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时任纯子最后的恋人殿村知之的第一次见面是在西新宿一家叫“黄绿色”的小酒吧里。
这家酒吧的经营者Y女士出身札幌,以前曾经是属于新话剧社的演员。可能因为这种缘故吧,来这里喝酒的客人也多为出身于北海道的人以及与新话剧有关的人士。而如果按此分类的话,我则属于前者。
那天晚上,我和K出版社的。氏偶然约好去那里喝酒。在那一个月之前,我第二次回北海道时见到了千田先生,从他那里得知我以前不曾了解到的纯子的另一面,正再次陷人复杂的情感纠缠之中。
浦部、村木、千田再加上我,通过我们的回忆使纯子在面对不同男人时所展现出的各种不同面貌渐渐真实地凸显出来了。
但是要想把握她的全貌,现在还缺少最关键的一些东西。也就是说,如果把纯子看作是雪的结晶的话,那么现在的状态还只是五角形,要把她拼成正确的六面体,就必须再加上那最关键的一块,而填补这最后一块缺损的就是殿村知之和纯子之间的关系。
殿村先生二十年前曾在北海道,而且和纯子相恋,纯子在阿寒湖自杀前,是他在钏路最后见过纯子一面。在纯子短暂的人生中,其他人也以各种方式与她建立过各种联系,但那都是在她生命的旅途过程中,而不是最后的终点。如果说人在生命的终点会表现出其真实原貌的话,那么在了解像纯子这般复杂的女性的时候,殿村先生的存在便显得极为重要。
我从北海道回来以后,这种感觉越发强烈。于是一回来就开始探寻他的踪迹,争取和他面谈。可是虽然我尽了最大的努力,还是无法实现这一愿望。
他这个人天生就是精力充沛的活动家,好像至今仍活跃于海内外。就算查到了他的家庭住址,也很难捕捉到他这个人。
就在这时,我却偶然在“黄绿色”见到了他。
不过说实话,一开始我并不知道那个人就是殿村先生。他现在已经是相当著名的摄影家了,我也曾为他所拍摄的揭露战争残酷性的照片而深深感动过,而且看摄影展的时候也曾看到过他的头像,觉得自己对他应该有印象。可是因为直接见面还是第一次,以至刚开始的时候我竟然都没认出来是他。
他坐在吧台灯光比较暗的一个角落里,和一道来的另一位男士正热烈地交谈着什么。我则坐在“L”形吧台拐过来的另一端,虽然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脸,却并没有特别在意。
把他介绍给我的是这里的老板娘Y女士。“对了,您认识殿村先生吗?”
Y女士突然说出这么一句来,然后把脸转向殿村先生那边,把他介绍给我认识。
没料到自己想方设法要见的人竟然就在咫尺之遥的地方坐着。因为太出乎意料,我竟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了,只是愣愣地看着Y女士指给我看的那个坐在角落里的男人。可能是因为台灯的光线过于昏暗的缘故吧,殿村先生看上去皮肤黝黑,显得非常精明强悍。立体感很强的五官仍留着传闻中美男子的痕迹。现在都已经5月初了,他却还在深蓝色的大开领西服的里边穿了一件白色毛衣。
我隔着吧台先跟他打了个招呼,然后找了个机会离开位子,走到他身边去。
“我一直都在找机会想见您一面。我想您可能已经知道了,我想就有关时任纯子请教您一些问题。”
当听我提到纯子名字的那一刻,他的嘴角明显地抖动了一下。
“为了了解她的事情,我已经见过好几个人了。但是要想真正把握住她的全貌,还必须听听您怎么说才行。我知道突然提出这种要求非常失礼,但如果没什么不方便的话,还希望能找个地方请您谈谈。”
手拿酒杯微微低着头的殿村先生脸上明显露出困惑的表情。但是我依然明知故问道:“今天晚上您急着回去吗?”
“不着急……”
殿村先生瞥了一眼坐在他身边的同伴,那个人可能认为让我们两个单独说话比较好吧,现在正隔着吧台和里面的Y女士说着话。
“事到如今您可能不愿意别人再提起过去的事情,不过事情毕竟已经过去二十年了……”
殿村先生依然地看着前面吧台上的那排酒杯默不作声。在对面的角落里坐着的时候看不出来,现在靠近他身边的时候便可以看到他眼角处明显有很多皱纹,看样子至少已经四十过半了。
“您觉得怎么样?”
