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他应了一声,站起来,“我过来了。不过,奥伊……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呀?”
弗莱厄蒂知道,这次是玩真的了,也知道赛尔永远不会接受这种现实。也许根本不会给他、弗莱厄蒂一个辩白的机会。不,到那时他肯定早就死了,根本等不到那个机会,其他人也一样会死。四肢瘫在地板上,长老们的宠物小虫子尽情痛饮着他们的鲜血。
他低头看,看到了更多的绿草,鲜明的草绿色在荧光灯下几乎像是紫色的,从地板缝里长出来、冒上来。一些瓷砖碎裂成残片和粉屑,仿佛老人的尸骸,那是在光束开始断裂、世界开始转换之前生活在此、建造城市的祖先们。
奥伊,突然发现杰克没有紧紧跟在他身后,转过身来,带着不耐烦的急躁低吼两声:阿克!阿克!至少在这个当口,杰克忽视了它。
“什么?”杰克问,不可思议地看着那男孩。听起来,他似乎说的是:留心意念陷阱,可这实在讲不通啊。难道不是吗?
说起来是很简单的,那男孩会驻足于门前,因为他不会——不可能知道任何开启大门的暗语,但是弗莱厄蒂不再相信这类“天经地义”的想法了,只不过是在假装说服自己而已。所有的赌注都输光了,因此,当弗莱厄蒂看到男孩和他毛茸茸的小宠物在不远处停下脚步时,他突然感到如释重负。追兵小队中不少人都及时开了枪,但都没有打中。弗莱厄蒂一点儿不奇怪。在他们和男孩之间,竟然有一大片绿色区域,他妈的,看起来活像是寄存于城市地下的森林标本,还有一阵浓雾升起来,令瞄准更艰难。更何况,还有一些可笑之极、令人难以置信的卡通恐龙!其中一只昂起鲜血淋淋的脑袋,在朝他们怒吼,一只小小的前爪抬起来,放在鳞光闪闪的胸前。
追兵的首领名叫弗莱厄蒂。在这十七人中,只有他是纯粹的类人。其余的幸存者都是低等人和吸血鬼。还有一个獭辛,长着一个聪明机灵的白鼬头,两条长长的人腿从百慕大牌短裤下面伸出来。可人腿之下,却是窄小的双足,他的身体终止于足尖那些尖利可怖的刺状爪子。拉姆拉只需抬腿踢一下,就能把一个成年男人一切两半。
还有,通往法蒂的门,显而易见。也就是他们头顶上那地方。
杰克没有和神父死在一起,阻止他去死的理由只有一个:低等人和吸血鬼群会把奥伊杀死。心意已决时,便不再有极度痛苦的折磨;杰克用尽一切意念
(小得咪咪点儿)
他看着瞿卡必穆呆滞的双眼,心想:不,我才是不明白状况的家伙。要是我还耗在这里劝说他逃跑,毫无疑问我就——
奥伊站在阿克的身体里,直挺挺地伸着两条胳膊,禁不住前后摇摆不停,惊惶失措地发现:直立行走的平衡感可真难把握啊!一想到只能靠两条腿走路、哪怕只是走一小段路,奥伊都发怵,可这事情不得不办,而且马上就得办。阿克这样说了。
现在,他完全想起这首歌的名字了,甚至演唱团的名字
“他们会把我揪回来的,还拿鞭子揍我。”
瞿卡必穆摇摇头,这表态语焉不详,似乎洗碗男孩又变得恼怒起来,实在难以搞明白,他说的是厨房里没有枪,还是我又不认识你,干吗要告诉你。
“是哇。”男孩回答。他扔掉了屠刀,这样他才能用被水浸泡得发红的大拇指和食指比划出一个手势:四分之一英寸那么长。“可惜只会一点点。我来这里以后才学的。”他又松开了另一只手,切肉刀也落了地。
“我们才不在乎你跑到多远!”他们也以同样的调门重复道,四个人一排地往前跑,眨眼间就跑过了刚才杰克所在的丛林。破碎的玻璃在他们脚下,被一遍又一遍地踩碎。
至少,在他用完欧丽莎之前是一夫当关。
也可能不是。瞳孔收缩,他又能看到东西了,发现自己站在迪克西匹格饭店的厨房里。并不是第一次闯入此地。不久以前,也就是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狼群出现之前,杰克曾跟着苏珊娜(只不过,那时她是米阿)进入了一场梦境,梦里,她在一间巨大而荒废的厨房里寻找食物。就是这间厨房,只不过现在这地方活物纷乱。一只体形庞大的猪摊在铁架子上,被熊熊燃烧的炉火烤得嗞嗞冒油,每一滴饱含脂肪的油水坠落都会激起一阵火苗蹿上烧烤架。烤架两边都支着和杰克等高的巨型黄铜火炉,烟熏火燎,喷出浓烈的蒸汽。搅动其中一口大锅的生物浑身灰色皮肤,它长得实在太丑太恶了,杰克的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看好。从灰色的厚唇两边探出长长的獠牙,肥厚的两颊沉沉下垂,分不清是疣还是松弛的皮肉。身上的白色厨袍沾满了食渣油渍,头顶的厨师帽像爆米花似的半鼓半瘪,但好歹这身装束遮掩了它噩梦般的长相。第一眼就被这家伙攫住,杰克几乎漏掉了在腾腾蒸汽中还站着两人,都是一身白衣裤,站在双水槽的工作台旁洗盘子。这两人都围着颈巾。其中一个是人类,约莫十七岁的男孩。另一个则是人身兽头的怪物,躯干上顶着一只家猫的脑袋。
(他真正的母亲)
“瞿卡必穆,就是我,赫萨的儿子。”
难题是挂毯后饕餮中的怪物们。吸血鬼。他们一点儿不惊惶,杰克很明白这一点。他想过:要是那些长老们刚才进了厨房(很可能他们对这等小事毫无兴趣,所以才留在了餐室内——更何况神父的尸体尚有一杯羹可分),他大概早就死了。瞿卡必穆也是,非常可能。
“伙计,你叫什么名字?”
(丛林)
“我们会啃掉你的鸡巴再喝干你的血!”
“没哇。听到她呵气的,我。”
电视机里,詹姆斯·卡格内戴了顶圆礼帽,昂首阔步地唱着哈里根之歌——哈—阿—阿—里;哈里根,就是我。还有一首歌唱的是:我是山姆大叔的亲侄子。
还包着尿布?
“听着,给我听好了,你个小王八蛋!”门外的低等人又气势汹汹地吼起来,“我已经对你没耐心了!”
现在没机会回应她了。杰克试图打开声音洞穴里那扇找不到的门时,曾唤起一幅幻象:让成千上万的门全部洞开。而现在,他得召唤出另一幅幻景:让其中的一扇门紧紧关闭,砰的巨响,那声音响极了,就像是上帝本人制造的音爆。
洗碗男孩犹豫了一下,才回答:“啊是。赛尔和他的手下带着她。她是走着出去的,我是说,头靠在肩膀上,耷拉着……”他索性演示起来,转动着他的脑袋,这使他越发像个乡下白痴。杰克想到锡弥,罗兰讲到他在眉脊泗的故事时提到的家伙。
他终于从那反复无穷的歌中跳脱出来,停下了,不再受呢呢喃喃咒语般的蛊惑。他也让奥伊停下来。“哥们儿,我得撒泡尿了。”
“好吧,我要走了。”杰克说,“不过你要是不抓紧时机离开这里,瞿卡必穆,你就是个超级大笨蛋,比你看起来还要笨。我已经说得够多了?外面有的是电子游戏,小子——好好琢磨吧。”
杰克试图记住台阶的数目,一直数到一百二十时,突然就数不下去了。他在想:他们是否还在纽约(或说是在纽约的地下)?还有一瞬间,他认为自己听到了一声微弱却熟悉的隆隆声,他认为那应该是地铁的声响,并猜测着它们的方位。
另一边的杰克则知道自己不得不闭上那双不属于自己的眼睛,不再透过那双眼睛看世界。现在他在奥伊的脑体里,但他竟然还是看得到三角恐龙;现在他还能瞥见一只翼龙,在丛林空地上方的湿热天空中飞来飞去,如同皮革质地的双翼尽情伸展开来,鼓动着换气扇里吹出来的热风。
“是他们!”喊话的声音带着波士顿口音——就是这个家伙刚刚宣布:神父已成了晚餐。“他们在那里呢!逮住他们!开枪!”
“奥伊!”
