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原离开医院之后,乘出租车去大手町,虽然是去加山工作的“Penmax”公司,但脑海中想的全是别的事。
回想起自己和草薙的对话,北原开始厌恶自己——他为自己说了很多没必要的讨人厌的话而后悔,无法原谅自己总是对上级单位警视厅的人抱有心结。
虽然自己和草薙没有在同一个地方工作过,但是两人都以升职到警视厅搜查一课为目标,因此成了竞争对手。听说草薙被提拔到警视厅时,北原感到震惊得头晕目眩,还一直以为自己处于领先地位……
草薙借了爷爷的光——同学当中有人这么说,应该是这个原因,北原只能这么想,自己也不会讨上司欢心,除此之外相信自己没有比他差。
不过啊,无论是什么理由,两人这就拉开了距离——在辖区警察署里,无论怎么努力都难以取得耀眼的成果,比如说要是辖区发生杀人案,主要负责的都只是搜查一课的人,不会给地方警察重要工作。
“真是讽刺啊!”北原想,听说医院发生了刺伤案而飞奔过去,肇事者已经被抓住了,而且受害者还是自己曾经的竞争对手,也是他抓到了肇事者。看来运气好的人不当班时也能遇到机会,而留给北原的工作只是确认疑犯的精神状态是否正常,这恐怕也很难有什么成果。
“我也能做到的!”北原不禁念叨着出了声。
“您说什么?”出租车司机问。
“没什么。”北原糊弄着回答。
不一会儿就到了“Penmax”,北原首先询问了加山的直接领导村木课长,是位年过四十、面色柔和的男士。
“哎呀,真是太给您添麻烦了,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出这种事,我们也吓了一跳!”在会客室刚一见面,村木就深深低头行礼致歉。
“您请坐吧!”北原说,“昨天还是工作日,所以贵公司也是营业的,疑犯加山提交了休假申请吗?”
对于第一个问题,村木重重地点头,“前天他交到我这里的,说是最近身体不好,想去大医院看看。”
“具体说了身体怎么不好了吗?”
“他没有说,不过我是知道的,以前我就跟他说找个地方看看的好。”
北原深感意外地看着村木,“发生什么事了吗?”
“嗯,是的,应该说是发生了一些事,不是一次两次,也不只是我一个人这么说。”
“是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
“这个,比如说以前……”
村木讲的内容要追溯到一周前。
那天的某个会议是加山汇报新项目,他是该项目负责人,员工、部长等人都参加了,是个大型会议。
原本一直很顺利,加山语气轻快明了、充满自信地借助会议室前方的大屏幕,通俗易懂地说明着该项目进度。
然而会议刚刚过半,突然就出事了,他突然说不出话来,长时间沉默着。看到情况不妙,村木问他话他也不答,就好像听不到别人说话一样。他的眼里充血,额头上也全是汗。
“怎么了?”村木再一次试图问他。
“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滚出去!从我脑袋里滚出去!”加山好像要赶走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一样挥舞着手大叫着。
“我们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因为有很多员工在,我想必须控制事态,于是会议的后半段就安排其他人来讲解。不一会儿,加山君就平静了,虽然后面的会议他没有捣乱,但一直到会议结束都没什么精神,也没说什么话。”
“他自己是怎么说的?”
“说是太紧张而发狂,不过我觉得很奇怪,此前更大的会议、压力更大的简报汇报工作,他也能好好地完成,也正因此他才在同龄人中表现得最好。”
“原来是这样的人啊。”
“在这件事发生之前加山君一直都表现突出,营业成绩在整个部里也名列前茅。不过因为这件事,领导们对他的印象都变差了。”
北原也向其他人询问了相关情况,几乎每个人和他说的内容都与村木的一样——加山自己在座位上工作时,突然开始自言自语、别人和他说话时他完全没有反应等,都证明加山最近表现异常。
“我觉得他是有虚荣心,”说这话的是一个叫做小中的,他和加山是同一时期进入公司工作的,“他可是个很有号召力,和别人做同样的事成绩也能比别人高一倍的公司名人,结果却无法一直装着……也有不为人知的烦恼啊!虽然被任命为项目负责人,其实也变成了压力吧!”
北原同意——警察署里也常有此事,这个世界到处都是相同的事。
回到警察署里,北原又再次询问了加山。听到北原说了在公司听到的情况,加山沮丧地深深地低下头,“果然不仅课长,周围的人也注意到了,我变得那么奇怪……”
“这都是因为幻听?”
听到北原问,加山无力地点点头。
“只要一做重要的工作,就能听到奇怪的声音——‘去死!杀了你!’什么的。项目会议时,这声音比平时更大,我接连听到,所以我就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了,最后就发狂了。”
北原觉得要是听到这样的声音,人自然会发狂。
“你和别人说过自己幻听的事吗?”
