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振侠感到一片迷惘,过了好一会,才道:“你的任务真的那么重要……值得你……使用……这只能用一次的武器?”
海棠这次并没有立时回答,只是无目的地挥着手。良久,才道:“或许……我不知道,但一定要有那一次的。当我懂事之后,我一直在做噩梦,不知道自己的第一次,会……会和甚么人发生?在梦中,我见到的全是各种各样令人恶心之极的怪物,而我不得不和他们……”
原振侠的声音苦涩:“我就是你梦中的那些怪物之一?事实可能比梦境更可怕!”
海棠的声音极低:“你明知道不是的,何必这样子……说?我一点也不后悔,虽然当时,我的目的只不过要你作我此行的伴侣,可是,我一点也不后悔!不论你对我的观感怎么样,我……很高兴……在我生命历程之中,占那么重要位置的人是你!”
原振侠心跳得十分剧烈,长长叹了一声。有一个问题,他是非问不可的:“为甚么一定要选择我和你一起来,比我体力、智力更好的人,在你们的组织之中,一定有很多很多!”
海棠道:“是!我知道自己的卑劣,自然也知道组织中其余人的卑劣,不会在我之下。如果我选择组织中的人作同伴,那个同伴,就会比沿途所遇到的一切凶险,更加危险!”
原振侠感到了震栗——海棠说出了为甚么要选中他的真正原因,原因听来是如此简单,但其中却包括了不知多少对人性丑恶的控诉!
人是危险的,在一些动物园的入口处,会有一个除了一面有铁栅,其余各面都密封的大笼子,在笼子前竖上警告的牌子:“小心,笼内是世上最危险的动物!”当参观者站在有铁栅的一面,向笼内看去时,可以看到笼内是一面镜子,参观者看到的是自己——人!
人是最危险的动物,在残害同类方面,会使用种种其他动物所不会用的残酷、丑恶和卑劣的方法。不论是冠冕堂皇地残害,或是偷偷摸摸地残害,在人类有纪录的历史之中,在现实社会生活之中,都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
自然,在特务组织之中,人性的丑恶更被集中,被提炼到了顶峰。特务和特务之间,除了利害关系之外,不可能再有别的关系。
人性在丑恶的一面之外,多少还有良善的一面,但是受过严格训练的特务,几乎不可能再有良善的一面!
在震栗之余,原振侠又感到了一片迷惘——海棠呢?她是一个自小就接受严格训练的特务,在她身上应该也只有丑恶,没有良善。但是,她为甚么这时向自己说了那么多?
真难以想像,她现在的倾诉也有着丑恶的目的?
海棠叹了一声:“你明白了?你不会和我争功,会全心全意和我一起到达目的地。保护衣可以使我免受虫蚁毒蛇的侵害,但是绝防止不了另外一个人对我的加害。而且,如果我也不可避免地要想怎样去害他,这样我就永远无法达到目的。”
原振侠苦笑着,他这时才知道,他对特务组织中的成员的内心世界,所了解的是如此之少。这不是正常人所能了解的,即使是现在,他在震栗之余,也不认为自己究竟了解了多少!
他喃喃地问:“如果……我是你们组织中的一员,你会怎么对付我?”
海棠想了一想:“不知道,我会……尽量利用他——当他还可以利用的时候。而当他没有利用价值之际,我就会先下手为强,不择手段!”
她说得如此之坦率,使得原振侠牙齿不由自主,因为身子的剧烈发抖而“得得”作响。他挣扎着道:“你……对我的……态度,也是……一样?”
海棠幽幽地叹了一声:“如果对你也是一样的话,我就不会把一切全告诉你了!”
原振侠听了之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海棠的声音之中充满了柔情蜜意,自然她的话是可信的,大可松一口气!
虽然在长吁了一口气之后,他立即又想到:真能松一口气吗?但那只是模模糊糊的一想,他根本不愿再想下去。海棠对自己是不同的,他心理上需要肯定这一点,不然,他精神会崩溃,无法支持下去!
海棠的声音更温柔动听:“你为甚么不问我,这次的任务究竟有多重要,值得我用我自己来作武器?我会毫无保留地告诉你一切!”
原振侠早就想问这个问题的了,他缓缓地道:“是不是在研究大祭师自圣墓中,带回来的那些薄片的过程中,你们有了重大的发现?”
