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郭听了大奇,坦承:“我听不懂你的话。”
米博士道:“譬如说,蜉蝣的生命,遗传给它的规范是二十四小时,其中忽然有一只,竟然把生命延长到了七十二小时,你设想一下,这只长命的蜉蝣,在多出来的四十八小时之内,如何生活?它的生命,还算是什么生命?”
这问题古怪之至,而且想深一层,也惊心动魄之至。
我和白素听小郭说到这里,自然立刻转念,去思考这个问题。
可是这问题,一时之间,倒也不好回答——小郭当时的情形,也是那样,所以他支吾道:“这算什么问题,蜉蝣有什么时间观念?”
米博士却不肯接受小郭的回答:“假设,郭先生,假设有一只蜉蝣,突破了遗传的规范,生命变成了七十二小时,那便如何?”
小郭没好气,心想这“白痴”,一到辩论起这类问题来,非但不傻,而且词锋咄咄逼人,他故意作捣蛋式的回答:“那么,这只倒霉的蜉蝣,就会肚子饿!”
谁知米博士的反应,十分热烈,他道:“是啊,这就成大问题了,蜉蝣由于生命短暂,身上的消化系统早已退化。也就是说,它的一生之中,根本不需要进食——那是它的遗传规范,一旦失了常,当它想进食时,它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进食能力,它就不知自己该如何才好了。”
小郭哈哈笑了起来:“那么,这只蜉蝣,就只好饿死算了!”
米博士仍然很是正经:“岂止饿死而已,更悲惨的是,当其它的蜉蝣,都依照遗传的规律死去之后,这一只就孤伶无依,找不到同伴,没有另一只来和它交配,它成了天地之间,最可怜的生物。”
小郭呆了片刻:“我只知你是科学家,不知道你还是文学家!”
米博士却又默然不语,小郭忍不住问道:“你和我说起这些,有什么目的?”
米博士道:“没有什么目的——我只是研究遗传学的,所以深深感到,生物如果摊开了遗传的规律,是一件可怕之极的事,连蜉蝣这种小生物。尚且如此,脱轨的情形,若是发生在人的身上——”
他说到这里,竟然不由自主,打了几个冷颤——可知他心中想到的情况,可怕之至。
小郭说到这里,向我和白素望来。
他显然是在问我们,是不是可以想象一下这种遗传“脱轨”的可怕情形。
我闭上了眼睛一会——还全然未曾去深入地想,就已经感到了一股寒意,因为那是极难想象的事:人就是人,人要是脱离了遗传的规范,那当然不再是人,那么,这是甚么呢?
人的遗传规范是两只手,两只脚,若是忽然不依照这个遗传规律,变成了和昆虫一样:八只脚了,那么,他自然成了怪物。
在这种情形下,那“怪物”不但不能算是人,而且,也绝对无法在人类社会中生存。
我压低了声音:“这确然是很可怕的事——我认为,米博士这样说,一定另有用意在。”
小郭道:“我也这样想,可是猜不透。”
我望向白素,白素缓缓摇了摇头,也不知道米博士的话,寓有什么深意。
小郭继续说下去——这时,他们处身的房间,静了下来。小郭道:“大概快到了!”
说着,又觉出了一阵移动,且有三四下相当剧烈的震动。然后,房门打开,又是一个极美丽的女郎用舞蹈般的步伐打开门走进来,声音动听之极,作了一个手势:“请米博士!”
米博士站了起来,小郭也跟着站起,可是那女郎却向小郭发出了极动人的微笑:“只请米博士!”
小郭十分恼怒:“我受委托——”
那女郎不等小郭说完,便把一张支票,交给了小郭:“阁下被委托的任务已完成了,而且完成得很好,这是阁下的酬劳,对阁下的委托结束了!”
小郭低头一看支票,数字比他想象中的高得多,他当然满意之至。可是同时,他的自尊心,也受到严重无比的打击。
而且,他也为米博士的安全而担心,所以他提出了抗议:“不行,米博士是我带来的,我要对他的安全负责。”
那女郎巧笑倩兮,美目流盼,极尽妍态,可是说的话却令小郭苦笑:“米博士的安全,绝无问题,阁下若要坚持,只怕反倒有问题了!”
