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入二月中旬,时不时地就会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暖洋洋的天气。这多半都是因为带着南部地区湿气的热带性低气压,当接触到上层的冷空气时,有时会造成大雪,但当上层的温度相对比较高的时候,就会变成暖风,把雪融化掉。暖洋洋的天气停留两三天后,虽然会再次被寒冷所替代,但已不似一月份那般严酷了。因为每天都处在气候的急剧变化之中,所以很难意识到春天已临近北国。但从大的趋势来看,北国已或多或少带有点儿春意了。
暖洋洋的天气来临后的第二天上午,有己子去了医院,本来是打算敬之出差回来后马上就去的,但因为疼痛消失了,自我感觉也比较好,所以不知不觉中拖延至今。虽然已没有了一月的寒冷,有己子还是穿上和服外套,紧紧地围上披肩。因为天气的回暖,路上坚硬的冰雪开始消融,下雪天穿的草屐(与和服相搭配的鞋,橡胶或皮革制)踩在路面上,发出节奏优美轻快的沙沙声,让人感到严冬确实已经远去。
一个月前,匆匆去车站见久坂的时候,积雪厚厚地堆积到快到屋檐了,简直像堵墙一样,而现在融化得只有当时的二分之一了。有己子走过门前那条通大马路的冰雪道路,叫了一辆出租车到医院去了。当有己子到达医院的时候,医院前门大厅里,那只巨大的时钟匝指向十点。有己子在大厅填好诊疗传片,拿着病历,马上就去了外科的受理窗口。
已经有二三十名患者在外科的门诊等候室里等候着。除此之外,还源源不断地有人蜂拥而至。
有的人脸色苍白;有的人手上裹着厚厚的绷带,吊在肩膀上;有的人闲得无聊,正在看书。总之,什么样的人都有。一看到这群伤病的患者,有己子就感觉很压抑。早上,丈夫敬之在临走时说:“把病历递给受理窗口,说你是诸冈就可以了。”意思是说医生护士们知道自己是敬之副教授的夫人后,在检查的时候,一定会得到比其他患者更好的照顾。
一看到这群正在等待着的患者,有己子心里总有些胆怯。不过很快,有己子便按照敬之所说的,走到受理窗口。
在受理窗口,一位好像三十来岁仍独身的女性,一看到有己子,好像就认识似的,和颜悦色地问道:
“您是诸冈大夫的夫人吧。请等一下,我马上就去通知医生。”
然后她在病历的右上角,用钢笔写下“诸冈副教授夫人”。
丈夫好像事先与这位在受理窗口值班的护士打过招呼,说自己的妻子要来。
几分钟后,有人在叫有己子的名字。自己一来就可以做检查了,面对一群还在等候的患者,有己子觉得很不好意思。可受理窗口的护士却坦然地把有己子带入一间挂着“预诊室”标志牌的房间。
房间被白色的帘子隔成了两个小问,外面的房间里有两名医生和两名患者隔着桌子,分别面对面地坐着,每个进来的患者,都要先到这里来,等医生了解了病情的经过之后,再转到诊断室。有己子在帘子前面靠近自己这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医生与患者之间的交谈。
一位老人正在大声地回答着医生提出的问题,好像他以前在其他医院做过胃部手术,可最近胃部情况又开始有所恶化,老人很害怕自己得了癌症。当老人正在描述自己最近的症状的时候,门开了,横屈走了进来。
“让您久等了。”
横屈打了声招呼,接着说了声“请”,便走在前面,把有己子引列里面空着的一张桌子旁。
“诸冈大夫对您的病情很了解,本来没有必要再进行预诊的。不过,我们还是照章办事,简单地预诊一下吧。”横屈一边说,一边示意清有己子坐在桌子前面的圆椅上。
“上次,真是失礼了。”
身着西式白大褂的横屈,看上去比七次显得老成了许多。
“哪里,应该是我失礼了才对。您在百忙之中还跑来给我治病,真是万分感谢。”
“事后回想起来,总觉得自己当时有点多嘴多舌了……”
“没有,没那回事。”
“您是从今年一月份开始痛起来的吧?”横屈翻开病历卡,开始预诊。
“仔细想一想,好像在去年年底就有过轻微的疼痛。”
“明显地发作起来,感到有剧烈的疼痛是在……”
“一月十九日。”
有己子清楚地记得,那是在与久坂分别后,过了一周,一个大雪纷飞的午后。
“然后,就是上一次。”
“是的。”
“平时不痛的时候,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吧。”
“是的。”
只见横屈在病历上流利地写着有己子看不懂的外文。“在此之前,您得过什么病没有?”