(镇住我吧把我钉在当地吧让我的双脚结结实实钉在地上吧)
“嘿,臭小子,”粗鲁的,卖弄的,知道小秘密的声音。这样说话的人仿佛随时能痛殴你一顿、或是随心所欲地睡你的女朋友,杰克这样想着,“你的神父好朋友已经死啦。说明白点,神父已经变成晚餐啦。现在你给我出来,废话少说,乖乖出来的话你可能还不至于变成甜点。”
最后——虽然在弗莱厄蒂看来经过了漫长的等待,但其实最多也就是过了三十秒钟——几个神枪手开火了。几乎就在枪声响起的瞬间,森林也好、火龙也好,都在弗莱厄蒂的眼前消隐了,看起来就像是电影胶片曝光时的景象。
没想到,他刚一挥手,獭辛就阻止了他。
“在村庄旁,安静祥和的小村庄,狮子今晚要睡觉……在村庄旁,安静祥和的小村庄,狮子今晚要睡觉……呼—噢,阿伊嗡未恩……”
他把玩着这个新念头,无法抛开或是置之不理。奥伊没有闻到恐龙的气味、也没有听到什么。这个结论便是不可避免的了:对奥伊来说,在苍莽古森林中的可怕恐龙压根儿不存在。
很快,恐龙出现了。巴玛和格丽塔·肖太太并排坐着,一边吃着夏威夷蛋白酥皮饼,一边看着一只大恐龙(格丽塔·肖太太说你可以把那种样子的恐龙叫做:暴龙)吃掉了探险者中的坏蛋。“卡通恐龙!”格丽塔·肖太太对那玩意儿嗤之以鼻,“你不觉得他们应该可以做得更好吗?”就杰克而言,这是他此生听过的最精辟的电影评论。精辟,而且有用。
他只想慢慢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前蹭,但那似乎太不够用。甚至以正常速度行走也跟不上奥伊的速度。他鞭策自己,命令自己的双腿慢慢跑起来,于是,又再次跟着喘息哼起歌来,这一次,还哼出了词儿:“在丛林里,苍莽无边的丛林里,狮子今晚要睡觉……在丛林里,万籁俱寂的丛林里,狮子今晚要睡觉……哦哦……”接着,又没词儿了,阿伊嗡未恩,阿伊嗡未恩,阿伊嗡未恩,变成了厨房收音机里的含糊哼唱,通常,那台收音机都被调在纽约CBS频道……莫非有什么电影留存在他的记忆里,才带来这首特别的歌曲?难道不是《胜利之歌》中的插曲吗?是别的电影里的?电影里有没有吓人的大怪物?他还是个小屁孩时看过好多那种怪兽片,可能那时候他
很久很久以前
“好极了!”杰克高喊,“那就进来呀!我们瞧瞧你还能不能回去?”
“行了!”弗莱厄蒂点点头,对拉姆拉表示了赞许,接着对所有人高声喝令:“现在我们要追上那孩子,我们得跑快点,还得把他的脑袋带回来,戳在棍子上!你们跟我走吗?”
奥伊始终不明白这男孩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它知道男孩极其乏累——它可以通过嗅觉确定这一点——所以它也知道阿克很害怕。害怕什么呢?这地方的确充溢着难闻的味道,似乎有很多人围绕着他们,但他们并没有把奥伊当作是敌人因而立刻发动攻击。更何况,她的气味就在这里。现在,非常明显。几乎可以说是簇新的痕迹。
“是的!应该还是葜茨,你听到我的话了吗?如果奈杰儿说得对,暗号就应该是葜——”
罗兰曾教过他,自我欺骗只需傲然伪装、一心否认,并无别的秘笈。杰克尽力领会这种教导,也就不容许再用“累”这样的字眼来形容自己的处境。肋部的伤口迸裂后,豁得更开了,尖锐的痛楚深深咬进他的腋窝。他知道自己比追兵们领先了一段路;但听着他们有节奏的口号,他也很清楚:所谓领先,可能只能维持一小会儿,他们正在迅速拉近彼此的距离。很快他们又能开枪射杀他和奥伊了,而他们一边跑一边放纵地扫射时,一定会有人侥幸射中。
“我见过他们是怎么关机器的。”拉姆拉平静地说,“也记得住机器大致在什么方位。要是你能让我带四个人手过去,让他们朝两边墙上扫射一通,我相信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关上机器。”
弗莱厄蒂——从小在波士顿长大,过去二十年里一直是国王手下的一员干将,活动于二十世纪末的纽约城区——在恐惧和暴怒的折磨中,他尽可能迅速地组织了这队追兵,他的每根神经都在火烧火燎。没人能攻入饭店。这是赛尔曾对梅曼说的。而不论在什么情况下,进入了饭店的任何人、任何东西都不允许再出去。这条戒律放在枪侠和任何卡-泰特成员身上都必须加倍执行。他们制造的种种干扰已远远超出了烦人的界限,你不需要当个精英知识分子就能明白这一点。但是现在的梅曼、也就是这些新朋友们所称呼的“金丝雀儿”,已经死了,而那个小男孩不知道怎么就在他们眼皮底下逃脱了。小男孩,看在上帝的分上!一个他妈的挨千刀的小屁孩!可他们事先怎会知道这两人怀揣着像那只乌龟一样威力巨大的图腾神器呢?要不是那该死的乌龟在桌子底下反弹了一下跳到了旁边,他们说不定还被它镇在原地像个傻瓜一样一动不动呢!
吹牛,吹牛,吹牛,他心里想着,脚下却跑动得更快了。但他很警觉地发现自己跑不快。和意念陷阱搏斗了一阵,他和奥伊都身心俱疲——
(肖太太,格丽塔·肖太太)
杰克朝门口看去,但没有人破门而入。是还没有。他应该离开此地,但是——
(他父亲把所有靠看孩子赚零花钱的女孩们叫作“雏菊梅”)
“那么我们该怎么过去呢?”弗莱厄蒂气急败坏地喊起来,“既然有这玩意儿,那小鬼头刚才是怎么过去的呢?”
他挥动手臂,示意手下人前进,听了拉姆拉的话,他可算是松了一口气。因为他们不得不推进追踪,难道不是吗?要是他们连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家伙都阻止不了,赛尔(或是沃特·奥·迪姆,这家伙就更糟糕)很可能会把他们一票人都杀了。而且,弗莱厄蒂真的非常害怕龙,这当然是另一码事了;要是他老爹在他还是个孩子时没给他讲过龙吃人的故事就好了。
奥伊费力地让阿克的背脊靠着墙,再用两条腿使劲地站起来。最后,它慢慢摸索出了杰克意念中的电动控制旋扭;他们是在一个被阿克称为道根的地方,而且事态并不复杂。向左而去,一条拱形走廊通往一个巨大的房间,放满了锃亮如镜的机器。奥伊知道要是它走进了那个地方——阿克把他所有非凡而惊奇的想法、所有储存的词汇都收藏在那房间里了——他一定会迷失自己,直至永远。
但这个结论于事无补。这是一个针对我而摆下的陷阱,或是别的被某种想象纠缠的过路人。毫无疑问,是老奸巨猾的家伙才想得出来的小诡计。这陷阱没有像其他机械一样失效,真是太糟糕了。我见我所见,却无可奈——
奥伊跟着他,刺耳地叫着他好朋友的名字——阿克!阿克!阿克阿克!——门在它身后砰的一声撞合了。弗莱厄蒂在二十秒钟后跑到门前,愤然地双拳砸门,直到拳头都捶出了血(当拉姆拉想拉住他、劝他住手时,弗莱厄蒂恶狠狠地把他撞开,用的力气实在太大,獭辛竟然被抛撞在地,摔了个四仰八叉),可他除此之外,什么也干不了了。砸门无济于事;恶咒于事无补;于什么都没用了。
奥伊最后又狠狠瞪了瞿卡必穆一眼,它到现在都不能信任他,接着聚精会神地埋头嗅起了地板。地砖潮湿得很,前不久还被人用拖把清扫了一遍,杰克很担心奥伊还能不能嗅到线索。很快,奥伊就发出短促有力的叫声——更像是狗吠,而不像人声——接着便急急忙忙沿着厨房中央的走道一路跟踪下去,在大锅炉和食品台中间穿过,鼻子紧紧地贴着地板,只不过它必须绕过疣猪主厨闷烧中的尸体,兜了个圈子再继续往前追踪。
然而没有人闯入,至少在他跟着奥伊穿过另一扇门、进入饭店的食品储藏室前,还没有人跟上来。储藏室里昏昏暗暗,各种各样的盒子堆得高高的,充满了咖啡和香料的气味。这很像东斯通翰姆百货商店后面的仓库,只不过要干净些。
在迪克西匹格饭店食品储藏室的角落里,有一扇紧闭的小门。门后还有一条平铺的楼梯,通往哪里?要走多久?大概只有上帝才知道。低瓦数的电灯泡只能照出模模糊糊的光影,灯泡玻璃上粘有死苍蝇。奥伊毫不犹豫地往下走,用一种前、后、前、后的节奏、之字形的线路往下走,着实有点滑稽。他将鼻子凑近阶梯的地面,杰克明白他是在紧跟苏珊娜的踪迹;他可以从这位小朋友的意识中看到这种想法。
城市深深的地下世界,深得就像是墓穴
(“我希望你能明白我不是你妈妈,巴玛。”说着,她给他一个盘子,上面有花生酱、培根和香蕉三明治,硬边都切去了,好像世界上只有格丽塔·肖才知道怎么切硬面包皮似的,“因为那超出了我的工作范围。”
因为奥伊看不到,他想到了。
“你是从中世界来的吗?”杰克问,“是,还是不是?”