加山缓缓地摇着头,“我没有说过,要是说自己有幻听,估计就不会派给我重要工作了。”
到底还是虚荣心强的人啊,北原想起了他同事小中说过的话,“所以你觉得无法忍受想要去医院看看,没想到在医院也听到了,所以就发狂了。是这样的吧?”
“之前都只是在公司能够听到,没想到在外面……”加山抱着自己的头,“做了那么发疯的事。”
看着情绪低落的疑犯,北原心想这案子就算结了。普通的公司职员因精神原因突然发狂——这样就可以了,估计没人会提出异议,之后只要交报告就好了。虽然需要进行精神鉴定,但是否起诉就是检方的事了,和自己没关系。
这不过是辖区负责的普通案件。
不过第二天早上,这种想法被全部颠覆了。被刑事课长叫去的北原,被引见给一位年轻女性。她容貌清丽、身姿优美,虽然没有穿制服,但一眼就能看出是警察。
刑事课长这样介绍她——警视厅搜查一课的侦查员内海薰,和草薙一起工作。
“内海负责的案件想要请你帮忙,现在想和你聊聊,情况有点复杂,就交给你了!”刑事课长说道。
“啊?”北原看着女警察,“想听什么?”
两人到了办公室一角的简易迎客区,北原仔细看着女警察漂亮的脸庞,心里不满的却是这么个小女孩怎么也是搜查一课的,估计是几年前“女性计划”中提拔起来的吧。警视厅突然提出“因为以后的犯罪调查中女性视角非常重要,警察本部所有机构都要积极接受年轻女性警察”的命令,因此警视厅搜查一课也增加了女警察。
根本不知道公务员升迁过程辛苦的小女孩,突然就跃入龙门了,“而我这样的人却要一直打杂,真是过分啊!”想起来就不开心。
“你说吧!要我帮什么?”北原跷起了二郎腿。
“简单地说是交换信息,听说您负责加山幸宏案件吧?这个案子和我们负责的案子之间可能有某种关联。”
“啊?”北原吃惊得张大了嘴,“什么关联?加山是因精神原因而发狂的,应该和其他案子没关系吧!”
“不是简单的精神问题,而是幻听吧!”内海薰口齿伶俐地说。
北原摆弄着自己的领带点着头,“你……从草薙那里听说的?”
“听说您已经去加山工作的地方调查了?”
“是的,我堂堂的辖区刑警却要做这种工作。”
“关于幻听,您调查清楚了吗?”
北原深深吸了一口气,放下跷着的腿,稍稍向前探出身体,“说起来为什么,这是一个因为压力或什么而脑子发狂的工薪族想要去医院治疗,结果却冲动地发疯的案件。为什么搜查一课会对这样的案件有兴趣呢?请不要故弄玄虚!是为了跟我们显示自己的能力吗?”
听到北原刻薄的话,内海薰脸上毫无反应,而是从身旁的包里拿出记事本。
“我没有故弄玄虚的意思,那我就说一下我方的案件,这是两个月前发生的案件,办公器械制造商‘Penmax’的营业部长早见达郎从自家阳台跳下死亡,虽然很有可能是自杀,但在家中的客厅墙上发现早见先生的血痕,因此有他杀的嫌疑,我们就负责了调查工作。”
“说起来草薙提过这件事,”北原想起两人在病房里的交谈,“不过这案件不是定为自杀了吗?草薙是这么说的。”
“的确如您所说是定为自杀了,不过结论也不是不能改的。”
“那我就不明白了。”北原说。
“虽然那一件是自杀,这一件只是工薪族发狂,但是不知道两个案子在哪里有什么关系,不仅仅是在同一个地方工作吧?从偶然性上来说这也太凑巧了。”
内海薰马上翻看着记事本,“草薙也要求鉴识课对早见达郎所使用的笔记本电脑进行了分析,结果发现早见曾经频繁地搜索两个关键词。”
“两个关键词?”
内海薰把记事本打开给北原看,上面写着两个字,“一个是‘灵’,另一个是‘声’。”
北原撇了撇嘴,“这什么呀?”
“草薙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不过听到您讲起这次这个案子,他灵光一闪。”
“他想到什么了?”
“很多人都证实早见达郎在死前一个多月就变得很奇怪,感觉好像恐惧什么似的,整天提心吊胆的。我们按照他杀的预想进行了调查,发现他本人一直觉得有人要杀他,不过排除了他杀的可能之后,只留下了早见到底在恐惧什么的谜。”
“这个谜解开了吗?”
“还在推想当中,”内海薰说,“草薙认为早见达郎也和疑犯加山一样有幻听,特别是声音,感觉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因此想要从‘灵’和‘声’的角度调查看看。”
“另一个世界?”
