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条上也没有写明他离去的时间。原振侠不禁感到十分气恼,可是继而一想,古托的一生,如此怪异,令得他的脾气变得古怪和不近人情,似乎也可以原谅的了。他不知道古托住在甚么地方,也没有和他联络的法子。
当天,原振侠在到了医院之后,只觉得自己精神恍惚,完全无法集中,想的全是发生在古托身上的怪事。他和几个同事,提到了伤口不能愈合的事,所得到的答覆,例如患有先天性梅毒,后期糖尿病等等,会导致伤口不愈合,这全是他早已知道了的事。
而且,古托腿上的伤口,问题还不在于是不是愈合,而是这个伤口,是突如其来的,而且会定期流血。更骇人的是,伤口附近的肌肉,像是受着一种神秘之极的力量控制,坚决和肌肉的主人作着对抗!
原振侠也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巫术,他一想到这一点时,就禁不住苦笑:巫术,真有这种力量存在么?
到了中午休息后,原振侠实在忍不住,他想,古托一定会到小宝图书馆去的,何不打电话到图书馆去查问一下。
可是,当电话接通了之后,他得到的回答却是:“对不起,今天我们没有接待过有贵宾卡的人。”
原振侠呆了一呆,古托没有到图书馆去,这实在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昨晚,他甚至以为自己是盛远天的唯一儿子!
原振侠放下了电话,呆了片刻,想起了昨晚见过面的苏耀西来。看昨晚苏耀西这样气急败坏的样子,像是十分重视持有第一号贵宾卡的人,原振侠觉得自己有责任,告诉他一下古托的来龙去脉。于是,他按照苏耀西名片上的电话号码,拨通了之后,接听的是一个娇滴滴的声音:“苏耀西先生秘书室!”
原振侠道:“请苏先生听电话。”
那娇滴滴的声音回答:“对不起,先生,你没有预约时间?”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我不知道打电话也要预约时间,他在不在,我有重要的事!”
那声音道:“你需要预约,把你的姓名、电话号码留下来,把你要对苏先生讲的事,大致告诉一下,再告诉我们你最适宜听电话的时间,苏先生会安排覆电话给你的时间!”
如果不是对方的声音那么娇嫩动听,原振侠已忍不住要骂起来了。他闷哼一声:“苏耀西自以为他是甚么?”
对方显然不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问题了,立时答道:“苏先生就是苏先生,如果你不喜欢这样的安排,可以取销通话。”
原振侠憋了一肚子气,大声道:“好,那就取销好了!”
他忍不住骂了一句:“甚么东西!”然后才放下了电话,不由自主摇着头。
苏耀西当然是商场上的重要人物,掌管着许多企业,可是他这样子的作风,也未免太过分了。找寻古托的路子都断绝了,原振侠也没有办法,真的只好如古托所说的那样,当作是“听了一个荒诞的故事”。
然而原振侠却知道,那不是故事,是一件怪诞不可思议的事实,他等待着古托来和他联络。
一连三天,古托音讯全无,原振侠忍不住,心想,到小宝图书馆去看看,或许会有点收获。至少,可以再去仔细观察一下那些画像。
当天晚上,晚饭之后,他驾车出发,到了小宝图书馆,进入了大堂。
那些画仍然挂在墙上,原振侠看着画,果然发现那女子在第一幅画中,足踝部分有着三道横纹。而古托提及的那个表坠,是在第三组的画像中,那表坠下的图案,画得十分精细。但如果不是对这种图案有特别认识的人,还是不会注意的,虽然所有的画,都画得那么精细和一丝不苟。
最后,原振侠站到了那幅婴儿的画像之前,凝视着。婴儿胸前那圆形的胎记,看起来形状多少有点不同,那可能是随着人体的长大而带来的变化,但是位置却和古托胸前的那块,完全一样的。胎记是人体的色素凝聚,集中表现在皮肤上的一种普通的现象,几乎每一个人都有,但是位置如此吻合,说是巧合,那未免太巧了。
在盛远天的传奇中,并没有提及过他有一个儿子。画像中这个婴孩是甚么人,完全没有人知道,只不过他的画像挂在这里,所以大家都推测那是盛远天的儿子,如果是,那么,这男婴的下落呢?
