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大的组成部分可能由许多小的组成部分组合而成。那么,伦三德的探索,还是大有意义。
照狄可的意思来看,像是他认为原振侠在他们的宇航员那里,得到了这种观念,然后又传给了伦三德的。
问题的关键在于:原振侠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形之下遇到外星人的?
这个问题,如果我能和狄可的同类取得联络的话,自然可以有答案。
一想到了这一点,我向狄可保证:“我一定尽力而为,一有结果,立即和你联络。”
狄可的神情犹豫,欲言又止,我道:“若是要合作做一件事,合作的双方,必须坦诚相对,若是动不动就吞吞吐吐,多半不会成事!”
我的话不是很客气,事实上,狄可的态度也确然今人生厌。他红了红脸:“是!是!”
然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在假设,他们一定有苦衷,所以才不和我联络,若是你和他们有了接触,他们要求你别告诉我,不知你会怎么做?”
我呆了一呆:“他们有理由这样做吗?”
狄可皱着眉:“我实在想不出何以我无法和他们联络,很明显,他们是有意躲着我。”
我再追问:“他们为什么要躲着你?”
狄可道:“我不知道。”
我恨是恼怒:“不,你知道!”
狄可也很是烦躁:“唯一的理由,是他们弄坏了思想仪,怕受到追究!”
我大感意外,因为我想不到在外星人中,也存在有“追究责任”这种地球人的行为。
我吸了一口气:“如果暴露他们,会对他们不利,那我就站在他们那一边。”
狄可用力挥着手:“你不明白,他们所要做的,只是把这段时间中,发生了甚么事说出来就可以了!”
我大声道:“要是他们不愿意呢?人人都有权保留自己的秘密!”
狄可用一种十分怪异的目光望着我,像是我刚才的那句话完全不可接受,我把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狄可才道:“你错了,保留个人秘密,那只是地球人的事,我们之间,没这回事!”
狄可说来很是平静,可是他的话,却今我陡然为之大大震动!
我立即想到:对了,他们没有所谓个人秘密!
因为他们早已成功地发明了“思想仪”!
有了“思想仪”,任何人的思想,其它人都可以了如指掌,哪里还有什么“个人秘密”可言!
在才一听说有“思想仪”那么进步的发明时,我曾大大感叹于外星人的进步,和地球人的落后。可是这时想起来,却今人不寒而栗,觉得可怖之至——红绫曾说,若干年之后,人类也会利用这种有放射性的物质,制造出可以接收脑活动能量的仪器来,这一天还是永远不要来到的好。不然,额手称庆的,怕只是一小撮野心统治者。
在人类的历史上,野心统治者为了想弄清楚每一个人的思想,种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但都未能成功。若是有了思想仪,那他们就得其所哉了!
在这时候,我多少也有点明白狄可何以如此紧张,说话又这样吞吞吐吐的原因了。
在他们的星体上,所有人之间,绝无个人秘密可言,任何人做了什么事,想了些什么,其它人都一清二楚。我不清楚他们之间是不是有统治和被统治的关系,但他们既然也习惯了这种“透明的生活方式”,忽然其中有四个人,下落不明,成了神秘人物,不但秘密,甚至连他们的一切行动,其余人一无所知,那么,这四个人自然成为异类,非要把他们找出来不可了!
而这种事,狄可他们,可能认为是极不光彩的事,情况一如地球人的集体之中出现了叛徒,所以他也就不能畅所欲言了!
一想到了这些,我也有了主意。
我道:“如果我和他们有了接触,我一定会尊重他们的意愿。”
狄可的面色难看之至:“请你也尊重我们星体的生活方式。”
我提高了声音:“生活方式可以改变,重要的是个人的意愿。”
狄可脸色青白,半晌不作声,喝了很多闷酒,才道:“总之请你帮忙,对我们来说,这件事相当重要。”
我点头:“我明白,你们由于彼此之间,没有个人秘密,所以不容许有人离经叛道。”
狄可吸了一口气:“你明白就好。”
我忽然长叹一声:“据我的猜想,你们未必喜欢这种生活方式!”
狄可听了之后,呆了一呆,随即一脸茫然,像是他从来也未曾想到过这个问题。
我又道:“你们这种透明生活方式,不是与生俱来,一定是在思想仪发明之后才形成的!”