“我想您不知道,在早见死前三个月,另一部门的女员工自杀了,早见和她有婚外恋关系,和她的自杀也脱不了干系。”
“所以说早见部长听到了死去的女人的声音?”
“这都是草薙的推理。”
“这样啊!”北原觉得有意思,“草薙这家伙也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啊!不过也有可能,被自己抛弃的女人自杀了,无论是谁都会睡不好觉吧?要是觉得自己会倒霉,听到些什么也不奇怪,不过这又怎样呢?”
“您说加山也有幻听,并成为他的犯罪动机。”
北原盯着女警察,把身体向后靠,“要是这样又如何?你想说什么?”
“在同一地方工作的人,都受到幻听之苦——这算是偶然吗?”
北原不禁笑出声来,“你说这是偶然吗?或者还要怎么想呢?虽然都是幻听,但这不是流感不能传染吧?”
“可能是的,”内海薰毫无表情地回答,“或者说还另有原因。”
“真是荒唐!”北原不高兴地说,“草薙这家伙到底在干啥?要是他有虚构这种事的空闲,你还是叫他好好准备他的升职考试更有用。”
“您觉得这是虚构?”
“是啊!而且我原本对精神病也没有兴趣,加山听到怪声是事实,不过这是因为压力什么的原因。要不是偶然事件的话也是环境问题,估计是那些人工作的地方让人感觉压力大。”
“两个月前草薙调查时,”内海薰看着记事本,“以早见的情况来说,并没有工作上的烦恼,他做营业部长的工作顺风顺水。”
“外人怎么能看得出?谁也不知道他自己觉得如何吧!而且要是两人都有幻听,就算原因相同,这和我们也没关系吧?你那个案件是自杀,我这个是伤人案,案件性质不会发生变化吧?没错吧?”
“您觉得不是因为幻听导致的?”
“你说什么?什么意思?”
不过内海薰没有回答,而是看了看左手戴着的手表。
“北原先生,能和我一起去个地方吗?”
“什么地方?”
内海薰用细长又清秀的眼睛盯着他,“也许能够解开幻听之谜的地方。”
进入帝都大学校门时,北原心想这都多少年没来过这种地方了。之前负责的案件,几乎没有必须要来大学取证的,勉强算上的话,最多去过司法解剖的法医教室,不过那种地方更像是医院。而且北原可从来没想过,要向跟犯罪侦查完全不是一个领域的物理学家听取意见。
听说草薙借助那个叫做汤川的学者帮忙破了好几件疑案,不过对北原而言,这种做法叫歪门邪道,再怎么棘手的问题,向非警方人士求助,警察也太没面子了。
因此当内海薰告诉自己去向时,原本想要拒绝的,他觉得加山的案件已经了结了。
不过他觉得看看草薙他们的办案方法也不坏,就改变了想法。从内海薰打电话时讲话的方式来看,她也和汤川相当熟悉。虽说汤川也没有其他紧急工作,但答应他们来访的态度也颇为冷淡。
内海薰熟悉地在学校内穿行,他们走入的教学楼里,到处飘浮着不知是药品还是油的气味,要不是这次自己被带来,估计北原一辈子都不会来这种地方。
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物理学第十三研究室。
内海薰刚一敲门,就听到有人说“请进”。跟着她,北原也走进了实验室,房间中央有张大操作台,台子上面和周围都放着看上去令人不敢碰触的复杂器械。
里面的座位上有个身着白衣的男人,正背对着他们坐着,他面前的电脑显示器上,显示着奇怪的图形。
男人站起身来回头看,是昨天在草薙病房里见过的汤川,今天戴着那天没戴的无框眼镜。
“稍等下!”汤川对内海薰说。
“好久不见了,今天真是打扰您了!”
“刚才草薙打电话了,你们真是想来就来,我早就说过科学杂志采访什么的,都需要提前两周预约,”说着汤川跟北原点头打招呼,“昨天我们见过。”
“昨天我失礼了。”北原低头致意。
“没必要道歉,警方搜集证词时请外人回避是很正常的,不过……”汤川看着内海薰,“这次的案件,我真是没想到会和我有什么关系。”
“可是还不能这么说,”北原说,“我也在想也许不需要先生帮忙。”
汤川用手指抬了抬眼镜,看着内海薰,“是这样吗?”
“我还不知道,所以我们想听听您的意见。”
“嗯,”汤川一副难以接受的表情点着头,“你们喝咖啡吗?不过是速溶的。”他问北原。
“不用了,我们还是抓紧时间吧!”