“就算你现在问我,有关纯子的事情我现在也已经记不太清了呀。”
面对我的催促,殿村先生好像极为无奈地回答到。照他说话的口吻来看,时任纯子的影子至今仍沉重笼罩着他的心田。
“您可以不讲那些您不愿意说的内容。我只是希望您能坦率地告诉我您对她的印象。只要这样就行了。”
“可是……”
“再怎么说,她最后一个见到的人是您呀。”
殿村先生又考虑了好一会儿,这才最后下定了决心似的开始一点点讲述起来。
殿村知之离开东京来到札幌是在1951年的3月,也正好是时任纯子即将升人高中三年级的时候。
在那一个月后的4月,他弟弟康之从东京著名的高中K高中退学,转入了札幌南高中。
他弟弟被勒令退学的原因就是因为他在学校的校友会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有关同性恋题材的小说,他对其中的一些情景描写太过露骨而受到了老师的批评。如果他当时老老实实地接受老师的批评,把小说中的部分内容删除的话,这个问题倒也还不至于闹到这个地步。
但是沉迷于文学创作、脾气倔强的康之根本就不想按照老师的意见对小说加以修改。他认为即便是高中生创作的作品也同样是文学艺术作品,没必要接受别人出于狭隘的思想观点提出的批评意见而对自己的作品进行修改。就是因为他提出了这种抗辩,结果在学校里呆不下去了,这才不得不退了学。
当时殿村的父亲经营着一家很大的木材公司,在东京也有土地和房屋等家产,可以算是相当富裕的家庭。 但同时也存在着那种家庭里比较常见的复杂问题。自从康之懂事那会儿起,他父亲就很少回家,而他母亲则已经离婚走了,所以他们兄弟俩从小就过惯了不和家长在一起的生活。
他弟弟之所以有胆量和老师对抗,退学后再转到北海道的高中里来,其背后便隐藏着对这种家庭的失望。
不过就算在家里没意思,一个刚刚上高中一年级的孩子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就跑到从未踏足过的北海道这么远的地方来。康之之所以想到札幌来,最根本的还是受到哥哥知之的影响。因为他哥哥已经于一个月前到了札幌,然后把他叫过来的。
尽管属于这种情况,但总的看来,在自由奔放、不喜欢受拘束的这一点上,他们兄弟俩的性格倒真的很像。
哥哥知之在弟弟康之退学的前一年,也就是在东京的t医科大学上三年级的时候,因为涉足左翼活动太深,最后也不得不退了学,之后便作为左翼团体的地下运动活动家,从东京来到札幌。
热情、奔放、胆大、敏感,这些都是他们兄弟俩身上体现出的共同特点。
1951年4月,汇聚札幌的兄弟俩在札幌的东本愿寺附近租了一间公寓,开始了在那里的共同生活。离开父亲后他们的生活费都是由东京寄过来,所以生活上并没有困难。康之对于哥哥具体做些什么工作并不怎么感兴趣。就算真的去问,知之也不可能告诉他。所以他们在生活中互不干涉,弟弟是弟弟,哥哥是哥哥。
当时札幌南高中分成白天的正常班和业余班两部分。业余班也是固定学制,多半都是白天需要去上班的学生,但是也有一些是属于准备转入白天正常班之前在这里过渡的学生。这也是因为作为北海道的名门高中,札幌南高中不是那么容易转进来的缘故。
突然转校的康之也同样如此,他当时就是暂时先转入这里的业余班上课的。当然他自己对于高中上的是不是正常班这种事情并不怎么在意。
康之从一开始就没有要考上一流大学,然后进入一流企业就职这种平凡无奇的想法。他所希望得到的是自由自在的生活,对于那种只会按部就班的生活方式反而不放在眼里。
刚开始的时候他还多少感到有些不安,不过来到这里一看,他反而喜欢上了札幌不因循守旧的社会环境。而且在业余班上课,早上可以随意睡懒觉,感觉相当舒适。
在业余班里也有个别几个像他这样性格散漫的学生,这是在正常班里所见不到的。虽然已经是高中三年级了,但是在这里几乎没有像正常班里那样忙于高考复习的紧张气氛。
在这里,康之再次召集那些志同道合的同学,开始办起了同仁杂志。创办这份同仁杂志的骨干分子除了康之以外还有同年级的川合以及梅津,他们也同样是从函馆转学过来的。杂志的名称基于返回人类原点的含义,起名叫做《青铜文学》。
而纯子也加入到这本杂志中来是在这一年的6月。
纯子的加入并不是她自己主动要求的,而是通过康之他们的积极争取,才使这位正常班里盛名远扬的天才少女加入进来的。
实际情况暂且不论,总之因为康之看不惯人们把正常班看得高于业余班,这才考虑到要让正常班的明星时任纯子加入,借以提高杂志的知名度。
而实际上这种做法的确行之有效。由于纯子的加入使正常班的同学们也注意到了这份杂志的存在,同时就连纯子的好友宫川怜子也加入了进来。
随着初夏的到来,包括纯子在内的同人们开始每天聚集在一起讨论如何编辑杂志等问题。他们聚会的地点就定在康之他们的公寓里。一边喝着威士忌、抽着烟,一边装出一副早熟、不可一世模样的少男少女们,在这里就他们那本尚未问世的杂志展开了热烈的讨论。
业务部的四个好友再加上纯子、宫川两个人,虽然才不过六个人,但他们的士气却非常高昂。
很快他们便决定夏天开始出版创刊号,原则上每个成员都发表至少一篇小说或诗歌,但结果到最后只完成了三篇小说、两首诗和一篇随笔。
大家互相传阅这些作品,然后再决定刊载顺序,直到夏末的8月底才终于印刷完成。
虽然这是一本铅印的不足三十页的杂志,但毕竟是自己动手制作出来的,大家对此还是相当满意的。不知为什么,这本杂志现在还留在我手里,其中除一篇小说是纯子写的之外,封面和插图也都是纯子画的。
她写的小说题目为《双重性》,内容和题目相符,在当时来看属于相当另类的作品。
小说的大致情节如下:
十九岁的青年干夫是个男性看着都会着迷的美男子。无论是走在街上还是到咖啡馆里去,都经常会有女人过来跟他搭讪。所有女人都希望能和干夫上床,哪怕只一次也觉得死而无憾了。不过干夫根本不理会这些女人,对那些投怀送抱的女人态度极其冷淡。而他这种难以接近的气质越发引起女人对他的兴趣,因此追求他的女人络绎不绝。
就在这种情况下,这一地区出了一位被誉为首屈一指的叫明美的美少女。就连对追求自己的女人态度冷淡、拒人千里的干夫也不由得被明美所吸引。终于在某个夜晚,他把少女哄骗到自己的寝室,和她共度了一晚。
可实际上,干夫本人其实是个名字叫“香”的女性。因为她是女性,所以她对明美的爱抚也只能是用手和唇去挑逗起少女的愉悦之感,无法做出进一步的举动。但是年幼无知的少女似乎根本没有发现这其中有什么蹊跷,只是红透了美丽的双颊,在欢愉中颤抖不已。
当少女睡着了以后,干夫独自起身,在卫生间的镜子里审视着自己的身体。当她卸掉妆、赤身裸体的时候,她绝对就是个名副其实的女人。
她之所以女扮男装就是因为她长相太丑。她讨厌自己的一切,讨厌自己圆圆的鼻子、稍微有些厚的嘴唇以及肩臂处粗糙的皮肤。如果作为女人来看,她的相貌平凡无奇。但是一经女扮男装,她就成了走在街上令女人们频频回首的美男子。如果要吸引人们的注意力,那么最简单有效的方法就是女扮男装。
那天晚上,香洗过淋浴之后,再度扮成男人,以干夫的面貌回到床上。而刚刚自己曾经爱抚过的美少女依然合着长长的睫毛甜甜地睡着。干夫为自己能够对如此美丽的女孩为所欲为而心中充满了喜悦,于是也躺在她身边睡下。第二天早晨,当两个人醒来的时候早已日上三竿,都10点多了。当美少女要离开的时候,他们俩再次亲吻了一下,然后美少女突然非常困惑地问了干夫一句话。
“姐姐,你为什么要穿成这个样子呢?”
