时之间,客厅之中,大有哭声震天之势,我真不知道是生他们的气好,还是同情他们好,只好向白素望去,白素叹了一声:“我劝他们报警,他们却不肯听,一定要等你回来,请你帮忙。”
我已经上了几级楼梯,转过身来:“你们最好报警,我想他不会走远。”
温大富连连摇头:“他昨晚回家,一进房间就没有出来,看来连夜跳窗子逃走,警方说,没超过二十四小时,不受理。”
我一挥手:“那就等到满了二十四小时再去报警,我立刻有远行,不能奉陪。”
说着,我就自顾自上了楼梯,半小时之后,当我提着手提箱下来时,发现他们还在,白素正在打电话,我只听到最后一句:“黄先生,多多拜托。”
白素放下电话,望向他们两夫妻:“我已对一个高级警官说了,他叫黄堂,你们这就可以到警局去见他。”
我闷哼了一声:“黄堂是警方特别工作组主任,一个少年离家出走也去找他!”
白素向我作了一个手势,温氏夫妇千恩万谢,走了出去,白素摇着头:“可怜天下父母心。”
我“哼”了一声:“天下也有不是的父母。”
白素瞪了我一下:“至少他们两夫妇不是,宝裕这孩子也真是,上哪儿去了?他父母说他把自己名下的存折带走,他们到银行去问过,相当大的一笔数目的存款,全叫取走了,他们担心是受了匪徒的胁迫。”
我笑道:“对,就像他拿了犀角,他们以为是我教的一样。对了,梁若水……”
白素接过了话头:“梁若水打过电话来,胡怀玉已经去找她,她说没有甚么大问题。”
白素和我一起上车,直驶向机场。上了飞机之后,我只是看书,没有甚么事可做。
长途飞行,十分乏味,唯有看书,才能打发时间,飞机在纽西兰着陆,我还要转搭小飞机到因维卡吉弟去,等我到了因维卡吉弟时,有两个人,举著有我名字的纸牌在接我,我向他们走了过去。
两个人都年纪很轻,体魄强壮,面色红润。他们自我介绍,是纽西兰国家南极探险队的工作人员,和我用力握着手,指着一架小飞机:“张博士说,卫先生自己会驾驶这型飞机。”
我向飞机看了一眼,点了点头。这两个人,忽然之间,像是十分有趣地笑了起来。
我有点莫名其妙,向他们望了一眼,他们立时敛起了笑容,鬼头鬼脑。
二人其中一个,把一大叠文件交给我:“所有飞行资料全在这里,你和控制塔联络,就可以起飞,经麦克贵里岛,到巴利尼岛。到了巴利尼之后,会有探险人员再和你联络。”
我把飞行资料接了过来,先约略翻了翻,和他们一起到了那架小型飞机的旁边,在我登机之际,我又发现他们两人,有点鬼头鬼脑的神情,这使我感到有点难以忍耐,我陡然回头:“你们有甚么事瞒着我?”
那两人吃了一惊,忙道:“没有。没有。”
他们这种态度,真是欲盖弥彰,可是我想了一想,我和他们素不相识,他们的言语之间,又对张坚充满了敬意,实在不可能害我的。
他们看来有点鬼祟,但是却并不像有甚么恶意,我一面想着,一面指着他们:“真有甚么事,还是快些讲出来的好。”
两个人一起举起手来作发誓状:“没有,真没有,我们有甚么事要瞒你?”