“在当学生的时候,得过肺炎之类的吧。”
“只有一个小孩吧。”
“是的。”
“有没有过流产或堕胎?”
“堕胎,有过一次……”
“什么时候?”
“四年前。”
真纪出生后两年,有己子又怀孕了,因为妊娠反应太剧烈,四个月后就堕胎了。如果当时强迫自己生下来就好了,现在一想起就有些懊悔。从那以后,有己子就再也没有怀过孕。因为敬之知道有己子妊娠反应剧烈后,遂采取了有效的避孕措施。
“好了。”横屈写完后,随即合上了病历,“大夫现在在病房,十点半到这里来。”
“我丈夫来诊断吗?”
“您不愿意吗?”
“我想我应该是跟他说过这件事情的。”
“明白了。没有专门说过由他来诊断。那就让教授来帮你诊断吧。”
“拜托了。”
横屈点了点头,可接着又说:“可是,教授今天不会来门诊室。”
“没关系,我改天再来。”
“请等一下,反正都要进行各种检查的,今天好不容易来了,就请把检查做了吧。”
“要做些什么呢?”
“目前必须要做的有小便和……”横屈把检查项目写在病历上。“照片,然后是……请等一下。”横屈走出了房间。那两个像是新来的医生还坐在旁边,正在给患者进行预诊。只见他们不时地转过头来,好像两个人都知道有己子是副教授夫人似的。
五分钟后,横屈回来了。
“刚才,我跟大夫说夫人想请教授诊断,大夫听了之后就笑了。”横屈一边说一边也笑了,“如果是结石的话,那是诸冈大夫最擅长的,比教授还权威。”
“我丈夫已经检查过了。”
“那,反正明后天要请教授来诊断,大夫说今天先照一个肾盂的X光片。”
“那是什么?”
“是检查肾脏到输尿管之间的那个部位。只要做这个就足够了。”
“今天之内能全部做完吗?”
“可能要做到中午去了。今天之内应该能行吧,怎么样?”
“好吧。”
“第一步是尿检,请拿着这个化验单,到检验科去。”
有己子感到很不好意思,但仍厚着脸皮,小声地要求道:
“请带我去吧。”
横屈走在前面,两人出了预诊室。诊疗室的走廊上依然挤满了患者。
“外套就放在这里吧,我替您保管起来。”
“不,没关系。”
有己子不喜欢自己受到特殊的照顾。
在走廊上与几位医生擦肩而过,都是一些年轻人,有己子一个也没见过。
有几个诊疗室的年轻医生,以前跟敬之到家里来过。横屈、宫岸这几位年轻医生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不过,今天在诊疗室遇见的这些医生,有己子一个都不认识。看来诊疗室的成员新老交替得很快,诊疗室好像焕然一新,变得越来越年轻,越来越陌生了。
看着这些来来往往的医生们,有己子情不自禁地开始寻找起久坂的身影来了。当然有己子也知道,久坂这个时候是不可能在这个医院的,可万一呢?每次看到身材高大,穿着白大褂的背影时,有己子就不由地一怔。有己子之所以想来医院,看病自不用说了,但也不能否认在看病的背后寄托着某种期待,说不定能在这里碰到久坂。
那天,在做完各种检查之后,时间刚好过了下午两点。
检验科,临床检查室,X光室,有己子在医院的上上下下转了一大圈,待一切都检查结束时,已经是筋疲力尽。
“顺便到诸冈大夫的办公室去看看吗?”在最后一项检查x光照片结束后,横屈问道。
“我还有事,现在就回去了。”
“可是,大夫带口信说,回去的时候,顺便来一趟。”在医院里去见丈夫,有己子觉得很别扭。可横屈既然这样说了,也没办法,只有从命了。
“他在办公室吗?”