狄可声音迟疑:“也许是……”
我道:“其实很简单,你们要是不喜欢这种生活方式,只要把所有思想仪全毁去,别再制造,就可以了!”
狄可脸色了白,像是听了最可怕的话,双手乱摇:“你在胡说什么!我们所有的进步、安定、和谐,全建立在相互的透彻了解上,那是我们的生活的根本——正因为地球人是那样互相不了解,所以才会有一切的混乱,使地球人在宇宙之中,不能列入——”
他一口气讲到这里,才发觉失言,陡然住口。
我当然知道他突然剎住了的是什么话,我道:“我不会介意,你继续说下去好了!”
他有点不好意思,委婉地道:“地球人至今为止,还只是到过自己的卫星,星际航行对地球人来说,还是一个遥远的梦。”
我默然不语,急速地转着念。
狄可的话是不是可以接受呢?
若是人与人之间,绝无任何秘密,每一个人的心意,都为他人所知,那么,自然没有了阴谋诡计,也没有可能去侵犯他人,因为他一有了这样的心意,他人就知道了。自然也没有了纷争,因为一切都在事前了解得清清楚楚。更没有了国家、民族的界限,因为大家都一样了解对方,“思想仪”甚至可以运用在星际的迅速沟通上,何况大家全是地球人。
那么,地球上的生活环境,自然和如今的混乱大不相同,会是一个极和谐、稳定的环境,在这样的环境之中,人类文化的发展速度,当然是混乱状况的百倍、千倍。
但是,那却要牺牲个人秘密。
个人秘密是不是那么重要呢?
对如今的地球人来说,自然重要之极。但若是胸怀坦荡,绝无害人之心,也没有非分之想,个人的一切思想,又何惧为人所知。
可是,又有哪一个地球人,可以做得到这一点?
剎那之间,我的思绪紊乱之极,神情也变得迷惘。
狄可伸手在我的肩头上拍了拍:“你不必太早担心丧失个人秘密,那是将来的事,很遥远的将来。”
我苦笑了一下:“总会来到的?”
狄可很认真地想,然后才回答:“应该是,高级生物的文明发展下去,总有一天,会有可以接收脑能量的仪器产生,也就必然会使生活方式起彻底的改变。”
我沉声道:“一旦改变成了定型之后,如果有人竟然想保留个人秘密,那自然是不容许的了?”
狄可肯定地道:“当然——不是什么力量不容许,而是全体不容许,有几个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的人存在,是极度危险的事,会令全体都不安。”
狄可终于说出了他何以如此紧张的原因:那失踪了的第二十九组宇航员,成了他们的心腹大患!
狄可叹了一声:“本来,我们一直在找他们,可是没有线索,天叫我想帮爱神星人找原振侠,才叫我在你这里,得到了如此宝贵的线索,所以,无论如何,要请你帮助我们!”
我有点怀疑,狄可是不是真的“凑巧”在我这里得到了线索?因为我少年时期的一些遭遇,并不是什么秘密。他可能感到“鬼竹”类似他们的思想仪,所以才特意找上门来的。
至于他们的宇航员,竟会和原振侠有过接触,这倒可以肯定是意外。
我当时的话说得很实在:“你放心,我一定努力想法子和他们接触——单是为了弄明白原振侠和他们之间的关系,我也会努力去做。”
他望了我半晌,没有再说什么——他自然听得出我的弦外之音,我自己做我愿意做的事,自然也遵照我的行事原则。
他表示告辞:“你的酒真好喝。”
我作了一个手势:“请多留几分钟,我和勒曼医院有两桩未了之事,请你告诉我最近的进展。”
狄可竟然不知道那两件是什么事,我就告诉他,一件是多年之前发生的,一个大蛹,里面的生物,不知是什么怪物。另一件是最近的,自大树中心分裂出来的那一男一女,不知医院方面如何处理了。
狄可听了,一副闻所未闻的样子:“我不能帮你,医院中各部门分工很细,大家都不理会别人的事,习惯上也不去打听。”
我与勒曼医院的接触,也是个别的,整个情形如何,也不清楚。我取笑道:“是不是因为你掌握了思想仪,大家都对你远而避之?”