小郭被窒倒说不出话来,那女郎已向米博士伸出手去,玉指纤纤,要牵着米博士的手离开,但米博士却不解风情之至,忙不迭缩手,连声道:“我自己会走!”
那女郎抿着嘴笑,两人就这样打情骂俏似地走了出去,小郭还未决定是不是要硬来,门已关上。
小郭明知硬来也没用,长叹一声,坐了下来。和来的时候一样,经过一段时间,门又打开,出现的又是上一次那个女郎。
那女郎笑得更甜,小郭跟她走出去,又处身于那俱乐部之中。
一来一去,他连到过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而米博士是否见到了大亨,见了大亨之后,又发生了些什么事,他自然更不知道了。
他鼓了一肚子气,一离开俱乐部之后,立刻来找我,把经过说了出来。
我和白素在听完了他的经过之后,不禁苦笑——这件事,一开始就叫人摸不着头脑,现在更叫人摸不着边儿了,面对小郭疑惑的目光。我只好摊了摊手,说不上什么来,难以为他解释疑因。
白素在一旁道:“总算弄明白了一点:米博士和勒曼医院,似乎有一定的关系。”
小郭立刻怂恿我:“是啊,和勒曼医院联络一下,或许可以知道来龙去脉。”
我却不愿意这样做。虽然,我可以和勒曼医院随时联络,但是这件事,看来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若是去问他们,那纯粹是为了好奇,好象不是怎么好。
我把这一点说了,白素当然不会勉强我。小郭却道:“也不能说与你无关,姓米的找上门来求你,恰好我在,他才见到了大亨,事情如何发展,还难以预测,我们要求多了解一些情况,也很应该。”
我想了一想,就拉开抽屉,拿起了电话来,那电话号码,任何时候都有人接听,我提出:“有一位米寄生博士,有事来找我,他和贵院可能有关,若有关,我想知道关于他的一切。”
那边答应尽快给我答复,小郭还不满意:“尽快,是多快?”
我没好气:“可能一天,可能一年!”
小郭看到我很不耐烦,也就不敢言语——我确然极不耐烦,但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原因,或许,是米博士和小郭谈话间所提出来的问题,还在困扰着我:若是遗传因素脱了轨,会怎么样呢?
我重重顿了一下脚,小郭看到情形不对,想要告辞,抽屉的电话,却又响了起来。
我一按下掣,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言——这位勒曼医院中的医生,我虽然未曾和他见过面,但是通过许多次电话了,最近的一次,是在这个故事的结束部分,所以我一听声音,便知他是谁,他的声音听来年轻、活泼,很予人好感。
他大声向我招呼:“你提及的那个人,不属于我们医院。”
我想了一想:“他的来历,你们不知道?”
我得到的回答是:“这个人的身分,颇为神秘,他和我们之中的一员有联络,或者说,我们之中的一位,和他有联络——”
勒曼医院中有不少是外星人,我不知道和我对话的那个是不是外星人,但是他说话的方式,很是奇特。刚才他所说的话,乍听,没有分别,但仔细想想,却略有不同。
我道:“你的意思是——”
对方答道:“我们在一起,虽然大家都为同一目标而工作,但互相之间,绝不干涉他人的其它行动,所以院方并不知道详情,只知道米博士颇不寻常而已。”
我望向小郭,小郭作了一个手势,我犹豫了一下:“是不是能请那位和米博十有联络的朋友,和我作一次对话,由我来问他一些问题?”
对方听了之后,停了半晌,才道:“在一接到你的电话之后,我们当然尽可能帮你,已经和他联络过,可是他的答复,不会令你感到愉快。”
我苦笑:“说来听听!”
对方又停顿了一下(大约是怕我难堪),这才道:“那位说:叫卫斯理别多管闲事,他管得太宽了!”
这种话,听了之后,确然令人不愉快之至。我哼了一声:“不是我管闲事,是他来找我的!”
我得到的回答是:“请等一等!”
我心中实在很生气,我和勒曼医院的交往,自从一开始的那些误会冰释以来,一直很愉快,这次为了不相干的事,竟会出现这样的局面,真令人气沮。
过了一会,才又听到了那活泼的声音,他先是叹了一声,才道:“那位说,他没有叫米寄生来找你,叫米寄生来找你的,另有其人,不关他的事!”
