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街头已没有所谓的“道路”了。原本的道路扭曲、龟裂、断成一截一截的。马路上,坏掉的车辆和瓦砾层层堆叠,泥水四处流淌。
冬树他们的目的地是总理官邸,大概还有十公里的路要走。如果走平整的柏油大马路,大约三个小时就能抵达。但是出发一个小时后,冬树已陷入绝望。这段路程的险峻程度超乎他的想像,简直就像在丛林中披荆斩棘,几乎找不到一处路面是平坦的,有时甚至还得用上绳索,拉较无体力的人前进。他们也常碰到马路上的巨大裂缝,不得不多绕一大路。和丛林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不用担心野兽的攻击,但是相对的,必须随时提防头上掉落的物体。
走过以前的锻冶桥街,来到日比谷公园附近,已经是出发后六个多小时的事了。过程中虽然一再短暂休息,但大家的疲惫都已到达顶点。尤其是带着腿伤的山西繁雄,已经一步也走不动了。
“哥,休息一下吧。”冬树对走在前面的诚哉说。
背负未央的诚哉,环视精疲力竭的众人后,瞥向手表。接着,他仰望天空,咬着嘴唇,似乎觉得很不甘心。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说得也是。没办法了,今晚就在这里过夜吧。”他对大家说。
“在这里露宿吗?”户田四下张望。
也难怪他会这么说。如果是在以往那铺着大片柔软草皮的日比谷公园,露宿一晚或许不算甚么,可现在公园的状况非常凄惨。大雨过后,地面到处都是湿的。
诚哉环视四周建筑。
“以户田先生你们的眼光看来,这里有还算安全的建筑物吗?”
户田和小峰听他这么一问,开始放眼眺望。二人讨论了一番后,户田对诚哉说:“从这里看不出所以然,我们两个过去看看。”
“拜托你们了。我知道你们也累了,对不起。”
“想到搞不好得在这里露宿,也顾不得疲劳了。”
目送二人迈步走远后,诚哉转向冬树。
“不管怎样,先整理出一块能坐的地方吧。否则现在这样,想休息都没办法。”
“那倒是。”
旁边有几棵倒下的树,冬树和诚哉合力抬了过来。
“抱歉,我已经动不了了。”太一愧疚地说。
“你好好休息吧。不过,待会你可得负责扛行李。”
冬树的玩笑话,让太一露出自觉丢脸的表情。
大家在横倒的树干坐下,山西连屈膝都很吃力。
“你还好吗?”冬树对山西说。
“目前还可以。不过,我觉得很对不起大家。要是没有我,你们可能早就抵达官邸了。”
“没那回事,其他人其实也都累了。”
“不,就算是那样,我还是越想越觉得丢脸。我从不觉得年老是可耻的,但是我没想到居然会变得这么不中用。”老人转了转脖子。“虽然成天嚷着甚么高龄化社会,但那其实是虚假的世界,是唬人的。那违反了大自然的运作。”
冬树听不懂山西想说甚么,只好保持沉默。于是老人继续说:
“说来理所当然,在自然的土地上不可能有甚么无障碍空间,也没有装设电梯和电梯。无论何处,都必须靠自己的双脚跨越。可是社会长期浸淫文明产物后,即便是腿力不佳的老年人,也有了随意外出的能力。于是我们误以为靠着自己的双脚真的可以行遍天下。不,应该说是被迫产生这种错觉吧。所以,那样的文明一旦被剥夺后,立刻就会陷入这种窘境了。”
“随着高龄人口增加,必须调整社会机能,让这些人也能舒适生活,站在国家的立场是理所当然的。”
听到冬树这么说,山西大大点头。
“对。虽然大家都批评日本的福利政策不过尔尔,但是毕竟也做了不少事。我们也经常向公家单位陈情。比方说希望在哪边加上扶手,哪里的台阶应该打掉之类的。可是,当那些措施消失后,谁也不会负起责任。所以地震或台风的时候,老年人会头一个死掉,政府官员大概觉得那也无可奈何吧。”
“那么,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冬树问。
山西呼出一口大气。
“我现在好不容易勉强苟活到这个地步。我不仅年纪大又没体力而且还受了伤,可是我却能来到这里,理由无他,全拜各位所赐。要是没有各位撑着我的身体、伸手搀扶我,我绝对做不到。所以我就在想:真正的老人福利,并不在于装设扶手或打造无障碍空间。腿力不佳的老人需要的,不是那种东西,而是愿意伸手相助的人。愿意伸手相助的人如果是家人,当然是最理想的,是邻居也可以。可是政府却把这个国家搞成‘一家人必须各分东西才活得下去’的国家,把这个世界搞成‘不与他人扯上关系比较有利’的世界。结果,必须独自生活的老人增加了,国家再以文明利器来应付这样的事态。于是,老人依赖那些东西,以为一个人也能活下去。我也是产生那种错觉的人之一。”说着他看向诚哉。“内人的事,给你添麻烦了。”
哪里,诚哉简短回答。他的脸上有困惑。他大概和冬树一样,不懂山西为何在这时忽然谈起妻子吧。
“那样处置春子,我一点也不后悔。我认为那只不过是遵从大自然法则做的决定。所以说了,我希望你们处置我时也不要犹豫。”
“这话怎么说?”诚哉问。
“我刚才也说过了,拜各位所赐我才能来到这里。因此,我绝对不想成为各位的包袱。就算不幸出了甚么差错,我也绝对不希望有谁为我牺牲。到了逼不得已的关头,请你们一定要作出决定。这是我主动的要求,毕竟这样才合乎大自然的法则。”