原振侠只觉得盛远天和古托之间,充满了谜团,看来自己是没有能力可以揭得开的了。
他在大堂中停留了相当久,心中的谜团一个也没有解开,已准备离去。当他转过身来,他陡然一呆。
有两个人,当原振侠转过身来时,正走进大堂来。那两个人中的一个,正是与他打一个电话,都要先登记预约的苏耀西,另外一个,相貌和苏耀西十分相似,年纪比他大。两人一面走进来,一面正在交谈,苏耀西道:“真怪,他应该再来的,为甚么只是露了一面,就不见踪影了?”
另一个道:“是啊,这个人一定是一个极重要的人物,他有第一号的贵宾卡!”
苏耀西的语气,十分懊丧:“我们甚至连他叫甚么名字都不知道,人海茫茫,不知上哪里去找他才好!”
听得苏耀西这样说,想起打电话给他,要他听听电话都那么难,原振侠不禁感到一股快意。他转过身来,迎了上去,道:“对不起,我无意中听到你的话,那个人的名字,叫伊里安?;古托。”
原振侠本来以为,如果古托的经济来源的背后支持者,是远天机构的话,那么苏耀西听了这个名字,一定会有奇讶之感的。
可是,看苏耀西的神情,他显然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他只是神情惘然地“哦”了一声。那个年纪较长的,瞪了原振侠一眼,相当不客气地问:“你怎么知道?”
原振侠回答:“我和他曾作了几小时的长谈!”
苏耀西忙问:“他现在在哪里?”
原振侠道:“我不知道,我也正在找他!”他略顿了一顿,又道:“我找他比较困难,你们财雄势大,有了他的名字,要找他自然比较容易──还有,他用的是巴拿马的护照。”
苏耀西直到这时,才认出原振侠是那天晚上他误认的人来,指着原振侠:“哦,原来是你……”原振侠道:“是的,那天晚上我离开之后,在半路上遇见了他!”
那年长的有点不耐烦,向苏耀西道:“老三,盛先生的遗嘱之中,只是说如果持有第一号贵宾卡的人来了,我们要尽一切力量接待和协助,并没有说我们要去把他找出来,我看等他自己来吧!”
从称呼中,原振侠知道了那人是苏耀西的大哥,那是远天机构中三个执行董事之一。他们全是盛家总管苏安的儿子,名字很好记:苏耀东、苏耀南、苏耀西。
苏耀西迟疑了一下,道:“大哥,据我看,那个人既然有第一号贵宾卡,那么,他……有可能和盛先生有一定的关系!”
苏耀东听了之后,皱起了眉不出声。
原振侠对眼前这两个人,本来并没有甚么好感。尤其是苏耀东,神态还十分傲慢,有着不可一世的大亨的样子。
可是看了这时候他们两人的情形,原振侠的心中,不禁对他们存了相当的敬意。因为听他们的言语,看他们的神态,他们真是全心全意在为盛远天办事,在为盛远天着想。看来盛远天是拣对了人,在现今社会中,再找像他们这样忠心耿耿的人,真是不容易了。
原振侠本来不想再说甚么,但基于这份敬意,他又道:“岂止是关系而已,可能有极深的渊源!”
苏氏兄弟一听得原振侠这样说法,都陡然吃了一惊,亟亟问道:“甚么渊源?”
他们的神态不可能是作伪,那就更加难得了。因为如今,他们掌管着远天机构天文数字的庞大财产,如果一个和盛远天极有渊源的人出现,对他们的利益,显然是有冲突的。
可是看他们的样子,却非但不抗拒,而且十分欢迎,关心。
原振侠叹了一声:“你们真的未曾听说过伊里安?;古托这个名字?”
苏氏兄弟互望了一眼,一起摇头。
原振侠指着那幅婴儿的画像,问:“这个婴儿是甚么人,你们自然是知道的了?”
原振侠以为以苏家兄弟和盛远天的关系,他们一定知道那婴儿是甚么人的。可是苏家两兄弟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苏耀东首先摇头道:“不知道,我们问过父亲,他也说不知道。他还告诫我们说,盛先生没有主动向我们说的事,我们千万别乱发问!”
苏耀西接着道:“所以,我们一直不知道这个婴儿是甚么人,你为甚么特别提起他来?”
虽然只是短短的对话,但是原振侠已经可以知道,这两兄弟一板一眼,有甚么说甚么,是十分忠实的人。他又问:“那婴儿不是盛远天先生的儿子?”
