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职员,立时又恭谨地答应了一声,向苏馆长鞠躬,走了回去。
苏馆长吁了一口气,神情也不像刚才那么惶急了。这时,他看来十分稳重,看得出他年纪虽然轻,但是已经肩负着相当重的责任。他伸出手来,要和原振侠握手,原振侠的心中虽然充满了疑团,但礼貌总不能不顾,便和苏馆长握了握手。
苏馆长道:“请进,我的办公室很幽静,可以详谈!”
原振侠仍然莫名其妙,道:“苏馆长,你是小宝图书馆的馆长?”
苏馆长连连点头,原振侠摊着手:“我真不明白,你为甚么要和我详谈?”
原振侠这样问对方,那是很合情理的。因为对方的一切行动言词,都令他如坠五里雾中,他自然想知道“详谈”是为了甚么。
可是,苏馆长的回答,却令得他更加莫名其妙──不论苏馆长的回答是要和他谈甚么,原振侠都不会比这个回答更惊讶。因为苏馆长的回答是:“我也不知道!”
原振侠在惊讶之余,感到了有一种被戏弄的恼怒。如果不是苏馆长的相貌,看起来那么厚重诚实,他真要用不客气的言词来对付了。
他“哼”了一声,已经表现出十分不耐烦来:“你也不知道我们之间要谈甚么,那还有甚么好谈的?”
苏馆长反倒现出十分讶异的神情来,望着原振侠。看样子,他不怪自己的话莫名其妙,反倒有点责怪原振侠的意思。他在呆了一呆之后,道:“我们总要谈一谈的,是不是?”
原振侠苦笑一下,真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是看对方如此坚持的神情,原振侠也无法可施,只好点了点头。他和苏馆长又进了图书馆,那两个职员又连忙站起来迎接。
等到他们两人进入了大堂,苏馆长的神态,忽然有点异样,望了望那十三幅画最后的一幅,又望了望原振侠,像是想把原振侠和那幅画中的婴儿,作一个比较,然后又喃喃地说了一句甚么话。
原振侠全然不知道,他这样做是甚么意思,他们出了大堂,上了电梯,一直到顶楼。
这时,整座图书馆中,简直静到了极点,他们相互之间,甚至可以听到对方的呼吸声。苏馆长来到了一扇门前,转动着门上的密码锁,打开了门。
门一打开,里面的灯光自动亮着。原振侠看到,那是一间布置精雅,十分宏伟的办公室,铺着厚厚的地毯。
进了办公室之后,苏馆长将门关上,神情很凝重,道:“我平时很少来这间办公室,事情太忙,哦,我忘了介绍我自己,我姓──”他说着,取出了名片来,交给原振侠。原振侠接过来一看,名片上的头衔倒不多,只有两项:远天机构执行董事,小宝图书馆馆长。
原振侠知道远天机构的庞大,这个执行董事控制下的工厂和各种事业,是无法一一列出来的。而名片上印着的名字,是苏耀西。
原振侠道:“我姓原,原振侠!”
苏耀西作了一个手势,请原振侠坐下来,原振侠仍然一点也不知道对方想干甚么。原振侠坐了下来之后,把自己的身子,舒服地靠在丝绒沙发上,然后望着苏耀西,对方这样请他进来,总是有目的的。
苏耀西也望着他,看情形,像是在等原振侠先开口,两个人互望着,僵持了将近一分钟。原振侠虽然不知道如何开口才好,可是他也忍不下去了,皱着眉,道:“苏先生,谈甚么?”
苏耀西像是如梦初醒一样,震了一震,才道:“是……是……请问……原先生,是不是现在就看?”
原振侠更是莫名其妙:“看甚么?”
苏耀西呆了一呆,道:“看……你……原先生,你……难道……”原振侠看出苏耀西说话支吾,神情像是十分为难,他忙道:“不要紧,你只管说好了!”
苏耀西这才吸了一口气,道:“看图书馆中编号一到一百号的藏书!”
苏耀西这句话一出口,原振侠先是陡然一呆,但是在极短的时间内,他就甚么都明白了。他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明白,闹了半天,苏耀西是认错人了──苏耀西要见的人不是他,而是那个持有特别贵宾证的那个人!