完全不理会惊慌失措的于夫的反应,少女露出一副天真无邪的表情接着说:“昨天晚上,我一边接受你的爱抚,一边观察过你。然后我就知道了,你不是男的。不过我想,那种时候不好打断你问问题,所以就一直没说什么。”
干夫一下子把美少女推出自己的房间,然后赶紧关上门,在只剩自己一人的房间里,干夫扔掉了所有女扮男装用的衣物、化妆品,恢复了平凡无奇的女儿本色,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
既然被美少女识破了真相,她已经无法继续在街头露面了,不仅如此,就算她呆在家里不出门,有关她的传闻也会变得家喻户晓、尽人皆知。
以前作为美男子一直被女人们憧憬的目光所瞩目的自己,现在已经又恢复了毫无魅力可言的平凡女儿身。
当她哭喊起来的时候,才发现那只不过是一场梦。
这篇小说的字数也就是一万字多点儿,应属于短篇。但作为短篇来看的话,文章结构又显得比较粗糙,有的地方明显令人觉得属于捏造。不过从另一个角度去看,似乎其中恰恰隐含着一个女人的夙愿。
现在再回过头去看,或许那正是纯子自身的夙愿。女扮男装,把所有女人的视线都吸引到自己身上。说不定纯子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正幻想着自己就是作品中的主人公。
不过如果纯子这篇小说真的是写出了她内心深处的夙愿,那么也就相当于说纯子的相貌不美观,也就是说纯子应该是圆圆的鼻子、厚嘴唇、肌肤粗糙到想扮男装去吸引别人注意的地步才对。那样一来,在我们心目中的纯子这位生长在北国、身患重疾的美少女形象便会从根本上土崩瓦解。问题就在于纯子身上是否真的存在像小说中主人公那样丑陋的一面。
只是当时所有看到《青铜文学》的人们当中,根本就没有一个人会以这种角度去解读这篇小说。
大多数读者首先会被《双重性》这一题目所迷惑,紧接着又会为第一页上印着的两具女体纠缠在一起的超浪漫主义裸女像所震撼。
继续往下读到小说内容的读者,也只会因为纯子竟然能够写出如此怪异离奇的故事而对她早熟的心态感到惊愕,认为不愧为天才少女,写出来的故事也是如此不可思议。
不知幸或不幸,读者均被作者是位美貌的天才少女所迷惑,并没有直接去读这个故事中所包含的暗示,更没有人会心怀叵测地去猜测这篇小说的主人公可能就是纯子自己的一个分身。
这件事情对纯子来说不知是好是坏。不过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当时大家都没有能够正确理解纯子这个人。无论她写了什么样的小说,她依旧是美丽而神秘的天才少女。
不管怎么说,《青铜文学》创刊号可是引起了非常大的反响。这种轰动倒不在于其作品内容的好坏,主要原因还在于时任纯子第一次写了有关性方面的小说,表现出了当时少男少女这个群体奔放的性格特征,这种理由几乎与文学无关。
不过,不管是由于什么原因,反响大总是好事。最初完全无法预测自己能办成一本什么样的杂志的同人们,发现自己不仅能够影响到年轻的文学青年,甚至还能令成年人大感震惊,这无疑令他们更加振奋。
9月,他们又聚到一起,讨论下一期杂志的发行工作。这一次他们选择的地点仍然是殿村康之的住所。
康之住的房间有八萜榻榻米那么大,除了靠窗边放着的炕桌以及与之相对的一个小小的衣柜外,房间里再无他物。连大家聚在一起时喝酒用的杯子都是各自拿了摆放在水池里用过的杯子洗洗再用,而且当人数超过八人的时候,就只能和别人合用一个杯子了。
而且在如此缺乏情调的房间里还有一处显得特别不和谐、不搭调的地方,那就是从炕桌的一侧直到储物柜之间,靠墙堆起了一座书山。
因为没有书架,那些书便都书背朝外靠墙平摞起来,总共有五六摞,每摞都有二三十本书。再加上其他散落一旁的书在内,总数远不下一百册。单就藏书而言,这个数量说不上特别多,但比较突出的一点就是,这些书几乎都是外国作品,而且大部分都是少有耳闻的作家的作品。
纯子第一次走进这个房间的时候,首先注意到的就是这些书。
“这些书你都看过?”
“没有,这些书几乎都是我哥的。我只不过有时候借来看看罢了。”
康之的话说得有些谦虚,但实际上却表现出了内在的自豪。
“你哥到哪儿去了?”
“他好像在北海道各处跑,有时候在小樽,有时候去钏路。”
“他干什么工作呀?”
“要说他的工作嘛,怎么说好呢?应该算是革命活动家吧。”
“那他是共产党?”
“倒不是那么单纯,不过你那么去理解也行。”
康之苦笑着说道。纯子看着那座用书堆砌而成的小山,很好奇似的。
9月第二个星期六晚上8点开始,他们在这里召开了《青铜文学》第二期的编辑会议。六名同人聚集一堂,康之和梅津虽然是业余班的学生,但他们逃课已经成为习惯。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认识,那就是高中老师照本宣科讲的课堂内容枯燥无味,根本无法当真。
他们像往常一样买来了威士忌和鱿鱼干,边喝酒边商量。
这一次他们讨论的内容主要包括杂志发行的日期、内容以及收录稿件的安排等。最后决定这一次还是由梅津和纯子写小说,康之说他想试着写个剧本,宫川也表示说她这一次也写篇稍微长一些的作品。
事情商量得大致上有了眉目后,接下来他们便只是边喝酒边闲谈。大家都是年轻人,只喝威士忌不过瘾,于是他们也买些烧酒来,威士忌不够喝的时候就把烧酒热来喝。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无论喝多少都不会喝倒。
这天晚上10点过后,他们忽然听到几声敲门声。当时纯子正靠在康之肩上抽着烟,一听到敲门声,康之赶紧扶正纯子的身体,像个上了发条的洋娃娃似的一下子坐起身来。“怎么啦?”
