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纷纷扬扬的色雪中,夜幕降临了。
或许是站在明亮的阳台上往暗处看的缘故吧,灯光背面的阴影处越发显得黑暗。黄昏已过,夜幕在飘雪中很快就降临了。物转星移,自然界的这种变化在冬天的日子里是那么平常的现象,但现在的有己子却感到那么不可思议。
趁着夜色,若跑步前行的话,自己马上就能见到久坂。真令人难以置信,自己竟能与久坂在离得这么近的地方共度同一个夜晚。这让有己子一力‘面感到很宽慰,另一方面又感到深深的不安。
这天晚上,敬之回家时,时间刚好过了八点。
除了在医院给病人诊断治疗外,敬之还要参加实验室的会诊、阅读相关文献等,所以回家的时间是不确定的。八点钟回家,那是极其平常的。
像往常一样,敬之先到里屋换上和服,然后在餐厅里一边看报纸一边用晚餐。真纪在看电视,一过九点,她就独自先上床睡觉去了。
敬之不是一个话多的人。从结婚的第一天起,敬之就谈论有关工作的话题。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倾向越来越明显。也许敬之认为,工作上的事对女人和小孩讲了也无济于事。当然,有己子也未必就想听。
丈夫的话不多,对此有己子不一定就感到不高兴。如果丈夫话少的话,这样即便是在丈夫的面前,有己子也可以放飞自己的思绪。虽然是面对面,但两人却沉浸在各自不同的世界里。这种状态与其说让有己子感到悲哀,不如说让她感到轻松愉快。
仔细想来,结婚都七年了。在这七年的时间里,两人从来没有对某个话题进行过深人的讨论。当然也没有进行过什么激烈的争论,更谈不上吵架。对有己子来说,相夫教子,操持家务,这些事都是天经地义的。有己子听从命运的安排,身体力行,一路走了过来。接受对方,是因为彼此都已熟悉。两人之间所有的事情,都按情理去办,这也不失为家庭和睦之道。因为两人从来没有为一些无聊的闲事争吵过,所以双方之间的感情既没有受到不好的影响,也没有得到进一步的加深。所有的一切都是淡淡的来,淡淡的去,风平浪静,没有波澜。
为什么会是这样?是因为两人的性格不合吗?还是因为谁的感情勉强了谁?但不管怎么说,有己子已经习惯了现在这种保持一定的距离、双方互不侵犯的生活方式了。这并不是因为有着这样那样的理由,只不过是在时光的流逝中,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种默契。
前面犹如是万丈深渊,再跨出一步,事态就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双方都将面临崩溃的边缘。只有维持现状,保持现有的平衡,夫妻生活才能够继续下去。这大概就是他们的生活哲学吧。
然而,惟有今晚,有己子对敬之的沉默寡吉感到不安起来。当彼此之间什么问题都没有发生的时候,即使敬之一声不吭,有己子也能感到心安理得。但今天却非同寻常,因为久坂的出现,在有己子内心掀起的波澜至今仍未平息,阵阵涟漪就像地震之后的余波,不容你拒绝地向坐在丈夫面前的有己子袭来。
当一方在摇晃的时候,如果另一方也跟着摇晃的话,不平衡的感觉就相互抵消了。即使不会完全消失,但失衡的程度也会相应地有所减弱。但是,当一方摇晃,而另一方却岿然不动的时候,事情就麻烦了。因为这样一来,摇晃的一方很容易露出破绽而被识破。
用过晚餐、看完晚报之后,敬之到书房去拿了一本书来。电视开着,但敬之没怎么看。
有己子哄真纪睡下之后,回到餐厅。敬之很难得地把书放在膝盖上看起电视来了。电视里正在播放外国影片,敬之并没有认真去看,只是呆呆地把目光投向了电视的方向。有己子沏了杯茶,在丈夫斜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从那里能更清楚地看到电视。直到有己子把茶一小口一小口地全部喝完的时候,敬之开口说话了。“今天,出去了?”
“你怎么知道……”
有己子把端在胸前的薄薄的宜兴陶瓷茶杯,轻轻地放在了餐桌上。
“没什么,只是觉得发型变漂亮了。”说完之后,敬之呷了一口茶。
“匆匆忙忙到百货商店去看了看窗帘布。”
“是吗?”
敬之轻轻地点了点头。有己子正在看电视。画面是一组与爱无关的、只有一群男人在互相殴打的镜头。
“今天看上去很漂亮。”
“我?”
“当然。”
“怎么会这样?”
有己子站起来,走到浴室的镜子前面。敬之好像又把视线移到了电视机上。
有己子仔细看着镜子中自己的脸,皮肤的确显得新鲜光亮。再一定神凝视,虽然自己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但脸上的表情却显得很生动。
傍晚,与久坂分手后回到家里,有己子赶忙把脸清洗干净,并重新化了妆。有己子想洗掉那个男人留在自己脸上的味道,让自己恢复到做敬之妻子的状态。
有己子在家里的时候,一般不怎么化妆。通常是搽上化妆水和乳液后,轻轻地扑点粉,再涂上淡淡的口红,仅此而已。今晚也是这么简单地化的妆,但有己子感到今晚的皮肤对化妆品的吸收要比平时好。即便是有己子不说话,言行举止尽量显得谨慎、保守,也掩饰不了脸上的肌肤所散发出来的照人光彩。皮肤就像久旱逢甘露,在得到了水分的滋养之后,又恢复了勃勃生机。
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不同?