原振侠听图书馆的职员提起过,只有持有特别贵宾证的人,才能有资格索阅那一部分藏书。如今苏耀西这样说,证明他是认错了人!
在原振侠纵声大笑之际,苏耀西极其愕然地望着他。原振侠在那一刹间,心中“啊”地一声,感到十分后悔。他想到自己不应该大笑的,对方认错了人,自己何不将错就错,看看那编号自一到一百的,究竟是甚么样名贵罕见的书籍?
但是原振侠起了这样的念头,也不过一转念间的事,这种鬼头鬼脑的事,他还是不屑做的。他止住了笑声,道:“苏先生,你认错人了!”
苏耀西本来坐在原振侠的对面,一听得原振侠说他认错了人,他陡然站了起来,道:“我……认错了人?”
原振侠道:“是啊,你要找的人,是持有特别贵宾证第一号的,是不是?”
苏耀西张大了口:“不是你?”
原振侠摇头:“不是我,那人早走了,大约是三小时之前就走的!”
苏耀西双手挥着,一时间,仓皇失措,至于极点。
原振侠看到苏耀西这样神情,心中也不禁歉然,道:“真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冒充的,而是你根本不给我任何解释机会!”
苏耀西的神情镇定了些,苦笑了一下:“真是的,是我太鲁莽了,对不起。那……那位先生为甚么不等我,就走了呢?”
原振侠还没有回答,苏耀西又道:“职员有责任,一见持有特别贵宾证的人来到,就要通知我的。可是,今晚我恰好参加一个十分隆重的宴会,在那种场合带着突然会发出声响的传呼机,是十分令人尴尬的事,所以职员的通知,我没有接到,等到宴会完了,我才知道的!”
原振侠气道:“我既然不是你要见的人,你不必向我解释这些经过。”
苏耀西也哑然失笑:“是!是!”
原振侠十分好奇:“苏先生,你要见的那人是甚么人?如果你根本不知道他是谁的话,何以这样惶急?”
苏耀西道:“那人他持有第一号的特别贵宾证啊!”
原振侠又问:“那又有甚么特别?”
苏耀西道:“第一号的贵宾证──”他才讲了一句,就陡地停了下来,一副失言的样子,而且转过了头去。
原振侠还想再问下去,苏耀西已经道:“对不起,请你别再发问,我也不会再回答你。”
原振侠有点窘,为了解嘲,他耸耸肩:“这是一项特殊的秘密?”
苏耀西只是闷哼了一声,并没有回答,而且,摆出明显地请原振侠离去的神态来。
原振侠不禁有点啼笑皆非,只好向门口走去。他在拉开门的时候,才转过头来,道:“你要找的那位先生,是因为他的左腿受伤流血,而急着离去的。”
苏耀西神情讶异:“你说甚么?”
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详细的情形,你可以去问目录室的那个女职员,对不起,再见!”
原振侠推开了那间布置优美的办公室,乘搭电梯下去,出了大堂。两个职员对原振侠的态度十分恭敬,原振侠忍不住好笑,道:“你们的馆长认错人了,他以为我是那个有特别贵宾证的人!”
他没有多耽搁,就上了车,驶回家去。一路上,他的思绪十分混乱,总觉得在小宝图书馆,盛远天的生平之中,有着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原振侠一面驾车,一面想着。这时,夜已经很深了,公路上一辆车子也没有,原振侠将车子开得十分快。他接连在高速下转了几个弯,对自己的驾驶技术,感到很满意。
他又以更高的速度转过了一个弯。那弯角的一边,是一片临海的平地,原振侠在转过去之际,依稀看到有一辆车停着。
虽然是在静僻的公路旁,有一辆车停着,也并不是甚么出奇的事,不足以令得原振侠停下车来察看。可是他一瞥之间,却看到就在车旁的一株树上,像是有一个人,紧紧抱着树身,一动也不动。
由于车速十分高,原振侠不能肯定自己看到的是不是事实。他在冲出了几百公尺之后,才陡地停了车,然后,掉转头,再慢慢地驶回去。
到了那个弯角处,他已经看清楚了,的确,有一个人,正把他的身子,紧贴在树干上。单从他的这种姿势看来,已可以感到这个人的内心,充满了痛苦。而且原振侠立即认出了这个人,就是他在小宝图书馆遇见的那个人!