“嘘……”
康之把手放在嘴唇上,瞪了大家一眼,让大家噤声。然后才重新跪坐好,凑近门边问:“是谁呀?”
“是我。”
“啊,是哥哥呀!”
康之这才放下心来,从里边打开了房门的锁。
而那些或躺或靠墙坐着的伙伴儿们也慌忙规规矩矩地坐好。
打开房门走进来的是一位身穿夹克外套,看上去二十五六岁的男子。脸长的和康之很像,大眼睛、高鼻梁,不过因为年龄的关系吧,整体感觉比康之显得更壮实、精悍。
“这些都是一起编杂志的好朋友。”
“是吗?”
“他是我哥,叫知之。”
五个人同时朝着知之施礼打招呼。
“是我突然回来打扰你们了,别介意。我也借这个机会和你们一起喝一杯吧。”
知之脱掉外套,一屁股坐到了大家中间。“现在只剩烧酒了。”
“有烧酒喝就不错了。”
知之举起康之递给他的杯子,让康之给他斟上酒。
因为康之哥哥突然回家,削弱了这些少男少女的气势,大家一下子都变得规矩起来。
知之对这种气氛可是一点儿都不在乎,他一口气喝干了半杯酒,然后按顺序看了一圈,最后将目光停留在面对他而坐的纯子身上。
“你就是时任纯子君吧?”
“是。”
纯子微微抬起眼睛,悄悄审视着知之。“和我想象中的一样。”
“什么一样?”
“啊,是这么回事儿。因为康之经常提到你,所以我就猜想你大概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纯子稍稍鼓起了腮帮子,做出她感到困惑时的习惯表情。
“我看过你上次写的《双重性》。”这时纯子才抬起头来直视着他。“写得挺有意思的。无论如何都比至今为止的小说具有新鲜感。这次你打算写什么?”“还没想好呢。”
知之从毛衣胸前的口袋里掏出烟,点着火。然后拿起面前装烧酒的瓶子,往纯子已经空了的杯子里斟上酒。
“你的文笔还差点劲儿,不过确实具有文学方面的才能。文章这种东西,多写自然就练出来了,用不着担心。”其他五个人都糊里糊涂地听着知之和纯子之间的对话。
“你读过拉迪盖的作品吗?”
“拉迪盖?”
“是啊,就是写过《德尔吉尔伯爵家的舞会》那部小说的法国作家。他写那部小说的时候也像你这么大,只有十八岁。”
“我不知道。”
纯子看着知之,摇了摇头。“那普鲁斯特呢?”
“也不知道。”
纯子再次不好意思似的摇了摇脑袋。
“哎,那可不行。不看这些作品可不行。日本的私人题材小说就连太宰都已经过时了。”
知之满腹感慨似的巡视了一眼老老实实听他讲话的几个人。
“你们当中有谁知道吗?”
“我听说过拉迪盖这个名字。”梅津有些得意地回答道。
“只听说过名字没读过作品也不成。连拉迪盖都不知道的话,可就称不上是文学青年了。”
知之说着站起来,走到靠右侧墙边堆积着的书山前,少年们用充满钦佩的目光追逐着知之的身影。
“拉迪盖放N回哪儿去了呢?”
在书堆里翻了一阵子,他终于从最右边的那堆书中抽出一本薄薄的书扔到纯子面前。
“这本小说写得相当棒。作者只有十八岁,却描写得非常好,真是非凡的才能。这本书就借给你了。今天晚上回去看看。”
在伙伴儿的注视之下,纯子像看到了什么奇妙的物体般,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本薄薄的书。
对于整日忙于地方宣传活动的殿村知之来说,纯子的存在就像一服清凉剂一般带给他清新感。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某一点的大眼睛,与少女身份不符、带有些淫荡感的稍厚的双唇,具有丰富感性的白皙的前额,对于殿村来说,这一切都是那么新鲜而有趣。
“那个女孩儿没有男朋友吗?”当大家都走了以后,知之问弟弟。“据说教她画画的老师是她的男友。不过另外好像还有一个报社记者也是。”
“是吗。”
殿村在东京进行地下活动的时候也曾和好几位女生有过交往,因此他并没有把那些地方的画家以及报社记者等放在眼里。最主要的问题还在于纯子自身。
只一次邂逅,殿村就已经看透了一点,那就是纯子对自己很感兴趣。
当纯子听他讲述拉迪盖的故事时,她是用那种既好奇又崇拜的眼神看着自己的。以此为基础进一步接近她的话,从她交往的那些男人们手中把她抢过来应该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殿村第二次见到纯子是在半个月后的9月末。秋风乍起,札幌已经进入秋季,不穿长袖衣服已经感觉冷飕飕的了。
他们两个约在位于五町目的一家咖啡馆里见面。约见她的借口是向她讨要上次借给她的那本书。不过实际上,对于殿村来说,纯子还不还那本书根本就无所谓。
纯子身穿白衬衫、蓝裙子,头发用发带束紧。这一次她已经没有初次见面时的那种胆怯与窘迫的神情,脸上带着一抹和善的笑容。
“读了拉迪盖,感觉怎么样?”
“非常有意思。”
“有意思?”