“今天下午没有手术,应该在。我带您去吧。”横屈领着有己子朝电梯走去。
敬之的办公室在三楼东边的端头上。
从三楼东边的电梯里出来后,只见左边立着一张白色的屏风,上面挂着一个“外科以外的人员禁止出入”的纸牌。
走进那白色的屏风,只见外科的诊疗室、研究室、讲师室、教授室等依次并排着。
这是有己子第四次来到这里了。第一次来的时候,当时父亲还是这里的教授,自己不知从什么地方回来时,顺路来过。第二次是与敬之订婚的时候,第三次是真纪出生之前。
每次来,中间几乎都隔了两三年。可不管什么时候来,研究室、诊疗室里依旧是杂乱无章。要说惟一在发生变化的,那就是挂在诊疗室门口的,各诊疗室成员的姓名牌。
姓名牌是按教授、副教授、讲师、助手、副手的顺序依次排列的。
第一次来的时候,父亲的名字是排在最前面的,除此之外,有己子什么都不记得了。第二次来的时候,未婚夫敬之的名字排在了副手的前面,久坂在他后面,中间隔了一两个位置。第三次来的时候,丈夫的名字上升到讲师的位置,久坂的名字被换成了表示已出差的红色的牌子。现在,当有己子第四次来到这里的时候,丈夫的名字已经在第二位、副教授的位置上了,而久坂的名字已经消失了。“有没有您认识的?”看到有己子出神地注视着诊疗室成员的姓名牌,横屈不禁问道。
“没有,几乎都是新人……”
难道自己内心的秘密被识破了吗?有己子慌忙地摇了摇头。
“前面第四间就是大夫的办公室。”
“我知道了。”
“那,我就此告辞了。”
“今天真是太感谢你了!”
“照片是即时成像的,如果今天出来了,我就把它交给大夫。”
横屈说完这些,说了一声“保重”,就走进了诊疗室这边一间挂着“第二研究室”的房间。
副教授室在教授室的前面。门上的小窗户上挂着绿色的窗帘,手把旁边有一个“在室内”与“不在”的指示标志,现在正指向“在室内”。
有己子站在门前,环视了一下四周,然后敲了敲门。
“请。”
里面传来敬之的声音。有己子推开门,走了进去。
进门便是一张屏风。屏风后面是一套会客室的家具,占据了办公室一小半的空间。另一大半的空间都被书架挤满了。在书架左边有一个窗户,窗户下面是一张巨大的办公桌。
敬之正坐在办公桌后面,好像在看什么文章。看到有己子进来,敬之站起来,朝会客的沙发这边走来。
“都检查完了?”
敬之今天没有穿外科用的白大褂,穿了一件普通的内科用的白大褂。
“真是的,去了那么多地方,累死了。”
“这已经算快的了。若是一般的患者的话,光这点检查,至少要花两天的时间。”
的确如此,多亏了横屈始终不离左右,为自己带路,才得以如此快地做完各种检查。但这都是因为有丈夫的面子和特权。一想到这里,有已子心里不由得产生了一种抵触情绪。
“居然有那么多生病的人呀?”
“当然了,这里是医院嘛。”敬之说完,接着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地说道,“听说你不愿意……”
“不愿意什么?”
“让我来给你看病?”敬之苦笑一声,“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呀。”
“……”
“算了,我在家里也检查过了,现在检查结果没出来,也无法进行确诊。那就这样,明后天,还是请教授来诊断吧。”
“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教授诊断,我想结果也是一样。如果这样能让你更放心的话,就这么决定吧。”
“我并不是不相信你,我只是觉得……”
有己子本想说,妻子跑到医院里让丈夫看病,多少觉得……
“好了,不说了。喝点咖啡?”
“我不要。我给你冲一杯吧。”
“那好,给我来一杯吧,咖啡壶在那里。”
敬之指了指有己子身后斜对面的地方。在自来水池上方的墙壁上,镶嵌着一个小小的架子,架子上并列摆放着速溶咖啡、牛奶和杯子等。有己子在电热咖啡壶里放进水,拧开了开关。
走廊上鸦雀无声,患者是不会在这里进进出出的。
“诊疗室的同事都说是个大美人。”敬之点燃了一支烟后说道。
“谁?”
“你呀。”
“我只去了门诊……”
“你自己可能没有意识到,可别人都注意到了。”
“可是,应该不会有人认识我。”
一路上碰到了好几个医生,看上去都很忙碌,似乎并没有对有己子太在意。
“其实,大家早就知道。”
“讨厌!”
“说你漂亮,应该是好事吧。”
“可是……”
连自己尿检、赤裸着照X光时的样子都被看到了吗?
有己子闷闷不乐起来。
“小田也在赞叹你变漂亮了。”
“小田大夫也在吗?”
“你从检验科出来的时候,他好像看了你一眼。”
小田比敬之要晚三届,现在是一名讲师。到家里来过几次,有己子对他很熟悉。自己虽然在注意穿白大褂的人,但却把熟悉的小田看漏了。自己到底在看些什么呀!有己子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很吃惊。
“他说你长了点儿年纪,反倒变漂亮了。”
“怎么会?”