原振侠感到惊讶之极,这个人的左腿受了伤,在流血。原振侠以为他离开之后,早就去找医生了,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在这旷野之中停留了那么久!
他为甚么不去找医生?原振侠在刹那之间,想到的第一个理由是:他受了枪伤或刀伤,而受伤的原因,是和犯罪有关的,所以他不敢去找医生!
但是原振侠又立时推翻了这个想法──一个因犯罪原因而受伤,不能去找医生的人,也决计没有理由,把自己留在旷野之中的!
原振侠一面迅速地想着,一面早已打开了车门,向那人奔了过去。他并没有令车头灯直射向那个人,所以当他来到那人身前的时候,那人附近的光线,也不是太明亮。但是那已足以使原振侠看清那人的情形了。
那人双臂,紧紧地抱着那株树,身子用尽气力地靠在树身上,可以看得出,他的身子在微微发抖。他的脸,也紧贴在树身上,树皮很粗糙,他这样子,应该感到十分不舒服,可是看他的情形,却像是一点也不觉得。原振侠先是看不到他的脸,要绕着树,转了半个圈,才看到了他的脸。
那人脸上的神情,也叫原振侠吓了一大跳。原振侠从来也没有在一个人的脸上,看到过这样深刻的痛苦──他脸上的肌肉扭曲着,双眼睁得极大,额上和鼻子上全是汗,神情不但是痛苦,而且惊恐绝伦!
原振侠在一震之后,还没有开口,那人充满了绝望的眼神,已缓缓向原振侠移了过来。
原振侠忙道:“你的伤……怎么了?你需要帮助,别拒绝他人对你的帮助!”
由于在图书馆中,那人曾拒绝过原振侠的帮助,所以他在说这几句之际,语气中带着责备。同时,他伸手过去,抓住了那人的手臂。
当原振侠一碰到那人的手臂之际,那人陡然发出了一下如同狼嗥也似的惨叫声来。这种惨叫声,在这寂静的旷野中听来,简直是骇人之极。原振侠陡地吓了一跳,自然而然,缩了一下手。
他才一缩手,那人已放开了树身,陡然在原振侠的面前跪了下来。在原振侠还未曾明白发生了甚么事,正在极度的错愕间,那人的双臂,已紧紧抱住了原振侠的双腿,同时,以一种听来嘶哑、凄惨而绝望的声音叫着:“救救我!世界上总有人可以救我的,救救我!”
不但他的哀求声在发颤,连他的身子,也在剧烈地发着抖。一个人若不是他内心或肉体上的痛苦已到了极点,是决计不会有这种情形出现的。
原振侠忙抓住了他的手臂,道:“起来再说,起来再说,不论甚么困难,总有法子解决的!”
原振侠其实一点也不知道那人遭到了甚么困难,而且事实上,世界上有太多的困难,是根本没有法子解决的,但是他在这样子的情形下,除了这样说之外,也没有别的话可以说。
那人听了原振侠的话,好像略为镇定了一些,抬起头,向原振侠望来。他仍然跪在地上,是仰望向原振侠的。当原振侠和他那充满了绝望的眼神接触之际,心头也不禁发凉。他用力把那人拉得站了起来,道:“放心,我是医生,一定会尽可能帮你。你能不能自己驾车?不能的话,我送你到我服务的医院去。”
那人喃喃地道:“医生!医生!”