问起女士们读过小说后的感想,大抵上她们都会一本正经地回答说什么“非常感动”啦、“感触很深”啦等等。不过拉迪盖的作品根本与教育无缘,与她们的所谓感想相去甚远。而现在纯子却直截了当地回答说“有意思”,这不禁令殿村大感意外。
“下次我再借给你普鲁斯特,等你看完普鲁斯特以后,再接着看乔伊斯好了。”
殿村自愿承担起了纯子的文学向导的角色,就欧洲乃至美国的最新文学潮流问题大谈特谈起来。
殿村从上中学的时候开始就看过很多小说,但他看那些作品都是随心所欲、信手拈来,并没有进行过系统的学习。虽然他上大学的时候学的专业是医学而非文学,但他自恃他所读过的文学作品的数量决不逊色于那些学文学的同学。再加上他作为革命运动家而练就的巧辩之舌,要想让似乎对文学不甚了解的纯子对自己心生敬意,那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殿村说话期间,纯子基本上不插嘴,只是忠实地做他的听众,而且毫无厌烦之色。
殿村有一个毛病,一旦打开了话匣子就刹不住车,自我陶醉在自己所讲述的氛围当中。说着说着,殿村就把自己的那点底儿都抖落出来了。他告诉纯子他毕业于东京大学,曾在某大型出版社工作过,因为要追求精神自由才跑到北海道来的等等。
以前在东京的时候,他的确在出版社工作过。为了追求自由来到北海道,这也是事实。只不过他来这里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党的地下工作,而所谓毕业于东京大学则完全是瞎编的了。虽说这一谎言是乘兴而为,但很明显是属于无中生有、哗众取宠之举。
不过,他的这一谎言在吸引纯子这方面似乎还是收到了实效。因为他看到当自己说出毕业于东京大学这句话时,纯子就像被吓着了似的瞪大了眼睛。
的确,在纯子以往接触过的男人当中,还从未有过像殿村这种类型的。
仅就外表而言,浦部是个诚实直率但有些土气的乡下画家,村木是徒有其表的地方报记者,千田也仅只是个勉强固守住社会良知的医生而已。与他们相比,殿村身上具有那种极其吸引人的热度。而且他五官端正、精明强悍,甚至还出身名门,是个东京大学的毕业生。对于注重外表而且对权威相当缺乏免疫力的纯子来讲,被殿村所吸引也就不足为奇了。
“到我哪儿去吧,我借书给你看。”
看了看手表,已经7点了。他们在这里已经聊了近一个小时。康之去夜校上学不在家,就算他放学以后直接回来,到家的时候也是9点半了。当然如果他早退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对于把弟弟的朋友带去住所,知之毫无犯罪感。康之、梅津他们确实也好像都对纯子有好感,不过那是不是恋情却还有待商榷。他们围绕在纯子身边只不过都是在起哄、凑热闹,似乎并无意于积极争取,把纯子据为己有。
北国的秋季到了7点钟便已经入夜了。纯子似乎对于和男人一起到男人的住所去这件事并无顾虑,竟然就这样顺从地跟着他来了。
他们一起登上楼梯,打开了房门。“请进!”
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冷冰冰的。殿村关上房门,想要打开电灯开关,刚一回过头来就看见了纯子白皙的脸就在眼前。夜色里,她的大眼睛里毫无怯色,直直地看着殿村。
“我喜欢你。”
殿村说完,揽过纯子。他暗暗鼓励自己,一定要像个男子汉一样,先堂堂正正地向她表白爱意,然后再追求肉体上的结合。
纯子似乎突然往后退了一下,但马上就主动投身到殿村的怀抱里。纯子的身体比外表上看起来的要丰满、圆润。拥抱着纯子柔软但有弹性的身体,殿村完全忘记了现在所处环境的危险性,这里是公寓里的一个房间,而且弟弟随时都可能回来。
三十分钟过后,一切都结束了,殿村站起身来。打开灯,冷静下来一看,房间里到处乱糟糟的,实在缺乏浪漫情调。靠窗边的角落里依旧堆满了书籍,周围有好几个坐垫胡乱扔在那里。
纯子看殿村已经起身,她也默默地站起来,在房间的角落里开始穿上内衣。
“对你做出这么粗鲁的事,是我不好。”
殿村等纯子穿好衣服以后,抚摸着她的头发说。纯子却表现得相当平静,既没有悲伤,也没有后悔。和刚开始时一样,一双大眼睛依旧直直地看着殿村。
从这一天开始,两个人的交往极其频繁,简直可以说有些呈现出癫狂状态。
殿村虽说人在札幌,可实际上每个月在札幌的时间顶多也不过十天,一旦接到党的指令就必须到外地去。 每次他去外地,他们少则一个星期多则半个月都见不到面。能够见面的口子有限,而且说不定什么时候殿村就要起身出发,这种紧张感也提高了两个人之间的亢奋度。
“我喜欢纯子,没问题吧?”
在他们发生关系一个星期后,知之明确地把他和纯子之间的关系告知了弟弟。
康之听到他这么说,有那么一刻表情显得很伤感,但是并没有因为这样怨恨哥哥或纯子。哥哥从小就比他优秀得多,就算现在自己在知识与经验等各个方面也都完全不是哥哥的对手。何况纯子虽然和他们这些伙伴儿们同龄,但是对于纯子,他们也只能充满憧憬地远远地看着,根本就没有直接去争取的勇气和自信。
既然自己捉不到手,那么还是让哥哥去抓住她好了。那样一来就可以把纯子从那个装腔作势的中年画家以及那个自以为绅士的报社记者身边拉过来了,而且还可以把她作为哥哥的女朋友紧紧地拴在自己的阵营之中。在这个问题上,不仅康之这样考虑,就连梅津和川合他们也都是这样想的。
现在在同人杂志的伙伴儿当中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已经成为大家公认的了。
只要殿村一如往常一样像一阵风似的转回札幌,就急着向她报告自己已经平安归来的消息,于是便会马上把纯子约出来。这种时候跑腿的不是康之就是梅津。
只要纯子在,她肯定会应邀前往知之那里。有一次她正和浦部在咖啡馆里,当听到康之告诉她说他哥哥回来了,纯子就把浦部扔在那里直接走了出去。看到尚不知情的浦部还一个人坐在那里等纯子,这些少年们高兴地欢呼起来。知之每次约纯子出来并不急于马上和她发生关系。他常常会和那些少年们在一起打打麻将、扑克牌什么的,偶尔还会玩玩儿反应能力比赛的游戏。玩儿完了就和大家一起喝酒、聊天,谈论一些大家关心的问题。
被这些少年围在当中,知之依旧用他那特有的热情洋溢的语调谈将起来。话题的内容包括政治、经济、文学等等,而其中他最投入的则是政治方面的话题。提出社会现状的弊端、揭露资本主义的罪恶、阐述马克思主义理论等等。对于经过党的培养训练的殿村而言,这些都是他最擅长的领域。少年们听着他讲这些,兴奋的眼睛直发亮。当然纯子也是其中之一。在少年们充满激情的目光的包围之中,殿村越发情绪激昂,讲得越发劲儿了。
等他讲完了,少年们开始提问,知之随之再解答他们提出的问题。
在这一阶段,纯子基本上扮演着倾听者的角色。偶尔提个问题也都是诸如“拉迪盖长得帅吗”等等不痛不痒的内容,而资本主义啦、马克思主义啦等等,她到底能否正确理解这些概念则很值得怀疑。但是殿村并不理会这一点,仍然用一连串令她难以理解的专业术语讲个不停。因为殿村早就看出,纯子感兴趣的并不是他所说的内容,她喜欢的只是这种热烈的场面和氛围。热烈的讨论过后,他们继续开始喝酒。
殿村和纯子发生关系是在那之后两个人单独进城以后。有时因为讲得太过于投入,甚至错过了两个人独处的机会,纯子也不会因此而表示不满。相较于和殿村发生肉体关系,她往往觉得还不如和大家一起热热闹闹讨论问题的时候心情更愉快。
殿村第一次和纯子发生关系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纯子的性欲很冷淡。第二次的时候,他曾努力想让纯子兴奋起来。但是她在那一刻除了轻轻皱了皱眉头、上身微微后仰之外,再没有什么像样的激情反应,甚至结束之后还用明快的声音问了一句:“已经好了?”
