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时,故意不打开手来看,反倒将手握得更紧了一些,感觉也更实在。
他感觉得出,那像是一小片,有着尖角(六角形、正方形,或五角形)的一片……金属?玻璃?一时间不能肯定。
那一小片东西,本来应该相当凉,但现在在他的手中握得久了,就有点温热。看来,那是相当容易传热的物体。
这一切感觉,都十分普通。令得原振侠骇异的是,当他紧握着那一小片东西的时候,他竟然不是十分能够肯定地,感到一阵又一阵轻微的颤动!
什么叫作“不是十分能够肯定地感到”?他自己也有点不明白。总之是一种十分模糊,但又实在存在,实在发生的一种感觉。
起先,他以为那是自己在发抖。但是他随即知道不是,的确有极轻微的颤动,发自那一小片东西!
原振侠不知道自己回答了多少问题,大约已令得所有人满意了。一个警官向他示意,他要做的事已做完了。他也看到,仵工已经把烧焦了的尸体,用白布小心包了起来,放进了黑箱。
烧成了那样不成形的尸体,连解剖的价值都没有,而且也绝不适宜给死者的家人看到。原振侠长叹了一声,一个警官来到他身边:“原医生,送你回医院去?”
原振侠略想了一想:“不,送我回宿舍去……我太疲倦……没法子工作。”
警官谅解地点头,请原振侠上车。
原振侠一直紧捏着拳,不打开来,一直到了住所的门前,他用左手在右边裤袋中,取出钥匙来开门,右手仍然握着。等到进了屋子,原振侠来到了桌前,将右拳放在桌上,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的手指,因为用力握拳,已经握了很久,而十分僵硬,以致摊开手指的动作,相当缓慢。
在手指慢慢摊开来的时候,他真愿意手心中什么也没有,一切全是幻觉。
可是,他还是看清了手掌心中的那一片东西。那是一小片东西,等边六边形,每边不会超过一点五公分,极薄,既非金属,亦非玻璃,或者说,既是金属也是玻璃。
那一小片东西相当怪,所以要比较详细来形容一下……面积不大,“厚度”极薄……约莫十分之一公分。看来一面是玻璃,透明的,另一面是一种深灰色的金属。在金属板上,有一点(极小的一点)随着那一小片东西的移动,而滑来滑去,那一小点是深黑色。
怪的是,那深黑色的一点,虽然会移动,却全然不受控制──或者说,不合常理。
这又需要详细解释一下。
那一小点,当然是一粒细小的物质。能移动,当然是玻璃和金属片之间,有可供它移动的空隙。
(“玻璃”、“金属板”都还只是假设,原振侠那时,还不能肯定那是什么物质。)
两层薄片之间有空隙,一小粒物体能移动。当拿起那薄片时,向哪一边倾斜,那一小粒东西,就应该向倾斜的一边滑下去才对……这是地心引力作用,和牛顿运动定律的共同结果。没有甚么物质,可以不遵照牛顿运动定律运动!
可是那小黑点却不一样。
当薄片平放着,它静止不动,只要一动薄片,它就动,可是全然没有规律。不论薄片如何倾斜,它有时向下,有时向上,有时向左,有时向右,有时“躲”在一个角落,很久不肯再动,有时,就在薄片之中,飞快地转动,快得几乎看不清楚!
原振侠看得目瞪口呆。从第一个印象起,到勉力镇定下来之后,都使他感到:那小黑点是活的!像是一只极小的、活跃的硬壳昆虫,被困在那两片薄片的空隙之中!
他立即想到了跳蚤,这种小虫,甚至可以被训练来作表演。
但他当然立时推翻了自己这种想法……那小黑点比跳蚤小得多!