有己子用双手捂住脸。心想,这都是开玩笑的,但脸上却火辣辣的。
“好像变得更妩媚动人了。”
为了避开丈夫的视线,有己子站了起来,关掉了咖啡壶。
“放一块糖够了吗?”
有己子把咖啡倒人杯子里,加了一块糖。热气从火辣辣的脸上掠过。敬之好像是在品味咖啡浓郁的芳香,把杯子放在嘴边慢慢地呷着。
“不是听了别人这么说,我才注意到的。我也觉得你最近变漂亮了。”
“好啦,请不要再说下去了。”
“就像在恋爱中一样。”
“嗯?……”
“不是有这种说法吗?”
在眼镜片的背后,敬之的眼睛在笑。有己子一边注视着这双眼睛,一边在想,说不定丈夫是在嘲弄自己。
两天后,有己子知道了检查的结果。
“结果出来了!”
那天,敬之一到家,马上就对出来迎接的有己子嚷嚷道。看到敬之如获至宝、兴致勃勃的神情,刹那间,有己子就像被重重地挨了一拳,不由得打了个趔趄。
“那么,结果怎么样?”
“果然是结石。”
有己子从丈夫手里接过大衣,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就像我上次说的那样。”
敬之好像很满意地说道。说完就到大门左边的书房里去了。有己子也莫名其妙地跟随在丈夫后面,一起走进了书房。
“我把x光片拿回来了,给你看。”
敬之把公文包往书桌上一放,很快从里面拿出一个褐色的纸袋。
有己子老老实实地站在敬之身后,像是一个在等待宣判的罪人。敬之从袋子里拿出一张底片,把它对着灯光。“你看,正中间偏右的地方,看上去很白吧,这就是结石。”
整个底片很昏暗,到处都是黑色的云状的阴影。敬之指的位置在底片中间稍微偏右的地方。的确,那里好像有一个小指头大小的白色的阴影。其实有己子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敬之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那是结石吗?”
“是的,仅这里就有四五颗吧。”
“这么多……”
“因为它们相互重叠在一起了,所以只能看到一个阴影。其实有很多。有时甚至多达二三十颗。”
有己子万万也没有想到,那个模模糊糊的,看上去有点白的影子就是石头,而且还是很多颗重叠在一起。
“那里是肾脏吗?”
“刚好在从肾脏到输尿管的部位。”
虽然敬之这么说,但有已子怎么也不能把眼前的这张底片与自己的腹部联系起来。
“这附近是最容易长结石的。”
“所谓的结石,是很硬的东西吗?”
“当然硬啦。结石一般都是草酸石灰或磷酸石灰,你这结石肯定是其中的一种吧。”
敬之就像在给学生或年轻的医生上课一样。“那么,该怎么办呢?”
“结石这么明显,我看还是做手术比较好。”
“一定要……”
“只有把它清除干净了,才令人放心。”
可能是自己多心了吧,有己子总觉得敬之在看底片时的表情显得很得意。也许敬之终于如愿以偿地发现了石头,不禁欣喜万分、喜形于色吧。
“你看,这些底片上也能清楚地看到。”敬之又举起另外一张底片。
“好可怕呀!”
“没什么可担心的,动手术取出来就完了。”
取出来就完了,说得容易。你这只不过是进行手术的人的逻辑,而对接受手术的人来说,却需要相当大的勇气和决心。
“肚子上要留下疤痕吗?”
“当然!”敬之惊讶地看着有己子。“我不想做!”
“即使不想做也没办法。如果置之不理的话,不知什么时候又会痛起来的。最后,甚至有可能会造成堵塞,到时连小便都解不出来。”
“这么……”
“如果不管它的话就会这样。”
敬之的口气是如此的坚决,有己子顿时失去了反抗的力量。
如果是稍微年轻一点的医生这么说的话,有己子还能抱有一线希望,会不会是看错了呢?可这话偏偏是出自敬之之口。有己子感觉自己就像被判了死刑一样,已无处可逃。丈夫为什么会是个优秀的外科医生呢?此时的有己子反倒对此忿恨不已。
“可是,现在马上就……”
“当然,既然决定要做了,还是早一点比较好。”
“你来做吗?”
“我做,你才会放心吧。怎么,还是不相信我?”敬之一边笑一边把底片装回了纸袋。
这不是什么信任不信任的问题。想想看,自己的丈夫以医生的身份,手持手术刀,在自己的身体上划上一刀,这是一种多么难受的滋味呀!有己子本想倾诉一下内心的苦衷,但敬之看上去是不会理解这种感受的。
“这个月之内把手术做了,你看怎么样?”