以前殿村也曾和数名妇女发生过关系,但遇到像纯子这样对性如此冷淡的女性还是第一次。纯子可以抛开一切顾虑接受男人,但和男人之间的这种事情却又似乎在她身上不会产生任何影响。
虽说纯子性欲冷淡,但这并不等于说她厌恶与男人发生关系。只要殿村想要,她每次都会答应他,而且有时候两个人走在夜路上,纯子还会主动提出“抱住我”的要求。拥她入怀与她亲吻时,她也会闭上眼睛老老实实地呆着不动。把舌头伸进她嘴里去时,她也会烦躁地扭动身体。可是真到了发生行为的关键时候,她却又淡漠而冷静。
殿村认为纯子的这种态度是由于她年龄还小的缘故造成的。虽说她比较早熟,但毕竟还只是个高中生,离懂得性的愉悦还为时尚早。
不仅这方面还太早,就连谈论那些政治啦文学啦之类的话题也还太早。实际上她对于任何事情都有些强自超前了。这样一想,她对于性行为的冷淡以及她急于理解他所说的那些话而流露出的热切的眼神,在殿村的眼里都显得格外天真可爱。
但是康之他们是无法了解到这一层的。在他们看来,殿村和纯子的关系就如同某种领袖人物和情妇之间的关系一样。既然殿村在他们中间已经像教祖一般神圣,那么被他所爱的女人纯子自然也就成为君临于他们之上的重要人物。而自愿接受她的统治的人自然就是那些隶属于《青铜文学》的同人们。
9月、10月这段时间,纯子几乎没有到学校去上课,而且也没有把时间用于绘画,她白天就开始和他们聚在一起,整日胡混着。而且在喝醉酒之后,还对他们施以恩惠,和他们每个人都接吻。
不过,他们这些聚在一起的伙伴儿也都朦朦胧胧地意识到,像现在这种状态不可能无休止地延续下去。
11月初,殿村突然撤离了札幌,他要去的目的地是钏路。在殿村这方面来说,这是早已预定好的行动计划,但是对于《青铜文学》的少年们而言,这一消息不啻于晴天霹雳。
完成了在札幌的情报收集员的工作之后,按照党的指示,他从1开始就要参与到山村活动中去,作为这项工作向当地的居民开展宣传教育活动。
10月末,殿村在通知那些少年们这一消息之前,先把这件事告诉了纯子。
“和你分别虽然非常遗憾,但是我又不能不去。这是我的工作和我所要从事的革命斗争。我的生存价值就在于斗争。”
殿村在这一刻简直觉得自己就像什么电影里的主人公一样伟大。
“原来以前你一直都在瞒着我呀?”纯子第一次用怨恨的眼神看着他说道。“那是因为我实在没办法。”
虽然话说得比较冷淡,但是殿村心里真的很舍不得把纯子就这样舍弃在札幌。
“反正我要去的是钏路,还可以时不时地到札幌来看你。”
“我要去钏路。”
“可是你不能到K村来。那里有我的同伴儿,不方便。”
“那我就呆在钏路市里好了,你来的时候我们就可以见面了。”
“你真的要来吗?”
殿村紧紧拥抱住纯子。他深为不解的是,愿意追随自己同行的热情和性行为过程中的冷漠,这两种极端的因素在纯子身上是如何联系在一起的呢?
11月4日,殿村作为山村工作队员进入了距离钏路有一个小时路程远的K村。那里以仙鹤栖息地而著称。交给殿村的任务就是在位于村外的那个属于左翼系列的诊疗所里边从事医务工作,边和山村的人们接触做工作。
诊疗所里有一位已经四十岁的在党的内科医师,但只靠他一个人忙不过来,因此才选拔了曾在医学系学习过的殿村赶过去支援。因为他是从医学系中途退学出来的,自然也就没有行医执照,直接从事医疗工作属于违法的行为。因此,对外只称他是看护助手,是在内科医生的指导下从事一些辅助性的工作,而实际上几乎所有外科患者都是交给他处理的。
纯子到离这个村子很近的钏路来,是在11月中旬,也就是殿村进村半个月以后。
深秋季节的钏路阳光格外明媚,但已经开始有雪原跳虫整日在低空飞舞。在天空晴朗却有寒气逼人的钏路市内,殿村见到了纯子。
“你能在这儿呆几天?”
“我会一直呆下去的。”
“你说一直呆下去,可是你住哪儿呢?”
“我会住在贝拉米的妈妈桑那里。”
“贝拉米?”
“是未广町的一家小酒吧。那里的妈妈桑也画画,所以认识。”
“可那你也不能一直白住在人家吧?”
“偶尔到店里去帮帮忙就是了。”
“你要到酒吧工作呀?”
