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陈长青只会说小宝,他自己的脾性,分离了那么多年,也一样一点没改。他“哼”地一声:“我问你,那个叫蓝丝的降头师,告诉了你召集精灵的法子,她可再告诉你该如何送回去?”
温宝裕怔了一怔,蓝丝没有告诉过他这个,他连想也没有想过——他想的是,精灵召了来,不要的时候,自己会回去,何需相送?
所以,对于陈长青的这个问题,温宝裕答不上来,陈长青就连声冷笑。
本来,这种闻声不见人的情形,极其诡异,但是温宝裕知陈长青对自己的交情很好,不管他现在是甚么,都不会加害自己,所以渐渐地,不但没有恐惧之心,连异样的感觉,也逐渐消失。
在陈长青的冷笑声中,温宝裕道:“别声关子了,该怎么回去,你告诉我。”
陈长青却道:“我也不知道。”
温宝裕有点恼怒:“这不是废话吗?”
陈长青的吸气声清晰可闻——温宝裕一直弄不明白,陈长青此际,决不是以“活人”的形式存在,怎么会还需要吸气,这个疑问,在日后才有答案,陈长青道:“可是我却知道,精灵易请难送。”
温宝裕“哈哈”一笑:“何难之有,我曾召过鬼魂,召来了不走的有之,进入了小女孩身体的有之,就算不走,又奈我何?”
陈长青却说了一句:“那是鬼魂。”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问了一句:“鬼魂和精灵,有甚么不同?”
温宝裕一拍大腿:“我的反应和你一样,一听之后,我也那么问他。”
我催他快往下说。
当时,陈长青也好一会没出声,显然这个问题,并不好回答。
温宝裕催了两次,陈长青才道:“照你所说的情形,精灵是附在致他于死的器物之上,那么,这种情形下,人的精气,也就是人的记忆组,或者是人的灵魂,都会充满了冤气和戾气,和一般的灵魂有所不同,活动能力特别强,也特别擅于干扰他人的脑部活动。也就是说,那是充满了暴戾之气,冤屈得失去常性,满是仇恨的一种力量。一旦这种力量受了鼓励,从静止的状态转为活动的状态,会有甚么事发生,你自己去想想吧?”
陈长青说得够明白的了,温宝裕听了之后,不禁呆了半晌,喃喃自语:“会怎么样?会大闹人间?会冤魂上身?会追魂索命,还是会找替身?”
陈长青闷哼一声:“你想得出的可能,都会发生,还有许多你想不出的情形,也会发生。”
我听温宝裕说到这里,心中不禁大是疑惑。
因为,照说陈长青的警告如此严重,温宝裕再胆大妄为,在召请精灵之前,也该先和我商量一下才是,可是他却一下子就取出了两柄剑来,若不是我追问,只怕精灵早已被召来了!
我知道后来一定还有些事发生,不能使温宝裕打消主意,我只有等温宝裕说下去再说。
当下,温宝裕道:“我明白了,精灵,就是充满了报仇、暴戾意识的恶鬼、冤魂、凶灵。”
陈长青道:“随便你怎么说都好,反正就是那样的一种情形,所以,他才大多数附在致他于死的凶器之上——你的想法并不错,每一柄剑上,怕都不止一个精灵。”
温宝裕吐了吐舌头:“这种精灵,又凶又狠,易请难驱?”
陈长青以为温宝裕已有害怕之意,所以道:“是啊,所以,不惹他们最好。”
却不料温宝裕道:“就算易请难送,就算它凶狠恶毒,那又会怎么样?它和我是完全不同的存在,又能奈我何,我看你是——”他本来想说“我看你是也成了鬼,所以才会对你的同类这样害怕”,但他长大了许多,毕竟在说话上,也懂得甚么叫分寸。而且,他想起陈长青若是变了鬼,那是令人极其伤心的事,绝不能以此来讽刺自己的朋友,所以他才忍住了没有说。
陈长青却已发了急,因为他劝了半天,等于白劝了,温宝裕根本不听他的,所以他怒道:“怎么能无奈你何?虽然人鬼殊途,但是人的思想活动全靠脑部活动进行,而灵魂正是脑部活动力量的积聚,一股邪恶的精灵,可以轻而易举,占据你的脑部,控制操纵你的行为,使你失去常性,变得凶狠恶毒,残忍暴戾,使你处于疯狂状态之中,于你何干?”