联想到了“小昆虫”,原振侠又镇定了很多,虽然一切仍然如此诡异,可是昆虫没有什么可怕。现在看来,只是一个小黑点,那是由于它形体太小,但可以利用显微镜作进一步观察。
原振侠是医生,有倍数高达两百倍的双筒显微镜。他连忙找了出来,把那片薄片,放在显微镜下,着亮灯,调节着焦距。
那小黑点,在放大了一百二十倍之后,原振侠仍然不知道它是什么。
当然,可以肯定那绝不是昆虫。因为它只是深黑色的一团,呈不规则的圆形。放大之后,可以看到黑色略有深浅不同。
原振侠轻轻移动薄片,令那小黑点移动。小黑点移动之际,形状略有变动,可是变化极微。由于在显微镜之下,所以那小薄片,这时看来,和生物学上常用来作显微观察的“切片”,十分相类似。
原振侠终于伸直身子,长长吁了一口气。他足足看了那小黑点超过半小时,可是却全然弄不清那是什么东西。他有足够的怪异经历,也有着极其丰富的想象力,可是却实在对这个薄片,无以名之,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如果那薄片,不是在那样怪异的情形下到他手中的,他或许不会那么在意。他盯着那薄片,思绪一片混乱,不知如何才好。
由于长时间注视显微镜,他眼睛十分疲倦,所以,他闭上了眼睛,手指在眼皮上轻轻抚揉着。他闭着眼,可是在他眼前,仍然可以看到那个小黑点。
那是十分普通的感觉……任何人,在注视了一件物体若干时间之后,再闭上眼睛,就仍然可以“看”到那东西在眼前(人人都可以做这个实验……闭上眼睛,当然不是真正看到,而只是感觉看到)。所以,原振侠一点不以为异,仍然闭着眼,休息着。
可是在过了至少三分钟之后,他“眼前”的那个小黑点,并没有如常地消失,仍然十分清楚。“看”起来,就像是睁着眼在看一样!
当原振侠感到这一点时,他睁开眼来,眼前黑点消失。再闭上眼,黑点依然出现,有时静止,有时移动。可是既然用显微镜来观察,都不明白那是什么,这种闭上眼睛的感觉,自然更不能判明那是什么。
在接下来的两小时之中,原振侠没有再去看那薄片,他做了很多不同的事,甚至曾小睡了一下。可是只要他一闭上眼,那小黑点就固执地在他的“眼前”出现,令得原振侠更不由自主,伸手在眼前挥动,想将那小黑点挥去。
他是医生,首先想到:这种不正常的情形,是不是一种病症?
如果是病症,他自然首先想到“飞蚊症”。那是一种视觉上的毛病,没有什么大碍,患者会觉得眼前总是有一只“蚊子”在,或远或近地移动。那是由于眼球内的玻璃体中,飘浮着细小的浑浊物而引起的。
原振侠想到这里,又闭上眼睛一会,否定了自己的“诊断”。
他是在闭着眼时,才“看”到那个小黑点,并不是睁眼时才看到。多半是对那小黑点印象太深刻了,他想。
在那时候,原振侠对那小黑点,并不是太在意。下午,医院催他回去,在忙碌的工作中,虽然一闭上眼,小黑点就出现,他仍然不在意。
原振侠在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后,才离开医院。他走向停车场,在经过一个十分阴暗的角落时,他陡然呆了一呆,眼睛睁得极大,定定地望着前面,神情十分怪异。而且,用一种看来十分诡异的动作,伸手向前挥动着、抓着。
这时,如果他身边有人,看到他这种情形,一定会十分惊讶,因为他眼前实在什么也没有!
然而,在原振侠看出来,却看到那个小黑点,就在眼前……本来是闭上眼,“看”到的那个小黑点,现在是,在黑暗中,他看到了小黑点。
那仍然是十分难以形容的一种感觉,黑暗中,应该看不到黑色的一点。可是原振侠却清清楚楚,看到那小黑点在眼前,他甚至不由自主,想伸手把它抓在手中!