“这么快……”
“那三月份就不做了,休息一段时间,没关系的。”
“我需要住几天院?”
“如果顺利的话,手术后两周左右就可以出院了。不过,手术前还要做一些准备工作,我看还是住三个星期比较好。”
要一个女人离开家三个星期,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离家期间,谁来照看这个家?丈夫、孩子的一日三餐又由谁来负责?等等,有一系列的问题都必须事前考虑清楚。
“到时候,还得请个人来。”
“让老太太来怎么样?”
有己子的母亲今年68岁了,依然那么健康,硬朗。父亲去世后,母亲就与大儿子一家住在圆山。
“要是告诉了母亲,她肯定会很吃惊的。”
“总之,今晚你可以先打个电话过去。至于住院一事,看你什么时候方便,到时候来了再想办法找病房。”
“还是非做手术不可吗?”有己子再次犹豫不决地问道。
“是的。不做手术,这个病就治不好。”
“那,做手术会死人吗?”
“胡说!”
敬之微微一笑,径直到里屋换衣服去了。
第二天清晨,又开始纷纷扬扬地飘起雪来了。因为连续放晴了几天,地上的积雪白天融化,夜里又冻结了起来,现在又被新雪覆盖了。
看着窗外飘着的小雪,有己子又想起了自己的病情。昨晚,给母亲和哥哥打了电话。他们都说,最好马上动手术,“敬之说的准没错。敬之学的就是这个专业,真是太好了。”
母亲对敬之信赖有加,从不怀疑。
一听说要做手术,大家起初都很担心,可马上又说:“不过有敬之在身边。”对要做手术这件事情本身,大家都深表同情,呵对一个妻子的困惑,一个让丈夫给自己做手术的妻子的困惑,却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
想了一夜,有己子终于同意做手术了。既然丈夫都这么说,周围的人也一致赞同,有己子别无选择了,可活虽如此,有己子还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得这种病。母亲和哥哥都很健康,为什么惟独自己患了这种病?在家族史上,也没听说有人患过结石之类的病。
照此下去的话,自己的身体就会因布满了石头而变得很僵硬,不是吗?
忽然,有己子的脑海里浮现出“石女”两个字。 “石女”不是指身体里有石头的女人,而是指不能生育的女人。有己子很清楚这一点,但总觉得二者很相似,心里不由得产生一种身为女人,却做不了一个女人的恐怖感。因为自己与那个人相会了……
有己子忽然陷入了一种自己正在受到老天爷惩罚的错觉之中。也许是因为自己根本不该与久坂相会,所以老天爷就把石头扔进了自己的身体,以此来惩罚自己的不轨行为吧。更有甚者,老天爷竟然安排敬之亲自做手术,让丈夫用手术刀这种方式来对自己进行审判。
也许从七年前以身相许的那一刻起,石头就在一点一点地变大了。
有己子不禁浮想联翩,并一个劲地往坏处想。作为不贞的报应,现在必须用手术的方式来赎罪。自己与久坂之间的关系没有得到上天的宽恕。
有己子这样想着,默默地接受了上天对自己的命运的安排,同时又祈盼着手术前能见久坂一面,哪怕一面就够了。
在寒冷的冬季,从早到晚,玻璃窗上都铺满了冰凌花。而现在,只有一早一晚才能看到冰凌花了。每天清晨七点左右,当阳光开始照耀大地的时候,冰凌花已经开始融化了。
上午九点,敬之和真纪都出门了,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冰凌花在消融,水滴像眼泪一样,从玻璃表面滑落。有己子若有所思地看着,想起了久坂。手术的事要不要告诉久坂?告诉了他,也无济于事。他是那样的冷漠,最多简单地回答一声“是吗?”就完了,也不会提出更多的意见。
其实,病人的病情,诊断医生是最清楚的。但是,有己子还是想告诉久坂。有己子是想向久坂撒娇,就要动这么大的一个手术了,有己子希望久坂能为自己担惊受怕。有己子期待着久坂听到这个消息后,会很受震动,紧接着对自己深表同情,然后好好地安慰、鼓励自己一番。有己子想借此来引起久坂对自己的注意把心思放在自己身上。
可又不仅仅如此。
当有己子在考虑手术一事的时候,突然不安起来,自己不会就这样死掉了吧。敬之和母亲他们都说没问题,可万一呢?正因!为是自己的事情,所以更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如果自己就这样死去了的话。那可就麻烦了。首先,真纪怎么办?年事已高的母亲又该怎么办?而且有己子对自己的生活总有一种没有尽兴的感觉。还没有尽情地挥洒自己生命的全部能蛀,痛痛快快地过把瘾。