“那么,你看到了什么?”这当口并没有时间用来满足好奇心,但是科纳·弗莱厄蒂历来的祸根就是总忍不住好奇心。
(对他们)
尽管他知道这念头实在够傻,但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很好玩,想着死神苍蝇飞来、围着他的尸体嗡嗡叫、他的舌头堵在嗓子眼就好像石头压在井里,想得都快尿床也很过瘾。下午他从幼儿园回来(那时候他已经不小了,知道他其实早晚要离开幼儿园),就在自己房间里看“百万美元电影”节目。一个星期里,“百万美元电影”节目每天准时——四点钟——播放同一部电影。他的父母离开之前的那个星期,也就是格丽塔·肖太太没有回自己家、而是留下来陪他之前的那个星期
“来这鬼地方的尽是些没用的东西!你倒是快干活啊!”这话显然是说给杰克听的。接着,又加上一句,为了能让这些疯狂举动更圆满地完成。“要是你不把碗刷干净,今儿就甭想活了!”
只有巴玛是个好名字
杰克继续往前走,那只是因为别无选择。他走上了斜坡,钢轨上遍布繁盛的绿草(在奥伊看来,这条路笔笔直直,一点儿倾斜都没有,事实上,从他们下完楼梯之后,路一直很平坦),并且朝着蕨类藤蔓纠缠的洞口走去,同时也在走向疯狂嘶叫的猴子,以及狩猎中的狮子,每一声咆哮都把人吓得两腿发软。那首歌还在他脑海中反反复复地唱个没完
它停下来。“杰克!看!看呀!”
“是、是。”他对奥伊的催促表示赞同,便反推一把墙壁,挪动步子,“阿克阿克现在该是跑啊跑了。去吧。去找苏珊娜。”
杰克不太清楚此时他和奥伊之间的意念纽带是否能够运转正常,但他想,好不好都能立竿见影了。
他想立刻拔腿就跑,全力全速地奔跑,但与此同时,他明白自己不可以那样做:低等人(领头的大概就是那个告诉他神父已经成了盘中餐的家伙)就在后面这条路上。而奥伊明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神越来越焦急,它显然急迫地想要前进。奥伊不傻,但它一点儿警觉的反应都没有,至少对于前面发生的这一切无动于衷。
(给你一点再给我一点)
或是性感宝贝儿
杰克想答一声:好的,却张嘴吠起来。真好笑。他小心翼翼地把眼盖抬起来,睁开一条缝隙,接着看到了两边的瓷砖墙。瓷砖缝里有绿草和细微的水沫滋生外溢,非常真实,但这的确是瓷砖。这也确实是一条走廊。他朝身后望去,看到了丛林空地。三角恐龙已经彻底忘记他们了。现在它和暴龙扭打在一起,陷入了你死我活的恶战,他无比清晰地记得,这一幕同样来自《遗失的大陆》。波大无脑的女孩倚在西泽·罗梅罗的怀抱里观望了这场恶斗,当卡通暴龙最终将铁钳般的大嘴对准三角恐龙的脸并咬下致命一口时,那女孩不禁把脸埋进了西泽·罗梅罗富有男子气概的胸膛。
但是他也很清楚,这怪兽又真实得足以把他杀死。要是他真的走下去,走到空地上,卡通三角恐龙就会把他撕个稀巴烂,就好像——要不是西泽·罗梅罗没有及时出现、扣动那把专门用于猎杀猛兽的来复枪、将子弹准确地射入恐龙的某个致命弱点——它必然把波大无脑的雏菊梅小姐撕烂一样。杰克已经甩开了那只企图玩弄他头脑中的电机控制器的魔手——他得狠狠关上那些门,力道大到足以生生压断那些偷偷摸摸潜入的手指,他很明白——但这次不一样。他无法闭上双眼,然后轻轻松松地离开;这是追踪他意念的敌人创造出的真实怪兽,而它真的可以将他撕成碎片。
说不定还不会那么惨呢。
想象力。弗莱厄蒂扣住了这个关键字眼。“好极了。不管他们在下面看到了什么,告诉他们,只要甭理睬就行了。”
奥伊叫着好哥们的名字,可杰克几乎没听见。追杀者的回声还在继续(事实上,听起来更逼近了),但这个时刻,他连那些声音都不去管了。
“我什么都没看到!”他冲着拉姆拉狂叫,“我认为你他妈的就是疯了。”
遍布在整堵墙上。
他只想着,奥伊,走啊,尽你全力地走快点。别再摔倒了,可是……用你最快的速度,快啊!
体侧的伤口缝线迸开了,伤口更深了,但让他停下脚步的仍然不是这道伤口。一切都变了。抑或应当说,正在变。上帝助他,他想他知道一切会变成什么样。
他用背狠狠地一顶,联结纽约和法蒂的门咔哒一声开了。弗莱厄蒂跑在追兵队的最前头,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不由怒火中烧,从他的私人字典里抠出最恶劣的咒语骂起来,同时,也扣动了扳机。他是个不错的枪手,跟随枪管中的那颗子弹飞啸而出的还有他并非微不足道的意志力,那咒骂指引了子弹。毫无疑问,子弹会击中杰克的脑门,就在左眼上去一点的位置,然后窜入他的大脑,终结他的生命,但这一切的前提是——没有出现一只强壮有力、有着棕褐色手指的臂膀,也没有一只手一把揪住杰克的衣领在最关键的那一秒钟把他猛地后拽,而犹如电梯传动轴发出的尖利啸声似乎永无止境地萦绕不去,在黑暗塔的各层各界中回旋不已。那颗子弹擦着他的脑门飞过,而不是长驱直入。
而且,很及时。他凝固般站在原地,保持了一段时间,接着,又有什么痛苦不堪地尖叫起来。把他从中拉扯出来。让他走。
要是埃蒂在这里,他可能会回想起同街区的米斯拉布斯吉夫人:在二月时节的米斯拉布斯吉夫人,一场夹雪霰大暴雨刚刚过去,人行道上结满了亮晶晶的冰,还没来得及化成泥水。不过,不管有没有冰,什么都不能阻挡她去城堡大街自由市场买每天需要的排骨或鲜鱼(但如果是礼拜日,也就没什么能阻挡她去做礼拜,因为米斯拉布斯吉夫人可能是合作城里最虔诚的天主教徒)。所以她就那么走来了,粗粗的腿向两边撇着,裹着的弹力长袜是粉红糖果色的,一条胳膊紧紧夹着她的小钱包并且挤向她硕大无朋的乳房,另一条手臂甩在一边,以便保持身体平衡,她埋着头,双眼奋力搜寻着某些负责任的大楼管理员清扫出的干净通道(愿基督和圣母马利亚赐福那些好人),同样也小心翼翼留神着可能绊倒她的那种危险的碎石块,那会让她呜呼一声跌倒,粉红色的肥大膝盖跌个粉碎,接着就是个屁股蹲儿,还可能摔成伤背,一个女人当然可能摔断脊梁骨,一个女人还可能摔得半身不遂呢,就像伯恩斯坦夫人那可怜的女儿在马玛欧耐克遇到车祸后就成了瘫子,这种事情是会有的。所以她自然不去理会孩子们(亨利·迪恩和他的弟弟埃蒂通常就会是其中的一分子)的尖哨嘘声,而是走她自己的路,闷着头走,胳膊向外支棱着以保持平衡,老女人用的黑色硬质钱包在她的胸脯中间被挤弯了,似乎在坚定不移地表态:如果她真的不走运摔了个跟头,她一定会不惜任何代价死死抱紧她的小钱包、当然还有钱包里所有的分币,她会扑倒在这钱包上,就像乔·纳马仕成功跑垒后死死抱着橄榄球冲扑倒地。
尿完了、他习惯性地抖了抖,就在这个瞬间,杰克·钱伯斯突然意识到:神父再也不会做这样的动作了,也不再伸出手指点着他,再也不会微笑,更不会在吃饭前划着十字念祈祷文了。他们杀了他。夺走了他的性命。停止了他的呼吸和心脏的跳动。神父就此消失在这个故事里,除了,在梦中也许还会出现。杰克哭了起来。就和他的笑容一样,眼泪令那张脸孔再次变得像小孩。奥伊始终急迫地想去嗅气味,但现在却特意扭过头来,眼神里的关切毋庸置疑。
弗莱厄蒂点点头。一个意念陷阱。真聪明。不过这玩意儿够好使吗?真的有用吗?遭恶咒的男孩不晓得怎么回事儿好像已经走出了陷阱,是不是?