海棠柔声道:“是,不单是重大的发现,而且是极其惊人的发现。”
原振侠没有再问是甚么惊人的发现,海棠既然答应了会告诉他,那就一定会说下去的。
海棠在停了一下之后,更靠近原振侠:“那些薄片,在我们知道大祭师带到了美国,想去弄明白那是甚么之后,多少已有点消息透露出来——美国的一些尖端科学机构,根本不知道那是甚么,自然,也由于新几内亚是一个落后国家,那些机构也不屑去作进一步的研究。当我报告上去之后,上面很有兴趣,所以才有了窃取薄片的行动。”
海棠略停了一停:“等到我们的专家,开始研究那些薄片之际,你不知道有没有留意一则消息?消息虽然经过严密的封锁,但还是有一点漏了出来,美国的间谍卫星,就拍摄到了这场变故的照片。”
海棠的话,像是在突然之间转变了话题,可是原振侠听了,却陡然吃了一惊。他知道海棠所说的那个“变故”——在美国的间谍卫星,发现了这场变故之后,曾经有过一阵子的轰动。但由于新闻的严密封锁,所以外界无法得知详情,只知道在一个著名的核武基地中,曾经发生了一场小型的核爆,推测是由于意外。
事后,附近的一些辐射资料站,都曾集到空气中辐射大大增加的证据。真正的情形,由于所在国不公布,那是国家的最高机密,自然各国的情报人员曾因之而大肆活动了一番,但也只能知道那是一场意外而已。
原振侠是在一份著名的军事分析杂志上,读到了一篇报导,知道这件事的。杂的作者说,可能是在进一项新的核分裂的试验而发生了意外,估计这场小型核爆,造成了极严重的人力和物力的损失。
现在,海棠忽然提起了这件意外来,那是甚么意思?难道这个小型核爆,竟然和那一箱薄片有关?这实在是令人震骇的事,原振侠想问些甚么,可是不知该如何开口才好。
海棠的声音有点苦涩:“这次变故的后果十分严重,我们不但损失了基地上的全部设备,而且,一个师的部队全部死亡。爆炸发生之后,核子先遣部队……这是一个密部队,他们的任务是在核爆之后,在严密的防辐射措施之下,首先进入核爆地区执行任务的部队。”
原振侠道:“我知道,各国都有这种负有特殊任务的核子先遣部队。”
海棠停了片刻:“核子先遣部队的报告是说,爆炸发生在研究室,爆炸后产生的热力,几乎和太阳内部的温度相若,破坏力之强,根本不可想像!”
原振侠的声音有点急促:“那和……我们的话题,有甚么关系?”
海棠道:“你听我说下去。当时,先遣部队测到的爆炸现场的辐射量之高,已超过了仪器所能负荷的程度,所以,先遣部队的防护措施,也不足以抵御那么强烈的辐射。事后,进入爆炸现场一平方公里范围之内的先遣部队,也无一幸免,全在极大的痛苦之中死亡!”
原振侠实在无法抑制自己心头的震撼,不由自主,发出了惊呼声来。
海棠的声音变得沉重:“这自然令得最高层震动,因为这样强大威力的爆炸,绝不是我们所拥有的核武器所能形成的。究竟为甚么会有了这种爆炸,全然无法知道,因为基地上所有人全死了,所有的设施全被破坏了。只有一点可供追索,那就是,在爆炸发生的时候,正是研究所在开始研究经由特工部门转到了研究所的那一箱薄片。也就是说,当时,研究所中唯一的‘外来物’,就是那一箱薄片!”
原振侠了一口口水:“那……绝不能说爆炸是这箱薄片造成的!”
海棠缓缓转头:“基地的安全工作一向极好,而且最主要的是,绝没有任何原来的东西,可以产生这样强大威力的爆炸!”
原振侠不再出声——来自长久传说的一个墓穴中的不知名的东西,会形成一场小型的核爆,这实在是无法想像的事。想像力再丰富的人,也无法将这种事联结在一起!
原振侠无目的地挥着手:“不可能,绝不可能!那些薄片如果会形成核爆,那么大祭师带着它们来来去去,早就受辐射能的影响而死亡了!爆炸的威力那么强大,所有接触过那些薄片的人,都不能生存!”