这已经是第二次,当原振侠提及自己是医生的时候,那人作出这样的反应。原振侠不能肯定,这人这种反应想表示甚么,但是在感觉上,却给人以这个人对医生十分轻视之感。
原振侠当然不去计较那些,因为眼前这个人,的确需要帮助。他扶着那人走向自己的车子,等到来到车旁时,那人深深地吸着气,已镇定了很多,脸上也渐渐恢复了原振侠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种冷峻。
当原振侠打开车门,请他上车之际,那人犹豫了一下,又向原振侠望了一眼。可能是原振侠的神情十分诚恳,那人竟然没有拒绝,就上了车。
原振侠也上了车,那人坐在他旁边,原振侠一面驾着车,一面向他看去。在黑暗中看来,那人的脸色苍白得可怕,双眼失神地望向前方。原振侠又向他的左腿看了一下,看到他左腿上,仍然扎着领带,流血好像已停止了,不过裤脚上的血迹,还是可以明显地感觉得出来。
原振侠沉声道:“血止了?”
那人自喉间发出了一下古怪的声音来,算是回答。然后,突然问:“你是哪里毕业的?”
原振侠呆了一呆,医生被人家这样考问资历的情形,并不多见。要不是原振侠对这个人存着极度好奇的话,他才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他在一呆之后,道:“日本轻见医学院。”
他毕业的那家医学院,并不是很著名的,普通人未必知道,可是那人居然“嗯”地一声:“轻见博士是一个很好的医生,我上过他的课,他还好么?”
原振侠陡地一震,一时之间,几乎把握不定驾驶盘。他索性踏下了刹车,望着那人,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甚么才好。
那人的话,真是叫原振侠震动,他说他上过轻见博士的课,那是甚么意思?
那人却并不望向原振侠,只是苦笑一下:“干甚么那么惊奇?世界上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才上过医学院!”
原振侠更讶异:“你……我们年纪相仿,可是我不记得有你这样的同学。”
那人淡然道:“我是在轻见博士欧游的时候,经过我们的学校讲学时,听他的课的。”
原振侠立时问:“你是哪一间的──”那人回答:“柏林大学医学院。”
原振侠不禁苦笑起来,他曾一再在那人的面前,表示自己是一个医生。绝未想到,对方也是一个医生,而且资历还比他好得多。
那人又发出了一下苦涩的笑声来:“那又怎样?我还是英国爱丁堡医学院的博士!”
原振侠更说不出话来,他继续驾车,在过了几分钟之后,他才道:“这样说,你需要的帮助,和你所受的伤是无关的了?”
那人一听,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并不回答。
过了好一会,他才道:“不,你错了,和我的……伤,有关联。”
原振侠越来越好奇,由于事情实在太奇怪,他连问问题,也不知道从何问起才好。沉默了一会之后,那人才又叹了一声,道:“我的名字是伊里安?;古托。”
这又大大出乎原振侠的意料之外,这个人看起来分明是中国人,可是却有一个西班牙式的名字!他不由自主,又向那人看了一眼,注意地看起来,那人是有一点不像是纯粹的中国人。原振侠问:“古托先生,你──”古托道:“我从巴拿马来。”
原振侠又向他望了一眼,心中在想:这是一个怪人,他有着那么好的学历,能有一张小宝图书馆的特别贵宾证,那也不算是甚么奇怪的事了。看来,古托并不是一个多话的人,自己能引得他讲了那么多话,已经很不容易了!
既然古托是一个极具资历的医生,那么他腿上的伤,自己实在不必太过关切,倒是他的神态看来如此痛苦绝望,值得注意。
原振侠想到这里,叹了一声:“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古托先生,看来你的精神十分颓丧,总要看开些才好!”
原振侠也知道自己这种空泛的劝慰,是不会起甚么作用的。但在古托未曾说出,他究竟有甚么心事之前,他也只好这样说。
原振侠料不到,自己的话,竟然引起了古托的强烈反应。他陡然之间,现出咬牙切齿,恼恨之极的神情来,道:“颓丧?我岂止颓丧而已!我简直恨不得立刻死去!但是,在未曾明白这件事的真相之前,我死不瞑目,所以才苟延残喘地活着!”
古托的这几句话之中,表现了他对生命的极度厌恶。原振侠不禁心头乱跳,他想也未曾想到过,一个人对自己的生命,会如此厌恶,如此要把它提早结束!
看古托在讲这几句话时的神情,他双手紧握着,指节骨发白而发出格格的声响,令原振侠感到了一股极度的寒意,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他只好默默地驾着车。
一直等到快驶近市区,他一直感到车厢之中的气氛,沉重之极,令得他如果不设法去打破的话,他也会承受不起。
他吸了一口气,问:“你有甚么不明白的事?”