“是啊。”
纯子一副很无所谓的样子回答道。
殿村真想把纯子带到K村去。可是在那么一个小村子里,打扮时髦的纯子马上就会成为大家瞩目的焦点。 而工作队员如果和女人同居这种事情传开的话,势必影响大家的士气。
“我们要是能住在一起就好了。”
殿村实在很心疼从札幌特意坐九个小时的火车赶来看自己的纯子。
“时不时能见到你一面,我也就满足了。”
“可你在这个城市里认识的人不是只有那个妈妈桑吗?会不会觉得寂寞?”
“没事儿的时候我就画画呀。到这儿以后我又突然特别想画画了。”
走在即将进入冬季的港口城市的街道上,纯子毫无惧色地说。
不过实际上,纯子在这里只停留了两个星期。其间,殿村每隔一天就和纯子见一次面,每次见面他们都到饭店里开房间。殿村依旧充满热情地讲述着自己现在所从事的工作,而纯子也还是非常认真地听得入神。
11月末,当他们第五次见面的时候,纯子突然告诉他说“明天我回札幌”。
面对殿村的质疑,纯子给他的理由只是“我只是想回去了而已”。
这种回答根本就不成其为回答。从她那平凡而简单的表述方式中殿村觉察到纯子是多么想回札幌。
殿村眼里的纯子是不会说出任何复杂思想的单纯少女,是更加诚实而且直率的女人。她现在既不是已经厌倦自己了,也不是已经开始讨厌钏路这个地方了,她看样子确确实实只是开始怀念札幌了而已。
“是吗?那你回去的时候一定要多加小心。明天我还有工作就不能送你了,回去之后一定要写封信来,好让我知道你已经平安到达,免得我担心。”
既然她说要回去,再强留她在这里就太可怜了。殿村把自己身上所有的两千日元都当场交给了纯子。
“年底我打算到札幌去一趟。”
“我也还会来的。”
“从现在开始天气会越来越冷,明年开春之前就不要跑来跑去的了。”
“好吧,那我就等明年春天再来。”
殿村看她真的就这样接受了自己的建议不禁有些心慌,可他又实在爱惜她的这份真诚。
12月,殿村忙得不可开交。进入冬季以后,农家开始进入农闲期,患者都是趁着这段时间来看病的,所以患者一下子多了起来。
诊疗所非常小,一共就只有四个小病房。可是因为这里的医生、护士态度都非常好,所以不仅K村的病患,就连相邻的A村以及0村的病患也都到这里来了。在治疗过程中对患者态度和善也是他们为了开展宣传教育活动而在一定程度上有意识要这样去做的,但实际上几乎无人注意到这一点。患者的病症虽然多为高血压啦腰痛啦等等农民中的常见病,但除此之外还有湿疹啦割伤啦以及人工流产等等各种各样的繁杂病症。
殿村虽说从大学里中途退学,也曾经到千叶县相关的医院去帮过忙,因此像阑尾炎以及人工流产等外科手术他还是能够独立完成的。
仅只11月这一个月的时间里,殿村主刀做过的手术就有阑尾炎三例、人工流产两例以及腹部外伤缝合手术一例,不仅工作效率高,而且术后的效果也都相当好。
虽说在上大学的时候偏向于从事学生运动,连大学都没念完就退学了,不过当时他如果能够继续念下去的话,肯定能够成为相当有实力的名医的。
警察出现在这家诊疗所里是在12月下过一场罕见的大雪之后的一天上午。
警察分乘三辆巡逻车,一共来了十多个人,一下子就把诊疗所给包围起来了。其中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刑警给他们看了一下自己的警察证件,然后向殿村出示了逮捕令。逮捕令上罗列着违反医师法和违法行医两项嫌疑。殿村直接被押上了警车,警察为了搜集犯罪证据,对诊疗所也进行了强行搜查。患者们因此突发状况吓得跑到了外边,从远处担心地守候着搜查的结果。
在K村的诊疗所里,有假冒的医生进行过外科手术治疗这一事实,第二天就在h报的全北海道版面上以中号字标题进行了报道。尤其在钏路的地方版面上更是以大号字标题在醒目的位置上大事渲染了一番。
而诊疗所那方面由于各种医疗资料都被警察强行扣押了,再加上院长也因为被怀疑是在知情的情况下雇用了殿村这个冒牌医生而被命令到警察署接受调查,诊疗所也只好被迫暂时停业了。
从那天开始,殿村便被拘留在钏路警察署里接受审查。在接受审查的过程中,殿村发现这次逮捕他表面上是对他违反医师法违法行医的行为进行调查,而实际上其背后的真正目的还在于探查他们这支山村工作队的活动情况。而且他还发现,警察其实早已获悉殿村潜入这一地区的消息,也知道他没有行医执照,但却在一定程度上放松对他的控制,打算放长线钓大鱼来着。
对于自己被逮捕这件事,殿村既没有感到震惊,也没有感到愤怒。他早就知道自己的做法是违反医师法的行为,而且也早就做好了思想准备,知道既然以这种形式从事地下活动,那么被抓也只是早晚的事儿。只是他没想到逮捕行动这么快,这一点是他所始料不及的。他担心这一来恐怕会使他们好不容易才纳入轨道的地下宣传教育活动受到暂时的挫折。
出现这种局面对于党的整体工作来讲的确是件憾事,但是对于他本人而言,倒也不算是什么值得特别伤感的事情。刚刚建立起来的工作基础被破坏了,只要以后再重头来过就是了,殿村坚信发展群众运动本来就是这种性质的工作,而且实际上他一直以来也都是这样走过来的。因此对于他,被逮捕这件事情本身并不算什么可耻的事。
与此相比,殿村现在更加担心的是,当纯子得知这件事情以后会有什么反应。
他本来打算新年放假的时候回札幌去和纯子相聚的。可是现在事情已经闹到了这个局面,这一计划自然也就无法实现了。既然已经被抓,这也是迫不得已的事情。他现在害怕的是当纯子得知他的经历之后,会不会对他失望。殿村的确曾经告诉过纯子,说自己是毕业于东京大学的杂志社编辑。但那是在纯子专注的目光注视下脱口而出的话语,并不是自己真的想欺骗她。那只不过是看到少女充满钦佩和崇拜的眼神后,为了满足她心目中对自己的完美形象的期待而编造出来的谎言而已。虽说后来有好几次可以进行更正的机会,但是每次都觉得事到如今已经无此必要了而作罢,结果导致错失了良机。