狄可神情尴尬,干笑了几声,我知道可能真有这种情形存在——谁愿意自己的思想被对方的仪器完全捕捉了去呢?他们的那种生活方式,是不是为高级文明所必需,真是大有疑问。
狄可走了之后,我静下心来,回忆着少年时期的经历。
我对于那段经历,记忆清楚,那种声音可以和我对答,但我又没有听到什么,类似的经历,后来又有好多次,那都是外星朋友利用直接刺激脑部活动的方法所作出的沟通。他们曾告诉我,只要“想”,就是和他们联络的方法。
当晚,我独自在书房,到午夜时分,我就开始“想”。
那种“想”,和平时想问题,有所不同,主要是集中精神,只在单一的一件事上。在这种情况之下,人脑的活动,由于集中而不分散,所以产生的能量,也比平时集中而强烈。
至今为止,人类还没有一套有效的自由控制脑能量强弱的方法,静坐集中精神,似乎是唯一的办法。有一些人,脑活动能力特强的,甚至可以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移动物体——那证明脑能量的强度,可以到出人意表的程度,能被灵敏的仪器所接收,是理所当然的事。事实上,人类的仪器,也早已可以展示脑电波了,只不过无法把脑电波还原为思想而已。
我在开始时,还听到红绫和白素在大声说话,白素似乎说了一句,我有事要静思,意思是叫她不要打扰我,谁知却反而惹得她大发议论起来。
她道:“人最不受打扰的是思想,一个人要想什么,可以完全凭他个人的意志去决定,外来力量,决计无法干扰。若居然被打扰了,那也是他自取的。譬如说爸在静思,我在大声说话,他觉得我妨碍了他,那是他自己要听我的话,如果他不要听,我说什么,都是耳边风,只管他想他的,我说我的。”
白素当然不会真的和女儿去争论什么,她笑道:“照你这样说,根本不必‘静’思了!”
红绫立即回答:“当然不是,静思的静,不是要求周遭静,而是要内心静,内心静了,自然……自然……什么俱寂了。”
我想笑,但是忍住了。自素教了女儿不少成语,但是红绫却不是很感兴趣,所以也记不住,这时,她居然想运用成语,可是却记不起是什么俱寂了。
白素“嗯”地一声:“有道理。”
红绫忽然话题一转:“今天来见爸的那个人,不是地球人,也不是妈妈的妈妈那类神仙,是另外一种——”
她不知道如何说才好。我已经把我和狄可见面的情形,简略地告诉了白素,白素接了下去:“是另外一种外星人,宇宙之间,有千万种不同的星体人。”
红绫道:“这人的能力很强,比妈妈的妈妈,好象还要强……总之大不相同就是。”
自素忽然问:“孩子,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多向式的时间?”
我正想照红绫所说的那样,脑中根本不去想听她的话,只顾自己集中精神,可是听得白素这样问,心中一动,又留神细听起来。
因为我不明白什么叫多向式的时间,虽然狄可向我作了解释,但我仍然不明白。
而且,我也明知,我其实是不可能明白的,因为地球人的时间观念是单向式的。但也正因如此,使我有更强烈的欲望,希望能多了解一些。
我想,狄可说得不明不白,由我们的女儿来说,可能会好得多。
吸了一口气,我留神去听。红绫对于任何问题,都对答如流,但是对这个问题,她却沉默了足有一分钟之久,才道:“我只知道双向式时间,不知道多向式时间。”
我又吸了一口气,狄可说过,除了单向式时间之外,还有双向式或多向式时间。双向式时间或许和多向式有所不同,但必然和单向式的大不相同了。
白素所想到的,显然和找一样,她道:“说说双向式的时间。”
红绫又沉默了好一会——想来要解释这个问题,困难之至。她一开口,先道:“单向式的时间,只向前去,时间一过去,再也不回头,这一秒钟的时间,只存在于这一秒,过去了之后,永不再出现。”
我听得暗暗点头,红绫说得比较清楚,时间本来就是这样,这一秒钟过去,就再也不会出现了。如果拿通行的时间表现法来看下列这组数字:
“19930521145228”
这数字可以说是地球时间的密码,年、月、日、时、分、秒全在其中了。
最后的两位数是“秒”,这个时间密码,只存在一秒钟,到了一秒之后,尾两位数,就由“28”变成“29”,而原来的那一组数字,再也不复现。
一去不回头,过去的就是过去!狄可也说过,单向式的时间是,过去——现在——将来。
白素“嗯”了一声:“这我明白。”
红绫道:“若是双向式,时间会往回去……嗯,不,我不应该那么说,我应该说,有顺向的时间,也有逆向的时间。”
我苦笑,“顺向的时间”是怎么一回事,我知道,人人知道,就是单向式的时间。可是,“逆向的时间”又是怎么一回事?