古托的喉间,发出了一阵怪异的“格格”声:“等到了你的医院,我会让你知道……这件事……我从来没有让任何人知道。”
原振侠在古托发颤的声音之中,听出了他的意思。他把手在古托的肩上,轻轻拍了一下,道:“我叫原振侠,你可以把我当作朋友!”
古托激动起来──看来他是一个十分热情的人,只是不知道有甚么致命的痛苦在折磨着他,所以使他的外表看来,变得冷峻和怪异。
古托双手掩住了脸,发了一会颤,才道:“本来我也有不少朋友,但是自从……自从……发生了变化之后,我疏远了他们。唉,原,你准备听一个很长的故事!”
原振侠道:“不要紧,事实上,我在图书馆中一见到你,就觉得你不是普通人!”
古托苦涩地笑起来:“是太不普通了!”
在这之后,他们两人之间,又保持了沉默,但是气氛已和刚才完全不同。刚才他们几乎是陌生人,但是现在,凭着至诚的一番对话,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不少。
车子驶进了市区,由于是深夜,街道上看来仍然十分凄清。
等到车子驶进了医院的大门,停了下来,古托才道:“原,我不想任何别的人,参与你我之间的事!”
原振侠一口答应:“好,你腿上的伤势,我想我们都可以处理。你可以到我的办公室去,需要甚么药物,请你告诉我,我叫人取来。”
在原振侠想来,古托本身是医生,对他自己的伤势如何,自然有深切的了解,需要怎样治疗,自然不必自己多出主意。
可是古托的回答,却出乎原振侠的意料之外,他道:“药物?不需要任何药物!”
原振侠一时之间,不明白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古托也没有作进一步的解释。他们一起下了车,古托在行动之际,虽然有点步履不便,但是也不需扶持。原振侠看到他腿上,像是没有血再流出来。
原振侠一面和值班的医生护士打着招呼,一面带着古托向内走去,到了他的办公室之中,请古托坐下,把门关上。
古托望了原振侠一下:“你肯定不会有人来打扰?”
原振侠点头:“肯定!”
古托叹了一声:“我自己也不知道,为甚么要对你这样信任。从现在起,我保证你所看到的情形,是超乎你知识范畴之外的!”
他一面说着,一面解下了扎在腿上的领带。
原振侠听得古托这样讲,心想他的伤处可能十分怪异。但不论是甚么样的伤,都不会超过一个医生的知识范畴之外,古托的话,可能太夸张了!
他看着古托解下了领带。由于他的腿曾流血,血湿透了裤脚,也沁在绑在裤子外的领带上,所以领带上也染着血迹。
古托解开了领带之后,双手突然剧烈地发起抖来。然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撩起了他左边的裤脚来。当他把裤脚撩过膝盖时,原振侠已经看到了那个伤口。
伤口在左腿的外侧,膝盖之上十公分处。
如果是一个普通人,或者是一个对血天生有恐惧感的人,看到了这样的一个伤口,自然会感到害怕。可是作为一个医生来说,这样的伤口,实在太普通了。
伤口是一个相当深的洞,深洞并不大,直径只有一公分。伤口附近的皮肉翻转着,鲜红色的肉,和着浓稠的、待凝结而未曾全部凝结的血,看起来,当然不会给人以舒服的感觉。
在伤口上,本来有一方纱布覆盖着。古托在撩起裤脚的时候,把纱布取了下来。
原振侠只看了一眼,就以极肯定的语气道:“你受了枪伤,子弹取出来了没有?”
在医学院时,法医学是原振侠主修的科目之一,而且成绩优异。所以原振侠一看到古托腿上的伤口,立时可以肯定那是枪弹所造成的。而且,他还立即可以联想到许多问题。
例如,他可以知道,子弹是从相当远的距离发射的,虽然造成了伤口,可是一定未伤及腿骨,因为古托还可以走动。原振侠也可以从伤口处看出来,射击古托的手枪,口径不会太大,如果是点三八口径的手枪,子弹射进肌肉时,所造成的伤口会更大得多。
这时,伤口附近,只有浓稠的血沁出来,所以原振侠又推断,子弹可能还在肌肉之中!