苏耀西摇头道:“那只不过是好事之徒的传说!”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本来想问:如果盛远天真有一个儿子,忽然出现了,你们怎么办?但是他想了一想,并没有把这个问题问出来,只是道:“那位古托先生十分怪,他在巴拿马的一家孤儿院中长大,身世不明,但是他有一个幕后的经济支持者,一直不露面。”
苏氏兄弟对原振侠的话,分明不感兴趣,苏耀西还维持着礼貌,“哦哦”地应着,苏耀东的脾气看来更耿直,已经转身要走开了。
原振侠接着道:“他的那个隐身支持者,财力十分雄厚。有一次,古托要了七亿英镑,那家瑞士银行,连问都没有问,就立即支付了!”
原振侠看出对方对自己的话没有兴趣,但是他话说了一半,又不能不说下去,所以才勉强把话讲完。他也决定,一说完就走,不必再讨没趣了。
可是,他那几句话才一出口,苏氏兄弟两人陡然震动了一下,刹那之间,神情讶异之极,盯着原振侠,像是原振侠的头上,长着好几个尖角一样。
原振侠看出,他们对那几句话的注意,绝不是七亿英镑这个庞大的数字,而是另有原因的。
苏耀东在不由自主地喘着气,他问:“古托先生……对你讲起这些话的时候,有没有嘱咐过你,不可以转告给别人听?”
原振侠道:“没有,虽然他说,这是他第一次对人说起这些事情!”
苏耀西道:“那么,你是可以把古托先生所说的,转告我们的了?”
原振侠对他们两兄弟这种一丝不苟的作风,十分欣赏,他道:“我想应该没问题。”
两兄弟又互望了一眼,苏耀西道:“原医生,请你到我的办公室去详细谈谈,好吗?”
苏耀东直到这时,才介绍他自己,他向原振侠伸出手来:“我叫苏耀东。”
原振侠和他握着手,三个人一起到了苏耀西的办公室。原振侠把古托获得神秘经济支持,那支持几乎是无限制的一切,讲了一遍。苏氏兄弟十分用心地听着,等到原振侠讲完,他们不约而同,长长吁了一口气。由此可见,他们在听原振侠讲述的时候,心情是如何紧张。
他们沉默了一会,苏耀东才道:“原医生,我可以告诉你,对古托作无限制经济支持的,是远天机构!”
原振侠曾作过这样的推测,但这时由苏耀东口中得到了证实,也使他感到震动。更令得他大惑不解的一个问题是:“那你们怎么连古托的名字,都没有听说过呢?”
苏氏兄弟对这个问题,好像有点为难,欲言又止,并没有立即回答。
原振侠忙道:“如果你们不方便说的话,就不必告诉我!”
两兄弟略想了一想,才道:“事情和盛先生的遗嘱内容有关,本来是不应该向别人透露的,但是那位古托先生把你当作朋友,我们自然也可以把你当作朋友!”
原振侠明知道眼前这两个人是商界的大亨,可是他却一点也没有受宠若惊之感,只是半嘲笑地道:“谢谢!”
苏氏兄弟有点不好意思,所以苏耀西表明了自己的身分:“原医生,你要知道,我们兄弟三人,虽然负责管理远天机构,但是远天机构的所有财产,都不是我们的。当然,我们可以随意支配这些财产,不过盛先生信任我们,我们自然要对得起他的信任!”
原振侠点头:“是,你们的忠诚,真是罕见的!”
对于原振侠由衷的赞扬,两人都很高兴。苏耀东道:“盛先生的遗嘱内容,十分复杂。其中有一条,是要我们在瑞士的一家银行的密码户头之中,保持一定数量的存款,这个‘一定数量’的标准是:‘维持一个人最最奢侈的挥霍的所需’!”原振侠怔了一怔:“这几乎是无限制的!”
苏耀东摊了摊手:“也不算无限制,譬如说一架私人的喷射机,售价不会超过一千万英镑,南太平洋的一个小岛,售价大抵是两千万英镑,至于日内瓦湖边的别墅,那只不过是小花费而已。所以,我们历年来,留存在这个户头中的钱,大约是一亿英镑左右。”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一亿英镑,只不过是供一个人尽可能的奢侈挥霍!那笔钱,当然是给古托用的,盛远天为甚么对古托那么好?
苏耀东继续道:“至于使用这个户头中存款的是甚么人,我们却不知道,一直不知道!”
原振侠感到讶异:“那你是怎么知道,古托先生的经济来源是远天机构?”
苏耀西道:“是由于你刚才的那几句话!”