冬树哑口无言。山西的意思是:万一他无法动弹,就把他扔下。
就连诚哉似乎也不知如何应答,只见他低头咬唇。其他的人,应该也都听到山西的话了,却保持缄默。
这时户田与小峰回来了。
“有一家最近才刚开幕的饭店,受损情况不严重,耐震设备似乎也很完善。如果只是今晚过一晚应该不成问题。”户田说。
“是吗,太好了。”诚哉站起来。“那么,大家再加把劲,努力走到那家饭店吧。”最后他对山西招呼:“我们走吧。”
山西点点头,吃力地站起来。
那间饭店盖在离干线道路有一些些距离的地方,大概是这样才得以避开车祸的损害。附近似乎也没失火。玄关前虽然散布瓦砾与碎片,但那似乎并不是这栋大楼的,而是从其他地方飞过来的。
玄关处有大片玻璃墙。因此,虽然停电了,大厅依然很明亮。不过,等到天黑后,这里想必也会是一片漆黑。
“好久没坐这种椅子了。”明日香窝进皮革沙发,兴奋地说。
“荣美子小姐,请你找个地方让宝宝休息。太一,该你出马了。你去找找看有没有食物。”
太一听到诚哉的指示后,活力十足地喊声“遵命”,立刻走向楼梯。
山西也在沙发坐下,仰望宽阔的天花板。
“自从某次参加亲戚婚礼后,就没来过这种饭店了。以前,我一直想在这种地方住住看呢。”
诚哉听到他这么说,露出尴尬的笑容。
“不好意思请忍耐一下,别去睡客房。万一有地震,被关在房间里就糟了。”
“啊,我知道。我的意思是说,只要能享受这种气氛就已够幸福了。”山西笑了。
太一回来了,他的脸色不太好。
“那个,请你来一下好吗。”
“怎么了?找到食物了吗?”冬树问。
“罐头之类的东西倒是很多,那还好。问题是,有一桩怪事。”
“怪事?”
“总之你先跟我来就对了。”
太一带他去的,是位于一楼开放空间的餐厅。那里排放着铺有雪白桌布的桌子,歪七扭八应是地震造成的吧。原本应该放在桌上的盐和胡椒瓶也滚落地上。
“哪里怪了?”冬树问太一。
“就是这个。这里,你自己看。”太一指着地板的某一处。从冬树站的位置看去,那里正好被桌子挡住看不见。
冬树走到旁边一看,地板上散落着盘子、叉子、破碎的玻璃杯,还有高级香槟的酒瓶。
“这有甚么不对吗?应该是某人用餐剩下的吧。”冬树说。
“这个我知道,但你不觉得奇怪吗?”
“哪里奇怪?”
太一蹲下,捡起某样东西。看起来是空罐。
“这个,是鱼子酱耶。”
“好像是吧。那又怎样?这么大的饭店就算有鱼子酱也不足为奇。”
“那我知道。可是,这里怎么会有空罐头?天底下应该没有哪家餐厅会在客人点了鱼子酱后,连罐头一起端上来吧?”
冬树失声惊叫。的确没错。
太一指着破碎的玻璃杯。
“还有,有香槟酒瓶,却没有香槟酒杯。这个杯子说穿了,只是个普通的杯子。”
这一点,太一的确也没说错。略做思考后,冬树内心一惊。如果要解释眼前这个状况,答案只有一个,但是冬树没有勇气说出来。太一似乎也一样,所以他默然不语。
“怎么了?”诚哉过来了。“出了甚么事?”
太一又重复一遍刚才的说明,诚哉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
“其他人消失是在十三点十三分,当时这间餐厅应该也照常在营业。”诚哉说。“说不定,其中有客人大白天便吃起鱼子酱配香槟。”
“但是,不会有客人直接捧着罐头吃鱼子酱、拿普通杯子喝香槟吧?”太一接着他的话说。“如果那样做,肯定会被饭店赶出去的。这人没有遭到这种待遇,表示他吃东西时,饭店已经空无一人了。”
“你是说那个人是在十三点十三分之后吃这些东西的?换句话说,除了我们还有别的生存者?”
诚哉点头同意冬树的推论。
“除此之外别无可能。”
冬树顿时感到背脊一冷。除了他们几人之外绝对可能有其他生存者,但不知不觉中,他已深信世界上没有其他人在了。所以说,这时出现身分不明的生存者,总让他觉得心里毛毛的。
好像有人逐渐接近了。冬树心头一惊,猛然转身,只见荣美子面带不安地站在面前。
“请问……你们有没有看到未央?”
“未央?她不见了吗?”冬树问。
“我哄宝宝睡觉的时候,她好像自己一个人跑掉了。我想应该没跑出去……”
“那可糟了。”诚哉低语。“东西散落满地,又有崩塌之处,如果擅自乱跑因此受伤就麻烦了,快去找找看。”接着他又看向冬树和太一,小声说:“生存者的事待会再说。”
冬树对地上的香槟酒瓶投以一瞥后,微微点头。
就在大家分头找人不久之后,某处传来了哨音。那是冬树耳熟的声音。
“是未央的哨子!”他大喊。
声音似乎是从楼上传来的,冬树冲上旁边的楼梯。二楼有几个宴会厅,其中一扇门开着。
哨音再次传来,是来自门敞开的宴会厅。冬树走进去厅内。里面一片漆黑,看不清楚。
“未央?”他一边呼喊,一边缓缓往前走。
黑暗中有黑色的团块,冬树打开手电筒。
未央趴在地上,大大的眼睛里浮现恐惧。她的嘴里咬着哨子。
而她的脚边,倒着一名男人。男人抓住未央的脚踝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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