当原振侠这样说了之后,古托抬起头来:“你说这是枪伤?”
原振侠道:“绝对肯定,子弹──”古托陡然一挥手,打断了原振侠的话头:“枪伤!从任何方面来看,这伤口是子弹造成的。有经验的人,甚至可以肯定,那是点二五口径的小手枪的结果!”
原振侠点头:“我同意这样的判断。”
古托声音嘶哑:“可是,我一辈子没有见过手枪,也从来没有人向我射击过!”
原振侠怔了一怔,一时之间,他不知道古托这样说是甚么意思。没有人向他射击过,那么他腿上的伤口是怎么来的?这一定是枪弹所造成的伤口,不可能是别的利器。
所以,当古托否认那是枪伤之际,原振侠除了勉强地干笑了几声之外,无法作出别的反应。古托有点凄惨地笑了起来:“你不相信,是不是?那么,再请你看看,我是甚么时候受伤的?”
原振侠用一柄钳子,钳了一小团棉花,先蘸了酒精,再用这团棉花,在伤口附近,轻轻按了几下,道:“大约在四到五小时之前。”
古托干涩地笑了一下:“是在你见我流血的那时候?”
原振侠“唔”地一声:“差不多。”
古托长叹了一声,神情又变得极度愤懑和绝望:“如果我告诉你,这个伤口,在我腿上出现,已经超过两年了,你会相信不相信?”
原振侠立时摇头,那是一个受过严格医学训练的人,听到了这样的说法之后,本能的反应。然后,他盯着古托:“你有后期糖尿病?有梅毒?”
有原振侠所说的那两种病症,都可能使得伤口久久不愈,这是普通的医学常识。
古托缓缓地摇着头,从他的神态来看,他不可能在说谎。
原振侠又道:“你一直不去治疗它,所以──”他才讲到一半,就没有再讲下去。本来,他以为古托可能是一个精神不平衡的人,有一种精神病患者,会自己伤害自己的肢体,从中获得不正常的快感。但是原振侠立即又想到,人的肌肉组织,有自然的恢复能力,就算不经过任何治疗,两年多了,伤口也早应该愈合了,而且,伤口并没有发炎溃烂的迹象,绝不可能拖上那么久的!
原振侠在住口不言之后,实在不知道该说甚么才好了,他只好怔怔地望着古托。古托道:“请你再仔细观察一下伤口!”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花了大约五分钟时间,仔细观察着。他所得的结论,和他第一眼看到时并无改变。
古托覆上了纱布,放下了裤脚,道:“我很失望,你为甚么不奇怪伤口并不继续流血!”
原振侠忙道:“我正想问,可能是子弹在里面,恰好压住了主要的血管。”
古托缓缓摇头:“不是,完全不是。”
古托在讲了那句话之后,便不再说甚么。原振侠指着伤口,道:“你至少应该治疗,那是小手术,先把伤缝起来──”古托陡然显得十分不耐烦,厉声道:“我早已经说过了,你看到的情形,超乎你的知识范畴之外,你偏偏要用你的知识来处理!”
原振侠也有点生气,道:“用一块纱布盖着,总不是办法!你──”古托接上了口,道:“你以为我没有治疗过?当它才一出现之后,我就一直在治疗它,可是……可是……”古托讲到这,身子又剧烈地发起抖来。
原振侠看到了这等情形,心中也不禁骇然:“可是一直医不好?”
古托十分无助地点了点头,原振侠道:“怎么可能?那是不可能的事!”
古托道:“当一件事情已经发生时,请别说它不可能,只是我们不明白其中的道理而已!”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看来古托还是一个十分理智的人,他的话十分有道理。当然,那得先要肯定这个伤口,真是在两年前发生的才好,而原振侠这时,并不完全相信这一点。
他挥了挥手,道:“我是说──”古托再一次打断了他的话:“你先听我说,我腿上的伤口是怎么来的!”