照词义来解释,莫非是时间往回走,不是从开始到终结,而是从终结到开始。以人的一生为例,难道由死亡开始,到生命的最初形态?就像回卷录像带一样?
我在这样想的时候,并没有听到白素的声音,显然她和我有同样的疑问。
红绫也沉默了一会,她是在找寻适当的语句,来说明“逆向的时间”。
过了好一会——我别说集中精神了,简直有点坐立不安,才听到红绫道:“很难表达,逆向的时间……这样的说法,不是很妥当,那会使人误会‘过去’和‘将来’换了一个位置,但事实并非如此,而是另一个方向,‘现在’是一个点,在双向式的时间中,‘现在’这一点不变,‘现在’始终是‘现在’。”
白素的声音并不急切:“别急,说得明白就说,说不明白也不要紧——那不是你的事,而是我们要闯出单向式的时间观念,有极大的困难之故。”
白素当然知道我一定也在听,所以才用了“我们”。红绫答应着:“举例说,从现在向前是将来……唉,那还是单向式的语言。双向式,前、后的概念也不同。总之是两个不同的方向。”
白素道:“理论总是比较难以明白,这样吧,你举实际的例子来说。现在我们在这里讨论这个问题。一年之后,这件事就成为过去。一年之后的现在,是现在的将来——这是单向式的时间,如果是双向式,那会怎样?”
红绫这一次回答得很快:“首先,根本没有‘一年之后’这回事。”
白素沉默了一会:“时间不会过去?”
红绫道:“会,但不一定是‘一年之后’,可能是‘一年之前’,也可以是‘一年之左’或‘一年之右’。”
红绫的话,我是越听越胡涂,可是白素仍十分有耐性:“好,渐渐可以明白了,如果现在我们在这里讨论问题,时间……变化,一年之前,那是怎样的情形?”
红绫脱口道:“一年之前,你们正把我从苗疆带回来。”
我叽咕了一声,听得白素道:“那是单向式时间,我问的是双向式。”
红绫道:“一年之前,一年之左或之右,都是将来,只是方向不同。”
白素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我也不禁感到好笑。红绫大喜:“妈,你明白了?”
白素一面笑,一面道:“我明白了一件事——人类的语言,无论你怎么运用,根本无法去解释非单向式的时间,绝不能!”
红绫也笑:“只怕是,我心中明白,只是怎么也说不出来!”
白素继续笑着,在她们母女两人的笑声之中,我的记忆又渐渐回到了少年时期,想起了我师父的苦恋,那肯定是思想仪的一个部件“鬼竹”,是我的七堂叔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给他的。
我的七堂叔是一个传奇性极浓的怪人,发生在他身上的江湖怪异事,若是能整理出来,那决不会比白老大逊色,可惜他在多年之前的一个新年过后,离开了家乡之后,再也没有出现了——最近,有人出到一亿英镑的赏格,寻访他的下落,也没有结果——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中的情节,表过不提。
渐渐地,我回忆到了在“鬼竹”上看到活龙活现人像的情景,又回忆到了我和那“听不到的声音”对答的事。当年,这件事便我豁然开窍,打下了以后冒险生涯的基础。许多稀奇古怪的事之所以能得到发展,都基于我坚决相信宇宙之中,有许多超自然的力量,相信宇宙之中,有着各种各样的高级生物所致。
一个少年人开了窍,思想在想象力的原野中任意驰骋,这影响了我的一生。
多少年来,我一直未曾和对方联络,主要是没有我师父的消息,也不知道“鬼竹”的下落之故。
这时,我却对再和他们联络,抱有很大的希望。因为对我来说,时间已过去了许多年,在地球上,凔海桑田,人事全非。但是对于多向式时间的外星人而言,谁知是什么样的情形。或许“现在”一直是“现在”,又或许“将来”对他们来说,是原地踏步就可以到达的境界。
既然他们告诉过我,联络的方法是“想”,我就照他们的方法去做。
这一晚,慢慢我到了浑然忘我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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