海棠道:“或许有某种方法,可以使强烈的辐射能,只在某种情形之下发生,而在正常的情形下,一点也不会外?”
原振侠又一怔:“天,你想说明甚么?”
海棠并不直接回答,只是道:“你听我说下去。在排除了一切其他可能,只有那箱薄片受嫌疑最大之后,我就被召去参加一个极密极重要的高层会议。进入了会场之后,我才知道自己处境的危险!”
原振侠“啊”地一声:“是啊,如果认定了那箱薄片是罪魁,那么,薄片是经由你的手转出去的,你自然有着制造破坏的嫌疑!”
紧靠着原振侠的海棠,身子在发着抖,虽然隔着两层厚棉衣,原振侠仍然可以感觉到海棠的颤抖是何等剧烈。由此也可知,她当时的处境是如何凶险!
她低叹了一声:“是,我就被控制造破坏的罪名。唉,当时情形之凶险……我宁愿在如今这样的环境中一辈子,也不情愿在那个会场中留一分钟!我连想也未曾想到过,会有这样的指控加在我的身上,当时我震骇过度,全然不知如何为自己辩护。幸好我们组织的最高负责人,并不同意这样的指控,详细说明了那些薄片的来龙去脉,并且提出了他的一个看法。他的一番话,算是暂时把我从危险之中救了出来。”
原振侠只觉得自己的思绪一片混乱。在他想来,对海棠的指控是全然没有根据的。但是他也知道,当遭受到了那么重大的损失,又是在一个全然没有法律程序的地方,海棠成为替罪的羔羊,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在这样的情形下,组织的最高领导人,又有甚么法子替海棠开脱呢?原振侠迅速地转着念,一点也想不出有甚么办法来。
海棠苦笑了一下,吸了一口气:“他提出来的设想,是极其惊人的。”
她讲了一句,又顿了一顿,才把组织首脑的话说了出来。
首脑的设想,的确十分惊人,而且极大胆而富于想像力。若是用海棠转叙的方法写出来,就没有那么直接,所以还是把他的话直接写出来的好。
以下,就是那个首脑的话。
“我们今天在这里所提及的,是一个极严重的问题,甚至可以说,关系到我们国家的生死存亡。大家都已经知道,那次变故给我们造成了多大的损失,那简直是一场核子战争的雏型,而我们在这场核子战争之中,是彻底失败的一方。
“巨变发生之后,由于已经没有生还者,所以变故是如何发生的,只好依靠推测。在经过反覆的研究之后,得出的结论是,变故来自那一箱正在进行研究的物体。这物体的来源大家都知道的,它和巴布亚新几内亚地区的一个传说有关,其中的一片,有可能是造成一个物理学家致死的原因。是不是几百片在一起,就会在研究过程中,形成一场猛烈的核爆呢?如果肯定了这一点,我们就得追溯那个古老的传说。
“关于那个传说的资料,各位请参看会议文件第三号附件。概括起来说,传说是说,当一个人到了一处地方之后,他就获得了巨大的力量。最值得注意的是,这个传说有实际的物体作支持。虽然那个物体,根本没有人知道是甚么,但如果我们设定它们是巨变的根源,又假设是当时那个人,从那处地方带回来的,这就大有研究的余地。
“我要求大家用心听,因为我会提出我的假设,而我的假设,几乎是超越人类知识范畴的。请无论如何不要打断我的话头,在追求现代化的同时,我想,适当的幻想力,是十分重要的。
“假设之一,所谓来自‘鬼界的力量’真有其事,而力量的来源,就是那箱子中的薄片。第一代大祭师一定懂得如何运用那箱薄片,使他有异常的力量,这才能成为各部落一致崇敬的大祭师。
“假设之二,是那箱薄片来自一个叫‘鬼界’的所在。由于有物件作为佐证,也可以假定,真有那样一个所在。
“假设之三,就是在‘鬼界’那个所在,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又或是有不可思议的‘人’,可以给到过那里的人以奇异的力量。
“如果一些薄片,已有这样的威力,那么,在‘鬼界’之中,一定有着更强大的力量——这是我的假设之四。
“根据我的几点假设,得到的一个结论就是,在那个被称为‘鬼界’的所在,有着可以提供强大力量的可能。如果我们能得到这种力量,那么不但可以弥补我们在那次意外的损失,也可以使我们在毁灭性的武器的发展上,一跃而成为世界之首。所以,必须要有最干练的人员到那个地方去,而海棠是最适宜担任这项任务的人。
“一定有人会问,就算我的假设全部成立,那地方的这种力量是怎么来的?那又要作进一步的假设,我的假设是,它来自地球之外的另一星球。在那个被称为‘鬼界’的地方,不但可能有那种力量在,也有可能,有带来这种力量的人在——”
(当首脑讲到这里的时候,有一个地位相当的与会者提出了反对意见:“把那么重大的事故,寄托在一些虚幻的设想上,这太不切实际了!”)
