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五世纪前半叶的北中国,终于在分崩离析一个多世纪之后,得以统一。这样的统一,在叱咤风云的石勒手中,虽然有过,却极不完整;在浪漫至上的苻坚手中,曾经并不很难,但却极不牢固;对老谋深算的慕容垂,或者是残暴不已的赫连勃勃而言,也并非没有想过,却是他们若干X计划中的一个罢了。轮到北魏的第三任皇帝拓跋焘,前后只花十几年的时间,就将问题解决。我们看不出拓跋焘先生较之前面的群雄,有多少过人的地方,被崔浩称作才干过人的刘裕,也不过从建康走到了长安而已,拓跋焘的成功,或许证明了古人“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论断的正确性。然而拓跋焘却奈何不了新兴但不强大的刘宋。将军事分界线推进到淮北一带,十六国时候很多人都做到了,意味不了什么,进一步实现全中国的复兴,苻坚没做到,他也不行。改变中国命运的两个人物,拓跋宏和杨坚,还要在他死后许多年才出生,在这之前,崔浩已经指出了中国症结之所在:“南北异俗”,需要由北人“变风易俗,化洽四海”,但改变的过程,不是一蹴而就的,非出于自愿,难有效果。
话虽多余,该说的时候,还是得说。容我将十六国最后的一段历史,一并表过。
西凉政权在南凉灭亡后,也很快衰败。西凉建初十九年(公元417年),有心创立一番功业的李暠终因实力不济,抱着壮志未酬的惆怅去世。他的儿子李歆在对北凉的劣势情况下,依然保持进攻姿态。
沮渠蒙逊在刘宋代晋的同年(公元420年),乘虚攻下西凉的国都酒泉,李歆兵败被杀。北凉于次年消灭西凉在敦煌的残余势力,成为后凉、西凉之后的西域宗主国。
这时的北魏,已经在南北两个方向上取得胜利。它在泰常七年(公元422年)乘刘裕的病逝,对南朝用兵,把河南地区刘裕从后秦那里收回的土地,全部占领。然后,对年年犯塞的柔然骑兵,它也毫无轻视之意,于始光元年、二年(公元424、425年)两次深入沙漠,痛击柔然,使其暂时无力南侵。
接替拓跋嗣就职的魏太武帝拓跋焘,似乎更热衷于对付西面和东面的敌人。他也正好碰上名字如其野心一般的赫连勃勃的去世,完全建构在武力和暴政基础上的大夏帝国,其统治之不稳固,便爆发出来。
拓跋焘在始光三年(公元426年)对大夏用兵,夏国的继任者赫连昌正和西秦乞伏炽磐相攻,被魏兵从河东地区长驱直入,连丢蒲坂、长安等重地,国都统万勉强守住。
到了第二年拓跋焘领兵亲自进攻时,赫连昌就没那么幸运。他的作战策略也有问题:他让自己的弟弟赫连定带两万士兵在长安与北魏大将奚斤相持,又分兵在城外,想伏击魏军。拓跋焘得到了降将的情报,对赫连昌不断示弱,且战且退,把夏军引出统万城外五六里,再回军反击。战斗中拓跋焘的战马倒地,几乎要被夏军士兵擒获,多亏宗室拓跋齐的掩护,将靠近拓跋焘的敌军打退。拓跋焘纵身上马,这一次如有神助,不但杀死夏军的大将,还在中箭受伤的情形下指挥全军把夏军打得溃散而逃。
赫连昌逃到统万城北,慌乱中来不及回城,直奔上邽(今甘肃天水),统万便入于北魏。不久赫连昌在作战中遇到与拓跋焘一样的尴尬事,战马倒地,他就被俘。赫连定逃到平凉(今甘肃华亭)继位,其控制地区只余下陇西的局促之地。