“好吧,”汤川坐在作业台旁的椅子上,“那你们就说吧!听草薙说,跟幻听相关。”
“是的,这次的关键词是幻听。”内海薰开始说。
两个月前的自杀案,还有这次的案件,都很有可能和幻听有关系,而且她也解释了不像是偶然事件的理由,简洁明了并尽可能阐述了必要的细节。北原在一旁听着心中不禁赞叹,果然能到搜查一课工作的都很聪明,虽然也不是聪明就能当警察的。
“的确,是值得考虑,”听完之后,汤川说,“不过幻听原本是精神层面的行为,我觉得没必要使用物理学知识。”
北原赞同地点头,内海薰马上接着说:“倘若只有一个人,我同意您的说法。不过,在同一办公室里有两个人在同一时期因幻听而苦恼,我想请问您除了精神层面的理由之外,是否有可能使用了物理方法?”
“比如说?这是什么诡计?”
“草薙先生说,”内海薰舔了舔自己粉色的嘴唇,“他此前从您这里听说过超指向性扩音器,就是有办法可以只让很小范围内的人听见声音。”
汤川微笑着,眼镜后面的眼睛眯了起来,“他说的是‘高超声频声音系统’(em,简称hSS)吗?呵呵,这个科学白痴竟然记得这个,真是令我刮目相看。”
“这到底在说什么?”北原问,“这是什么跟什么?完全听不懂。”
“一般的声音,从发生点开始呈扇形传播,超声波的传播范围非常小,几乎是直线传播,这样就叫做高指向性,利用这个特点所做的装置,就叫‘高超声频声音系统’。”
“原来如此啊。”北原胡乱地点着头好像也没完全理解。
“总之——”汤川补充道,“就像你说的,能听到这种扩音器发出的声音只是很小的范围,如果很多人聚集在一起,可以只让其中几个人听到。”
“能做到吗?”
“要是条件符合的话,”汤川将目光转回内海薰,“草薙认为是有人故意使加山等人出现幻听?”
“也不是没这种可能吧?”
“啊!太荒唐了!”北原不高兴地说,“不可能!那个家伙在想什么呢?”
“为什么断言不可能呢?”汤川问。
北原迎着物理学家的目光,“这么做没意义啊!让别人产生幻听,自己有什么好处呢?而且不说加山,两个月前自杀的部长也有幻听,这不过是草薙的想象吧?”
“根据内海君说的内容,我认为这种想象很有合理性。”
北原大幅度地挥舞着手,“想太多了!老师,侦查可不是这样的,仅仅靠想象就能决一胜负,哪有这种好事啊!”
“谁也没想要仅凭想象就做出回答,分析某个现象需要考虑所有的可能性。因此有人提出想法,首先应该尊重这种想法,不经过验证就凭自己的想法、觉得不合适就不听别人的意见,是没有上进心的懒人的做法。”
“懒人?”北原瞪着物理学家。
“是的,懒人。倾听别人的意见,经常校正自己的做法、想法是否正确,这样身与心都不轻松。相比之下,不听别人的意见,只固执地坚持自己的想法,这反而轻松。求轻松者就是懒人——这不对吗?”
北原咬着嘴唇,右手握起了拳头,想要给汤川一本正经的脸上来一拳。
“汤川老师,”这时内海薰说话了,“有没有方法检验草薙先生的推论正确与否?”
汤川点头,“首先听听当事者怎么说,不过其中一位已经死了,那就只能听另一位的了。”
北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气得鼻孔都鼓了起来,“你说你想见加山?”
“是的。”
“不合适!”北原武断地说,“你是个和案件无关的民间人士,只是位学者,有理由让你和疑犯见面吗?”
“但为了解开幻听之谜……”
“没这个必要!”北原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站了起来,“我不知道你和草薙到现在为止有多大成就,不过不要介入我的案件!加山案已经结案了!就请你不要多管闲事了!”接着又看着内海薰说,“你去跟草薙说!我不会中他的计!”
“草薙先生绝没有此意……”
“够了!别管我!”北原大踏步地穿过研究室,抓着门把手。
“要走随你便,不过先听我说完,”北原身后传来汤川的声音,“我是受草薙的托付,协助此次案件的调查,原本我也不想和此事有什么关系,你要说你已经结案了,我也可以就此罢手,我肯定不像你们一样执著于事情是否真相大白,我觉得你还是了解这一点之后再做决定的好。你是一直执著于自己的方法,还是听听别人的意见挑战新事物呢?”
北原拉着门把手回头看着他,眼里闪着恨意。
不过物理学家根本不把他当回事,抬了抬眼镜,“草薙尊重我这个非专业人士的意见,也愿意倾听女性而且是后辈的想法,你做不到和他一样吗?”
北原恨得牙痒痒,抓着门把手的手因愤怒而开始抖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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