有己子感到惊异万分。在做了那件难为情的事情之后,肌肤竟变得如此美丽动人。
呵尽管如此,敬之的感觉也太敏锐了。他好像什么都没看到的样子,但也许他什么都看到了。有己子现在甚至很害怕回到房间里去了。
几分钟后,有己子按了按额头,整理了一下衣领,再次确认了一下镜子中的脸色之后,便回到了餐厅。敬之已经把目光从电视上移开,读起书来。有己子怀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心情,给丈夫重新倒了一杯茶。
已是晚上九点半,有己子关掉电视,拿起刚开始编织的毛衣。短暂的不安过去了。太好了,现在没事了,有己子的思想再次大胆地活跃起来。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只要找到一点空隙,就大胆地放开自己的思绪,任凭它在无边:无际的想象中驰骋。
那个人现在正在干什么呢?
有己子想起了旅馆里那间只有白色的墙壁、窗户和床的房间。房间虽然很干净、方便,但却冷冰冰的,没有亲切感。布局倒是显得很合理,可没有一点情调。也许久坂已经在这样的房间里休息了。也许他正走在夜晚的街道上,在一家又一家的酒馆里喝酒。反正在离这里不到三十分钟的地方,有久坂的存在。
有己子抬头看着窗户。外面起风了吗?双层玻璃窗好像在摇晃,厚厚的窗帘挡住了视线。房间里有暖气,有己子想象不出外面到底有多么寒冷。
现在久坂在想些什么呢?
推迟上火车的时间,留下来度过多余的一晚,久坂这样做都是为了有己子。虽然最终的结果是久坂占有了有己子,但只要有己子不去车站,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看上去好像是久坂在积极主动地采取行动,与其这样想,倒不如说是有己子一手促使了这一切的发生。久坂也许仅仅是在附和自己。
即使那样,他为什么又那么渴望得到自己呢?这一点连有己子都不明白。
如果说是因为有己子自己想要得到久坂的温情,那就没什么想不通的了。况且有己子确实也有这个想法,所有的行为也都能由此而得到合理解释。但这个理由因显得过于简单,反倒不成其为一个理由。
渴望得到自己是事实,但驱使久坂产生渴望的动力是什么?是什么点燃了久坂冷淡而又冷静的激情?哪怕是短暂的一瞬。
因为他喜欢我。
是这个原因该有多好!这是一个让有己子感到满足的理由。但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自己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在言谈中应该稍稍有所表示才对。在向自己求欢之前和事毕之后,久坂连一句表白爱意的话都没有。
难道仅仅是一种动物的本能、纯粹的生理需要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有己子将会感到很难受,久坂并不是没有自制力、控制不住自己欲望的人。事实上,如果久坂这样做只是为了满足一时的欲望的话,大可不必去找一位容易惹出麻烦的他人之妻。
是因为对敬之的恨吗?这个念头在脑子里刚一闪现,有己子便觉得很可能正是这个原因。为了表达对朋友的憎恨而侵犯他的妻子,自己好像读过描写此类情节的小说。但是稍微静下心来仔细一考虑,其实久坂好像也没有太多的理由憎恨丈夫。大家都是大学时代的同学,虽然没有太深的同学之情,但也没有达到互相憎恨的地步。
难道仅仅是因为我去了那里……
当有己子想到这里的时候,敬之从正在看的书上把眼睛移开了。
刹那间,有己子的肩膀哆嗦了一下。丈夫只是把眼睛从书上移开了,有己子的身体却对此产生了过敏的反应。有己子一边在考虑其他的事情,一边在大脑的某个角落里对丈夫保持着高度的警惕。
“我要睡了。”
敬之站起来,朝卫生间走去。
有己子来到里面的房间,开始铺床。
刚结婚的时候,两人睡的是双人床。提出买双人床的是敬之。当时有己子感到稍稍有点困惑,但最后还是听从了敬之的意见。虽然双人床放在结婚时租的房间里显得不是很协调,但对年轻的夫妇来说,用双人床也许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当时有己子的困惑,与其说是感到羞涩,不如说是感到吃惊,因为从今往后,自己将一直与敬之睡在一张床上了!当初有己子决定要嫁给敬之的时候,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这一天真的要来临的时候,有己子却感到抑郁和倦怠。
有己子觉得自己好像犯下了深重罪孽似的,一边在百货商场到处看床,一边陷入了一种深深的自责之中。敬之正在仔细斟酌的那张床上,将与他同床共枕的女人,其实早把自己的贞洁给了其他男人。
如果有可能,有己子根本就不想要床。不管自己想不想要床笫之欢,双人床给人的印象总是太甜蜜、太显眼。这对得到了自己身体的那个男人,以及从现在开始一直都要与自己相拥而眠的丈夫来说都不好。
但是,敬之好像完全没有考虑过这些事情。对丈夫怀着一种类似于愧疚的感情,有己子虽然有些不情愿,但最终还是依从丈夫。
过了三年,在有己子搬入现在这个家的时候,这张床便送给了侄女晶子。乔迁新居,而且房间也增加了,在这个时候却偏偏把床腾开了,看上去好像有点违背常理。过去与厨房连在一起的小餐厅,新家共有四个房间,放一张床的地方还是有的。
但是在真纪出生之后,这张床已经变成多余的东西了,在床上亲热,这种心情婚后一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不,也许从一开始,两人之间就没有这种浪漫情调。
当初是敬之执意要买床,但后来把床送人时,敬之没有表示特别的反对。
“还是日本式的卧室要和谐一些吧。”
为了不用双人床,有己子找出了这么个理由。听她这么一说,好像还蛮有道理的。可在有己子的心里,却感觉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
终于可以从新婚的那种拘束中逃脱出来了。与其说这是为了谁,倒不如说是有己子自己对自己的一种辩解。
卧室是六张榻榻米大小的和式房间,有己子每天在卧室的正中间并排铺上两床被褥。真纪上小学后,就一个人睡在旁边的四张半榻榻米的房间里。真纪很想跟妈妈睡,但真纪的同学们都是自己睡,所以有己子也希望真纪向她的同学们学习。可真纪常常半夜一醒来,就钻到妈妈的被窝里去了。
有己子今天有些不同,她在铺床时,在两张床的中间空出了一点点距离。平时都是互相挨着的褥子,惟独今晚被分开了。这暗示着今晚有己子不想与丈夫有什么亲热的举动。当然,有己子还是使了个小心眼儿,她只是把褥子拉开了一点距离,盖被还是紧紧相连的。因此,单看被子,是很难察觉到什么的。
敬之来到卧室,开始换睡衣。敬之在睡觉的时候,总是习惯穿上睡衣睡觉。
“要开台灯吗?”