奥伊不明白,为什么从灵伴的言语中听得出焦虑;它看到的一切和刚才没任何两样,它闻到的气味也和刚才一模一样:她的气味,这个男孩让它去找、去跟踪的气味。现在这气味越发清晰可辨了。它一路沿着那鲜明的标志跑下去。
“废话少说,废物!”厨师又喊起来。看情形,他要么就是没看到刚才发生了什么,要么就是看到了也没能明白。他转向了杰克。巨凸的额头上皱巴巴的皮肤紧缩成疙瘩,额头下面的灰蓝色眼睛浑浊不清,却显示出这个生物颇为警觉灵敏。杰克看到它正面的脸孔,就当即领悟了那是什么东西:某种长相畸形、头脑聪明的疣猪。这就意味着:它是在烹饪同类。这事情发生在迪克西匹格饭店里,倒显得非常相得益彰。
就在他用手指挖掘的泥土里,一只甲虫缓慢地爬出来,背上有小红点的小甲虫,红得像是血淋淋的笑,杰克恶心地大叫一声,同时将小虫子狠狠地甩开。国王的标记!绝对是!他缓过神来,发现自己单腿跪在地上,像那些老电影中的英雄们一样模仿考古学家探索现场,他们的猎犬在一旁嗅这嗅那。可是奥伊此刻正看着他,眼里闪动着焦急难耐的热望。
(奥伊,过来!)
头顶上的荧光灯管依旧照亮着他,但瓷砖墙壁已变得绿茸茸的。空气也变得湿润,潮气袭入他的衬衫,黏上他的皮肤。一只美丽的橙色蝴蝶大得惊人,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它飞过眼前。杰克伸手去捉,蝴蝶轻盈地躲开了。他觉得,那甚至是可爱的嬉戏。
(他的父亲)
也许正在布置下一个场景所需的舞台吧,
深埋地下的墓穴或坟墓或甚而是——
“靠近剌德城吗?”
(“老虎,老虎,太聪明,真聪明,”母亲唱给他听,因为她觉得编点儿歌挺不错,还有就是“我听到一只苍蝇嗡嗡飞……就是我死的时候,”这首儿歌让巴玛·钱伯斯害怕得浑身发抖,但他从来没有跟她说过;有时在夜里、有时候也会是午睡时,他躺在床上想:我会听到一只苍蝇飞来飞去的,那就会是我的死神苍蝇,我的心跳会停止、舌头会耷拉下来堵在嗓子眼,就好像石头压在了井里,这些就是他拒绝承认的回忆。)
另一个洗碗工、也就是那个人类男孩,大声喊了几句,大概是想提醒厨师注意杰克,可后者压根儿没正眼瞧他一眼。看起来,厨师相信,这个刚刚杀了他的帮手的杰克就得义不容辞地顶替猫头人的位置,并且甚感荣耀地投入工作。
“噢。”奥伊答应了。但是,即使是杰克也感觉得到:貉獭嘴上答应了,却一肚子不满意。
有人在他身后——也许是在长阶梯的顶部,说不定已经走下了阶梯——突然叫起来:“是他!”接着便是一阵枪声,但是杰克几乎没能听到。在他的意识里只有高密度的恐惧感,有什么东西正蠕动着潜入他的脑体。仿佛是金属手般的东西。他以为那大概是低等人,那个隔着门冲他喊话的家伙。说不定低等人染指于杰克·钱伯斯道根的拨号盘,正胡乱拨弄呢。试试
“最后的机会了!”外面那粗鲁而狡猾的声音接着喊道,“出来吧。”
杰克闭上他的——嗯,应该说是奥伊的——双眼。在黑暗中,貉獭的左右摇晃就显得更糟糕。杰克仔细地想了一下:如果奥伊必须忍受这些(尤其是在紧闭双眼的情况下),他肯定会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不如唤他作“晕海的水手巴玛”吧。
下巴下巴小下巴上的小头发,他听到父亲这样哼唱,母亲呢,就会更加严峻肃穆,在她看来,给孩子讲故事似乎是相当正经的大事:我听到一只苍蝇嗡嗡飞……就是我死的时候。
杰克多多少少缓过神来。“好吧。”他向四周张望着,说:“行。不过要慢一点。”
最后,他们终于走完了楼梯。这里有一间宽阔的拱顶式大厅,像一间巨型酒店的大堂,只不过大堂后面没有任何豪华房间。奥伊径直横穿了大厅,外突的鼻子依然低低地贴着地面,脚步也和刚才一样来回波动。杰克不得不慢跑才能跟上他。欧丽莎袋已经没先前那么满了,圆盘在包袋里磕碰着,发出刺耳的金属轻撞声。拱顶大厅的尽头有一个小房间,积灰厚厚的玻璃窗上贴着张字条,上面这样写着:购买纽约纪念品的最后机会,另一张字条上则写着:参观二〇〇一年九月十一日!仍有存票供应,参观绝世事件!谢绝哮喘病患者,需有医嘱证明!杰克很想知道二〇〇一年九月十一日究竟有什么绝世秘密,接着又想:也许自己并不想知道。
“你可以跑去找该隐或是剌德——”
此时,杰克已经准备好了下一轮武器,两只手里各抓着一只圆盘,双臂再次交叉在胸前,那正是艾森哈特所说的“交叉抛掷”。他还是看着洗碗男孩,后者也还是握着屠刀和切肉刀。没什么威胁了,杰克心想。他打算再试一次,并且,这一次能够完整地说出他的问题了。“你会说英语吗?”
听起来像是猴子在吱吱叫,那声音离得那么近,杰克下意识地闪躲了一下,再抬头张望,显然他会在头顶看到一只猴子龇牙咧嘴地从灯光后跳出来。突然又传来一声狮子的吼叫,足以惊骇得他血液凝固。显然,那咆哮的狮子绝对不在沉睡中。
她切下三明治的硬面包皮,她把他在幼儿园画的画用塑料小水果形的磁铁吸在冰箱门上,她叫他“巴玛”,这是对他意义非凡的昵称
奥伊巴不得遵从这道指令——没什么比这件事更让它急不可耐了——可就当他们准备完成换位时,追兵们看到了他们的身影。
看看能不能阻止低等人的搜寻。那声音之所以能闯入他的世界,就因为当他忙于发送和接受意识信息时,他是开放的——
就在杰克和奥伊将自己的意念重新置入各自的身躯时,第一波子弹呼啸而来,把他们围在枪林弹雨之中。
看起来真像龙啊,弗莱厄蒂刚这样想着,眼前的卡通恐龙就变成了一条龙。它咆哮着,喷出一条熊熊的火焰,不少悬垂的藤蔓和一整片绿苔瞬间被点燃了。与此同时,那个男孩,又开始移动脚步了。
此时此刻,躺在高高的绿草丛里,视线穿透一株蕨草层叠的锯齿形叶缘,看进迷雾中的丛林空地,杰克终于发现了:有些事情你从来都不曾忘记。
弗莱厄蒂完全可以这样说:要是我去跟赛尔说我们把他的宝贝陷阱打了个稀巴烂,他到时候会怎么说?嗯?还有沃特·奥·迪姆又会说啥?因为那东西永远不可能修好的,就凭我们这些个只知道用两根手指头开枪别的啥也不会的家伙怎么可能修得好?
(苍莽无边的丛林)
都愚蠢愚蠢愚蠢。肖太太不蠢。肖太太给他吃小点心,有时候她说那是下午茶,有时候甚至说:高级茶,不去管那到底是什么吧——乡村奶酪和水果,还有一块切去了硬边的三明治,奶油冻和蛋糕,前夜鸡尾酒会上剩下的鱼子面包——她把这些小点心端出来时总是唱着同一首小曲儿:“一块小点心,小得咪咪点儿,给你一点再给我一点,黑莓酱和黑莓茶。”
杰克终于将视线从这场景中挪开了,刚好看到那个洗碗男孩正向他逼近,一只手拿着屠刀,另一只手还举着把切肉刀。杰克从袋中抓起另一只欧丽莎,却没有立刻抛出去,尽管脑海中有某种急迫的声音要他赶紧、赶紧、快扔出武器呀,就像他曾经听玛格丽特·艾森哈特说的“深度理发”那样,给那混蛋致命一击。“深度理发”这个词儿曾让欧丽莎姐妹们笑痛了肚皮。但尽管他那么迫切地想要抛出圆盘,终于还是顿住了手。
他停下来,喘着粗气,揉了揉体侧的伤口,那里缝过一针,但情况不算太坏,至少还没恶化到太坏的程度,还没有疼到让他非得停下不可的地步。可是,那些黏糊糊的……顺着瓷砖缝流淌下来的黄绿色黏液……从远古泥浆和破裂的陶瓷中渗透出来,因为这就是
杰克说别担心,我很好,可是他还是很高兴是肖太太留下来、而不是那些看孩子打工的外国留学生,她们穿着短短的小裙子,总是玩她们的头发和口红,可对他小杰克却一点不在意,也不知道在他那隐秘的心中他叫巴玛,那些小雏菊梅
杰克根本想不出来所谓“电子女郎”会是谁,但他能听出来那是谁。
“不管那男孩看到了什么,那些东西会转变成我们所害怕的东里,”獭辛接着说道,“它作用于想象力。”
他的眼睛顿时瞪大了。哦千万别又是一个什么鬼把戏。要是这次也是陷阱,杰克可再也不想奉陪到底了。
应该这样说,但他没说出口。因为眼下追上男孩要比老家伙们的古董鬼把戏重要一千倍,就算是了不起的让人目瞪口呆的意念陷阱也一样。是赛尔把机关打开的,不是吗?大声地承认吧!要是必须解释这里发生的事情,就让赛尔去说吧!就让他双膝跪拜在老家伙们面前一路嘚呗嘚呗直到他们听烦了喝令他闭嘴!就在这时候,上帝恶咒过的拖着鼻涕的小鬼头还在前头牵着他们,而弗莱厄蒂(属于他的幻象已经变为:破除陈规,因而饱受嘉奖)和他的手下却止步不前、士气大减。刚才明明已经看到了那男孩和那只裹着狗皮的小朋友,如果有一个人能走好运击中他们该多好啊!啊!一手是美好希望,一手是狗屎霉运!就看最终好运霉运哪个捷足先登吧!