他停了没有多久,又向前走,等有了灯光,小黑点反倒消失。闭上眼,它又在。
原振侠开始感到有点困扰,而且,莫名其妙,感到了焦躁和不安。甚至令得他呼吸加速,可是却又全然说不出原因来。
原振侠加快了脚步,快到停车场了,他身后突然传来了呼叫声:“原医生!原医生!院长到处在找……”
原振侠站定脚步,用手在脸上抹着,他十分疲倦,只想回去休息。可是那呼唤的声音却又十分急促,使他不能不转过身来。
一个医院职员奔到了他身前,重复着刚才叫的那句话。原振侠叹了一声,再走向医院建筑物。才一进去,就看到院长大失镇定,团团乱转,一见了他,一把抓住:“快跟我来……”
院长不由分说,拉着他便走,原振侠只能猜到有急事,但不知道是什么事。一直到进了电梯,院长才缓过一口气来:“刘博士企图自杀……”
原振侠吓了一跳!下午,在医院,他曾好几次企图和刘博士接触,可是由于院长的命令,不准任何人接近,连他也不能例外。
原振侠本来想要硬闯进去,但是想到刘博士才有丧子之痛,情绪一定极坏,见了自己,只怕会引致他更加沮丧。虽然有很多话想问,也就忍住了没去见他。这时他听到了刘博士自杀的消息,当然吃惊,望着院长说不出话。
院长说:“他是医生,要结束自己生命,比普通人更容易──”
原振侠失声道:“他……他……”
院长不由自主抹了一下汗:“还好,护士发觉得早。唉,他竟然偷偷藏起了一大瓶安眠药!”
原振侠和院长,这时一起跨出电梯,原振侠不禁埋怨:“院长,病人就算藏起了一大瓶安眠药,充其量不过是意图自杀,不等于他一定自杀……”
院长压低了声音:“他情绪那么低沉,藏起安眠药,当然是立意自杀。”
原振侠站定脚步:“那我去也没有用,我不是精神病专科,我……”
院长闷哼一声:“他指名要见你!”
这一点,倒很出乎原振侠的意料之外。刘博士要见他,目的何在?是再将他痛骂一顿,把刘量中的意外算在他的头上?还是有什么特别的话要说?
他吸了一口气,跟着院长,一起走进了刘博士的病房。刘博士面色惨白,半躺在床上,两个体力壮健的护士,坐在床边上。
院长来到床前:“老刘,原振侠来了……”
刘博士疲倦地睁开眼来,口角牵动了一下,眼珠转动着,声音低沉:“我想和他单独谈谈……”
院长像是想表示不同意,可是却没有说什么,和那两个护士作了一个手势,三个人一起走出去。
原振侠站在病床面前,刘博士闭着眼,一动也不动,可是却看得出,他心情十分激动。因为他的眼皮在不断跳动,面肉也不由自主在抽搐。
足足等了五分钟之久,刘博士仍然不出声。原振侠轻轻咳了一下,刘博士并不睁开眼来,但声音相当清楚:“原医生,量中……在失事前,曾打了一个电话给你?”
原振侠心中不禁十分反感,因为从种种方面来看,刘博士都在干涉他儿子的行动。先是在聚会中不让他畅所欲言,又大有可能偷听刘量中的电话,刘量中驾车来找自己,他又跟在后面。虽然说他是刘量中的父亲,但一向喜爱自由、不受任何拘束的原振侠,也觉得太过分了!
所以,尽管刘博士这时的神态,十分值得同情,原振侠还是十分不客气:“是!我相信,他在电话中说些什么,你一定通过某些装置,早已听到了的……”
刘博士震动了一下,长叹一声,仍然不睁开眼,讲的话,也像是自己在喟叹:“真不明白,现在年轻人……为什么总不相信父亲。”
原振侠闷哼一声,没说什么。
刘博士的那个问题,可以写一篇论文,绝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明白。现在也绝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场合,所以原振侠不出声。
又过了足有两分钟,刘博士才又道:“他在和你通电话的时候,把声音压得十分低……”
原振侠又忍不住说了一句:“知道有人偷听,谁都会那样!”
刘博士陡然睁开眼来,用一种十分异样,难以形容的目光,望定了原振侠。原振侠看出他想表达什么,可是又无法确切知道他的用意。
刘博士沉声问:“在电话里,他向你说了什么?”
原振侠连半秒钟也没有考虑:“他说,有很多话要对我说,我就请他到我住所来,他答应了,结果……”
原振侠讲到这里,也感到了一阵难过,难以说得下去。刘博士反倒镇定得多,吁了一口气,忽然问:“遇到了不明白的事,你抱什么态度?”