“嗯。”
有己子把台灯移到丈夫的枕边,把灯打开。“从22号开始,要到东京去四天。”
“是学术会吗?”
“不,是文部省专项研究的商讨会。”敬之将眼镜摘下放在枕边,随即钻进了被窝。“这么冷,懒得去。”
敬之像是在自言自语,说完后侧过身去,打开了随身带来的一本书。那是一本有己子根本看不懂的外文杂志。有己子关掉天花板上的吊灯后,从卧室里出来,回到餐厅。
有己子把炕桌上的茶杯收拾干净,把看过的报纸折叠好。然后从大门到客厅,依次到每个房间里去巡视了一遍。敬之就寝之后,有己子收拾桌子、茶几,然后锁门、就寝,这是有己子每天都要例行的公事。
今天与往日不同,有己子有意识不慌不忙地做这些事情。即便如此,不到十分钟,还是把一切都料理妥当了。当有己子看完房间回到餐厅时,时钟正好指着十二点。有己子用清洁霜洗掉脸上的化妆,准备就寝。敬之睡着了吗?卧室里变得鸦雀无声。
卸妆后,有己子一边看着镜子中那张不施粉黛、散发着光泽的脸,一边又想起了久坂。
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思绪又飞了回去。为什么?有己子突然严肃地思考起这个问题来,但还是不明白。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有己子并不后悔,认为这样做是理所当然的,感觉自己已竭尽全力。
毕竟,自己还是喜欢那个人的,不是吗?
有己子问镜子中的自己。是自己先主动跑出去的,还一直追随到了旅馆。虽然是久坂直接提出了要求,但让久坂这么容易地就得手的不是别人,正是有己子本人。如果这样想的话,就不能把责任推到久坂一个人身上了。
事实上,即便不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有己子现在也不后悔自己的以身相许。与其说是后悔,不如说只有给出去了,自己才会感到满足。这正说明了自己是喜欢久坂的,还有比这更重要的证据吗?
问题是,自己喜欢久坂哪一点呢?有己子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七年前,有己子之所以把自己给了久坂,除了一番好意外,还因为自己很同情久坂。因为在所有的诊疗室成员里,只有久坂一个人还没有走出生活的阴影。
还有一个原因,也许是自己的逆反心理在作祟吧,对所有一帆风顺的事情,都会有一种反叛的情绪潜藏在背后。丈夫敬之不仅优秀,而且还受到父亲的器重,作为诊疗室的成员,敬之在同学中算是佼佼者了。正如大家所说的,顺风满帆。
有己子从来没有认为这是一件坏事。相反有己子倒认为,对一个男人来说,事业上的顺利才是最重要的。事实上,正因为认可了这一点,有己子才同意与敬之结婚的。既然如此,为什么又背叛了敬之呢?
仔细想想,有己子也不是特别讨厌丈夫。有己子也知道自结婚以来,夫妇之间并没有经历过特别大的风波。互相殴打、吵架不用说,连一点小小的口角都没有。有时双方可以不说一句话,这主要是有己子一时任性赌气造成的,不过一般持续不了一天。在任何时候,敬之都是那么冷静,从不激动。这好像是有己二子无法与敬之争辩的原因所在,同时也让有己子觉得没有什么值得争辩的。
生活没有波澜,口子过得平平安安。不能一概而论这种生活就有什么不好,至少不应该把责任推到敬之身上。归根到底,都怪有己子自己当时太着急。想到有才华的人将来肯定有前途,这种男人好,于是便把自己给嫁了出去。有己子对自己当初草率的决定很不满意。
有己子常常爱说起男女之间那些自由奔放的事情,好像很羡慕,而且心里似乎也在憧憬着那样的生活方式。可一到关键时刻,有己子就妥协了,最终还是听从了父母的意见,选择了一条安全的人生之路。没想到自己竟这么懦弱!把自己的身体给了久坂,就像是老天爷对自己的警戒,对自己选择碌碌无为的人生道路的惩罚。
然而,这难道正是一种惩罚吗?