这群人发出野蛮的赞同声,就数拉姆拉的喊声最响亮,他两眼放光,像火龙的喘息般闪着橙黄色的光芒。
“但是并没有死。”
一开始,他的注意力近乎暴烈地聚焦于枯井的想象之中,至少要让一个敌人跟着他堕入万丈深渊(那个跟他说神父已成盘中餐的家伙毫无疑问成为首选),当然,能多干掉几个就更好,所以,他几乎难以辨认出某些声音并非来自于想象,而确实是从门背后发出来的。
要是他不得不那么做,那就认了吧。
(CBS,你能说说上帝炸弹吗)
“撅起你丫的屁股蛋滚一边儿去吧!”杰克愤怒地喊出来。这话甚至穿透了瞿卡必穆愚钝的厚墙,他看上去吃惊不小。
“留心意念陷阱。”瞿卡必穆又重复了一遍,这一次口齿清楚多了,说完就转身对着一池子肥皂泡和锅碗瓢盆。
他看着眼前的这个男孩,刺眼的厨房灯光令蜡黄色的皮肤更加黯淡发灰。看起来,这小伙子吓坏了,并且明显营养不良。杰克警告性地抬了抬手里的武器,对方果然停下了脚步。可那并不是因为欧丽莎,而是,奥伊,站在杰克脚边的貉獭。奥伊毛发直竖,似乎个头都因此膨胀了一倍,并且还呲着牙。
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说不定他也想这样叫、活生生把肺都叫出来,但他做不到,他的胸脯已经被恐惧压得敦敦实实,哦!这儿是迪斯寇迪亚的化身!在怪兽的眼睛里,他看到全然彻底的空无意味着万事万物的终结,因为哀声恳求对这样一个怪物是毫无作用的,尖叫也是毫无作用的,事实上哑口无言也是毫无作用的,尖叫只能吸引怪兽的注意力,确实如此,它转向波大无脑的雏菊梅,接着又冲向雏菊梅的无脑大波,就在厨房里(苍茫无边的厨房里)他听见了护身符乐队的歌声,不是发自内心而是来自畅销排行榜,他们在唱一首关于丛林的歌,平静祥和的远古丛林,但在这里、在小男孩惊恐无助的大眼睛面前有一座怎么看都不平静祥和的远古丛林,也没有狮子,只有一个笨手笨脚的大家伙,看起来有点像犀牛,但是个头要大得多,头颈上还有一圈骨头领结,后来杰克才知道长成这样的恐龙有个学名是“三角恐龙”,但是当时当地儿的它是没有名号的,这就让事情变得更糟糕,无名无姓就更糟糕。“嗡伊嗡未恩”,令牌乐队唱啊唱,“嗡—阿姆——阿伊嗡未恩”,当然啦,西泽·罗梅罗在千钧一发之际开了枪,怪兽刚好没来得及把女孩的大波和无脑撕成碎片,看起来结果不错,可到了晚上那怪物又回来了,是三角恐龙回来了,它就在他的壁橱里,因为即便只有四岁他也明白有时候他房间里的壁橱绝对不止是个壁橱,那是一扇通往其他地方的门,很多坏东西都在其他地方等着呢。
“阿克!”奥伊叫他,它就像命运本身那样不安分。杰克虚弱地想着,如果貉獭也会有耗尽精力的临界点,那么奥伊离崩溃还早着呢,远远比他强。“阿克!阿克!”
他的房间里有台电视机,每天大人们一走他就在房间里吃放学后的小点心、一边看啊看啊看啊,他听得到厨房里她的小收音机,老是在放老歌,老是CBS频道,有时候他还听见她、格丽塔·肖太太跟着四季乐队、旺达·杰克逊、李·多赛一起唱,有时候他还假装相信大人们都死于飞机坠毁,而她不知道怎么的就真的变成了他的母亲,她会叫他可怜的小家伙或是可怜的小孤儿,然后会有某种魔力转换生效,她就会爱他,而不是照料他,爱他爱他爱他就像他爱她那样,她是他的母亲(也或许是他的妻子,对于这两者的区别他不是很清楚),但是她会叫他巴玛,而不是亲爱的甜心
那一整个星期,杰克每天都看一遍“百万美元电影”栏目播放的《遗失的大陆》。每看一遍,他的害怕就少一点。还有一次,格丽塔·肖太太走进来,和他一起看了一会儿。她端来了他的小点心,一大碗夏威夷蛋白酥皮饼(她自己也有一碗),一边还唱着她那无与伦比的小曲儿:“一块小点心,小得咪咪点儿,给你一点再给我一点,黑莓酱和黑莓茶。”当然啦,夏威夷蛋白酥皮饼里面可没有黑莓,不过他们喝光了最后一点维尔奇葡萄汁,所以没有喝茶,不过格丽塔·肖太太说,关键在于有那样的想法。她已经教会他要在喝饮料前说“祝您长寿百岁”,还要碰碰玻璃杯碰得丁当响。杰克想那绝对是最酷的动作,酷毙了。
留心意念陷阱,瞿卡必穆这样说过,看到下面空地上笨拙踱步的庞大恐龙——在切实森林中的一只卡通三角恐龙,犹如在自家真实的花园里看到了一只想象中的蟾蜍——杰克明白了,这就是了。所谓的意念陷阱。三角恐龙不是真的,不管它的巨声咆哮如何让人闻风丧胆,也不管杰克是否当真能够闻到它的气味——粗壮如树桩的四肢连接肚腹处的柔韧褶皱里有深蚀的腐烂草叶、硬如铠甲的庞大尾部干涸的粪便、托起利齿的下巴黏腻着似乎永无止境的反刍物,他甚至还能听到它粗重的喘息声呢,但它不可能是真实存在的,那只是个卡通形象,看在上帝的分儿上!
“阿克!阿克—阿克!”
杰克交叉手臂,摆出交叉抛掷的姿势。
“枪?”他问瞿卡必穆,“这里有没有枪?”
弗莱厄蒂不知道拉姆拉和其他人都看到了什么,但是龙就在他眼前(甚至就在几秒钟之前,那还是名叫暴龙的恐龙),完全符合童话里描述的“暴跳如雷”,在森林里喷火,四顾寻找可以吞进肚子里去的天主教小男孩。
每天都有音乐从两个方向传来,厨房里有老歌
“杰克!真的是你吗,我的小甜心?”
和我换回来!
很慢、很慢地走着(奥伊知道他们是在争分夺秒,但同样也很清楚:走得慢总比摔倒强得多),两条腿向外撇着,一条腿拖着另一条腿往前挪步子,怀里还抱着阿克,阿克被揉成一团压在前胸上,活像米斯拉布斯吉夫人在冰封的大街上怀揣着自己的小钱包,他就这样走过了一只又一只玻璃眼珠子。嗡嗡声减弱了。走得够远了吗?他希望是这样。像一个人类般行走,实在是太困难了,太让它神经紧张了。同样,如此贴近阿克的思维机制也让它紧张。它感觉到心中的冲动,很想扭头看一眼——那么多,亮晃晃如明镜啊!——但他终于还是忍住了。哪怕只是看一眼,都可能令自己被催眠。说不定还有更糟的后果。
中世界的奥伊也如此行走在杰克的身躯里,在地下长廊里走上一小段之后(至少,对它而言),后面的路也就没啥不一样了。惟一的不同点在于:它现在能看到两边都有三个小洞眼,大大的玻璃珠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们,还发出低哑的嗡嗡声。
不,等一下。
没有西泽·罗梅罗于千钧一发之际阻止悲剧的发生。同样,这里也没有罗兰。
他拉了拉门把手,纹丝不动。冰凉的金属门把手拒绝听从他手掌的旨意,他也不再做无谓的尝试,而是握紧了双拳狠狠砸在木质的门板上,死命地捶着,呼喊着:“苏珊娜!要是你在里面,让我进去啊!”