一直以来,与敬之朝夕相处,生儿育女,操持家务。有己子一度以为这就是自己生活的全部,并决定为之付出一生。但现在仔细地琢磨一下,才发现这一切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妻子在例行公事罢了,它并不意味着更多。自己只不过像大家都在做的那样,做了大家都在做的、理所当然的事情罢了。在这样的生活中,惟一的亮点就是与久坂的关系。只有这件事超越了世俗的常规,有一种可以随心所欲地按自己的意志行事的满足感。在这里,不存在所谓的一般常识和伦理。这件事虽然得不到上天的宽恕,但自己却活得很真实,有己子毫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一想到这是被禁止的举动,心里反倒更添了一层新鲜感。
对感情贪得无厌的有己子,现在已病人膏肓,觉得世上最可怕的事,莫过于再也见不到久坂了。如果自己命中注定要死的话,那在死之前,有己子想要有一次倾吐自己衷曲的机会。同时也想倾听一下久坂的心声。关于爱,两人之间还没有敞开心扉,真正地交流过。
话虽如此,可为什么自己一点都没有想到过敬之呢?自己想到了自己的死,想到了死后的孩子和母亲,可照理说那么重要的丈夫却被忽略了。
正是一个天大的讽刺,自己对自己丈夫的存在竟然常常无动于衷。而一有事,首先想到的是久坂。他人一提到久坂,自己就情不自禁的精冲振奋。不说其他的,光是听横屈说有一女人像是他的妻子,自己马上就坐立不安起来。
敬之不是一个坏丈夫。虽然他有一点爱慕虚荣,拘泥于形式,但还没有达到影响家庭生活的地步。虽然他对人冷漠,凡事深谋远虑,但还没有到令人厌恶的程度。至少敬之不会乱搞男女关系,也不会对人动粗。而且还有社会地位、经济收入也在一般人之上。
光从外表来看,敬之是无可挑剔的。关于这一点,不用母亲和亲戚们提醒,有己子也一清二楚。可自己的灵魂就是萌生不了爱意,这究竟是为什么呢?难道仅仅是因为有了久坂的存在,自己倾注在丈夫身上的爱就要被打折扣了吗?难道爱是有限度的吗?当一份爱增加的时候,而另一份爱就会相应地减少吗?
有己子朝窗外望去,试图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
又有一行水滴沿着玻璃的表面流了下来。被融化后的冰水弄得模糊不清的玻璃,把窗外雪景中的院墙和光秃秃的树木都歪曲了。看着这被歪曲了的风景,有己子联想到了自己身上将要留下的伤疤。如果是用手术刀动手术的话,身上自然会留下疤痕。当自己问敬之的时候,敬之不禁笑自己,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
有己子的身体至今完好无损,从没有被手术刀之类的东西碰伤过。这事虽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但在有己子的心里还是很引以为荣的。这次手术后,会留下什么样的疤痕呢?不知道。反正在腹部中央,一个近十厘米的伤痕是在所难免了。
现在有己子已不再为疤痕一事而感到可怕或讨厌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有己子已经死心了。
还是想见一见那个人。
当有己子在考虑伤疤一事的时候,这个决心在有己子的心里越发坚定起来。这不是有己子一时的心血来潮。当意识到手术后,身体上将不可避免地留下疤痕时,有己子就决心已定。
希望自己完好无损的身体能再次被久坂紧紧拥抱。希望久坂把还没有被丈夫的手术刀动过的、完美地属于自己的身体夺去。
清晨,看着布满冰凌花的窗户,有己子思绪万千。现在终于理出了一个头绪。原来萦绕在自己脑海里的各种思绪,最终都是为了这一个念头。有己子一边期待着自己的愿望能够实现,一边又担心这个想法太可怕了,也许会中途搁浅。
天盐医院的电话号码,有己子已谙熟在心。
马上就十点了,这个时候久坂肯定在医院里。要不要给久坂打电话呢?告诉他手术的事,问问他,最近要到这边来的消息是不是真的。打个电话,自己急迫的心情是不会被识破的。
有己子偷偷地朝门的方向张望了一下。门外面是走廊,电话就在走廊的尽头。拿起听筒,马上就能与久坂通话。
一件轻松平常的事情,有己子却犹豫不决,不知所措。
昨晚,敬之一回到家就在说:“这个月的月末好像有病房要空出来。一个朝南的,很安静的单间。是我硬要他们尽快腾出来的。”
有己子漠然地看着办事利落的敬之,就像是在听与己无关的事情一样。
“还是先跟老太太打个招呼比较好。”
只见敬之和周围的人都在忙碌,而当事人却显得悠游自在。与其说有己子过于悠闲,让人着急,倒不如说是有己子已经跟不上周围人快速运转的步伐了。
手术定在月末的话,那只剩十天了。如果要告诉久坂,必须在这周之内。到了下个星期,难保自己的情绪会这么平静,到时候怕凡事都太匆忙。想要见面的话,必须在这四五天之内完成这件事。从现在到周末,只有三天的时间了。
但是,自己一定能见到他吗?