一碰到这个问题,有己子就茫然了。结婚之初姑且不说,现在如此在乎久坂的存在,这与其说是一种惩罚,不如说是一种近乎喜悦的感觉。
七年的时间,惩罚转变成了喜悦!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有己子在镜子中看到了另外的一个自己。这个人不是诸冈敬之的妻子,是另外一个人。两个人时而重叠,时而分离。现实中的有己子在背后巧妙地操纵着这两个人。迎接丈夫回家,精心伺候丈夫的是妻子;把自己的被褥与丈夫的被褥稍一分开,马上就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掌握这种分身术的?有己子暗自对自己竟然有如此的潜能,不由得大吃一惊。
与久坂分手一周后,一个雪后天晴的下午,有己子突然感到腹部剧痛。在没有任何前兆的情况下,有己子的右边侧腹部到下腹部一带突然痛起来。
当时,有己子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插花。刹那间,只见有己子憋住气,然后双手使劲按住下腹部,整个人缩成了一团,脸朝下趴在了沙发上。
就像有数千枝长枪从身体里穿过,全身都被剁成了肉泥一样。有己子在乱箭穿心般的疼痛中痛苦地呻吟着,很快眼前一片漆黑,有己子逐渐失去了知觉。
在淡紫色的沙发上,有己子不住地颤抖着。不知过了几分钟,有己子开始慢慢地抬起头来,这时,从阳台上照射进来的阳光显得有几分阴暗,乌云在冬日的上空不停地翻滚、快速地流动着。
刚开始那一瞬间出现的令人窒息的疼痛,现在虽然渐渐减弱,但痉挛般的刺痛还在隐隐约约地发作。有己子感觉自己的整个腹部热得快要燃烧起来似的,而且是硬邦邦的。
这是怎么啦……
就像是要看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有己子慢慢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下腹部。纤细的腰肢就隐藏在系得很低的腰带后面。
在此之前,有己子从来没有这么剧烈地疼痛过。以前因为感冒或扁桃腺炎,身体发过热。但除此之外,就没有患过什么大不了的疾病。这次的疼痛完全出乎人的意料。但是,再仔细一想,其实十天前就出现过类似的疼痛。
当时有己子得知久坂在札幌,正苦恼着要不要给久坂打电话的时候,疼痛就出现了。那次疼痛也是来得那么突然、粗暴。正当有己子在苦思焦虑的时候,疼痛从天而降,好像要把自己的想法从中撕扯开来一样。
而这次……
疼痛停止后,就像是防止地震的余震似的,有己子继续歪着身子,减轻时不时的余痛给自己带来的痛苦。
在有己子蜷缩成一团的沙发前面,有一张精致的茶几,上面摆着一个黑色的花瓶,一朵刚插上去的白菊显得亭亭玉立。旁边的旧报纸上,还横放着一枝被拔掉了叶子的孔雀丝柏。
在突然遭受疼痛袭击之前,有己子正在插花。有己子是在与敬之结婚以后开始学习插花的,而且三年前还获得了教师资格。每当有己子心烦意乱的时候,插插花,情绪自然就平稳下来了。有己子认为,插花的妙处不仅蕴涵于它本身的美丽之中,还在于它能让人的心灵得到安宁。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有己子确实是在插花,要说有己子的心情是否平静,那就值得怀疑了。不,有己子的内心并没有掀起什么狂风巨浪,相反却是温和安详,风平浪静的。
问题的实质往往在于其中的内容。有己子内心虽然风平浪静,但心里想的事情却与插花无关。有己子的手在插花,心却飞向了别处。
有己子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心里想的全是久坂。有己子一边插着鲜花,一边从中透视着始终难以释念的久坂。当有己子摆弄着鲜花的时候,整个人都变得安静而快乐起来。究其原因,并不是有己子对插花艺术如痴如醉,达到了一种忘我的境地,而是因为自己一头扎进了对久坂的思念之中。也正是在这个时候,疼痛突然袭来。有己子摆弄着鲜花,那仅仅是一种表象,心早已系在了那个男人的身上。外表看似平静,内心却起伏不定。甚至可以说,疼痛就是当精神处在一种与平时不同的、异常亢奋的状态下来临的。
难道一想起那个人,疼痛就随之而来吗?
有己子的脑海里突然闪过这个念头不可能的,思念久坂怎么会诱发身体的疼痛呢?那种痛与一时的心情沉重带来的痛是不同的。有己子心里虽然这样想,但却不能断然否定刚才突然闪过的念头有存在可能。对两次都是在同样背景卜突袭而来的疼痛,有己子还是感到很不可思议,一想起就觉得毛骨悚然。
有己子慢慢地抬起身,朝前坐了起来。也许是刚才的疼痛太剧烈了,以至于有己子的衣领乱成一团,头发也四处散开了。就像是痛苦留下的痕迹一样,在有己子的额头和头部周围,渗着一层薄薄的汗水。
当有己子坐起来的时候,传来一阵细小的脚步声。门开了,是真纪。
“怎么啦,妈妈?”
真纪好像一眼就看出了妈妈的异常。
“脸色好苍白呀。”
“刚才有点不舒服。”
“哪里不舒服?”
“肚子,肚子有一点痛。”
“那怎么办,我要给爸爸打电话。”
“不用了,我已经好多了。”
有己子慌忙地整理着蓬乱的头发。突然,有己子意识到刚才怎么没想到敬之,直到现在,才在真纪的提醒下,想起了丈夫。
“可是,还在痛,对吧?”
真纪很担心地看着妈妈的脸。“只有一点点,已经不要紧啦。”真是不可思议!当身体不好的时候,按常理,第一个想到的理应是自己的丈夫,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了。不说敬之是个医生,换个跟医生没有关系的职业,有己子都应该首先想起敬之。可当有己子挣扎在令自己昏厥过去的剧痛中的时候,却没有想起自己的丈夫,更何况自己的丈夫还是个医生,这究竟是为什么?
“爸爸会担心的呀。”
“不要紧的,妈妈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我本来想去康子家玩的,算啦。”
“没关系的,你去吧。”
“我很担心妈妈。要吃药吗?”
“不用了,休息一下,马上就好啦。”
“那我在餐厅看电视,有什么就叫我吧。”
也许是看到母亲病倒了而感到有些紧张了吧,真纪用大人的口气说完后走出了房间。有己子用绣着花卉图案的沙发垫子当枕头,躺在了沙发上。
房间又恢复了寂静。
既然真纪已经知道了,那今天身体不好的事,丈夫迟早会从真纪的口中得知的。如果只是偶尔有些轻微的疼痛也就算了。但像今天这样的剧烈疼痛,而且十天之内就发作了两次,就非同寻常了。弄不好,这种疼痛是某种可怕的疾病的前兆也未可知。
不能麻痹大意。
有己子凝视着阳台前面的枯木。刚才是不是有什么小鸟光顾过这里,枯木的树梢正上下不停地摇曳着。现在,疼痛已经好多了,但从右边腋下到下腹部之间的地方,还隐隐约约地感到有些沉重。
要告诉丈夫吗?