我心中仍是十分疑惑,但一时之间推究不出甚么,总不能一直向他们逼问下去,只好瞪了他们一眼,上了机。我在驾驶舱中坐定,看到那两个人你推我打,嘻哈大笑着奔了开去,而且频频回头,望向飞机,这更便我疑惑,他们可能在飞机上做了甚么手脚。
但是如果他们在飞机上做了手脚害我,神态又不可能这样轻松,这真叫人有点摸不着头脑。
我开始和控制塔联络,不多久,就滑上了跑道,起飞,小飞机的性能极好,速度也极高,三小时之后,就已经在麦克贵里岛降落,增添燃料之后再起飞,又三小时之后,到达了巴利尼岛。
巴利尼岛在南极大陆的边缘,我到的时候,算来应该是天黑了,但是整个空间,却弥漫着一种如同晨曦也似的明灰色,这正是南极大陆的连续的白昼期。南极的白昼期,也是南极的暖季,可是所谓暖季,温度也在摄氏零度之下,我打开舱门,寒风迎面扑来。
我才一下机,就有一个人迎了上来,热烈地和我握着手,这个人留着浓密的胡子,胡子上全是冰屑,以致连他的面目也看不清楚。
他操着浓厚的澳洲口音的英语,对我表示热烈的欢迎:“张博士已经回基地去了,我是探险队的联络负责人,张博士吩咐过,你一到,就有适宜雪地降落的特种探险用的飞机给你使用。”
他说着,向停机坪不远处的一架飞机,指了指。我知道这种专为探险用而设计的飞机,可以在天气恶劣的南极上空飞行──南极大陆上空,不论是寒季还是暖季,终年受西风寒流所笼罩。
在那里,就算是最“风平浪静”的日子,风速也达到每秒钟二十公尺,风大的时候,风速可以高达每秒七十公尺以上,普通飞机无法在南极上空顺利飞行。
这种特殊设计的飞机,也可以在恶劣的环境之中,降落在南极的冰原上──整个南极大陆,有百分之九十三长期受冰雪覆盖,只有少数边缘地区才在一年之中,难得有零度以上的天气。南极的冰封面积比北极大五倍左右,想找一个没有冰层的地方降落,几乎不可能。
我也知道这种飞机有完善的救生设备、通讯设备和食物,可以供在万一失事的情形下,作最长时间的坚持,便得救援队能够救援失事者。
这种飞机,全世界不超过五架,全供各国在南极的探险队所用,由各国政府,不论政治立场如何敌对,共同出资建造──在南极,有着人类在科学上高度合作的典范,即便是在美国和苏联的冷战最激烈的时期,在南极的美国科学家和苏联科学家,还是抱着共同目标在努力工作,并无歧见。
所以,我看到张坚留下了这样的飞机供我使用,觉得十分满意,那人又邀我去休息一下,我也表示同意,和他一起步向一幢建筑物。
在休息期间,我试图在那人身上,多少问出一些张坚究竟遇到了甚么奇事的端倪,可是那人却甚么也不知道。我休息了大约一小时,享用了一顿味道虽然不是很好,可是却热腾腾的饭餐和熟读了飞行资料。
然后,他又送我到了那架飞机之旁,有两个地勤人员正做好了最后的检查工作,做着手势离开。他们向我望来,我又在他们脸上,看到了那种似笑非笑、鬼头鬼脑的神情。
这真使我疑惑到了极点:为甚么老是有人用这种神情对我?
这使我不能不警惕,因为根据资料,从这里飞到张坚所在的基地,航程超过一千公里,需时六小时,如果飞机上做了甚么手脚,在辽阔的南极冰原上,救生设备再好,流落起来也绝不愉快。
所以,我一看到两人有这种神情,就立时停步:“飞机有甚么不妥?”
那两个人呆了一呆,一个道:“没有不妥,燃料足够一千五百公里使用,你的航程,只是一千两百公里,没有问题。”
另一个也道:“没有问题,你一上飞机,立时就可以起飞,没有问题。”
这两个人的神态,和上次那两个人一样。
我吸了一口气,空气冰冷,我还未曾再问甚么,他们已急急走了开去。
那个联络主任看来像是全不知情,只是说着:“现在是南极的白昼期,你不必采取太高的高度飞行,可以欣赏南极冰原的壮丽景色,甚至可以远眺整个南极上最高的维索高地的冰川。”
我“嗯嗯”地答应着,有点心不在焉,可是想来想去,又想不出甚么来。
由于心中有了疑惑,所以特别小心,对救生设备作了详细的检查,又从电脑上确定了机上的各部分都操作正常,才开始起飞。
一切都没有甚么异状,我只求飞行平稳,倒不在乎是不是可以欣赏到壮丽的景色,把飞行高度尽可能提高。
望出去,不是皑皑的白雪,就是闪着亮光的冰层。高山峻岭,从上面看下去,显不出它们的高峻,感觉上看来像是一道一道的冰沟。
一切正常,再有一小时,就可以降落了,我尝试和张坚的基地通话,不多久,就有了结果,基地方面说天气良好,随时可以降落。
在南极冰原上降落,不需要跑道,只要在基地附近,找一幅比较平坦的地方就可以了。
看来,我的疑心是多余的,或许是寒冷的天气,使人会有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
正当我在这样想的时候,突然在我的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在叫着“卫先生。”
那是极普通的一下叫唤,我一生之中,被人这样叫,不知有多少次了,可是却从来也没有一次像这次那样吃惊过!