杰克听到他们又跟上来了,来吧—来吧—考玛辣。也听到了他们发誓要啃掉他的鸡巴再喝干他的血。
(以下是护身符乐队的《狮子今晚要安睡》,来自本周排行榜,可不是发自我们的内心)
“好吧,听着,瞿卡必穆,就在这间厨房外面有一座叫做纽约的城市,像你这样嘴上没毛的小家伙都在城里自由自在的。我建议你逮到任何机会就赶紧出去。”
听到这无声的喊叫,奥伊飞快地跑到他的脚边。身边还傻站着被神龟催眠的低等人,他们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杰克和奥伊从他们身边跑过,飞奔着冲进一扇标着“仅限员工出入”的门,饭店里橘黄泛红的昏暗光线一下子转变成耀眼的白炽灯光,还闻到一股刺鼻的焦味。空气里翻腾着浓浓的水蒸气,高热而湿润的触觉扑面而来,
低等人呼三喝四的响声逼近得令人惊恐。很快他们就能看到男孩和他的貉獭在这里止步不前,那样他们就能发动进攻了。奥伊可以闻到他们正在逼近,但又冷静沉着地看着杰克。如果有此必要,它可以为深爱的杰克去死。
幸运的是,它不需要走进那里。它只需待在道根。左脚……向前。(停顿不动)右脚……向前。(停顿不动)稳住这两条腿,抱上貉獭——实际上却是你的好朋友,再用另一条手臂来保持平衡。要克制四肢着地往前爬行的冲动。如果它爬,追来的敌人就会抓住它;它就再也闻不到他们的气味(用阿克那愚蠢到家的圆灯泡似的鼻子可不行),但是它依然很确定,追兵已近。
“不,你不知道纽约城有多大。就像是剌德城,在剌德还……”
“葜茨!”他用尽全力地喊着,“塔之葜茨!开门啊!开啊,你这个狗娘养的。”
奥伊先跑到了门口。前爪搭在鬼影幢幢的门上,它直立起来向上看,似乎想看清贴在门上的门牌,下面还有一排闪闪发光的小字。随后它回头看着杰克,杰克气喘如牛,一只手紧紧压着腋窝的伤口,剩下的欧丽莎在身后的背袋里碰撞着,发出吵人的金属声。
阿克!奥伊回应道,试探着迈前一步。男孩的身体从这边晃到那边,每晃一次都几乎要跌倒,又被扳回来,却又扳过了头,倒向了另一边。阿克这两腿行走的愚蠢之极的身体不可遏制地朝旁边歪下去。奥伊尽力克制着不要摔倒,但仓惶地摇摆只有让局面更恶劣,男孩的身体不听使唤地朝右边栽下去,还磕伤了乱发蓬蓬的脑袋。
只有低等人,沿着他的踪迹跑来,一直追,离他越来越近。
他蹲下来。伸手探入草间。在尖锐的瓷砖碎片间摸索,是的,但这也是大地,
事实证明,它可以。
阿克的耳朵不够灵敏,一点儿不好使,但铺着瓷砖的长廊恰好放大了回声,所以就没问题了。奥伊可以听到他们奔跑中的脚步声。
门的那一边悄无声息。而杰克身后,血王的追兵团唱着军歌越来越近。
因为他父亲在某个醉醺醺的周六下午教他唱歌,“野一点,野一点,摇动你的红潮旗,我们不跑,我们不藏,我们是巴玛红潮队!”所以她就叫他“巴玛”,这是个秘密的名字,他们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也没有别人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这感觉就像是有一栋小屋可以让你钻进去,在吓人的树林里有一间安全舒服的小屋子,屋子外面阴影密布,看起来都像是怪物和食人大魔鬼和老虎。
拉姆拉——长着白鼬头的獭辛正挤过人群冲到最前面,长着兽皮的拳头举上了前额。弗莱厄蒂很不耐烦地回了一个举手礼。“下面是什么东西,拉姆?你知道不?”
在他的怀抱里,躺着一个貉獭,双眼紧闭着。要是这眼睛睁开了,杰克就会认出墙上的眼睛是些投影放映设备。不过,估计杰克刚才丝毫没有注意到它们的存在。
“那就来吧,你们这群王八蛋。”他喃喃自语,“为了蓟犁和伟大的艾尔德。为了罗兰,斯蒂文之子。为了我和奥伊。”
“奥伊!”杰克吠了一声,可是吠叫实在难以明确表达,因此他立刻转换到了意念沟通。
杰克倒是可以异常清楚地闻到他们,至少有十一二人,或许还要多,十六个。他们的身体都是喷发臭气的绝佳引擎,他们将那股臭味向前推动,仿佛罩在他们前方的是一片肮脏的乌云。他可以闻到有人刚刚在饭桌上吃了芦笋;肉味;还有另一人身体里正在滋生的癌细胞发出的坏味道,可能长在那家伙的脑袋里,不过也可能是在喉咙里。
弗莱厄蒂自己从来没有来过饭店的地下。他要是执行外出任务,总是在纽约市区间来来往往,也就是说,要么使用四十七街上一号和二号之间的通道门,位于布力克街上的一间空荡荡的大仓库里(只有在某些世界里,有些建筑物是永远不会完工的);要么就是走另一条路线,在九十四号大街住宅区里。(后面这条线路早就出了机械故障,停用很久了,显然,没有一个人知道该怎么修好它。)城里还有别的通路——纽约城里通向其他时间、其他地点的门户可谓多如牛毛——但是,现如今仍能正常启用的门却只剩寥寥几扇了。
好吧,他和奥伊决定停下来,孤注一掷,只能这样了。没有人掩护,这次也没有地形优势能让他重新上演塞莫皮莱之役,但他还可以抛掷圆盘、取下他们的首级,直到他们把自己击败。
杰克抄起另一只飞盘甩出去,再一次命中要害,结果了那头多嘴多舌的疣猪。喷出来的鲜血大概有一加仑之多,全部流入它生前搅动不停的大炉里,可怕的嗞嗞声更响了些,血肉烧焦的煳味也更浓了,令人越发毛骨悚然。疣猪的脑袋歪向了左边,但仍然挂在脖子上,接着,又向后歪去,但还是没有掉下来。这东西——大约有七英尺高——跌跌冲冲地向左摇晃了几步,最后一把抱住了那只滴着油的死猪。半连在脖子上的脑袋又往下掉了一点,现在完全平躺在疣猪主厨先生的右肩膀上,一只眼睛向上翻着,可怖地凝视着蒸汽缭绕中的荧光灯管。高热一下子就烤煳了厨子双手的皮肤,没过多久,那双手就开始溶化。再然后,那东西便栽向敞开式的火堆,白袍子烧起来了。
(丛林)
当他还是个小小孩儿;
只是等一秒。
然后,新的一星期到来了,他的父母出门了,电视机里播放了新的电影,第一次看的时候差点儿把他吓得屁滚尿流。电影的名字是《遗失的大陆》,由西泽·罗梅罗先生出演;当杰克看第二遍时(十岁,长大了)他就纳闷:自己怎么会被这样一部傻兮兮的电影吓死呢?因为那电影说的是一群探险家在丛林里迷路了,瞧,丛林里还有恐龙,可是在四岁那么大的时候,他根本不知道那些恐龙其实屁也不是、只是他妈的动画效果,和翠儿鸟和希尔维斯、大力水手没啥两样,哎呀呀,你还可以说给我奥利薇呢!他看到的第一只恐龙是三角恐龙,大脚笨重地砸在地上,从丛林里走出来,那个女探险者
突然,在他的脑海里响起高分贝的呼喊,那声音清晰逼真得仿佛径直刺入了他的耳朵:嘿!嘿!电子女郎!你还在那儿吗?
“什么意念陷阱?”杰克又问,可是瞿卡必穆好像什么都没听见,杰克没有时间反复盘问了。他跑出去,追上奥伊,也不忘回头观望。要是有低等人一冲而入,杰克希望自己能在第一时间就有所反应。
铺满瓷砖的走廊已经变成丛林秘径。尽头似有植物繁密,缓缓的斜坡导向一个粗糙的洞口,或许是一块森林空地。就在那之后,杰克可以看到极其伟岸古老的大树在浓雾中参天而起,树干上覆着厚厚的苔藓,枝干上藤蔓缭绕。他能看到向外扩延的巨型蕨类植物,透过树叶层层密密有如蕾丝的叠影,还有一片炽红色的丛林天空。他很清楚自己正站在纽约城的地下,只能是在纽约,但——
杰克可等不及让她再重复一遍了。现在他已经能看到追兵团乌泱泱地朝这里跑来,几乎是以全力冲刺的速度。一些枪杆已经挪动起来,甚至已经开火了!