疼痛平静下来,另一种不安却张开了翅膀。如果是疾病的话,还是早一点说出来比较好,没有必要再犹豫了。妻子向丈夫咨询有关身体的事情,那是理所当然的。更何况对方还是一个医生。有病必须早医,有己子是再清楚不过的了,但自己就是不能爽快地下定决心,心里总有些说不出原因的困惑。
为什么……
有己子在胆怯。一方面,如果查出自己真的有病,那就太可怕了,有己子对此深感不安。本来是想知道疼痛的原因,结果却知道了自己有病,那岂不是自寻烦恼。但有己子真正胆怯的还不仅仅是这件事。有己子担心的是,要是问到与疼痛有关的情况时,说不定自己当时的心情就会被丈夫觉察出来。如果自己的心情被觉察了,有己子的秘密就不再是秘密了。不过在这点上,有己子有些过虑了。说明疼痛的情况,只要说出疼痛的剧烈程度啦,疼痛发作的部位啦,以及当时自己的身体状况之类的就可以了,没有必要连内心的状态都说出来。即便是被问到了,就说自己当时正在插花,不就完了。
但是不知为什么,有己子总觉得自己的秘密会被发现。敬之是一个冷静、敏锐的男人。在日常生活中都是如此,对与医学有关的事情肯定就更加敏锐了。好像有己子心灵深处的每一个想法都会被敬之这位医生中的佼佼者一览无余。
冷静下来仔细考虑的话,有己子的不安其实是多余的。有己子的这种心态,与那些自己害怕自己的影子的犯罪者的心态很相似。对害怕发现疾病的不安姑且不谈,关于第二种不安,如果有已子的胆子再大一点的话,其实根本就没必要把它放在心上。
与久坂发生关系的那个夜晚,有己子都能很好地渡过难关。眼前的事情,只要稍稍用点儿心的话,有己子应该能够以冷静的态度泰然处之,把疼痛来临时的种种胡思乱想掩饰过去的。只要是女人,好像天生具备在男人面前蒙混过关的能力。有己子亦不例外。然而,如果你认为只要具有了这种能力,就不会感到胆怯了的话,那你就错了,具不具备这种能力与胆不胆怯,完全是不同的两码事。
“妈妈,你怎么样了?”
真纪再次出现在房间里的时候,是在三十分钟后。即便不出去玩了,呆在餐厅里看电视,真纪好像还是放心不下。
“已经好啦。”
有己子把思想从一个人的遐想中收了回来。她坐在沙发上,转动了一下身子,没有什么特别的异常。于是有己子下定决心,用手按住腹部,试着慢慢地站了起来。
不可思议的事是,刚才那么剧烈的疼痛,现在竞完全消失了,下腹部那痉挛般的感觉也没有了。
“真的不要紧吗?”真纪很担心地抬头看着妈妈。
“不要紧,已经不痛啦。”
连有己子自己都对自己的身体感到不可思议。刚才那令人窒息的疼痛,现在消失到哪里去了呢?自己简直就像是经历了一场短时间疾风骤雨的洗礼一样。
疼痛会带来不安,但它的完全消失也同样令人心里悚然。虽然它现在迅速地消失了,但有己二产预感它还会卷土重来。
从下午到傍晚,有己子一直在为自己的预感而提心吊胆。出乎意料的是,竟然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疼痛会随之而来。晚上,敬之很早就回来了。也许是因为不久就要到东京出差了吧,敬之最近比平时回来得要早一些。
从看到丈夫的那一刻起,有己子就一直在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丈夫关于疼痛的事。
突然发作又突然消失,毫无疑问曾经的确是疼痛过,但现在仔细地一想,又觉得好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疼痛消失得太快,太彻底,以至于让人怀疑它的真实性。有己子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个短暂的噩梦。
就因为这种痛一平息下来,整个人就跟什么事都没有一样,有己子反倒开不了口。要是向丈夫提起这样的事,不被笑话才怪。丈夫在笑自己小题大作的同时,还会冷静地洞察有己子的内心世界。但就这样昕之任之的话,有己子又不放心,因为疼痛实在是太强烈了。
正如有己子所预料的那样,真纪为妈妈解决了这个难题。
有己子知道女儿真纪会把这件事告诉爸爸。不对,有己子其实一直在期待着真纪为自己先开口说起这件事。因为疼痛消失得实在是太彻底了,有己子不知道是不是该由自己来说起这件事。
“爸爸,今天妈妈肚子痛得可厉害啦。”饭后,真纪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
“什么……”
敬之已经吃完了饭,正在餐桌前看报纸。
“妈妈肚子痛,休息了好久哦。”
“真的吗?”
敬之抬起头来,以疑问的眼神看着有己子。有己子一边沏茶,一边轻轻地点了点头。
“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这里突然就痛起来,痛得我都快要窒息了。可是躺了二三十分钟后,自然而然就不痛了。”
敬之看了看有己子用手按住的下腹部周围。
当敬之注视着自己的时候,有己子全身都僵硬了。其实丈夫只不过是看了看自己所指的疼痛的地方而已,有己子却紧张得要命。
“怎么个痛法?”
“怎么个痛法……”
“是一阵阵的绞痛呢,还是像痉挛一样。”
“就是这样,从上到下突然一阵阵地绞痛,痛得直痉挛……”
“是在右侧腹往下的位置吗?”
“当时感到背都痛起来了。”
“当时妈妈的脸好苍白哦。”
“当时你在做什么?”