苏耀东插言:“事情还是需要从头说起。遗嘱中还特别注明,如果户头的存款不够支付,银行方面,会作无限量的透支,但在接到银行透支的情形出现之后的十天,必须把透支的数字,填补上去,不论这数字多大!”
原振侠已经有点明白了,他“啊”地一声:“那七亿英镑!”
苏耀西点头:“是的,几年前,我们忽然接到了银行的透支,这个户头一下子被人提了七亿英镑!”
苏耀东吸了一口气,这时,他的神情看来仍然非常紧张,当时的情形如何,可想而知。他道:“远天机构虽然财力极雄厚,可是在十天之内,要筹措七亿英镑的现金,也是相当困难的事。我们三兄弟,足足有一个星期未曾睡过觉,运用各方面的关系,调集现金,又在股票市场上抛售股票──”苏耀西叹了一声:“我们的抛售行动,几乎令得亚洲、美洲、欧洲的几个主要股票市场,面临崩溃,造成了金融的大波动。如果不是忽然之间银行又通知,提出去的七亿英镑,突然又原封不动存了回来的话,情形会变得怎样糟糕,谁也不敢说。”
苏耀东吁了一口气:“我最记得,有一家大企业的股票,我们开始抛售时,每股是十九元美金,三天之后,就跌到了七元六角!当时我在股票市场,眼都红了,我们要现金,别说七元六角,三元也要卖了!”
原振侠听得发呆,他对金融市场的波动,不甚了解,但是从苏氏兄弟犹有余悸的语气之中,却可以听出当时情形的凶险。
而这一切,只不过是古托想知道一下,那个户头对他的经济支持,究竟到何种程度而引起的!
在那场金融波动之中,可能不知有多少人倾家荡产,也可能不知有多少人自此兴家。若是告诉他们,这一切全只不过是一个人,一转念间而发生的,只怕杀了他们的头,也不会相信!
沉默了一会之后,苏耀西才道:“所以你刚才一提起了七亿英镑这个数字,我们就知道那个户头的使用人,是古托先生。”
原振侠道:“这样看来,那是毫无疑问的事了!”
苏耀西又道:“而他又持有第一号的贵宾卡,盛先生在他的遗嘱中说:不论甚么时候,持第一号贵宾卡的人出现,就要给他任何支持和方便!”
苏耀东神色凝重:“这位古托先生和盛先生,一定有极深的渊源!”
原振侠直截了当地道:“我认为他就是大堂上画像中的那个婴儿,因为他的胸口,有一个胎记,位置和画像中的婴儿一模一样!”
苏氏兄弟更是讶异莫名,而神色也更加凝重。原振侠道:“现在的问题是:那个婴儿,是盛先生的甚么人!”
两人叹了一声,齐声道:“这,只好去问我们的父亲了。”
苏氏兄弟的父亲,自然就是苏安,盛远天的总管。
原振侠道:“是,不过首先的要务,是先把古托找出来。他在我的住所不告而别之后,一直没有再和我联系过,在他身上还有一些十分怪异的事发生着,我怕他会有意外。”
苏氏兄弟吃了一惊,望着原振侠,想他讲出“怪异的事情”的具体情形来,但原振侠却没有再说下去,他们也不再问。
苏耀西拿起了电话,找到了他的一个下属,吩咐着:“用最短的时间,联络全市所有的私家侦探社,运用私人关系联络警方,并且由你支配,运用机构的力量,去寻找一个人。这个人的名字是伊里安?;古托,走起路来,有点微跛……”苏耀西根据原振侠的话,描述着古托的样子。原振侠在一旁补充:“他十分嗜酒,而且还要定期注射毒品。”
苏耀西在电话中说了,放下了电话,询求原振侠的同意:“原医生,你是不是要和我们一起去见家父?有你在,说话比较容易些。他从小对我们管教极严,我们看到了他,总有点战战兢兢的。”
原振侠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苏先生,要是令尊忽然打电话给你,你的秘书室也要他先预约么?”
苏耀西现出尴尬的神情来:“当然不,他有和我们的直通电话,原医生你──”原振侠挥了挥手:“没有甚么,想来是求你们的人多,所以才有这样的规矩!”
苏耀西道:“我马上下命令改!”
原振侠摇头:“不必了,那位秘书小姐的声音,真是叫人听了绕梁三日!”