纯子看起来似乎是被殿村的男子汉气概以及他对政治、经济、文学等各个领域的广泛学识所吸引,但其背后的确也存在着被他那出身名门、毕业于东京大学这一虚假身份所迷惑的成分。
殿村比谁都清楚,纯子对于这种虚名相当缺乏免疫力。当纯子知道她被自己骗了的时候,她是会义愤填膺呢?还是会因为失望而蔑视自己呢?在冷冰冰的拘留所里,殿村仿佛此刻才恍然醒悟到,纯子在自己心目中已经占据了如此重要的位置。
警方对他的审查从早晨10点开始,除去中午吃饭的短暂间歇外,一直进行到傍晚。
因为有患者的证词等,对于不法医疗行为这一点他是无法逃脱的。因此殿村对于这方面的问题基本上供认不讳。但是他也强调了一点,那就是“我所实施的医疗行为或许不符合法律规定,但是和其他任何合法的医生所做的工作相比,医疗效果绝不逊色,而且收费标准也远比他们要少得多。患者中应该不会有人记恨我”。
他一直缄口不言的是有关山村工作方面的问题。在这方面警方也没有确实的证据,缺乏可以对他进行追查的有力手段。
经过七十二小时的拘留之后,又延长了十天拘留期限,最后才决定对他进行起诉,把他从钏路警察署移交至钏路监狱的待判决牢房。
从转移监押地的警车中向外望去,钏路街上的积雪比往年都要多得多。人们匆忙地行走在自己曾经和纯子一同走过的那条沿海大街上,口中吐出的哈气形成一团团的自雾。
在他被转移到监狱后的第三天,也就是12月30日,他接到了弟弟康之的来信。在普通的三张信纸上,写满了康之那独特的右上斜的稍显凌乱的字体。
他说他是从报纸上得到消息的,还没有直接跟东京的家里报告情况。既然做了这种工作,被抓住也是在所难免的。而且他还说,当假冒医生被抓起来实在太遗憾了,还不如当个铁铮铮的政治犯被抓起来,反而会令他感到自豪。如果只用钱就可以出来的话,希望能告诉他所需金额等等。然后他在信的末尾告诉知之说,时任纯子很担心哥哥的情况,曾经到他哪儿去过两次询问情况,随后的一个星期里她一直不知去向,到她家去问过,她家里人也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
殿村非常清楚那些少年们的心情,正因为他们一直把自己视为英雄,才会因为自己现在被冠上了假冒医生的罪名而令他们难以忍受。不过令他更担心的还是康之所说的纯子不知去向这件事情。殿村在回信中只简单说明保释金需要五千日元,另外想知道纯子的消息,然后就请看守帮他把信寄走了。
新的一年来到了,监狱里除了装饰起贺岁的稻草绳和年糕外,并没有丝毫过年的气氛。而且这些装饰品在过了正月初七以后也被拿掉了。年底下的那些雪也已经基本上化得差不多了,从方形的小铁窗向外望去,照射在枯萎的草坪上的阳光格外强烈,完全不像是在正月里。
10日,他又接到了康之的来信,康之在信里说他们将尽可能想办法自己去筹措那笔保释金,对纯子的事情却只字未提。殿村看着这封信心情非常沉重,看样子纯子到底还是弃自己而去了。
16日,诊疗所里的伙伴儿来探视他,给他送来了新的睡衣和毛巾,并趁机简捷地告诉他说院长已经被抓。
第二天,忽然又下起大雪来,而且一连下了整整两天,到了第三天才终于变小了一点儿。降雪前曾经那么明亮耀眼的太阳,现在却只能看见一个黄色的轮廓,在严寒中抛下些许无力的光线来。
上午,结束了在狱中短时间的散步后回到自己的牢房,看守过来对他说:“有人探视。”
诊疗所的伙伴儿三天前刚刚来过,现在还会有谁来呢?他满心疑惑地跟着过去一看,在铁网外边站着一个女人。竟然是纯子。她身穿红色大衣,头戴茶色贝蕾帽,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直直地望向他这里。
“你怎么来了?”
“我送钱来了。”纯子并没有流露出特别想念他的表情,只是平静地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的纸包来。“这里有五千日元。”
“你怎么会有这么多……”
“这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钱。是我卖画加上借来的钱,放心吧。”
“是你一个人帮我筹来的?”
“是啊。有了这些钱你就能出来了,对吧?”
“对不起。”
“没什么。”
纯子轻轻摇了摇头。
“我今天早晨到钏路,然后就直接赶来了。”
殿村真想能够隔着铁网把纯子紧紧地拥抱在怀里。“那你什么时候回去?”
“我想等会儿去阿寒看看。”“可是下了这么大的雪……”“如果能搭上营林署的马拉雪橇就能去。我想在山里呆一段日子,画点儿画。”
“你一个人去吗?”
“当然啦。”
“最好还是别去了,直接回札幌去等我好吗?”
“我会等你的,不过我还是想去阿寒看看。”纯子说着微微笑了笑。
这就是殿村最后见到纯子时的情景。
殿村现在又回想起纯子最后露出的那一笑。在她的笑容里他看到了纯子脸上虽在笑,心却没有笑,她的脸上渗透着想笑又笑不出来的无法冰释的寂寞。
不过他并不认为那个时候纯子已经下定了死的决心。如果她那个时候就已经做出了决定的话,那么在态度上会有所流露,也会留下一些话语。而且如果她真的考虑要去死的话,她就不会送这些钱来了。
可是既然如此,她那充满寂寞的表情又意味着什么呢?是她对为了获得自己的肉体不惜编造虚假经历的男人感到失望了?还是对他们之间的爱已经厌倦了?又或者是对她自己感到厌恶了还是因为其他别的什么原因?总之,这一切都只能靠推测了。
惟一可以肯定的一个事实,就是她当时的目光就如同看穿了世上所有的一切般清醒,而且毫无疑问的,她最后是看着殿村消失在大雪之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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