一刹那,有己子抬起了头,看了敬之一眼后说:“就在客厅里插花。”
“奇怪了。”
敬之双手抱在胸前,沉思起来。有己子就像是在再三叮嘱似的说道:“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当时自己正在思念着久坂。虽然认为丈夫应该不会看到这一点,但有己子仍然感到忐忑不安。
“那,现在呢?”
“哪里都不痛了。”
“以前,有没有这么痛过?”
有己子回忆似的看了看窗户,然后说道:“有一次,还是在右边的腹部周围。”
“什么时候?”
“好像是十天前。”
当时自己也是正在偷偷地给久坂打电话。“当时也是马上就好了吗?”
“当时的症状要比今天的轻一些,还是稍微休息一下就好了。”
“尿怎么样?”
“尿?”
“就是小便,小便没有异常吗?”
“这个……”
有己子不由得低下了头。
真纪马上就说:“爸爸,你真好色。”
“你在说什么呢,疼痛可能与小便有关,所以问问。”
“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同。”
“有没有出血,小便的时候痛吗?”
有己子摇摇头。她一边摇头,一边觉得很厌恶。
有己子相信敬之没有丝毫猥亵的意思,作为一个医生,敬之纯粹是站在医学的角度在询问自己的病情。真难得敬之能这么关心自己,为自己考虑了那么多的问题。如果敬之听了自己的诉说,却不予理睬。并一一笑置之的话,那才麻烦了。
可话虽如此,像现在这样被单刀首入地追问着,有已予也感到不是滋味。刚才那一瞬间,敬之成了医生,有己子成了患者,没有什么丈夫与妻子,只有诊断者和被诊断者。当然自己在生病,这也无可厚非。即便是妻子,只要生病了,就成了一名患者,就应该找丈夫诊断。
可再怎么说,这里又不是医院。大家只不过是在餐厅用完晚餐后,闲聊而已。餐厅只是一个普通的房间,与围着白色帘子、金属器械一应俱全的诊断室相去甚远。在这里说起小便什么的,确实显得不太文雅。
可是,这也许是有己子本人随心所欲的胡乱猜疑。所谓不太文雅,这也是有己子个人的理解问题,而对敬之来说,却是极其自然的一件事。
通过询问症状,然后根据这些症状来判断疾病,那么提出那种问题,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的了。敬之是医生,对这些事早已习以为常。当问起“小便”时,敬之是从医学的眼光来看待它、分析它的,也许在敬之的心里,并没有一般人在提到“小便”时,便面红耳赤,感到羞耻的感觉。
“你躺在沙发上让我给你看看。”突然,敬之站了起来。
“为什么……”
“我给你诊断一下嘛。”
“可是……”
有己子用一种胆怯的眼神,看了看严肃地站在一旁的敬之。
“不经过仔细诊断,就发现不了问题。让我先检查一下。”
此时此刻,自己的心里是个什么样的滋味呢?有己子也不太清楚。但她心里明白,丈夫担心妻子的身体,要给妻子做检查。毫无疑问,丈夫这样做的目的,是想知道突然疼痛的原因。但是现在,为什么一定要在这里进行呢?一定要在光线明亮的沙发上检查呢?有己子这就不明白。
“妈妈,让爸爸检查一下吧。”真纪说。
敬之已经坐在一旁,点燃了一支烟等着。“把和服上的带子解开,头朝上躺下。”慢慢地吐着烟圈的丈夫,也许就是一个生活在与有己子无缘的世界里的男人。
在对面的椅子上,真纪全神贯注地看着妈妈,一脸担心的样子。必须站起来,有己子在心里命令自己现在马上站起来,到沙发上去躺下。
但是,有己子仍不想动。
丈夫看看妻子的身体,妻子是没有理由反抗的。七年的夫妻生活都过来了,还有了一个孩子,可现在,有己子竟在踌躇着不想把自己的身体给丈夫看,真是太奇怪了。
客厅里那么明亮,丈夫又不是要干什么猥亵的事情。只是因为担心妻子的身体,丈夫才要求妻子这么做的。丈夫既然是医生,对他来说,这是没有什么需要犹豫的事情。
但有己子却难以忍受这种所谓的理所当然。因为是医生,所以就理直气壮地这样做,这是什么道理嘛?有己子对这种观点很不适应。
“来吧,快点。”丈夫在催促。
“现在已经稳定下来了,可以不用了。”
“但有可能还会痛。”
“可是……”
“不要客气。”
不是要对丈夫客气,不是这样的,是感到了害怕。即便是在温馨的自己的家里,敬之都能泰然自若地从丈夫转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医生,并用一种医生的眼光来看待自己的妻子。丈夫的这种冷静令有己子毛骨悚然。
“总之,还是先检查一下好。”
再拒绝下去的话,就要引起怀疑了。有己子站了起来。
“请等一下,我在里屋把床铺好。”
“在这里就可以了吧。”
“可是……”
客厅里太明亮了。无论是多么亲密的夫妇,要在这里裸露出一部分肌肤,还是令有己子感到很难堪。
难道丈夫就没有为自己想过这些事情吗?难道丈夫认为自己是个医生,理所当然地想在哪里看病就在哪里让病人解开衣服让他看吗?有己子对丈夫的这种想法感到难以接受。
“那里很冷吧。”
“马上就暖和了。”里屋的暖气已经停了。有己子拉开隔扇,让餐厅内的睃气渗透到里屋去。
每天晚上,有己子都会在晚饭后收拾完桌子,然后再去铺床。敬之是属于绝对不会做铺床之类的家务事的男人。因为敬之深信,男人和女人,在家里的分工是完全不一样的。
有己子剐在褥子上铺好床单,敬之就说:“可以了,只是简单地看看。”
有己子不予理睬。拿出毛毯,把被子准备好,然后才独自走到房间的一隅,开始解带子。
敬之无所事事地站在房屋的中间,他在想什么呢?