两人都轻松地笑了起来,不过原振侠看出他们忧心忡忡,那自然是为了古托的事。
出了图书馆,原振侠驾着自己的车,跟在苏氏兄弟的豪华大房车后面。苏安住的地方,就是当年盛远天住的大宅,离小宝图书馆并不太远,但是已经是在郊区相当僻静的地方了。
那所巨宅,建在一大片私人土地的中心。盛远天显然是有意,要把他自己和人群隔离,所以围墙起得又高又广,距离最近的公路,也要用望远镜才能看得到那所巨宅。在两公里之前,已经进入了私家的道路,有大铁门阻住去路。铁门是无线电遥控的,苏氏兄弟的车子在前面,打开了门,驶进去,原振侠的车,跟在后面。向前看去,全是高大的树木,黑漆沉沉,充满了神秘和幽静之感。
进了铁门之后,又驶了好一会,才看到了那所巨宅。那是一所真正的巨宅,纯中国式的。传说是盛远天在起这所巨宅之际,完全依照了在上海西郊,明朝著名的大学士徐光启的宅第来造的。
徐光启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不但是一个政治家,而且是一个科学家。他和罗马传教士利玛窦合作,翻译了《几何原本》,是中国最早介绍近代数学的人。由于上海西郊有了他的府第,那地方的地名就叫“徐家汇”,那是极宏丽的建筑,宰相府第,不知有多少人住。
可是盛远天造了那么大的房子,却自始至终,只有几个人住。如今,真正的主人是苏安,变得只有他一个人住了。整幢巨宅,看起来几乎完全被黑暗所包围,只有一个角落,有一点灯光透出来。
看来,苏安比他的三个儿子更尽忠职守,以远天机构今日的财力而论,轻而易举,可以建造一座核能发电厂,但是苏安却还在为远天机构节省电费,连多开一盏灯都不肯!
原振侠一直到停了车,和苏氏兄弟一起走进那所巨宅,才忍不住道:“令尊太节省了吧,连多开点灯都不肯!”
苏耀东苦笑:“他就是这样的人,盛先生信任他,他就全心全意为盛先生工作。上个月,他还辞退了一个花匠,说他可以担任那份工作!”
原振侠由衷地道:“你们三兄弟也有同样的精神!”
苏耀西笑了起来:“我们至少不会刻薄自己,我们知道我们应得的是甚么,心安理得。”
他们说着,经过了一个大得异乎寻常的大厅。虽然光线略为黑暗,但是还是可以看出,大厅中放着许多艺术品。单是那一排比人还高的五彩瓷瓶,只怕世界上任何博物馆的收藏,都没有那么多。
经过了大厅之后,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在走廊的尽头处,才有灯光露出来。
在和有灯光露出来之处,还有三十公尺左右,苏氏兄弟已经大声叫了起来:“阿爸,我们来了,还带来了一个客人!”
苏氏兄弟一叫,走廊尽头处的一扇门打开,一个人走了出来。原振侠本来以为,走出来的会是一个老态龙钟的老者,但却不是。那人的腰肢十分挺,身形也很高大,声若洪钟,大声道:“我知道了,你们的汽车,好像越来越大了,哼!”
这种责备,苏氏兄弟像是听惯了一样,他们互相作了一个鬼脸,并不答理。
他们加快了脚步,向前走去,到了那人的面前。原振侠跟着走过去,看出那是一个六十开外的老人,可是精神却十分好,面貌和苏氏兄弟十分相似。
这时,苏耀西正以一种原振侠听不懂的中国方言,快速地说着话。事后,原振侠才知道,苏安是浙江省宁波府四明山里的山地土着,那种四明山里的山地土话,讲得快起来,就算是宁波人,也不容易完全听得懂。
不过,原振侠却可以知道,苏耀西是在向他的父亲介绍自己,和说关于古托的事。
苏安现出了讶异之极的神情来,不住望向原振侠。等到苏耀西讲完,原振侠才走向前,道:“苏老先生,你好!”
苏安忙道:“请进来,请进来慢慢说!”
当他们走向苏安房间之际,苏耀西仍然在不断地说着。一进房间,原振侠不禁呆了一呆,房间中陈设之简单,真叫人不能相信!
房间中唯一的一张椅子,是一张破旧的藤椅,让给原振侠这个客人坐。苏氏父子三个人,就坐在一张硬板床的床边上。
苏耀西还在说着有关古托的事,苏安听着,一面发出“啊”、“哦”的声响来。
突然之间,苏安用力在床板上拍了一下,愤然道:“那一次,我们筹措现金,王一恒那个王八蛋,竟想趁机用低价并吞远天机构的大厦,真混蛋!”