陈长青的警告,可以说是严重之极了,连我在听温宝裕转述,听到此际,也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
因为,陈长青所说的情形,实在太可怕了。
不单是我,红绫听了,也是神色凝重,显然她是在设想这种可怕的情景——一个极好的人,忽然迷失了本性,这种情形,现实生活中也有例子,不知道是不是由于邪恶的精灵,占据了人脑的恶果?
可是,温宝裕听了,只是呆了半响,就“哈哈”笑了起来:“真厉害,那情形不是和服了朝阳神教任教主的‘三尸脑神丹’差不多吗?说是发作起来,连自己的父母子女,都会拿来嚼吃了——这可能是任教主也会降头术,把精灵附在毒药中之故。”
陈长青的声音,变得十分难听:“小宝,我一直很欣赏你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但若是明知极度的凶险,而又不听劝告的话,那是妄为,是愚蠢。”
温宝裕听出陈长青认真了,所以他也认真地回答:“你别生气,我不是在闹着玩,我有我的道理。”
陈长青喝道:“说!”
温宝裕道:“第一,精灵是不是侵入脑部,我看,个人的意志力相当重要,一个人的意志若是够强,等于一座城堡,有足够的防御能力,来敌也没有那么容易攻入——要是真有精灵要强占的情形出现,也可以藉此考验自己,是不是有足够的意志力。”
陈长青怒道:“这也是考验得的?要是失败了——”温宝裕立时接口:“要是失败了,世上少一个意志力薄弱之徒,又有甚么大不了?这样的生命,消失了也不足为惜。你别忘了,你自己,正是为了追求一个虚无飘渺的目标,而牺牲放弃了一切的。”
陈长青怒道:“谁说我的目标虚无飘渺?”
温宝裕早就料到陈长青必然如此回答,所以他立时道:“你的目标,追求到了。”
他们虽然在讨论精灵的问题,但温宝裕一直想知道陈长青如今的情形,所以同时制造发问的机会。
陈长青性子较直,立时道:“就算没有追求到,也不是一无所得。”
温宝裕打蛇随棍上:“那你现在,是甚么情形?”
陈长青叹了一声:“我的情形,告诉你你也不明白,也很难告诉你。”
温宝裕更进一步道:“你为甚么要唉声叹气,情形如果不好,何不回头?佛曰:‘若海无边,回头是岸’。”
陈长青答骂:“你胡说甚么,现在是在谈你的事,你这样做,不是以身试法——”温宝裕大笑:“我这是以身引鬼。”
陈长青怒斥:“很好笑吗?”
温宝裕道出了自己的想法:“可能绝不好笑,但是总要试一试,若是藉此能知道历史上众多的冤魂,是处于一种甚么样的情景之下,则虽然身犯奇险,也大是值得。”
陈长青没有立即回答,温宝裕又道:“这就像你不顾一切,去探索生命的奥秘一样,我要做的,也是在探察生命的奥秘!”
看来,陈长青反而被温宝裕说服,他叹了一声:“可是你冒的险太大,你可能……化为乌有——连灵魂都被吞噬了。”
温宝裕吃了一惊:“这……精灵竟然一凶至此?”
陈长青道:“我不知道,只是作最坏的打算,有可能出现你的记忆组从此消失的情形,那就是道家的所谓”形神俱灭“,从此,宇宙之间,再也没有你了。”
温宝裕想了一想,才道:“我有恃无恐的第二个原因,是蓝丝不会害我,若然这种行动,真的如此危险,她不会让我进行。”
陈长青道:“这一点我已经说过,她可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温宝裕摇头:“她降头术的造诣,已是举世一流,我相信她所说。”
陈长青看来已无奈他何:“不管怎样,你在行事之前,总应该去找卫斯理商量一下。”
温宝裕大是奇怪:“你呢?你不准备去见卫斯理?”
温宝裕这一问,大有责难之意,而且,责难得很有道理。他和温宝裕的交情虽好,但总及不上和我的交情,我和他是真正的生死之交,在‘追龙’这个故事之中,他的确冒了生命的危险,去替我出头,他要是回来了,不来见我,着实有点不可思议。
陈长青一被温宝裕责问,半晌不语。管温宝裕一再催促,他才道:“唉,我……是愧对故人……所以,不想去打扰他了。”
温宝裕发急:“你究竟怎么样了,你能和我相聚,自然也能和他相聚。”
陈长青的回答,令温宝裕啼笑皆非,他道:“一来,我被你那咒语产生的力量,逼得我非出声不可,二来,在你面前,我容易敷衍,可以过关,在他面前,被他追问起来,却难以打马虎眼,所以不……去见他了。”
温宝裕就算不是机灵过人,也可以听出陈长青此际的处境大大不妙。虽然他也知道陈长青说话夸张,但是用到了“愧对故人”这样的词句,那是无面见江山父老,由此可知他处境之糟糕了。
温宝裕发急:“喂,我们还是朋友不是,你这样的态度,算是甚么意思?”