原振侠全然无法预料到,刘博士会在这种情形之下,和他讨论起处事的态度来。他皱了皱眉:“当然尽一切可能去探索究竟!”
刘博士“嗯”地一声:“所谓尽一切可能,到什么程度?”
原振侠道:“自然是力所能逮的顶点!”
刘博士苦笑:“一点也不留余地?”
原振侠提高了声音:“是!”
刘博士又闭上了眼睛,过了好一会,他才道:“或许每个人性格不同,或许我……老了。我……有不明白的事,探索一下,没有结果,就放弃了,不会再探索下去。”
原振侠仍然不知道他那样说,是什么意思,自然也接不上话去。刘博士再长叹一声,疲倦地挥着手:“我的态度是对的,年轻人!”
原振侠道:“人人性格不同,行事方法也不同。”
刘博士再度睁开眼:“在行事态度上,你不会听我劝;在具体事情上,你也不愿接受我的劝告?”
刘博士的话,莫测高深,原振侠只好姑且答应着。刘博士双眼望向天花板,像是那上面有什么值得专注的东西……事实上当然什么也没有。
他道:“在最近几天……或许今天,或许若干天之后,要是有陌生女孩子来找你,千万不能受她所惑!”
他说话时,态度十分认真且严肃。原振侠呆住了,不知如何回答……那不但高深莫测,简直莫名其妙!
原振侠在呆了片刻之后,才道:“我不明白……”
刘博士突然愤怒起来:“我说得再明白也没有,怎会不明白?”
原振侠咽了一口口水:“譬如说,什么叫‘千万不能受她所惑’?”
刘博士叹了一声,像是尽了最大的耐心:“就是别被她骗!不论她看来多么可怜,讲的话多动听,多么能吸引你的好奇心,都不要上当……”
原振侠心中奇绝,只当那是人在受了重大打击之后,一种异常的反应。他只是“嗯嗯”地应着,不置可否。
刘博士却用相当严厉的眼光逼视他,他只好大声:“是,我知道了……”
刘博士又长叹一声:“你去吧……告诉院长,我不会自杀……我弄了一大瓶安眠药,只不过想睡得沉一点……最好永远睡着,可又不是死……”
刘博士的话,听来有点语无伦次。“长眠”是死亡的同义词,他却将之分了开来。
接着,他又喃喃说了一句话,却令原振侠震动:“至少,睡着了,那些冤魂不会一直缠着我……”
原振侠感到一股寒意,失声道:“冤魂?”
刘心芹博士现出疲倦之极的神情。他闭上眼睛的动作缓慢而坚决,像是双眼一经闭上之后,就再也不准备睁开!
他叹了一声,并没有反应。原振侠还想问些什么,可是又实在不知从何问起才好。
刘博士言行,都十分怪异,可以揣知他内心深处,一定蕴藏着不愿被人知道的大秘密。
但如果刘博士决心要不让他心中的秘密被人所知,只怕也没有什么办法,可以逼他讲出来!
原振侠想到这里,不禁暗叹了一声,感叹人和人之间的沟通方式之落后……人和人之间沟通,只能靠间接的方式,通过语言或文字进行,而无法根据对方的思想,直接了解。
由于沟通方式之落后,所以人和人之间,就有了秘密。而自有人类历史以来,不知多少纷争,都是由于互相间有秘密才发生的!
原振侠也想到,玛仙不但是爱神在实验室中,精心培育出来的,而且也掌握了超特的巫术力量。
她是不是可以知道刘博士内心深处的秘密?当原振侠想到玛仙时,自然而然,也想到了玛仙态度的怪异之处。
玛仙曾在刘量中车子失事的现场,现出过十分害怕的神情!原振侠事后,甚至没有机会问她,她就离开了他。
玛仙的离开,当然是临时决定的,是不是有什么怪异的事,使她这样做?使她竟然不想和她一生之中唯一的男人,多相处一会?