原振侠听得怔呆了一下,苏安的话,至少使他明白了,那次古托的行动,带给他们的困扰是多么大,但他们还是忠诚地执行着盛远天的遗嘱。他们甚至考虑出售远天机构总部所在的大厦,而王一恒这个亚洲豪富,却趁机压低价钱。
王一恒,原振侠想起这个亚洲豪富的同时,又不由自主,想起了黄绢。王一恒是不是把黄绢追求到手了呢?王一恒自己已经有了一幢大厦,如果他还想要就在隔邻的另一幢大厦,大可用公平的价格来交易,为甚么还要压低价钱?人的贪婪,真是无限的吗?
(王一恒的事,在中有详细的叙述。)原振侠十分感慨,觉得眼前的苏安,虽然掌握着庞大的财富,但绝没有据为己有的贪念,那真是难得之极了。
苏耀西大致上把事情讲完,才问:“阿爸,图书馆大堂的画像中,那个婴儿是谁?”
苏安默不作声,神情是在深深的沉思之中。
隔了好久,苏安还是没有开口。苏耀东性子急,好几次要开口再问,都被他的弟弟阻止,苏耀东只好向原振侠望来,要他开口。
原振侠先咳嗽了一声:“苏先生,那个婴孩,有可能是盛先生的儿子吗?”
苏安神情苦涩,喃喃地道:“如果是就好了,盛先生真是好人,不应该……不应该连个后代都没有!”
原振侠呆了一呆:“你不知道盛先生有没有儿子?”
苏安抬起头来,神情还是很难过:“小宝死后,盛先生和夫人都很难过,大约过了半年,他们就出门旅行去了,一直到将近一年后才回来,以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如果他们有孩子,只有一个可能,是在那次旅行中生的。可是盛先生那么爱小孩,他要是有了孩子,为甚么不带回来呢?真是!”
原振侠的心中,充满了疑惑:“难道盛先生和他的夫人,从来也没有透露过,有关这个婴儿的事?”
苏安叹了一声:“盛先生是一个很忧郁的人,他不知道有甚么心事,可以经常一个人呆坐着半天一声不出,也不准人去打扰他。至于夫人,唉!我本来不应该说的,她根本是一个哑子!”
苏安在说了这句话之后,顿了一顿,又补充道:“她或许不能说是哑子。别的哑子,至少还能发出一点伊伊啊啊的声音来,可是夫人完全不能出声,我从来也没有听到她发出任何声音来过!”
原振侠想起了古托所说的,有关巫师女儿的事,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
苏安又叹了一声,神情感慨系之:“我真的不明白盛先生有甚么心事?他真是不快乐到了极点。后来小宝小姐出世了,才看到他的脸上,时时有点笑容,可是那种笑容,也是十分短暂的,反倒是他以十分忧愁的眼光,看着小宝的时候多!”
原振侠向苏氏兄弟望去,苏氏兄弟也现出茫然的神色来。苏耀西道:“我们见到盛先生的次数极少,我们小时候,只有每年过年,阿爸才带我们向盛先生叩头。关于他的事,阿爸也很少对我们讲!”
苏安再叹了一声,在他的叹息声中,充满了对他主人的怀念。他又道:“盛先生真是好人,他对我那么信任,给我三个儿子念最好的学校,培养他们成才,从来也不过问他们花了他多少钱。可是他自己却一点也不快乐,真不知道为甚么!”
苏耀东想了一想,道:“或许是因为小宝小姐夭折的缘故?”
苏安的叹息声更悠长:“不,小宝小姐在世的时候,他已经够痛苦的了。小姐出世,他难得会有点笑容,可是小姐死了之后,他整个人……就像是一个活死人一样。自那次旅行回来之后不久,他开始吸鸦片,看样子是想麻醉自己。”
原振侠的心中陡然一动──盛远天的痛苦根源是甚么呢?照常理来推测,他那么富有,而且,他喜欢做甚么就做甚么,没有人能管得到他,他不应该有痛苦的!可是听苏安的叙述,苏安对他主人的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的主人是一个痛苦、不快乐的人!
令得原振侠心动的是,古托有着花不完的金钱,有着良好的学历,要是不明底蕴,谁也想不到古托为甚么要痛苦得几乎不想活下去!
画像中盛远天那种痛苦,绝望的眼神,看来和古托如此相似,是不是在盛远天的身上,也有着非令他痛苦不可的事发生着?
如果有的话,苏安是不是知道?原振侠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苏安却摇着头。
原振侠跟着又问:“那么,小宝,盛先生的女儿,是怎么死的呢?”