我怒道:“为什么要你传话?叫他自己来对我说!”
对方笑了起来:“我早代你这样提出来了,可是那人的回答是:‘我不想改变声音,而我如果不改变声音,他一听就认出我是什么人,也知道事情和什么事有关,而目前我们在进行的事,不想别人知道,所以,免了!’你看,我也无法可施了!”
我“嗯”了一声,觉得也没有必要再说下去了,就道了谢,结束了通话。
小郭也抢着道:“那人说你能认得出他的声音!”
我挥了挥手,令小郭不要出声。事实上,我一听得这样说,就已经在想:那会是谁?
勒曼医院中的人,我接触过的不算少,一一想来,都有可能。
白素却道:“不必想了,想出了是什么人,也没有什么意义。”
我道:“不,那人不是说了吗,一认出了他是谁,就可以知道他们是在进行什么事了!”
白素笑:“可是,你怎能想出是什么人来?”
我吸了一口气:“有了那么明显的线索,要是想不出那是什么人来,好去死了——我要把记忆之中,和我说过话的每一个勒曼医院中的人,都揪出来,逐一分析,直到把他找出来为止。”
小郭“唯恐天下不乱”,立时拍手:“好,我帮你,运用计算机分析判别。”
人的脾性,很难更改,常言道:“江山好改,本性难移”,就是这个道理。这件事,本来和我没有什么关系,不是小郭苦苦哀求,我还懒得打电话给勒曼医院。可是勒曼院中的那家伙这样对我,我就非把他找出来不可。
我道:“不致于要劳动计算机,我说了,大家详细研究就可以了。”
于是,我一桩构地记述出来,自然是从这个故事,开始和勒曼医院接触起。
开始没有多久,我就感到白素的分析很有理——我这样做,一点用处也没有,因为我所能掌握的数据,实在太少了。
我所掌握的数据是:这个人的声音,我听了之后,可以认得出来,仅此一点而已。而一上来我连说了几个人,他们都曾和我说过话,我也都可以认出他们的声音来。而接下去,再说出来的人,个个都一样,根本无法判断是我要找的人!
所以,我说到一半,就不想再说下去了。
可是这时,白素却又鼓励我:“全记述下来,再慢慢来分析。”
我没好气:“把金月亮拐走的那个叫什么名字?哼,这些外星人,没一个是好东西!”
白素厉声道:“别那么说,没有他们,我们找不回宝贝女儿来!”
我一想,这倒也是事实,那一段惊心动魄的日子,现在想起来,仍不免心跳加剧。
我道:“自那次之后,我和勒曼医院,没有什么联络,最近一次——”
说到这里,我心中陡然一动,霍然站了起来,重重一掌,拍在桌上。
小郭忙道:“你想到什么了?”
我望向白素,再问小郭:“你知道我记述过的,那个题名为‘还阳’的故事?”
小郭点头,白素也发出了“啊”地一声,我忙问她:“你想到了什么?”
白素道:“你先说。”
我道:“在这个故事中,那一男一女,自大树中爆裂而生的木头人,结果如何,不得而知,但事后我曾请教于勒曼医院,和医院通话的过程中,有一个家伙凶狠狠地说,那是他们若干年之前实验的结果——”
白素很肯定地道:“就是这个人。”
我迟疑了一下:“何以见得?”
白素道:“其一,这个人你最近才听过他的声音。其二,一听到他的声音,你立刻会想起这个故事中记述的事情。其三,你想想米博士在听得红绫说他是‘木头人’这件事的反应!”
我用力挥手,大声道:“不错,就是他!”
红绫顺口说了一声“木头人”,米博士听了,反应如此强烈,自然是事出有因。其“因”,就是他如今的活动,和木头人有关。
在这个故事之中的木头人,不是普通的木头人,曾经接触过这个故事的,不必多说,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未曾接触过的,三言两语,实在说不明白,且试试以最简单的方法来作可以使人明白的说明!