华丽俊俏的腰带被解开了,长长的贴身内衣的带子一解开,胸部就裸露了出来。有己子双手把松开了的内衣合在胸前,走到被子边,躺了下来。
敬之就像在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似的,很快在有己子的右边坐下,伸出了手来触摸。
“在此之前没有腹泻、腹胀的感觉吧?”
“唉。”有己子在枕头里摇了摇头。
“那,我来看看。”敬之向前移了移,弓着腰,慢慢地拿开有已子那双还紧张地按在和服上面的手,真纪站在敬之的背后,一动不动地看着这边。有己子闭上了眼睛。
敬之扣开了和服。带点消毒液味道的丈夫的手指,触摸到了有己子的下腹部。刹那间,有己子的上半身不由得抽动了一下。
“腿稍微向上弯一点。”敬之说。
于是有己子一边把和服的下摆往上拉,一边缓缓地向上弯起双膝。敬之用双手同时按在有己子的右侧腹上。“痛吗?”
指尖慢慢地陷入肋骨里。被他一问,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缓慢而来的疼痛,隐隐约约的,不是很明显。
“怎么样?”
“不太……”
“不痛吧。”反复询问之后,敬之的手指犹如在舔舐肌肤一样,从右边摸到了左边。当来到左侧腹的位置时,指尖停了下来,很快又陷入了肋骨里。
“怎么样?”
“不痛。”有己子摇了摇头。
敬之的手进一步在腹部中央到下腹部的位置上压了压,但那里也不痛。
“等等。”
敬之就像是想起了什么,站起身来,穿过餐厅,消失在走廊上。
“妈妈。痛不痛呀?”真纪向下注视着妈妈。
“没事啦。”
刚说完,只见敬之右手拿着听诊器回来了。
他再次在有己子的身旁坐下,把听诊器夹在耳朵上,扁平的金属端头触摸到了有己子的下腹部。
敬之十分仔细地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倾听着:他在听什么呢?会不会连自己心脏的跳动都听到了?有己子只觉得胆战心惊,同时也在想,一个正在听诊的丈夫,和一个正在被听诊的妻子,这真是一对奇怪的夫妇。
数分钟后,敬之摘下听诊器,把它折成一团,放在膝盖的旁边。
“右边朝上,侧身躺着看看。”
有己子又把前面的衣服合拢,然后背对着丈夫躺着。敬之的手,再次从和服的前面侵入,左手伸向有己子的背部,右手来到侧腹下方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这里怎么样?”
按在腹部上的手慢慢地往下压着。这次不是用二指,而是用手掌。
一阵隐隐约约的疼痛从右侧腹到下腹部,轻轻地一闪而过。
“有一点……”
“其他地方痛吗?”
“下面有一点……”
敬之一点一点地变换着手掌的位置,每次,有己子都有隐隐作痛的感觉。
敬之换了个方向,用同样的方法在左侧腹压了压,但那里几乎没有什么痛的感觉。反复了几次之后,敬之把手拿开了。
“好了。”
听到敬之这么说,有己子慌忙把衣服合拢,坐了起来。
敬之站起来,朝洗涤槽走去。水龙头传来水流的声音,也许敬之在洗手吧。在跟自己做爱之后,敬之是不会去洗手的,可是现在却不一样,这也许是医生长年累月养成的一种习惯吧,有己子对这种习惯也感到难以接受。“只是触诊了一下,具体情况还不是很清楚,不过好像不是肠胃的问题。”
敬之一边用毛巾擦拭着手,一边又坐回到沙发上。有己子在里屋的一隅,迅速把衣服大致地整理好,也跟着回到了客厅。
“在腹部并没有什么地方肿胀,也没有什么硬疙瘩,可能是石头。”
有己子一边把华丽的腰带系紧,一边回过头来。“你说石头,在哪里?”
“我想可能是在输尿管或肾脏里。”
“输尿管?”
“疼痛来得突然,消失得也快,从症状来看,很像是石头。也许是肾脏或输尿管的结石引起的吧。”
敬之靠在沙发上,右手拿着一支香烟。“那该怎么办才好呢?”
“现在还没有最后断定。要确诊的话,必须到医院去接受各方面的检查。”
“可是,如果是石头的话?”
“只有做手术了。”
“手术?”
有已子吃惊地反问道。“必须做手术吗?”
“可以想办法通过大量排出水分,来冲走石头,不过这个办法不可靠。”
真纪在一旁认真地听着、她一会儿注视着爸爸的脸,一会儿又盯着妈妈。
“身体里真的有石头吗?”
“肾脏里长出结石,当石头来到细小的输尿管时,就会引发剧烈的疼痛。”
“可是,现在不痛了。”
“那是因为石头现在又回到了不会引发疼痛的地方了。”
“为什么会得这种病?”
“也有的说与体质有关,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
敬之说完,往烟灰碟里抖了抖手中的香烟。
在这样的地方,真的会潜藏着石头吗?有己子一边系着腰带,一边下意识地往下看了看。从和服外面看自己的腹部,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星期一到医院来吗?”
“星期……”
“从星期二开始,我要到东京去出差了,我只有星期一在医院。”
敬之到东京出差,预计从下周星期二开始,有四天的时间。
“那,你回来后我再去。”
“你想这样?”
有己子穿好衣服,回到餐厅。敬之坐在沙发上,吸着烟。
“可以不用那么着急吧。”
“不是今天、明天的问题,最好还是好好地检查一下比较好。”
“所谓检查,有些什么呢?”
“照片、查小便,各种各样。”
“花时间吗?”
“半天吧。”有己子沏好茶,在敬之的对面坐下。真纪好像不放心,跟着来到旁边。
“非去医院不可吗?”
“要是置之不管的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痛起来的!”
“你可不要吓唬我。”
“不是,是真的。”
“你不在的时候,要是突然痛起来了,那该怎么办呢?”