一时之间,原振侠的思绪极乱,他还想刘博士多说一些什么,可是刘博士却并不出声。病房中极静,原振侠刚想悄悄退出去,刘博士却又向他作了一个手势,挣扎着说:“量中……的死……不是意外……迟早会发生……我曾责怪你……当然那不是你的责任。请你原谅一个丧失儿子的老父亲……”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每一个字,原振侠都听得清清楚楚,可是却真的无法明白,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刘量中车子坠入山谷,明明是意外!何以他说“不是意外”?甚至“迟早会发生”?
原振侠走近病床,吸了一口气:“我不明白,请……”
刘博士的动作虽然缓慢,但是作了一个极其坚决的手势:“你不需要明白……”
他在近乎不讲理地说了这句话之后,突然呛咳起来,一直紧闭着眼,咳了好一会,才喘着气:“世上有很多很多事,不明白比明白好得多……”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他自然不同意这个说法。而且,他对刘博士的那种态度,觉得极不耐烦,他的语气也就不那么客气:“博士,你要是想说什么,而又不明白说,那不如提都别提……”
刘博士双眼闭得更紧,神情痛苦,几乎是叫出了一句话来:“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
然后,他用力挥着手,赶原振侠离去。原振侠退到了门口,才又问了一句:“你指名要见我,该讲的话,全都对我说了?”
刘博士没有说话,仍然坚决地向外挥手。
原振侠退出了病房,他感到院长在他的身后,向他问了几句话,可是他却没有听进去。因为这时,他正迅速地,把在病房中和刘博士的对话想上一遍。
刘博士指名要见他,一定有目的。可是这时,原振侠已经退了出来,竟然无法弄清楚,刘博士的目的是什么?
他定了定神,转过身来,看到院长满面焦急!
他道:“放心,刘博士说他不会自杀……他拿了安眠药,是为了可以沉睡……”
原振侠讲到这里,顿了一顿,又补充道:“他沉睡,就可以避免一些冤魂的纠缠!”
院长现出全然莫名其妙的神情,原振侠不等他发问,就道:“别问我,我也根本不懂,他那么说是什么意思!”
院长叹了一声:“那意外对他的打击太大了!”
原振侠想反驳一下,可是却没有说什么,他不以为刘博士是因为受了打击,而精神颓丧。刘量中的死,对他自然有打击,可是整件事,刘博士似乎另有他自己的看法。那一定是极其怪异的看法……那可能也是他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原因。
院长又问:“他又对你说了些什么?”
原振侠一面伴着院长走开去,一面约略把刘博士的话转述了一下。院长神情越听越疑惑:“什么意思?会有什么女人来找你?”
原振侠摇头:“一点概念也没有……”
院长叹了一声,很为老朋友如今的情形而难过。
原振侠再次来到停车场,上了车,定了定神,才驾车回住所。
在走近医院单身医生宿舍时,原振侠感到有人紧跟在自己身后,走进了建筑物的玻璃大门。
原振侠转头去看,看到一个垂着头,任由她一头柔软的浓发,瀑布一样洒下来的女郎,穿著素净普通,显然不是宿舍的住客。
原振侠一转身看她,她收不住步子,几乎一下子撞到了原振侠的身上……
然后,她陡地站定,抬头望来。
原振侠首先接触到的,是她那一双黑白分明,大得惊人,明亮得惊人的大眼睛。可是在那么动人的一对大眼睛之中,却充满了惊惶和恐惧。那是一双可以表达任何人类感情的眼睛,所以原振侠可以毫无疑问,知道她的心中,一定感到极度害怕!
她看来至多二十岁出头,脸色苍白,面型清秀,有一种令人一看,就对之产生爱怜的力量。女性有那种楚楚动人的美态,十分容易激起男性的呵护之心。
女郎的一双大眼睛望定了原振侠,眨动了几下。当她的大眼睛忽闪时,更有一种令人窒息的美丽。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小姐,你……”
那女郎也吸了一口气:“我……来找人……找……原振侠原医生……”
原振侠心中讶异:“我就是……”
他在答了三个字之后,陡然想起刘博士在病房中,给他的警告!