杰克面朝瓷砖墙壁尿起来。黄绿色的脏东西从正方形的瓷砖缝里流淌下来。即便这时候他也留神聆听远处追兵的动静,一点儿都不失望。有多少人会追上来?追踪小分队的素质如何?要是罗兰在这儿,肯定早就知道了,但是杰克没法知道。从声音来判断。应该是有一大帮人。
他单腿跪下,轻声吩咐奥伊:“奥伊,去找苏珊娜!”为了增强这个命令的效果,他还集中精神制造了一幅意念图景发送给奥伊。
“好极了,那就动身!”弗莱厄蒂迈步就走,接着压低嗓音喊出任何一个西点军校军官都擅长的调门:“我们才不在乎你跑到多远——”
杰克!杰克!你在哪里?
就在最后的那一秒,男孩和貉獭从他们眼皮底下溜走了。就此而言,罗兰率领的卡-泰特核心依然坚不可摧。
“带上你手下最好的枪手。”弗莱厄蒂操着典型的巴克湾、也就是约翰·肯尼迪式的口音说道,“动手吧。”
弗莱厄蒂眼睁睁地看着下面的状况瞬息万变,属于杰克的雾蒙蒙的原始丛林已经转变为一个黑漆漆的森林,就在他眼皮底下,难以置信,活脱脱就像是故事里说的那样“很久很久以前,人们住在黑漆漆的森林深处,根本没有人住在别处,一条龙狂怒地冲过来……”
有一个秘密的名字感觉很好,当得知母亲要为了艺术去蒙特利尔、父亲要去维加斯出席有线新闻网的新节目时,他就让母亲要求格丽塔·肖太太留下来照看他,他母亲最终让了步、同意了。小杰克知道肖太太不是妈妈,而且格丽塔·肖太太不止一次地对他讲过:她不是妈妈
(娃娃衣服)
“没事儿。”杰克说着,扣好裤子,又用手背抹了抹脸颊。只不过,他不是像说的那样没事儿。对循着他的足迹追来的残忍怪物们,他感到更悲伤,更愤怒,也更害怕。他已经不像先前那般高度紧张了,于是,他感到饥饿像悲伤一样强烈地涌来。而且,很累。累?倒不如说快要精疲力竭了。他想不起来自己最后一觉是什么时候睡的了。被吸入通往纽约的那扇门时,这一点他还记得,奥伊差一点被一辆出租车撞死,那个传教士的名字让他想起小时候躲在自己房间里看的某部黑白老电影中由吉米·卡格内扮演的乔治·科汉。现在,他终于想起来了,电影里就有那首歌,歌词是关于一个叫哈里根的男人:“哈—阿—阿里;哈里根,就是我。”他能够记起那些遥远的往事了,却想不起来最后一次进食是在何时——
杰克爬到了斜坡的顶端,也就是丛林空地的边缘。他从浓密交叠的鲜绿阔叶和亮紫花朵间看过去(一条小青虫悠闲地在一朵花心游荡),就在他张望出去的那个瞬间,电影的名字突然冒出来了,全都想起来了,他浑身战栗着,从后脖颈一路凉到脚底心。片刻之后,第一只恐龙从密林里(苍茫无边的古树林)走了出来,走到了这片空地上。
她听他说的每一句话,点着头,他跟着她读“三、角——恐龙”,一直读到他能完全读对。能读对恐龙的名字就感觉好多了。然后她就说:“那些东西以前真的存在过,可它们早死啦,死了有一亿年了,巴玛,说不定年头更久呢。好了,现在别再烦我了,因为我得去睡觉了。”
就在这个当口,弗莱厄蒂的龙——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他老爹的龙——继续气势汹汹地在森林(远古丛林现在已经彻底消失了)深处横冲直撞,看到什么就喷一通火。
(嗡未恩)
接着,他听到她同样欢欣又惊愕地叫出声来。
“又怎么了,拉姆拉?”弗莱厄蒂问。
“你非得站起来不可!你得走过去!”杰克想如此大叫,可脱口而出的句子却是连吠带嚷的可笑音调:“阿克——阿克!非啊!起来——汪——走!”若是在别的场合里,这一定太滑稽了,可此时此刻没人笑得出来。
苏珊娜!他呼叫她,就在游客休息亭前停下了脚步。一丝喜出望外、出乎意料的笑容绽放在他一直紧绷绷的面孔上,恢复成孩子的脸庞。苏希,你在吗?
或是像——
其余的人现在都站在獭辛身后。他们看看拉姆拉,又看看雾气沼沼的丛林空地。弗莱厄蒂可不喜欢他们现在的表情,一点儿都不喜欢。杀死一两个意志薄弱的家伙也许能重振士气,可万一拉姆拉说得都没错,杀鸡儆猴又有什么好处呢?挨千刀的老家伙们,总是一边走一边扔下玩具!危险的玩具!这些鬼把戏让别人的日子变得多复杂难搞啊!谁都逃不了!
“奥伊!”他的耳朵支棱起来,眼睛炯炯有神。剩下的意思就不言而喻了:可别耽误太久!
杰克又开始挪动脚步了,一开始还一惊一乍的,慢慢的才加快了速度。上帝啊,那一定是很接近了!他能听到苏珊娜再一次呼喊他的名字,声音微弱极了,但他实在不敢彻底暴露自己,因而无法痛快地答应一声。他只能寄希望于奥伊,愿它继续顺着气味追踪,同样,也满心希望苏珊娜能继续呼喊。
“有种你进来呀!”杰克毫不示弱,“我还有好多会飞的盘子呢!”说实在的,他有一种可谓是极端疯狂甚至愚蠢的冲动,想要不顾一切地冲出门去,甩开那扇该死的门,投身到门那边的餐厅战场上去,狠狠地干掉那些低等男人、低等女人。这念头固然疯狂,但罗兰会明白他的;若是还有一线生机,他就能甩出半打疾如闪电的圆盘,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而这恰恰是出乎敌人意料之外的。
手下人应声呼喝,弗莱厄蒂还要比他们跑得更快一点。
(丛林)
他把手指夹在嘴唇间,眼睛看着瞿卡必穆,吹出一声尖哨。他准备好了,一转身就跑——他实在不知道洗碗男孩会在什么时候喊出声来,通知门外的低等人说:男孩和他的貉獭已经失守塞莫皮莱要塞了——就在这时,瞿卡必穆压低了声音对他说了句话,声音轻得比耳语高不了多少。
(而杰克——在这里他只是巴玛,他在他们中间就是巴玛——不知道如何能准确地告诉她他很清楚,很明白,很知道,但是他要和她待在一起,直到真妈妈出现、或是等到他长大、直到不再害怕死神苍蝇的时候)
五分钟后,杰克又驻足不前了,大喊大叫着:“奥伊!等我一分钟!”
“我们要在死之前把你先带回老家!”
“这是幻景制造仪。”白鼬头回答。这家伙的嗓子眼里叽里咕噜满是唾液,说起话来隆隆嗡嗡的,和人类说话简直不是一回事儿。“这机器能勾出你害怕的东西,再把它造得跟真的一样。大概是赛尔和他的人带着那黑皮儿娘们路过这里时把机器打开噜。保证后路安全,你知道的咯。”
不行。
“你——”杰克刚想开口,连接厨房和餐厅的门突然被撞开了。一个低等人闯了进来。杰克毫不犹豫地抛出手中的武器。圆盘轻响一声,眨眼之间飞越了蒸汽团涌、刺眼刺鼻的雾气,精确地取下了闯入者的首级,血淋淋的切口刚好在喉结上方。掉了脑袋的尸体先是猛然歪向左边,再是右边,活像是个滑稽演员为了接受观众们的鼓掌和喝彩而在舞台上乖张地扭来摆去,最后,砰然倒地。
很久很久以前,巴玛只有四岁——
拉姆拉垂下了脑袋。“我不想说。那太糟了。问题在于,先生,如果我们不小心点,我们都会死在那下面。发生在你身上的景象可能会像老头子中风、或是心脏病暴发,但不管怎么说,你都会在下面看到那厄运。谁要是不相信想象力能杀人,谁就是大傻瓜。”
“我听到他的声音了!”有人大喊起来。“快跑!跑啊,快点挪动你们的腿,你们这些没用的婊子养的!不能让那个小王八蛋找到门!”
神枪手们备受鼓舞,扫射得更欢了,只用了一会儿,空地、呆滞不动的喷火巨龙都消失了。只有铺遍瓷砖的长走廊,除此之外啥也没有,这么说也还不够精确,因为在地面的尘埃上还有前面的一行人留下的足迹。两边的墙壁上千疮百孔,投影仪设备完全碎了。
三角恐龙也听到了,咆哮着,似乎在回应奥伊。杰克期望恐龙的吼叫能让奥伊明白他们应该退缩,可是奥伊继续看着杰克身后的方向。奥伊只是在担心低等人,而不是他们下方的三角恐龙、或是即将蹿出来的暴龙、或是别的——
“苏珊娜,他们追来了!你知道怎么——”
(黑莓酱和黑莓茶)
“苏珊娜!”杰克声嘶力竭,再次确定对面根本没人回答后,他一转身,整个背靠在了门上(莫非他一直都知道事情会这样结束吗?背靠着一扇上了锁的门?)又掏出了欧丽莎,双手各握一枚。奥伊站在他两腿之间,只不过,现在它浑身的毛发都惊恐万状地蓬起来,鼻头下天鹅绒般柔软的皮肤如今可怖地皱缩起来,露出两排寒森森的利齿。
“我们要在死之前把你先带回老家!”