有己子忽然惶恐不安起来。
“我不在的时候,你就与横屈联系,叫他来一趟。我先跟他打个招呼。”
“拜托了。”
横屈是敬之后期的校友,到家里来过好几次。从外表上看,是一个思路缜密、头脑灵活的年轻人。好像是敬之非常喜欢的一个助手。
“在痛得厉害的时候,如果不注射麻醉药的话,可能会好不了。”
“真的吗?”
“如果是肾结石的话。”
敬之是在担心自己吗?还是没有太放在心上?敬之说话的语气总是淡淡的,既可以理解为是前者,也可以理解为是后者。也许一提到有关疾病的话题,医生说话的语气自然而然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吧。
“像平时那样,活动身体,没关系吧?”有己子问道。
“嗯,可以吧。”
“有没有什么不能做的事情?”
“最近,有没有神经紧张。”
“神经?”
“就是感到紧张或者有压力。”
“没有……”
有己子一边窥视着丈夫的脸色,一边摇了摇头。“过度使用神经,会引发疼痛吗?”
“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有时也许有关系。”
眼镜背后的视线,直视着有己子。丈夫感觉到什么了吗?不可能,丈夫决不会连自己那个时候的心态都知道了,有己子一边想,一边把视线从丈夫身上移开。
“总之,不要胡思乱想。”
“知道了。”
有己子站起来,朝洗涤槽走去。敬之打开电视,开始看新闻报道。
不再跟丈夫面对面地一问一答,有己子终于大大地松一口气。
虽然没有什么可以胆怯的,但有己子的腋下还是出了很多冷汗。如果是以平常的心态来面对敬之的提问的话,那什么事都没有。可自己从一开始,就心怀戒备。自己在这里自作多情地进行着各种各样的揣测,而对方或许只是抱着平常的心态在询问罢了。
谁知道呢?
有己子再一次告诫自己,然后开始收拾晚饭后的桌子。
屋外义开始下起雪来。加上三天前下的雪,在洗涤槽的窗户下面,积雪已快达一米了。收拾完桌子,有己子刚回到房间,敬之却站了起来。
“把茶端到书房里来。”
“是。”
敬之说完就出了房间,朝大门左边的书房走去。当有己子看到敬之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书房里之后,便把热水瓶里的开水倒入小茶壶里,给丈夫重新沏了一杯新荼。
敬之回到家里,在没有什么特别的话要说的时候,一般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在那里,读读书,写点东西,或看看显微镜。尽管敬之已当上了医生,但既然是学者,勤奋学习也许是理所当然的。敬之之所以能获得今天这样的地位,与他本人酷爱学习是分不开的。
但是,对丈夫这种只顾学习的态度,有己子有时很不满意。结婚当初,每次听到朋友们谈起他们甜蜜的新婚生活时,有己子就非常羡慕,总觉得自己的生活里好像少了点什么。
现在的有己子,对生活已经不再感到有什么不满了。当然,与其说是没有不满,倒不如说有己子已经被迫习惯了这种生活。每天丈夫一去上班,有己子反倒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地干自己想干的事了。这种生活,有己子反而感到很开心。
有己子刚沏好新茶,大门口的电话响了。
铃声在下着雪的夜晚听起来特别响。有己子放下茶杯,跑到电话旁。
“喂喂,是诸冈大夫的家吗?”
传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的声音。“我是诊疗室的村本,请叫一下大夫。”
“请等一下。”
有己子放下听筒,敲响了走廊对面书房的门。
“你的电话。”
“嗯。”
房间里传来敬之的应答声。
有己子说完便直接回到餐厅。真纪还在看电视。有己子现在实在是没有心情催她去学习,但还是很担心她过于贪玩儿,不专心学习。敬之有时候也会向真纪问起一些学校的事情,但从来没有过问过她学习上的事情,更不会老是跟在真纪后面催她学习。
也许敬之从一开始就没对真纪抱什么太大的希望,心想女孩子家家的就算了。
走廊的尽头传来丈夫的声音。听不见在说些什么,但好像在说患者的事。作为医生,下班回家后,并不意味着彻底地从医院里解放出来了。这就是医生这个职业不可避免的宿命。很快,说话的声音消失了,稍稍有些急促的脚步声却越来越近,门开了,敬之走了进来。
“我要去医院。”
“现在吗?”
“要开始解剖了。”
“在晚上……”
“病人是两个小时前死的,我早就请求病人家属同意让我们解剖,他们没答应。现在好像让步了。”
敬之返回卧室,迅速脱去和服。有己子把放在大衣柜里的西服赶紧给他拿出来。
“家人反对吗?”
“虽然也没有说什么,但日本人一提到解剖,肯定反对。人都死了,还这个那个的。”
“可是,一想到自己亲人的身体被人拿来随意切割,可能心里总不会好受吧。”
“即使切开了,最后还是要好好地缝合好的。”
敬之穿上衬衣、裤子。心里在想,哪有这么简单,剖开了,只要缝合一下就好了,实际情况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但不能给从没见过解剖的有己子细讲这些。
“都这么晚了,难道你们要连夜做吗?”
“今晚不做的话,尸体就会被家属带走。这是一个很值得一做的病例,我是一定要解剖的。”
敬之抬高了嗓门,整个人显得很兴奋,好像马上就要去看什么有趣的杂耍一样。
“大约要花几个小时?”
“一个小时吧,最多一个半小时。”
面对精神振奋的丈夫,有己子感到很不理解。
“下雪了呀。”
“好像是刚才才开始下的。”
敬之穿上大衣,戴上呢帽,打开了大门。
“我去去就回来。”
有己子心想,真是一个奇怪的男人。她站在大门边,目送丈夫消失在大雪纷飞的夜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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