在南极冰原的上空,明明只是我一个人在驾着飞机,而忽然之间,身后有人在叫我,这怎能不令人吃惊?我一面陡然回头,在回头去的那一霎间,心念电转,已作了许多设想,其中的一个设想甚至想到了,是不是胡怀玉所说的“那个东西”在我身后呢?
可是,当我一转过头来时,我却在刹那之间,甚么都明白了。
一时之间,我真不知道是吃惊好,还是生气好,或者是大笑好!
在我身后,站着一个人,一副调皮的神情望着我,这个人,竟然是温宝裕!
我不明白在这样的情形下,有甚么可笑的,但可能是由于我那种错愕的神情,看起来相当滑稽之故,所以温宝格一和我打了一个照面,就“哈哈”笑了起来。
他一面笑着,一面挤了过来,就在我的身边的一个座位上,坐了下来,说道:“你无法把我送回去了──回去燃料不够,你只好把我带到基地去。”温宝裕会突然出现在飞机上,自然意外之极。
我一看到了温宝裕,前后两批和飞机有关的人,为甚么那样鬼头鬼脑,倒十分容易明白了。
在我离开住所之前,他的父母已经声称他提走了他名下所有的银行存款“失踪”了,毫无疑问,他一定先我一步,到了纽西兰。
他曾在我书房中,听到了我和张坚的对话,知道了我的行踪,和我与探险队成员联络的方法,他赶在我前面,可以令得和我联络的人,相信他和我在一起。
他是用甚么方法使那些人不对我说的呢?多半是“想给我一个意外的惊喜”之类,西方人最喜欢这一套,尤其是温宝裕能说会道,样子又讨人喜欢,在南极边缘工作的人,生活都十分单调,自然容易帮他。
(后来,事实证明我的猜测,完全正确。)
问题是,他自称是我的甚么人,才能使人家相信他呢?我盯着他,眼神自然十分严厉,这小子,他也觉得有点不对了,笑容消失,现出一副可怜的样子。他的表情虽然十足,可是我可以断定那是他在“演戏”,这个少年人,是一个十足的小滑头。
我冷冷地问:“你对人家说,你是我的甚么人?”
温宝裕吞了一口口水:“我……说是你的……助手。”
我闷哼了一声:“助手?有理由助手的行动,要瞒着不让我知道吗?”
温宝裕眨着眼:“我说……你的南极之行,非要我随行不可,可是在出发之前,不论你怎么说,我都不肯答应。”
一听得他说到这里,我已经忍不住发出了一下闷吼声,温宝裕怕我打他,缩了缩身子,又用手抱住了头,眼睛眨着,一副可怜状。
我冷笑道:“不必在我面前装模作样,你父母会吃你这一套,我不会。”被我揭穿了他的“阴谋”,他多少有点尴尬,讪讪地放下手来:“所以,我告诉他们,我终于肯来,你一定会很高兴,但是我要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他们就答应了我的要求。”
我吸了一口气,这小滑头,真的,飞回去,燃料不够,只好把他带到基地上去,但是他以为我没有办法对付他了吗?那他就大错而特错了。
我冷笑一声:“一到基地,我绝不会让你下机,立刻加油,自然有人把你送回去。”
温宝裕吞了一口口水:“这……又何必呢?古语说,既来之,则安之……”
我不等他讲完,就大吼一声:“去你的古语。”
温宝裕忙道:“好好,不说古语,只说今语,或许我真的可以帮助你,不一定完全没有用。”
我冷笑:“你有甚么用?”