这是一个十分普通的问题,小宝已经死了,人人都知道,死总有死因的。虽然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在五岁就死了,是一件很悲惨的事,但是原振侠也绝未想到,当自己提出这个问题来之际,苏安的反应,会这样特异!
苏安本来是坐在床边上的,听得原振侠这样问,整个人突然弹了起来。接着,又重重坐了下来,全身不由自主发起抖来,神色灰败,现出吃惊之极的神情来。他的这种反应,不单原振侠吓了一大跳,苏氏兄弟更是大吃一惊,齐声叫道:“阿爸!”
但苏安却立时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们别出声。他大口喘着气,过了好一会,才渐渐回复镇定,吁了一口气,道:“我知道迟早会有人,向我问起这个问题的,奇怪的是,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人问我,直到今天,原医生,才由你,几乎是一个陌生人,向我提出来!”
原振侠有点莫名其妙:“我不觉得这个问题,有甚么特别的地方!”
苏安苦笑了一下,重现骇然的神情:“可是小宝小姐的死……却死得……却特别之极!”
房间中的光线本来就不是十分明亮,四周围又是黑沉沉一片,而且十分寂静。苏安在讲那句话的时候,声音不由自主地发着颤,更令得听的人,不由自主感到一股阴森的鬼气,都不约而同,屏住了气息,听苏安说盛远天的女儿,那五岁的小女孩小宝的死因。
可是苏安却又现出十分难以启齿的神情来,过了半晌,又叹了一声。
苏耀东道:“阿爸,事情已经隔了那么多年,不论当时的情形怎样,你都可以说出来了!”
苏安双手紧握着拳,神态紧张到了极点。终于他一咬牙,下定了决心,一开口,连声音都变了。他道:“照我看来,小宝小姐……是被盛先生……杀死的!”
苏安的这一句话一出口,轮到苏氏兄弟和原振侠三个人,直弹了起来!
原振侠弹起得极其匆忙,把那张破旧的藤椅也弄翻了。三个人弹起了身子之后,张大了口,瞪着苏安,半句话也讲不出来。
即使苏安说小宝是被一条有九个头、会喷火的毒龙咬死的,他们三个人也不会更惊讶的了!可是苏安却说小宝是被她父亲杀死的!
这,实实在在是绝无可能的事!
但,苏安又实实在在不是会说谎的人!
苏氏兄弟的惊讶,更比原振侠为甚,因为这样说的人是他们的父亲,而且事情又和他们有关。所以,原振侠比他们先从惊恐中恢复过来。
他迅速地把苏安刚才的话想了一遍,感到苏安的话十分奇特──甚么叫“照我看来”,事实是怎样的?为甚么苏安有他自己的意见?
原振侠忙问:“苏先生,‘照你看来……’那是甚么意思?”
苏安刚才那句话,是鼓足了勇气之后才讲出来的。话一出口之后,他所表现的惊恐,不在听到他说话的那三个人之下。
这时,给原振侠一问,他更是全身发着抖,一句话也讲不出来。直到这时,苏氏兄弟才一起叫了起来:“阿爸,你胡说些甚么?”
苏氏兄弟只怕从小到大,未曾用这样的语气,对他们的父亲说过话,可是这时,实在忍不住了!
小宝是她父亲盛远天杀死的!这实在太荒谬了,绝对不可能有这种事情发生的!
苏安的身子继续发着抖,喉间发出一阵阵“格格”的声响。苏氏兄弟虽然责备他们的父亲胡说八道,可是看到苏安这种样子,苏耀西连忙从热水瓶倒了一杯茶,送到他的面前。
苏安用发抖的手捧着茶杯,喝了几口,才道:“我……我……因为这句话……在我心中憋了好多年,实在忍不住了,才脱口讲出来的……照我看来……是这样,或许我根本不该这样想,但是……唉……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苏安的话,讲得极其凌乱。原振侠听出一定是当时的情形,令得苏安有小宝是被盛远天杀了的感觉,所以他才会这样的。
因之,原振侠道:“苏先生,你别急,当时的情形怎么样,你只要照实讲出来,我们可以帮你判断,也许可以解开系在你心中多年的结!”
苏安连连点头:“是!是!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唉,我只不过是一个乡下人,甚么都不懂,是盛先生抬举我。你们全是念过书的人,当然比我明白道理!”