(首脑的回答是:“设想或者是不切实际的,但是去从事真正的探索,就十分切实际。所以我的提议,是海棠要到那地方去一趟!”)
“海棠,你到‘鬼界’去的任务一定要完成,不论你用甚么方式去完成。你要把那边的力量带回来,要使这种力量属于我们!海棠,你能不能完成任务?”
首脑甚至不必问海棠,是不是愿意去执行这个任务,而只问她是不是能完成这个任务。因为那是不必问的,海棠生下来就要接受各种各样的任务,她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利。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她是“人形工具”,工具在被使用的时候,会有选择权吗?当然是没有!
海棠略停了一会,原振侠也保持着沉默。过了一会,原振侠才道:“你没有考虑过,根本就不会有甚么鬼界的存在?”
海棠的声音有点异样,一时之间,也判断不出是惘然还是哀伤:“没有,我也要把它找出来!你没有过这种生活经历,不知道被指控那么严重罪名的可怕。我完全没有任何路可以走,除了到这里来碰碰连气!”
原振侠叹了一声,他心中想说甚么,不过没有说出来。他没料到,海棠把他心中所想的说了出来:“当然,我还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
她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幽幽地叹了一声:“我真的十分认真地想过……”
原振侠用力抱了她一下,海棠的声音听来是那么动人:“原,真的,当我……把自己交给你的时候,我想的是——我只有自杀了,可是在死之前,我还要享受一下人生!一个正常人应该得到的,我也要得到……”
原振侠“啊”地一声,刹那之间,心情真是激动到了极点!他自己感到惭愧,他一直以为,海棠是为了利用他才那样做的,再也没有想到,当时海棠已处身绝境,是为了不甘心就这样走完她年轻的生命之途!
原振侠是感情十分丰富的人,或者甚至可以说,他感情丰富而又脆弱,他不能在感情之中,掺杂着丑恶的事实,而要一切全是在美好的境界之中进行。当他想到海棠是为了利用他而亲近他的时候,他感到刺心的痛苦,但这时当他在海棠的话中,辨出了海棠的意愿之际,在极度的感动之下,他的声音甚至有点呜咽。
他紧握着海棠的手(仍然是手套和手套之间的接触,但原振侠却不感到有任何隔阂),海棠的手像在发抖。原振侠在突然之间,又感到了一阵猛烈的震栗,那是因为他想到,海棠的任务,不一定能完成!
说海棠的任务不一定能完成,这还是最乐观的说法了。事实是,直到如今为止,“鬼界”始终只是一个传说,首脑的几点假设也始终只是假设。虽然“缺口的天哨”已然在望——静夜之中,听起来那么刺耳,那么尖利,像是锉刀在锉刮着人的神经一样的风声,证明前面不远的那个形状怪异的山峰,就是“缺口的天哨”,但是究竟那里是不是真有一条路,可以通向“鬼界”?
在所谓“鬼界”之中,是不是真有某种力量存在,可以被海棠得到之后,如首脑预料的,他们可以在毁灭性武器的发展上,变成世界第一?
这一切,全是如此虚无飘渺,但是海棠的生或死,却就系在上面!
她要是不能完成任务的话,还是要面对着比死亡还可怖的指控,除了自己寻求毁灭之外,还是没有路可走!
当原振侠一层一层想下去之际,他身上的寒意越来越甚。他要勉力镇定心神,才能继续说话:“你的处境……”
海棠幽幽地道:“我是处在绝境之中,除非,我真能把那种……神力量带回去。”
原振侠不由自主,叹了一声:“这希望十分渺茫,尽管我们满怀信心,经历了那么多艰险,可是信心并不是成功的保证!”