如果有己子打个电话,久坂能来一趟的话,自己就可以找个时间,花两三个小时,与久坂幽会。但要是久坂不能来的话,有己子就得驱车前往了。到天盐去,单程就要六七个小时,当天往返是不可能的了。可从现在的情况来看,自己根本不可能在外留宿。因为不管想什么办法,找什么借口,好像都逃不过丈夫的眼睛。
但越是难以办到的事情,有己子反倒越想去尝试。有己子外表看上去很温顺,但此时翻滚在内心深处的热血开始沸腾,内心的激情开始燃烧。虽然自幼家教甚严,但身为一个教授的女儿,那种与生俱来的傲慢开始复活了。有己子觉得自己有时候会变得很可怕。自己身上潜藏着一种不知会干出什么事来的能量。有己子现在是将错就错,豁出去了,反正自己的肚子都要被切开了。这种情绪里带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野性。
如果现在见不到久坂,有己子就觉得像是遭受了什么巨大的损失一样。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损失呢?有己子自己也不清楚。只是觉得如果现在见不到久坂,今后将会留下永远都无法弥补的遗憾。
冰凌花已经全部消融,玻璃正对着上午的阳光。只有最后这一次机会了。
这个还没有被丈夫伤害的、完好无损的身体,现在只能维持十天了。在这十天里,要是有那么一天,能自由支配自己的身体就好了。只要一天就够了,其余的时间全部献给丈夫都可以。有己子渴望着只属于自己的那一天。考虑了一天一夜,结果第二天上午,有己子拨通了天盐的电话。
如果是白天的话,久坂肯定在医院,告诉他自己生病了。如果久坂出门了,那就确认一下他是否来札幌了。就这两件事,不问别的了。至于见不见面,那是另外一回事了。有己子暗暗对自己这样说道,随即拿起了听筒。
又是上次那个女人接了电话。“请稍等。”
这个女人是接线员吗?很快有己子听到另外一个女人的声音。
“因为有急诊病人,久坂大夫现在出诊去了。”
“久坂大夫什么时候回来?”
“哎呀,久坂大夫去振老了,我想可能要很晚才会回来。”
“振老?”
一个有己子从没听说过的地名。“您有什么要我转达的吗?”
“没有,我待会儿再打过来,谢谢您。”有己子一说完,赶紧抽身挂断了电话。除非有特殊情况,外科医生一般是不出诊的。但这次好像偏偏就撞上了特殊情况。护士说有急诊病人,可能是什么地方出事了吧。
在爱情方面,女人的想像力是异常丰富的。有己子总觉得久坂不在这件事,是上天的一种暗法吧,听不到久坂声音了,有己子感到很失望,但另一方面却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如果突如其来地传来久坂的声音,结果会怎样?一想到这点,有己子就觉得很恐怖。打电话之前,自己不是一直都在盼望着这件事吗?可现在为什么感觉如此陌生,完全不像是自己作出的决定。自己怎么会有如此大胆的念头?真是不可思议。
从中午到下午,有己子已偃旗息鼓,再也鼓不起勇气打电话了。
打了一次电话,久坂不在。由此,有己子的内心突然滋生出一种感觉,觉得自己好像是完成了一项任务。这样一来,自己就有不去天盐的借口了,于是便心安理得起来。对久坂的思念,就到此告一段落吧。
但是第二天,一觉醒来,有己子又开始想久坂了。
不过这次不是想给久坂打电话,或到天盐去之类的事情了。刚好相反,有己子在期待着久坂打来电话。
电话铃响了,莫非?有己子紧张起来。
但仔细一想,自己打电话的时候,既没有说是什么事,也没有告诉对方自己的名字,久坂怎么可能打来电话?有己子心里期待的是,久坂回来后,知道有人来过电话,于是便想到肯定是有己子打来的,这样一来,久坂不是就可以给自己打电话了吗?