陈长青却拒绝作答,再不闻其声。温宝裕又道:“不论你现在有甚么困难,都没有甚么大不了,老实说,这些日子来,我们都今非昔比,大有进展,连阴间也来去几回,没甚么难得倒我们。”
确实,自陈长青“上山学道”之后,我又有许多奇异的经过,温宝裕这样说,倒也不算是吹牛。
陈长青的反应来了,出乎温宝裕的意料之外,他先是“哼哼哼”三下冷笑,才道:“那个阴间,只不过是几个有家归不得的外星流浪鬼,装神弄鬼的玩意,收留了一些游魂野鬼,比起难民营来,也好不了多少,算是甚么,也值得说嘴。”
当温宝裕转述陈长青对“那个阴间”的批评之际,我不禁摇头——那确实是陈长青说话的一贯口吻,除了他之外,不会有别人说得如此刻而接近实情。“那个阴间”由一二三号建造而成,一二三号确然是“有家归不得”,只是他称他们为“外星流浪鬼”,那就会有点匪夷所思了。
温宝裕当时,也怔了一怔:“你倒知道不少。”
陈长青洋洋得意:“岂止不少,简直甚么都知道。”
温宝裕立即道:“那你该知道,别人如何才能帮助你。”
他的话,先咬定了陈长青如今的处境,需要人帮助,不容陈长青有推搪的余地,说话的技巧甚高。
陈长青果然入彀:“除非那人肯去死!”
温宝裕陡然震动,失声道:“甚么?”
陈长青嘿嘿冷答,笑声听来,竟是无限苍凉,他重覆了那句话:“除非那人肯死。”
由于陈长青的那句话实在太骇人,所以温宝裕也不及去细想他那几声冷笑,是不是在调侃世人——世人每有豪言语语,说是为了帮助朋友,便怎么怎么的,可是说归说,真正做到的,又有多少?
像这样,温宝裕千愿意万愿意帮陈长青,可是一想到他自己要以死亡作代价,他也不免踌躇。
温宝裕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你曾与卫斯理出生入死——当时且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行事的,我也可以为你这样做——”他的话没有说完,陈长青便“呸”地一声:“放你的狗臭屁,我何至于要朋友为我死?你自己肯死,就不想想你令堂大人和蓝丝姑娘?”
宝裕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抹了一下,大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可是由于我熟知温宝裕的为人,所以听到这里,我已经可以猜到接下来发生了甚么事——这小子有一股极度热情澎湃的激情,他在考虑之后,得出的结论,一定是要死去救陈长青。
当然,他要下这样的决心,自然有十分痛苦的心路历程,他本意是绝不愿意的,可是却又感到非这样做不可,所以他很矛盾痛苦,这才有一见了我之后,神情沮丧,说他“不想死”的这种情形出现。
但是他尽管不想死,还是可以为了陈长青,而不愿一切。
自我初识他起,我就知道在他的血液中,奔驰着这样的一股激情,这种激情,绝不现代,但是却可爱得叫人心疼——这也是我和他一见如故的主要原因。
当下,我趁他的叙述略作停顿之际,伸手按住了他的肩头,正色道:“小宝,为朋友牺牲自己,不是说不可以,但必须有个原则。”
温宝裕的眼神,在刹那之间,变得激动无比——他自然是因为我竟然知道了他的心意而激动。
他道:“请你告诉我,是甚么原则,我正为此,而矛盾不堪。”
我道:“好,你听着,那原则就是,朋友的痛苦,在死之上,你才值得去替他死。若是你牺牲了生命,他得的只是一般好处,那就不合原则。”
温宝裕皱着眉,我又道:“就算是一命换一命,也要看情形而论。陈长青当年,替我去涉险,他坚持的理由是,他只是单独一人,在世上无牵无挂,而我有极爱我的妻子,还有下落不明的女儿,所以他认为,他替我去,比较适合。”
温宝裕点了点头,表示明白我的“原则”。
我又道:“好了,那么,请问陈长青的处境,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情形?比死还痛苦,可以使他解脱这种痛苦?”