即使是在黑暗之中,原振侠还是可以透过玻璃罩,看到她明澈的大眼睛之中,闪耀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忧郁的神采。
可是她的声音却十分平静,像是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根本是发生在他人身上一样:“是的,信心没有用,但是我必须继续向前闯。不过,原,我要讲的话讲完了,明天一早我继续向前,你如果要回去,我不会阻拦你,也不会怪你,你——”
她的话没有讲完,就被原振侠阻止了。如果不是他们都戴着那种异样的头罩,原振侠一定会用自己的唇,去将她的唇封住。
但这时,原振侠甚至无法用手去捂住她的嘴,他只将双手抓住了海棠的肩膀,用力摇着海棠的身子,同时大声叫着:“再也别说这种话,我们一起向前走!而且,就算不存在甚么‘鬼界’,也不知有多少路可以走!”
他直盯着海棠,直到海棠不再出声,只是紧紧地拥抱着他为止。
这一晚,接下来的时间中,他们都不再说话,只是紧紧靠在一起,使他们日间消耗了的精力逐渐恢复。
原振侠在朦朦胧胧之中,做了不少奇形怪状的梦,当然,在不远处传来的,厉风的刺骨呼啸声,是使他形成噩梦的主要原因。他最后在一个梦境中惊醒,那梦境倒不是十分可怖——在那个舞会中,曾向他警告不要牵涉进去的那个“马克思”又出现了,仍然是那种动听的声音:“看,叫你不要牵涉进去,你不肯听,现在,你知道结果了吧!”
梦中听到的语调,是真挚的谴责,并不严重,可是却使得原振侠在恍惚之中惊醒了。原振侠立时想到,结果会是怎样呢?
他无法作出设想,结果可以是任何种类的!
(但就算原振侠这时,作出了一千七百八十种设想,他也决计想不到,结果会是那样的!)
他坐了起来,天地之间已经是一片灰茫茫。极东处,似乎有一团暗红色的光芒在闪耀,但也叫人无法相信那是初升的旭日,因为那团光芒,只是略闪了一闪,就被云雾所遮掩了。
雾很浓,浓得像是有重量压向身上一样。当他们做好了旅程开始的准备,开始行动之际,雾更加浓了,几步之外的情景都看不清。
山区中的环境,本来已经那么诡异神,再加上了那么浓的浓雾,整个人像是被密封进了一个小罐头之中,而小罐头又被抛向了不可测的深渊之中一样。
他们小心翼翼地移动着,尽量隔得近,可以相互之间看得到对方——那必须距离不超过一公尺。
从“天哨”传来的风声,仍然是那样尖锐凄厉,在呼啸声中,像是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呜咽,简直叫人无法定下神来,仔细听一听这样的风声——如果用心去听的话,不消多久,恍惚之间,那种风声,就像是人类自古以来所积聚着的痛苦和怨恨,集中在一起,用声音作发。
谁心头没有几分痛苦呢?那种风声,就能把人心中的痛苦勾起来,再加以无穷地扩大,扩大到了人无法可以承担的地步。
他们先要下山,然后去到“天哨”的峰脚下,再向上攀登上去。在那样的浓雾之中,他们是根本无法前进的,只能向下缒——抓住了一条山藤向下缒去,然后再找另一条山藤,再向下缒去。
几小时过去了,他们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凭藉着他们过人的体力和坚强的意志力。
在快到峰脚下时,他们都听到了急速的流水声。直到又穿过了一大团浓雾,他们才看到了下面的情形。
当他们可以看清下面的情形之际,他们离那道两峰之间湍急的山溪,大约有十公尺,双手抓住了山藤,半悬在空中。
那道山溪大约有二十公尺宽,溪水也是灰黑色的。由于水势十分湍急,所以当溪水遇到了石块之际,溅起混浊的、老高的水花,看来像是一张巨大无比的口,在喷着涎沫一样。
溪水可能是由于峡谷底下,积聚了太多腐烂了的东西之故,有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腥味。