温宝裕对答如流:“这也很难说,狮子和老鼠的寓言,你一定知道,当老鼠说可以有机会报答狮子的时候,狮子也不会相信。”
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任凭你说破了三寸不烂之舌,我也不会听你,你父母因为你的失踪,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你还在这里和我说寓言故事。”
温宝裕道:“他们现在已经知道我和你在一起了,我在上机之前,写了一封信给他们,详细说明了一切,他们知道我和你在一起,自然再放心也没有。”
我瞪着他,这小滑头,做事情倒有计画:“这样说来,我又多了一条拐带罪了。”
温宝裕忙分辩:“不!不!我信里说得很明白,一切全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主意,不过……不过……”
他略顿了一顿:“不过我告诉他们,你一定会答应照顾我的。”
我没好气:“我要照顾你!用我的方法:立刻要人把你送回去,绝不会让你下机。”
温宝裕听出我的语气极其坚决,他抿着嘴,沉默了一会,才道:“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会在归途从飞机跳下去,我知道紧急逃生设备在何处。”
我“哈哈”大笑:“欢迎之至,你未曾落地,整个人就会变成一根冰柱,希望你落地时,不至于碎裂得太厉害,你真要跳,现在就可以跳。”
温宝裕哭丧着脸:“卫先生,你真没有人情味。”
我立时道:“你说对了,半分也没有。”
温宝裕紧抿着嘴,不再出声。这时,飞机离目的地已不是很远,我又检查了一下降落前的准备工作,同时开始和基地作正式的无线电联系。
温宝裕忽然又问:“你的第一次冒险,是在甚么时候开始的?”
我一听得他这样问我,已经知道了他的用意何在,所以立时道:“可能比你更早,但那是自然而然来的,不是我用手段,欺骗和隐瞒去刻意追求,像你这样子,只怕一生也找不到甚么真正惊险的经历。”
温宝裕急急分辩:“不,不,我不是刻意追求,对我来说,这次到南极来最自然,任何事情,用上一点小小的手段,是免不了的,相信你也不止一次用过同样的手段。”
我懒得再和他争辩,这个少年,不但聪明,而且简直有点无赖,我一生之中,和各种各样的人打过交道,可是和这样的少年人打交道,倒真还是第一次。
温宝裕说着,忽然又叫了起来:“卫先生,我可能是人类有史以来,到达南极的最年轻的一个人。”
我更正他的话:“到达南极上空的最年轻的一个人,我不会让你下飞机,你没有机会踏足南极大陆。”
他眨着眼望着我,我已经和基地通完了话,我大声吩咐:我需要立时替飞机加满回程的燃料,同时希望有驾驶员可以立刻将飞机飞回去,因为有一个意外的搭客在飞机上,他是混骗上来的。
基地方面的回答十分吃惊:“怎么会有这种情形。”
我还没有回答,温宝裕像是明知没有希望了,所以豁了出来,对着无线电通讯仪大声叫:“这是由于卫斯理先生的疏忽。”
我用力把他推了开去,他倒在座位上,我又吩咐,同时令飞机的高度迅速减低,不一会,已经可以看到下面一望无际的冰原之上,探险队基地的各种建筑物和旗帜,以及在适合飞机降落处,所作的标志,同时也看到一辆雪车驶向前,车上有一个人,正在挥动着一幅相当巨大的红布。
我估计这个在车上的人,可能就是张坚,这时,我当然不能和他打招呼,只是专心于飞机的降落。当飞机终于落地,在冰面上滑行,而我也放出了减速伞之后,温宝裕作最后挣扎:“卫先生,求求你,我已经来了,就让我留下来。”
我坚决地道:“不行。”
温宝裕道:“我就留在基地,哪里也不去。”
我冷笑:“你以为南极探险基地是少年冬令营,随时欢迎外来者参加?你知道南极的生存条件有多差,你随时可以死亡,到时,我就会成为杀人的帮凶,不行!”
温宝裕深深吸了一口气:“如果我说,我已有足够的准备……”
我打断了他的话头:“你的所谓御寒准备,只能参加城市郊外的冬令营。”
飞机在这时,完全停了下来,温宝裕向机门望了一眼,若他的情形像是想强冲下去。可是不等他有任何动作,我已经发出了一下严厉的冷笑声。这样的冷笑声,足以使得一个恐怖分子不敢轻举妄动了,何况是温宝裕。
果然,温宝裕乖乖地生着,不敢再动,我已经看到,停在不远处的雪车又向前驶来,当我打开舱门时,车子恰好驶到近前,在车上的那人果然是张坚。他拉下口罩,大声叫着。
我和他相隔不过十来公尺,可是由于风势强劲的缘故,他在叫些甚么,我一点也听不到,我向前做着手势,示意他过来。
他下了车,踏著积雪,向前走来,上了登机的梯级,我让他进了机舱。
他进了机舱之后,第一个向他打招呼的居然不是我,而是温宝裕。
温宝裕向他一扬手:“嗨,张博士,你好。”
张坚怔了一怔,拉下了厚厚的帽子和雪镜,我也忙把机舱门关上,外面的气温至少是摄氏零下十多度,不是没有御寒设备可以受得住的。
张坚向温宝裕望去,现出极讶异的神色来,笑道:“嗨,小朋友,你好!”