话说若干年前,有人(自然是外星人,这外星人如今在勒曼医院,也就是和米博士有联络者)把人的最初生命形式,和树的最初生命形式结合,使它们一起成长,结果,经历千年,孕育出两个木头人来——人的外型,木的体质。这两个人从种种现象来看,具有生命,甚至思想,但是却又是木头人。
那外星人曾说,他使那两个木头人还阳,在生命的形式上接近人。
我不知道他将如何去进行,自那次通话之后,我们也一直没有再联络过。
那两个奇异的木头人的拥有者,是一位名叫黄蝉的美女,这美女的身分,是超级特工,神通广大,权势非凡,在这个故事之后,我和白素,都又曾和她有过数度接触。
但那全然是为了另外一些事,在经过的过程中,谁也没有提起过“木头人”的事。
那两个木头人本来在黄蝉的手中,那个外星人不知是不是已经将之弄到了手?还是和黄蝉在合作,一起进行令木头人还阳的工作?
如果黄蝉在这件事中有份,那么,另外一些谜团,也跟着有了答案。
第一,叫米博士以接近朱槿的方法去见大亨的人,极有可能是黄蝉。
第二,叫米博士有了难题来找我的人,更有可能是黄蝉。
第三,朱槿,这个独特的名字,她的真正身分,真的可能和黄蝉一样——米博士不是说了,两个人一见,“果然是认识的”吗?
这些问题,都有了答案,新的问题是:何以在这件事中,会有米博士参加?
以及,何以米博士非找大亨不可?
虽然疑问还在,但是整件事,都已大大地迈进了一步,我和小郭,都很是兴奋。
小郭道:“这就有了头绪了,可以假设,米博士在进行的事,和那两个神奇的木头人有关。”
白素和我,都表示同意。白素补充了一句:“那两个奇妙的人,毫无疑问,是一种新的人类,他们虽然生命之中有植物的因子,但是和‘第二种人’,却又有不同。”
小郭自然知道什么是“第二种人”,那是我曾遇到过的另一种人类,他们循植物进化的途径,而演变成人,有植物的特性。
这第二种人存世的极少,起先他们混居在人类之中,但是当他们发现动物的侵略性和植物的自保性,绝对无法混成一体之后,他们已经所剩无几,余下的少数人,也就隐居到了深山野岭。
用他们其中一个的话来说:我们生性平和,和你们生性凶残不同,要比斗,我们绝不是敌手,所以只有退避,避到再见不到一个人的所在去。
这几句话,说来极是痛心,我也同意他们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很快就会遭到绝灭的命运,所以并未阻止,而自此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中任何一个。
如今我们在讨论的“木头人”,自然和“第二种人”不同,因为“木头人”一半是人,有人的遗传因素,自然也有人的特性。
在这个故事之中,已经说明,当他们还在树身之中的时候,他们的思想,已有能力和人作直接的交流,若不是大树被砍了下来,他们裂树而出时,不知是什么样的状态。
这两个“木头人”,白素对他们的印象特别深,在那件事中,她还和黄蝉成了好友,所以这时,她提了一个小抗议:“他们不应该叫‘木头人’,叫‘树人’比较妥当一些。”
确然,“木头人”一词,颇有负面之意在,不是十分尊敬的称呼。
我首先赞成:“好,‘树人’这个称呼不。”
小郭挥了挥手:“总之是和他们有关——奇的是,那外星人为什么要利用米博士出马来进行?他自己为什么不行动?”
我道:“他没有出来活动,不表示他没有行动,我估计他是有借助米博士的专长之处。”
小郭道:“米博士的专长是遗传学——勒曼医院中的外星人,难道自己力犹未逮,还有什么事,有需要地球人来帮忙的?”
我本来就对米博士存有很大的疑惑,这时听了小郭的话,心中陡然一动:“你何由而肯定这个米博士是一个地球人?”
小郭张大了口,但是他忽然笑了起来:“你故事中的外星人够多了,不要又冒出一个来。”
我一扬眉:“我也没有说他是外星人!”
小郭一怔:“刚才你说——”
人的念头,有时是突如其来的。在我向小郭说“你也不能肯定他是地球人”之际,我对于米博士的身分,还并没有一个设想,只是觉得他必有古怪而已。
但等到和小郭对话的这短短时间内,我已经形成了一个概念。
我道:“不是外星人,也有可能不是地球人——‘第二种人’是地球人,但是‘树人’,你说,是不是也能算是地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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