赫连定比赫连昌要无赖得多,他在称帝后,登山远眺失地,哭着说:“先帝(指赫连勃勃)以朕承大业者,岂有今日之事乎!”然后狂妄地预言:“使天假朕年,当与卿诸人建季兴之业!”他刚说完,便有许多狐狸在旁边的山上对着他长鸣。这赫连定,可谓丢面子丢到家了。
他不敢兑现自己的话,却不忘与同样奄奄一息的西秦争地盘。西秦的末代君主乞伏暮末,在北凉和大夏的进攻下疆域日缩,而且还要对付新兴近邻、与慕容氏同宗的吐谷浑。据说乞伏暮末还十分残暴,西秦内部也屡出叛乱。西秦的故土,几乎全被吐谷浑占领,乞伏暮末退守南安,向北魏请降,北魏派遣军队来接收时,他又变卦,被北魏击败的赫连定在西逃途中围攻南安,将西秦顺手灭掉。以乞伏氏为首的陇西鲜卑这一支,在惨遭铁弗人屠戮后趋近消亡。
此前,坐稳了江山的宋文帝刘义隆,于元嘉七年(公元430年)发动北伐。赫连定听说,兴奋得不得了,专门派人与刘宋联系。双方所订立的盟约,可笑之处有几分像两百年前蜀汉与孙吴的盟约,早早的把北魏的土地,以恒山为界瓜分干净。对未来的憧憬再美妙,也得接受现实的审核。崔浩的一句“赫连定残根易摧,拟之必仆”,点醒了犹豫不决的拓跋焘,魏军西征大夏,将平凉拿下。赫连定在灭了西秦后继续向西进军,欲渡过黄河进入北凉,谁知当初树敌太多,在渡到一半时被吐谷浑的骑兵截击,全军溃散。赫连勃勃的“伟大”国家,即令在关中猖獗一时,亦只是昙花一现。他独具特色的混血种铁弗同胞,也同他的国家一起消融其中。
于是十六国中,只剩下极东的北燕和极西的北凉。冯跋的弟弟冯弘,乘着冯跋病重,带兵冲入寝宫,冯跋受惊而死。冯弘又杀死了太子冯翼,于北燕太平二十二年(公元430年)继任大燕天王。北燕内汉人与鲜卑人的矛盾极大,北魏在灭夏以后来讨伐它时,冯弘的守将们便纷纷投降。冯弘几次向拓跋焘提出议和,拓跋焘都不答应,穷途末路之下,他于大兴六年(公元436年)把龙城的宫殿一把火烧尽,逃入高句丽,最后终被高句丽王高琏除掉。
(高句丽此后成为北朝东面最强劲的外敌,在取得了朝鲜半岛的大部和辽东地区后,它于朝鲜历史上开创了一段高句丽时代。然而较之广大中原地区,它仍只算小的割据势力,所以在绵延两个多世纪后,还是被再度强盛的中原强国——唐消灭。)
三年后,拓跋焘进攻一直向他纳贡却未完全臣服的北凉。沮渠蒙逊的儿子沮渠牧犍在都城姑臧被攻破后面缚出降,拓跋焘为他松绑,以礼待他。一百六十年前司马炎与孙皓相遇时的一幕,仿佛又回复眼前。历史就这样辗转往复于惊人相似之间,读过即使让人小有不安,也没有任何超自然的能力给予改变。英雄的故事,在千年中或许荡气回肠,今天的人想到时只是弹指之间。我们抛开英雄,将其上升到整个民族的层面,则看到中华民族的生生不绝,并非因为总能得到造物主的垂青,实乃一次次凤凰涅槃式的重生所形成,欢笑背后,必经历血泪的交织。我们在这信息时代也许能够甩开一切顾忌,把那十六个国家的命运,当作笑料一般品评;可谁又能知道,若干年后某某时代的人们,也可能将俗人如我者之所谓“纵横十六国”的无聊言论,或强此十倍者之言论,同样作为笑料玩味。而这笑声背后,又何尝不是一种反思?历史的作用,说到这里,也差不多了,更多的东西,就留给读它的后人去思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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