我忙道:“张坚,别和他多说话,他是一个小滑头,你这种呆头呆脑的科学家,不够他来。”
张坚显然不明我的劝告,十分有兴趣地望着温宝裕,而且,立时和他互相眨眼睛。
我连忙横身,搁在他们两个人的中间,不让他们继续眉来眼去,因为我知道,只要给他们两人有说上十句话的机会,温宝裕一定有办法被张坚邀请他在基地住下来。
所以,我一隔开了他们之后,立时正色对张坚道:“你听着,这孩子的事,完全由我来处理,你只要多一句口,我不管你这里发生了甚么事,立刻就走。”
张坚张大了口,忙道:“好,我不说,我不说。”
他一面说“不说”,一面还是多了一句口:“这孩子,他竟然能瞒过了你混上机来,真不简单。”
温宝裕大声叫:“张博士,准我留下来。”
张坚搔着头,想代他求情,我转过头去,狠狠瞪着温宝裕:“你再说一句话,我就把你打昏过去。”
温宝裕后退了一步,望着我,一声不出,神情十分古怪。
我“哼”地一声:“你心里在骂我甚么?”
这小鬼头也真可恶,他不回答“没有骂”,却说:“不告诉你。”
张坚听得他这样回答,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原来卫斯理也会有没做手脚处的时候。”
我决计不会让温宝裕跟在我的身边。虽然我绝不讨厌他,还十分喜欢他的机灵和富于想像力,可是南极的环境实在太恶劣,绝不是城市少年所能适应,如果是别的环境,我早已答应他的要求了。
我只是挥了挥手:“请通知基地人员加燃料,立即驾机回去,并且押送这孩子回纽西兰,到了纽西兰之后,就不必再理他,他知道怎么来,就知道怎么回去。”
张坚点了点头,拿起随身带着的无线电对讲机,吩咐了下去,小声对我道:“有一位日本的海洋学家田中博士恰好要回去,由他驾机走好了。”
我闷哼了一声,张坚又道:“这次我叫你来……”
他讲到这里,忽然吞吐了起来,我向他作了一个尽管说的手势。
张坚喃喃地道:“照说是不会有意外的,冰层下航行的深水潜艇,我已经航行过很多次了,你必须和我一起乘坐这种小潜艇。”
温宝裕存心捣蛋,我还没有说甚么,他已经叫:“他不敢去,我去。”
我笑着:“当然没有问题,你在冰层下,究竟发现了甚么?”
张坚的神情极犹豫:“我不知道,或者说,我不能确定,所以一定要你来看创,听听你的意见。”
我吸了一口气:“和上次一样,是来自外星的……”
温宝裕立时又接了上去:“绿色小人的尸体?”
他知道我上次在南极,和张坚一起,发现过“来自外星的绿色小人的尸体”,自然曾看过我记述的题名为“地心洪炉”的故事。
张坚呵呵笑着,向他偷偷招了招手:“原来你知道,所以你才知道我是谁?你叫甚么名字?”
温宝裕忙道:“我叫温宝裕。”
张坚还想说甚么,我的脸色已经变得极难创,吓得张坚不敢再说下去。
我问:“究竟是甚么东西,你难道一点概念也没有?”
张坚努力想着,像是想说出一个概念来,可是过了一会,他叹了一声:“人类的语言,实在十分贫乏,只能形容一些日常生活中见过的东西,对于不知道是甚么东西的东西,无法形容。”
我心中震动了一下,因为“不知是甚么东西的东西”这种说法,听来十分累赘,可是我却不是第一次听到,胡怀玉就曾不止一次地提到过,冰块中的胚胎,会发展成为“不知是甚么东西的东西”。
张坚连一个大概也形容不出来,真难想像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想了一下,就没有再想下去,因为反正张坚会带我去看的。这时,我看到一辆加油车已驶近飞机,开始加添燃料了。
我想起了胡怀玉,摇头叹息:“胡怀玉的情形不是很好,我看他患有精神分裂,我来的时候,把他托给了梁若水医生。”
一提起梁若水,张坚自然想起了他的弟弟张强来,他默然了半晌,才道:“怎么一个情形?”