原振侠拽过一张椅子,在古托的对面,坐了下来。
古托双手抱着头,弯着身,把头埋在两膝之间。过了好一会,才抬起头来,道:“我对你说的一切,每一个字,都是实在的情形。不管事情听起来如何荒谬,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你必须知道,我所说的,全是事实!”
原振侠见古托说得十分沉重,他也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你说的全是事实。”
古托又隔了一会,才道:“我腿上的伤口,是突然间出现的!”
原振侠有点不明白,伤口怎么会“突然出现”呢?伤口,一定是被其他东西造成的。不过他并没有问,只等着古托说下去。
古托抬头,怔怔地望着灯,面上的肌肉不断在抽搐着,神态十分惊怖。他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然后,吞了几口口水,道:“那一天晚上,我正在参加一个宴会,时间是接近午夜时分。”
原振侠挪动了一下身子,使自己坐得比较舒服一点,因为看起来,古托像是会有冗长的叙述。
古托又道:“我在巴拿马长大,我的身世十分怪异,这……我以后会告诉你。总之,那天晚上的宴会,是为我而设的,庆祝我从英国和德国,取得了医学博士的头衔归来。我还要到义大利去修神学,欢迎和欢送,加在一起,出席宴会的人十分多──”宴会的主持人,是巴拿马大学的校长。古托是这家大学的高材生,十九岁就修毕了课程所规定的全部学分,是有史以来大学最年轻的毕业生。大学校长作宴会的主持人,原因当然不止这一点,也为了他的女儿芝兰,她是全国出名的美人,和古托之间,有着特殊的感情。
芝兰比古托小一岁,身形长得很修长,有着古铜色的皮肤,全身都散发着难以形容的热情和美丽,而且气质高贵出俗。整个中南美洲的贵介公子,都以能和她共同出游为荣,可是芝兰却只对古托有兴趣。
当宴会进行到酒酣耳热的阶段,主人请宾客翩翩起舞之际,古托和芝兰随着音乐的节奏旋转着,就令得不知多少人羡慕。巴拿马副总统的儿子,全国著名的花花公子,就愤怒地脱下了白手套,想向古托抛过去,幸好在他身边的人,及时阻止,这个花花公子幸然离去。
芝兰也感到大厅中的气氛有点不很好,她已经一连和古托跳了三段音乐,两个人都没有停止的意思。芝兰把她的脸颊,轻轻地偎着古托,两个人都觉得对方的脸颊在发烫,芝兰低声说:“到阳台去?”
古托点了点头,带着芝兰,作了两个大幅度的旋转,已经到了大厅的一角。他一手仍然轻搂着芝兰柔软的腰肢,一手推开了通向阳台的门。
阳台十分大,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花的自然香味,加上芝兰身上散发出来的女性的醇香,令得古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出乎他们两人意料之外的是,阳台的一角有两个人在。那两个人看到了古托和芝兰,微微鞠躬,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那是两个保安人员,由于宴会有不少政要参加,所以保安措施相当严密。这未免令得古托和芝兰都感到相当扫兴,但他们还是来到栏杆前,望着花园,在黑暗中看来,平整的草地,就像是硕大无比的毯子一样。
古托和芝兰都一样心思,伸手指了指草地。
阳台上既然有人,他们就想到,那么大的花园,总可以找到一个不被人打扰的角落。古托自欧洲回来,芝兰还是第一次见他,两人都有很多话要说,需要一个安静的角落。
年轻男女,心意相通,大家都想到了同一件事,那会令得他们的心中,充满了甜蜜之感。他们会心地笑着,一起转过身,又向大厅走去。
就在这时候,事情发生了。
先是那两个保安人员,突然之间,发出了一下充满了惊惧的叫声。古托和芝兰立时回头,向他们看去,都带着责备的神情。
可是那两个保安人员的样子,却惊惶莫名,指着古托,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古托看到他们指着自己的左腿,连忙低头看去。
就在这时,芝兰也发出了一下惊呼声,而古托自己,更是惊骇莫名!那天晚上,古托穿着整套的纯白色衣服,显得十分潇洒出众,而这时候,他白色的长裤上,已经红了一大片,而且红色正在迅速扩展。
任何人一看到了这一点,都可以立即联想得到──那是受伤,在流血!