自己在期待着一件几乎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发生的事,有己子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但心里就是放不下,始终怀抱一线希望,希望奇迹能够出现。
一度已经中断了的对久坂的思念,现在又开始蠢蠢欲动了。对久坂的思念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只不过源源不断的思绪已不再是停留在情感的表面,而是在有己子内心深处一刻不停地涌动。
此后的一个星期,有己子都在这种实际上不可能发生的想象中度过。
久坂当然没有来过电话。
“按预定计划,明天病房就空出来,明后天你就可以住院了啊。”
二月的一个星期天,敬之一回到家就告诉了有己子。“是我硬要他们腾出来的,一问朝南的好房间。”
“那,什么时候做手术?”
“可能在下周初吧。”
“没问题吧?”
“还在担心?”
敬之突然凑上前来,在有己子的脸上戳了一下。丈夫这个快活的动作,真是久违了,好像有七八年没有遇到过了。对一贯冷静、沉稳的敬之来说,这也是难得一见的举动。
“明天晚上把老太太也叫上,我们到外面去吃饭吧。”
“为什么?”
“住院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你都吃不到美味可口的饭菜了,对吧?得,就算是预祝手术成功吧。”
“好奇怪呀……”
“我是为了鼓励你振作起来,才这样做的。”
不知为什么,敬之总显得那么生龙活虎,生机勃勃。虽然说接受手术的当事人与实施手术一方所处的立场不同,但敬之显得有点过于活跃了。
“现在还很寒冷,老太太也在,我们吃火锅怎么样?”敬之一边换和服,一边还在说这件事。
“‘好伙伴’的火锅味道不错,在那里预定一桌吧。”无论多么美味可口的食物,在自己行将住院、情绪低落的时候,是不可能有心情去享受的。敬之是不理解妻子的这种感受呢?还是虽然了解,但仍要一意孤行?或者,是真心诚意为了要鼓励妻子?
有己子还是不懂丈夫的心。
问问他有关久坂的事吧,有己子突发奇想。既然丈夫要自作主张,不管了,自己也要随心所欲,想什么说什么。
说了也不会有什么影响的。即便是让敬之知道了自己对久坂抱有好感,事已至此,多年来的夫妇关系,也不会因此而行将崩溃。稍微闹一点小风波,说不定还可以成为两人关系变好的催化剂呢。
“久坂要回来了吗?”
好几次有己子都很冲动,想问这个问题。当丈夫一边穿和服一边系腰带的时候;饭后,当丈夫在餐厅看报纸的时候;真纪入睡后,当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每次都有开口的机会,但有己子每次都选择了放弃。虽然自己一个劲地劝慰自己,问吧,问了也不奇怪,但就是开不了口,每次话到嘴边又被咽了下去。
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红杏出墙,有己子自身的负疚感压抑了自己。自己干了些什么,自己最清楚。
就像是洞察到了有己子内心的不安一样,晚上,敬之开始向有己子求欢。敬之为数不多的求欢,几乎每次都是在有己子心神不宁的时候,真是不可思议。
有己子只好闭上双眼,默默地接受着。
敬之贪婪地享受着有己子手术前最后的身体。有己子好想把它给久坂,但现实却完全与自己的愿望背道而驰,有己子一边在脑海里想象着久坂的样子,一边躺在了丈夫的臂膀里。
敬之的爱抚比平时来得执拗、激烈。是因为丈夫的爱抚太激烈吗?还是因为自己恍惚中把对久坂的思念错位地转移在丈夫身上?刹那间,有己子小声地喊叫了起来。
自己说了些什么?清醒过来的有己子,只记得自己好像顺口说了什么,但不记得是什么了。或许根本就是一些毫无意义的昵语罢了。
事毕后的丈夫,很快从有己子身旁抽身而去。有己子在床上悄悄地舒展开微微发汗的身体。
有己子突然感到丈夫的残渣留在了自己的体内。真少见。有己子的确还能感受到体内的余热,她回过头来看着敬之。
“喂,你没有那个?”
“嗯,嗯。”
敬之含糊其辞地回答着。
“今天很危险的呀。”
真纪出生时,强烈的妊娠反应让有己子吃了不少苦。以后每到危险期,有己子就让敬之采取预防措施。今天也是危险期,自己应该提醒敬之。平时,只要你提醒他,他每次都要采取措施的。
有己子每次都很在意这件事情,不知怎么搞的,今天偏偏把这件事忘了。
“没关系?”
敬之仰面躺着,一言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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