“你可以跑去找该隐或是剌德!”
“奥伊,你可以和我对换一下吗?”
(在村庄里……在丛林里……嘘!我亲爱的,别吵醒我亲爱的宝贝……)
奥伊想叫唤一下,驱走挫败感。可从阿克嘴里冒出来的声音又难听又滑稽,与其说是吠叫,不如说夹进了人语。“汪!阿克!他妈的——汪!”
“我们会啃掉你的鸡巴再喝干你的血!”
“你没有明白。你得把下面那些东西当真,因为他们真的可以杀死你。杀死我们所有人。”
瞿卡必穆还是瞪着杰克,满脸不信任,所以,杰克算是彻底放弃了。他正打算吩咐奥伊,门外传来某人喊话的声音。
(哦,这是多大的福气啊,因为格丽塔·肖太太反抗迪斯寇迪亚,你能不说阿门吗?)
后来,杰克才会意识到,就在苏珊娜最后一次微弱的呼喊之后不久,他准是放声大唱了,就是肖太太的收音机里播送的那些歌曲,但也说不清究竟何时开始唱的。这感觉就像是:你很想搞清楚头痛欲裂的终极根源,或是确定自己究竟哪分哪秒着凉了。杰克所能确定的是:的确又有枪响,还有一声像是跳弹,但都很远,到了最后,他不再费劲隐蔽自己(甚至不再朝后观望)。更何况,奥伊现在加快了行进速度,跑得屁颠屁颠的。地下的机械体砰然轰响,如同重重的喘息。人行道地板上铺设着纵横交错的钢轨,杰克相信曾有电车、或是别的什么班车在此穿梭。每隔一段间距就能看到贴在墙上的官方告示(前方到站:帕特里夏—法蒂;你携带蓝色证件了吗?)。有些地方的瓷砖脱落了,有的地段甚至连钢轨都不见了,还有些泥坑看起来年代久远,满是臭虫的污水潭则怎么看都像是壶穴。杰克和奥伊路过了两三辆搁浅的车辆,模样像是平台货车和高尔夫球场车的结合体。他们还从一个萝卜头的机器人身边走过去,它的球形眼珠发出幽暗的红光,还嘶哑无力地呻吟了一声,听上去像是在说:立定。杰克举起了一只欧丽莎,也不晓得若是这东西朝他扑来,圆盘会不会有用呢?不过,机器人丝毫未动。那星点红色微光似乎正在耗尽最后的电力、或是能量细胞、或是原子能条块、或是随便什么动力能源。这里、那里,随处都可见涂鸦和标语。有两处看来甚为熟悉。第一句是:向血王致敬,还在每一撇上画了红色的眼睛。另一条写着:班戈·斯干克,八四年。杰克分心了:好家伙,班戈也来过这里。随后,他第一次清楚地听到自己轻轻哼着歌。没有歌词,准确地说是想不起歌词来,只不过是一段反反复复的副歌,那是肖太太家厨房的收音机里播放的老曲子:“阿嗡未恩,阿——伊嗡未恩,阿——伊伊——嗡姆——伊姆——噢未恩……”
绿草,从瓷砖墙壁生长出来。
他觉得这孩子实在不能算聪明(“小鬼不够机灵”,艾默·钱伯斯一定会这样冷嘲一句吧),但仅有的才智无论如何也够让他想家的吧;固然恐惧未减半分,杰克还是很确定:在洗碗男孩的眼底看到思乡的忧伤一闪而过。“是哇,”那男孩说,“从剌德威格来,我。”
到了最后,他的父亲母亲都回家了。新的一个星期里,“百万美元电影”栏目播放的是《高帽子》,而谁也没有提起过小杰克的夜晚恐怖事件。最终,他忘了自己如此害怕三角恐龙和暴龙。
(波大无脑,他父亲肯定会这样说的,她母亲说“那种类型的女孩”时,他父亲准保这么说。)
“剌德再往北,要是你是想或者你是不想,”那男孩的语法一塌糊涂,“你会杀死我吗,我不是想死,我伤心很。”
接着,他听到三角恐龙又愤怒咆哮了。这一次,回应它的是盘旋在空中的鸟状生物。
杰克跌跌撞撞地朝门跑去,呼吸是如此燥热,他感到嗓子眼里火辣辣的——都快烧起来了——接着又想,那样也好。我再也跑不动了,怎么着都不行了。
他开始尖叫,到了晚上他可以尖叫,格丽塔·肖太太就会进来。她在他的床边,她的脸上敷着像鬼脸一样的蓝灰色美颜泥巴,她会问:巴玛,出什么事儿了?然后他就真的会告诉她出了什么事儿。他决不会告诉他父亲或母亲,就算他俩之一亲自到这里坐下听他讲也没用,因为他们显然是不会来的,但是他可以告诉肖太太因为她和别的看护者——那些尚在读书的小女生靠给别人家看小孩赚零花钱——没有太大的不同,她只是和她们有小小的不同,但已经足够啦,足以让她把他画的小画用可爱的小磁铁吸在冰箱门上,足以让一切都不一样,让她帮助这个傻兮兮的小男孩构筑自己的理智之塔,她说:哈利路亚,说找到了,而不说不见了,还说: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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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法蒂
安全保密 最高级别
进入此门,务必需要口头密令
#9终极默认
现在,他看到前面有什么东西,挡在走廊尽头。一扇门。他越跑越接近那扇门时,不由催促自己去想:要是打开门,却发现苏珊娜不在对面,那他又该怎么办呢?或许,她就在门背后,但不知道该怎么帮他?
“奥伊,”声音从皴裂的双唇间传出来。基督啊,他太渴了!“奥伊,这不是黏液,这是草。或是说野草……或是……”
“快点!快点!你们这些个废物手脚咋那么慢!”长着獠牙的厨师尖着嗓子对洗碗的男孩喊道。那家伙没注意到杰克。但另一个——猫头人——看到了。它别过耳廓,发出嘶嘶的恐吓声。杰克想都没想就抛出了一直抓在右手里的欧丽莎。飞盘顺畅无阻地穿过浓浓蒸汽,再顺畅无阻地切入猫头人的头颈,像把餐刀顺畅插入一块猪油里。猫头掉在了水槽里,溅起一阵肥皂泡,那双绿色瞳孔还闪闪地亮着。
“不晓得那个家伙怎么搞的,”拉姆拉说,“但是我们只需要开枪打坏投影仪就行了。”
“什么他妈的狗屁投影仪?”
“我听到你了!”杰克继续呼叫,“总算啊!上帝,你刚才在和谁说话?继续喊呀,这样我才能在意识里追踪到——”
奥伊!你必须靠自己。要是我们还想领先于他们,你现在就必须行动!
这里一半以上的成员大概从来都没有过名叫老爹的东西。弗莱厄蒂愁眉苦脸地想着。接着,传来刺耳而明确的玻璃碎裂的声响,那条龙的动作凝固不动了,而波涛般的火焰仍持续不断地从它的口中、鼻孔中向外喷射,甚至于喉咙两边硬甲里也源源不断地喷着火。
通往餐厅的那扇门再次被撞开了。这次,有两个低等人想冲进来,但他们谁也不肯让谁,肩撞肩地卡在了门口。杰克顺势抛出两手中的圆盘,看着它们在雾气腾腾之中划出十字形的轨迹,就在那两人冲进门口的一刹那削去了他们的脑袋。他们双双向后倒下,那扇门再次砰然关闭。杰克记得在派珀中学曾听过塞莫皮莱之战的故事,希腊军队在那里战胜了波斯军队,敌我双方的人数比例是一比十。希腊军队把波斯人引入一条窄窄的山口;而他现在有一扇厨房门,也是一夫当关。只要他们出现在门口,一次一个或是一次俩——当然不能让他们两边夹击他——他就能各个攻破。
“只要你能对我说实话,我就不会是杀死你的人。有没有一个女人从这里经过?”
“阿克!”它又叫唤了一声。
拉姆拉朝下面指了指……也可能是指向走廊,如果那个丑八怪混蛋说的都属实的话。他说:“在那儿。我知道你看不到,但你要相信我,它们就在那儿。两边都是。”
“蠢货!那也是陷阱!”拉姆拉尖叫起来,不幸的是,他一旦提高嗓门,声音就变得像绵羊一样,“继续扫射!为了你挚爱的老爹狠狠扫射啊!”
很久很久以前,母亲跟她的艺术俱乐部去了蒙特利尔,父亲去了维加斯参加年度秋季演出展;
仿佛要强调这一点似的,奥伊扭头远望着他们的来路,又吠了一声,凶暴而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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