苏耀西握住了他父亲的手,使之镇定,苏安皱着眉,过了片刻,才道:“事情就像是昨天发生的一样,每一件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那时,我并不住在这间房间,而是住在二楼。佣仆很多,他们全住在楼下,我住在二楼,是因为盛先生有甚么事吩咐我做的时候,比较方便一点。而且,小宝小姐也十分喜欢和我玩,要是我住在楼下的话,她年纪小,楼梯走上走下,总有摔跤的可能,所以──”苏耀东打断了他的话头:“阿爸,知道了,那时你住在二楼!”
苏安的话,实在太啰唆了一些,难怪苏耀东会忍不住。苏安立时严厉地瞪了他一眼,吓得苏耀东立时不敢出声。看来苏氏兄弟十分孝顺,他们本身已经是商场上的大亨,但是对父亲仍然十分害怕。
苏安继续道:“那天晚上,小宝小姐不肯睡,是我先带她到花园玩,玩得她疲倦了,在我怀里睡着了,我才抱她回房里去睡的。小姐睡的,是一间套房,就在盛先生和夫人的房间旁边,有门可以相通的。我把小姐放在床上,先生和夫人,还过来看她──”苏氏兄弟和原振侠互望着,心中的疑惑,也更增了一层。因为从苏安的叙述听来,有一点至少可以肯定的:小宝死于意外,并不是死于疾病。
因为“那天晚上”,她是玩疲倦了才睡着的!
他们本来还有另外的想法,认为苏安所说盛远天杀了他女儿,或者是由于小宝有了病,盛远天不肯请医生,以致耽搁了医治之类。那种情形,在激愤之下,苏安也可以说,是盛远天杀了小宝的。
但是如今看来,显然不是这样!那么,苏安指责的“杀人”是甚么一种情形呢?
三个人的神情都十分紧张,苏安叹了一声,续道:“盛先生和夫人一起走过来,到了床边。夫人照例一声不出,只是用手帕,帮小宝抹着额上的汗,盛先生望着小宝,却说了一句话……”小宝的卧室相当大,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玩具,几乎当时可以买得到的,适合这个年纪儿童玩的所有玩具全在了。不但如此,屋子的一角,还有好几个笼子,养着宠物,包括了四只长毛白兔、一对松鼠、一只又肥又绿,看来样子很滑稽的青蛙,和一只花纹颜色美丽得不像是真的东西一样的金线青龟。
小宝的床,放在一扇门的附近,那扇门,是通向盛氏夫妇的卧室的。
抱着小宝的苏安,腾不出手来开门,所以,他来到盛氏夫妇卧室的门前,轻轻用足尖敲了几下门。开门的盛夫人,她看着睡着了的小宝,现出十分爱怜的神情来。
苏安知道夫人虽然从来不发出任何声音来,但是却可以听到声音的,所以他低声道:“小姐睡着了!”
他一面说,一面走进房中。这时,他看到盛远天,正坐在一张安乐椅上,背对着他,面向着阳台,通向阳台的门打开着。
从盛远天所坐的这个位置看出去,可以看到大海。盛远天也老是这样坐着看海发怔,一坐就可以坐好久,苏安也看惯了。
他一面走进去,一面仍然道:“先生,小姐睡着了!”
盛远天并没有反应,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这种情形,苏安也习以为常。这时,夫人已推开了通向小宝卧室的门,让苏安走进去。
苏安进去之后,把小宝轻轻地放在床上,夫人取出手帕来,替小宝抹着额上的汗。
放下小宝之后,苏安后退了一步,这才发觉盛远天不知在甚么时候,已经走了过来,望着小宝,道:“这孩子!”
他说的时候,还伸手去轻点了一下小宝的鼻子。
盛远天这时的行动,并没有任何怪异之处,完全是一个慈爱的父亲,看到了因玩得疲倦而睡着的女儿时的正常反应。
苏安低声道:“小姐玩得好开心!”
盛远天已转身走了开去,夫人向苏安笑了一下,表示感激他带着小宝去玩。
苏安向夫人鞠躬,他对这位绝不出声,但是在无声之中,表现出极度温柔的夫人,十分尊敬。然后,退出小宝的卧室。
当他退出卧室之际,他看到的情形是:盛远天轻轻搂住了他妻子,两个人一起站在床前,看着熟睡的女儿,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这一切,看起来都绝对正常,所以当不久以后,变故突然发生之际,苏安实在手足无措。那不能怪苏安,事实上,任何人在那样的情形之下,都会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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