我把胡怀玉的情形简单地说了一遍,张坚皱着眉,温宝裕忽然大声道:“我倒认为真的有甚么侵入了他的脑部,要把他的身躯据为己有。”
我厉声道:“这只是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幻想,这种现象十分普通,并不是他一个人所独有。”
我真不明白,我何以会忍不住去和这个小顽童多辩,温宝裕的回答来得极快:“或许,所有所谓精神分裂症患者,全由于不可知的东西侵入了他们的脑部,谁知道?”
我哼了一声,他作这样的设想,不见得有根据,可是却也不失为一种设想,所以我并没有反驳他的话,温宝裕神气了起来:“一些很奇特的现象,有时会被当作是普通的现象,在这种情形下,真相就永远不能被发现了。”
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对,应该在他面前去烧犀牛角,看看入侵他脑部的是甚么鬼怪。”
温宝裕的脸红了起来,张坚大惑兴趣:“说得倒也有道理。甚么燃烧犀牛角,怎么一回事?”
我挥了挥手:“傻事,别说它了,那位田中博士来了,我看见。”
我又看到了一辆雪车驶来,一个人跳了下来,向飞机挥着手。
我过去打开舱门,让那个人上来,那人除下了帽子,口罩和雪镜,至少已在五十岁以上,而且看起来,不像有现代知识,倒像是日本小饭店中的老厨师。
张坚十分热切地向我介绍,我表示怀疑:“博士,你肯定会操纵这架飞机?”
田中呵呵笑着,一副好脾气的样子:“会,会,我驾驶这种飞机,来回过好多次了。”
听得他这样说,我自然不再怀疑,我指着温宝裕:“这是一个超级顽童,他偷上机来,要劳烦你送他回去,他的父母已经报了警,我相信他居住的城市已有了他出境的纪录,一定通过国际警方在找他。”
田中斜着头,望着温宝裕,十分有兴趣。我又叮嘱了几句,要他小心防范温宝裕,就穿上了外套,戴上了雪镜和帽子,和张坚一起下了机。
下机之后,我还不放心,驶开一些距离,看着飞机起飞,我和张坚才一起到了基地的建筑物。在进去的时候,张坚压低了声音对我道:“我没有把发现告诉过任何人,你在其他人面前,不必提起。”
我十分疑惑:“为甚么不让大家知道?”
张坚叹了一声:“我不知道那是甚么现象,何必引起整个探险队的惊惶不安?”
我更吃了一惊:“有危险性?”
张坚仍然是那种迷惘的神情:“我不知道,要等你去看了之后,才能下判断。”
我给他的态度弄得疑惑之甚:“那么我们应该尽快去看一看。”
张坚神色凝重,点了点头:“随时可以出发,你不需要休息一下?”
我性子急:“为甚么要休息?”
张坚想了一想:“好,那我们拿了装备就走。”
探险队基地的建筑物之中,有着不少人,都和张坚打着招呼并且对我这个陌生人投以好奇的眼光,张坚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到了属于张坚居住、工作的范围之中,他向我解释了一下深海小潜艇的情形,并且一再强调,这种小潜艇,虽然是好几个国家科学家的心血结晶,但是在冰层下航行,仍然十分危险,必须熟悉它的一切性能,和紧急逃生的设备。
听他说得那么危险,我心中也不禁凛然。
我们所要准备的东西并不太多,因为那种特制的小潜艇,根本没有甚么多余的空间可供使用。
我们离开时,基地上几个负责行政工作的人,纷纷过来和张坚握手。张坚每次去从事这种探险工作,都使整个探险队中的人感到敬佩,所以也每次都有人来表示他们的敬意。
这一次,他们都用十分疑惑的神情望着我,张坚对我的介绍是:“这位卫先生,是著名的探险家,我邀请他来一起观察南极的冰层。”
所有探险队员,一听之下,对我也肃然起敬,倒弄得我十分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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