温宝裕的回答,很令人意外,他道:“陈长青他不肯说,我说就算死,只要值得,我也肯,又被人拒绝。”
我吸了一口气:“在这样的情形下,你想帮他,也无从着手。”
温宝裕笑了起来,反掉过头来安慰我:“你放心,生死大事,非同儿戏,如不弄清楚,自然不会轻易从事,而且,我看陈长青也决不肯告诉我他现在的处境,我作了几个设想,可以研究一下。”
红绫听到这里,才道:“小宝,你真了不起。”
温宝裕在红绫的眼中,像是忽然长大了许多,他耸了耸肩:“自家人,说这种话做甚么——请让我继续说下去,可好?”
我和红绫齐声道:“当然好。”
小宝把那柄小剑,放入盒中,笑道:“我们不要尽顾说话,让剑上的精灵逃走了——当下,我对陈长青表示,若真正需要,我可以不惜一死。可是,陈长青却鸡蛋中中挑起骨头来了。”
陈长青鸡蛋里骨头的话,一听就他是故意如此的,目的是要拒绝温宝裕的帮助。
他冷笑道:“你没有一口答应,考虑了之后,才表示愿意,太勉强了,我敬谢不敏,你也大可不必再心中戚戚,没有人会要你的命。”
温宝裕也故作生气:“我的命,爱给谁就给谁,谁也要不去!”
陈长青道:“那你留着慢慢过就好。”
温宝裕拍着自己的脖子,一副梁山好汉把脑袋卖给识货的姿态:“若是朋友有难,也不妨快些过——现在情形究竟如何?”
陈长青这次并没有上当,立时“哈哈”大笑了起来:“你少费神,不会告诉你的!”
温宝裕冷然道:“我知道,你现在已经不是人了——你的生命形式,已不是以人的形式存在了!”
陈长青没有回音,温宝裕心中一阵刺痛,但他仍然勉强打了一个“哈哈”:“给我说中,你默认了?”
陈长青仍然没有反应。
温宝裕又道:“你肉身己然不在?还是可以随意元神出游,你已经是一个记忆组,还是……甚至是精灵?是不是即使你已成为鬼魂,你仍然还要遭受苦难?”
他问了一连串的问题,问到了最后一个,想起那简直是最可怕的情形了,连声音也不免有些发抖。
陈长青仍然没有反应。
温宝裕又道:“你不必不承认了,刚才我一念驱鬼咒,你觉得有大力量在赶你走,那你必然是鬼非人,或者类似鬼魂,何不把你如今的处境,对老朋友说说。”
陈长青还是没有反应。
温宝裕等了一会,寂然无声,他心中不禁暗叫“糟糕”,心想莫非是自己的话,把陈长青得罪了?他再也不理自己,或是“拂袖而去”了。
他缓了缓神,又道:“好了,不说这些,且说召剑上精灵一事,我一定和卫斯理一起进行,你可要参加?”
他说了之后,等了一会,没有回答。他又道:“这……精灵既然和灵魂性质相近,以你如今的情形,与之沟通,只怕比我们容易,有你在场也好,我……我到时不念那咒语便是……”
他想引陈长青再说话,可是陈长青的声音,自此寂然。
温宝裕发起急来:“这年头,你拿人家当朋友,人家可未必领你的情,真难!”
陈长青仍然一无音息——他软求也不行,激将也无用,又念了两遍咒语,一样没有反应,这小子,到这时才想起:应该来找我了。
偏偏我又不在,他等了一夜,神情心绪,更是沮丧之至,所以我一回来看到他,简直就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他把经过说完,才解释道:“我想请你们到这里来,说起经过来,比较容易明白些。我一来就拉开阵仗,像是立刻就要召集精灵,是想陈长青再出声劝阻,可是……”
他神情黯然,红绫道:“我们说了这一会话,他仍未出声,不知还在不在?”
我长叹:“他要是在,不论是人是鬼,决忍不住不出声,当然不在了。”
温宝裕顿足:“真不够朋友!”
我和温宝裕,都十分希望能和陈长青再有联络,以楚他目前的处境,究竟有甚么不妥,所以我又道:“长青,有甚么难处,我们之间,还有甚么不能说的?”
说了之后,等了一会,没有反应。我又道:“还记得我们曾一起探索‘阴间’的秘密,这事情后来有了意外之极的发展,你可想知道?”
陈长青好奇心之强烈,在我百倍之上,我想用这番话来引他。
可是,仍然是音响寂然——这证明我刚才说的是对的,他如果在的话,一定按捺不住好奇心,会出声相询,一个人生性若是好奇,即使做了鬼,也不会改变。
温宝裕也道:“是啊,你再也想不到,那个大美人李宣宣,竟然会是古代的——”温宝裕说到这里,陡然住口,神色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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