古托一点也不觉得疼痛,只是觉得麻木,一种异样的麻木自左腿传来。而且,他可以清楚地感到,自己在流血,那种生命泉源自身体中汩汩流出来的感觉,十分强烈,也十分奇特,古托陡然叫起来:“我在流血!”
这时,那两个保安人员也恢复了镇定。一个过来扶住了古托,另一个奔进了大厅,大声宣布:“有狙击手在开枪,请各位尽量找隐蔽的地方,以策安全!”
刹那之间,大厅之中,尖叫声响成了一片!混乱的程度,就像是陡然翻开了一块石板,石板下的蚂蚁在拚命趋逃阳光一样。
更多的保安人员奔过来,古托立时被扶进书房。花园中所有的水银灯都亮着,一队军、警联合组成的搜索队,在花园中展开搜索。
在宽大的书房中,至少有七、八个医生在。芝兰挨在古托的身边,紧握着古托的手,古托仍然不觉得疼痛,可是血在向外涌出来的感觉,依然奇异强烈。
他的裤脚已被剪了开来,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他左腿上的伤口,是枪弹所造成的。血正在汩汩向外涌出来,浓稠而鲜红,看得人心惊肉跳。
一个医生,已经用力按住古托左腿内侧的主要血管,另一个医生正把一件白衬衫,按在伤口之上。可是血完全止不住,还在不断涌出来,那件按在伤口上的白衬衫,一下子就染红了。
有人叫道:“快召救护车!”
混乱之中,在那人叫喊之前,竟然没有人想到这一点!所以,救护车是在古托左腿被发现流血之后二十分钟才到达的。
古托被抬上担架,送上救护车,芝兰一直在他的身边。当救护车开始离去的时候,参加宴会的军政要人,也纷纷登上了他们的避弹车,在保安人员的护送下,呼啸着离开。
古托在救护车上,仍然在流血,可是他的神智十分清醒,甚至一直不觉得痛。反倒是他看到芝兰那种焦虑惶急的神情,觉得心痛。他笑着道:“我不致于有资格成为行刺的对象,一定是有人觉得我和你太亲热了!”
芝兰低着头,一声不出,把古托的手握得更紧。古托感到一丝丝的甜味,直沁入心头,腿上的创伤对他来说,简直是微不足道之极了!
这时,古托仍然一直在流血。在救护车上的医护人员,已经在伤口的附近,用弹性绷带紧扎了起来,带子陷进了肌肉之中,而且在伤口上,洒上了令肌肉和血管收缩的药剂。
在这样的紧急处理之下,就算伤口再严重,血也该止住了,至少,不应该再这样大量涌出来了。可是,掩在伤口上的纱布,却仍然不住地一块又一块换,一方纱布才覆上去不久,就被血浸透了。以致用钳子钳起纱布来的时候,血会自纱布上滴下来。
一个医护人员忍不住叫道:“天呀,这样流血不止,是……是……”他没有说下去,只是在喉间发出了“咯”的一声响,止住了话头。不过,他说下去或是不说下去,都是不重要的,谁都知道,这样大量而迅速的失血,如果不能止住的话,那很快就会死亡!
古托本来是躺着的,这时,他坐起身子来。以他所受的医学训练来判断,医护人员的做法十分对,谁都是这样做,血应该止住的了。
可是,血还在流着。由于伤口附近紧扎着,麻木的感觉越来越甚,但是血向外在涌着的感觉,也越来越强烈,他开始感到事情有点不对了。
不过这时,他只不过是开始有了怪异的感觉而已。
后来,事情的怪异,比他开始时那种怪异的感觉,不知道严重了多少,怪异了多少!
古托的脸色开始苍白。本来,他是一个运动健将,有着十分强壮的体型和健康的肤色,可是这时,在救护车的车厢之中,他的脸色却白得和车壁上的白色差不多!
大量的失血,当然会令人的面色变白。但这时,主要还是因为心中突然升起的一股莫名的恐惧:为甚么流血一直不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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