原振侠找到了一块凸出来的石头,把脚尖抵了上去。这样,他就可以腾出一只手来,向海棠打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先下去探一探。
海棠点头表示同意,原振侠又向下落了一条山藤,他想在溪水上找一个立脚之处,可是却找不到。溪水不知有多么深,就算是水不污浊,要是水深过腰的话,他们就无法在那么湍急的水流之中站稳身子。
在溪水中,有几块凸出的大石,每一块相隔约在两三公尺之间不等。
原振侠又攀了上去,来到海棠的身边,指着对岸:“只要过了这道山溪,向上去,就可以攀到天哨的缺口。”
海棠点着头:“找到一个地方固定身子,再动用工具。”
原振侠向左看,左边有一块岩石,虽然上面不是十分平整,但是总还可以存身。他抓着山藤,慢慢移动着身子,使自己到了那块大石之上。
然后,他缓缓拉过一股藤来,在自己的腰间盘了几匝。这样,他双手可以活动,身子不会跌下去。然后,他从背囊之中取出了工具来,那是一枝强力的发射枪,可以把带着钉子的绳索射向远处,使钉子钉进岩石之中。
他取出了发射枪,校正好,对着对岸扳动了扳机。在峡谷之中,砰然的枪声带起了巨大的回声,使得两面峭壁之上,有许多本就松动得摇摇欲坠的大石,由于声波的震汤,而发出轰隆巨响,滚跌了下来。有几块超过半吨重的大石,就在海棠和原振侠的身边擦过,跌进了污浊的溪水之中,溅起老高的水花来。
原振侠只觉得喉头好像火烧一样地发乾,那些巨大的石块滚跌下来,是在他们的身边掠过,还是击中他们,是全然无法控制的。而如果有一块大石,是直向着他们之中一个砸下来的话,他们也几乎无法躲避!等到峭壁上不再有落石滚下来,原振侠看到,射出的钉子,已经钉进了对面的山崖之中。
锐利的钢钉,足有二十公分长,已经全部钉进了岩石之中。原振侠用力拉了一拉,钉在岩石上的钢钉纹丝不动。
他又在伸手可及之处,看准了一个坚固的石角,将绳子尽量扯直,一圈又一圈绕在那石角上。直到他认为够坚固了,才打了一个死结。
当他做好这一切之际,他抓起绳子上的一个滑轮。
当他射出钢钉之际,是斜向下射出的,也就是说,钉进了对面山崖的钢钉,位置要比他存身之处来得低。这样,他才可以抓住滑轮,滑向对岸。
当他抓住了滑轮之后,他心中想,在回程的时候就没有这样便利了。那就不能再利用滑轮,只好双手攀着绳索,渡过这道猛虎似的山溪了。
当他这样想的时候,他忽然想到,在回程时,如果已经获得了传说中的那种神的力量,是不是可以不必再利用这种装置了呢?
他吸了一口气,一纵身,滑轮在绳索上转动着,带着他的身子向前面滑了出去,一下子就到了对面的山崖。他伸手抓住了一根山藤,攀上了几步。
生长在这山区中各种各样的野藤,看起来固然十分丑恶,但这些日子来,原振侠却对它们有了相当程度的好感。
因为要是没有那些山藤的话,他真不知道如何可以在湿滑的、几乎是直上直下的山壁上存身,别说攀上去或是前进了。
他才一滑了过来,海棠也已移到了他刚才存身的地方,抓住了另一只滑轮,一样滑到了对面的山崖。
他们现在,已经身在“天哨”的峰脚下了。两人一起抬头向上看去,可是,云雾缭绕,他们根本看不到峰顶上的情形。
但是他们已经到了峰脚下,只消一步一步向上攀去,总可以攀到峰顶的!
他们靠着山崖歇了片刻,自上面穿云过雾传下来的厉啸声,听来更加惊人。他们甚至感到,整个山峰都像是在隐隐颤动!
歇了没有多久,他们又投入了机械的动作之中。向上攀着,爬到了一股山藤的尽头处,又抓住另外一根山藤,用自己的臂力,使自己的身子不断向上升。
在这种行动中,不论人有着多么高的智力,可是同样的行动,远远及不上别的生物。
在连续向上攀缘了一小时之后,原振侠感到自己的手臂,似乎已和双肩脱离了关系,根本已经不再有任何知觉。他甚至不明白自己的手臂,如何还会活动?
他看到了一道石缝,看起来,那道石缝勉强可以给人存身。他咬紧牙关移动着身子,终于使自己挤进了那道石缝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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