警告是:或许是今天,或许若干天之后,要是有陌生女孩子来找你,千万不能受她所惑!
警告的进一步解释是:别被她骗……不论她看来多可怜,讲的话多动听,多么能吸引你的好奇心,都不要上当!
刘博士提出这样的警告,当时原振侠听了,感到全无来由,莫名其妙。
可是这时,他一想起那些警告,就大不相同。因为,现在,就有一个女孩出现在他面前。
一个陌生的女孩子!
原振侠在一剎那间,神情一定相当怪异,所以那女郎怔了一怔,反倒后退了一步。
原振侠用力摇了摇头,相令自己思想集中一些:“你找……我?”
女郎轻咬了一下下唇,声音轻柔:“是……量中曾对我说过,真要支持不下去,可以去找……可以找你……”
原振侠“啊”地一声:“刘量中?”
女郎点了点头,大眼睛之中,隐约有泪花乱闪。原振侠忙向电梯作了一个手势,他们一起走了进去,那女郎才道:“我姓施,施哲。”
原振侠礼貌地点头,那女郎……施哲的声音有点哽咽:“我是量中的好朋友。”
原振侠迅速地转着念,同时咀嚼着她所说的话。她说“我是刘量中的好朋友”,而不说“刘量中是我的好朋友”,那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本来,这是根本不值得思索的事。可是施哲的出现,十分突兀,又有刘博士的警告,所以在原振侠的心理上,形成了异乎寻常的警觉。
施哲又低叹了一声:“我和他……偶然地在海边认识。你如果是他的朋友,应该听他说起过,在海边见到我的经过。”
这时,电梯门打开,原振侠一步跨出去,一听得施哲那样讲,他又怔了一怔,转过头来,望向施哲。想起那天聚会,刘量中说他在海边,听到身后有人交谈,转过身来,只见到一个少女的那件事。
原振侠并不觉得那件事有什么怪,怪的是,刘量中说到这里,他父亲就出现,用异乎寻常的态度,禁止他再说下去!
接下来,一切怪异的事,几乎全从那里开始!海边的那个少女,似乎是一个关键性的重要人物,而今就在他的面前!
原振侠站在电梯口,施哲还在电梯中,由于站得久了,电梯门自动关上,几乎把原振侠夹在中间。施哲按下了开门掣钮,门再打开,原振侠后退,施哲跟了出来。
原振侠这才道:“他……我只听他说了一点点,他说……”
原振侠的记性好,一面打开门,请施哲进去,一面就把刘量中的叙述,说了一遍。
说到刘量中被打断处,他就望定了施哲。施哲幽幽地道:“他心情不好……事实上,坐在他后面的,只是我一个人。”
原振侠提醒她:“可是他说听到你和另一个人……相当苍老的声音在对话……”
施哲淡淡地笑了一下,她的笑容中有无言的悲哀:“我到海边去,是答应参加一个慈善演出,担任一个单人剧,需要一个人演几个不同角色,我正在排练……”
原振侠“啊”地一声:“一定是施小姐的演技十分出色,才使他误会了……”
施哲坐下,原振侠指了指一堆酒瓶,她也随手指了其中的一种酒。
她把酒杯放在手中,缓缓转着:“接下来的发展很自然,他讶异地问我,我据实回答,他哑然失笑。我们都很享受和对方的相遇,他坦然告诉我,他正失恋,我一见面就喜欢他,自然想尽女性的本分,把他从痛苦的陷阱中拉出来……”
原振侠用心听着。施哲说得十分直接,也十分坦白,原振侠极欣赏这种说话的方式,他呷了一口酒:“你一定毫无困难地,可以达到目的……”
施哲垂下眼睑,长睫毛闪动。原振侠望向手中的酒杯,有点不忍心去盯着她看,因为那种情景,有点像施哲的努力,未曾成功……
这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是极伤自尊心的事!
当原振侠的视线,集中在手上的酒杯中时,借着酒杯的反映,可以约略看到在一边的施哲的行动。施哲坐着不动,原振侠看到,她抬起头来,发现原振侠并没有望向她,她就向四面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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