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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引水渡槽

        十二小时之后,雇佣军只留下了一堆伤兵、死尸和行将死去的人。

        哈米尔卡尔从谷底突然冲出来后,又走下那面对伊博-扎里特的西坡,这里地势比较开阔,他有意将蛮族人吸引过来。纳哈伐斯的骑兵把他们围了起来;与此同时,执政官则给予他们迎头痛击,将他们消灭。其实他们因为失去天衣早已未战先败,就连那些对天衣并不在乎的人也感到惶惶不安,仿佛已经元气大伤了。哈米尔卡尔并不以占据战场为自豪,他退到左边稍远的高处,居高临下地严阵以待。

        根据东倒西歪的栅栏可以辨认出各个营寨的形状。长长的一堆黑色灰烬在利比亚人的营址上冒烟。翻腾得一塌糊涂的地面像大海一样波浪起伏,而那些撕成碎片的帐篷则像是在礁石间若隐若现的船只的模糊身影。铠甲、长柄叉、军号、木头、铁和青铜的碎片、麦粒、草料、衣服,在尸首中间散了一地;几支快要熄灭的火箭东一处西一处地紧挨着一堆行李燃烧;有些地方的地面消失在许多盾牌之下;一具接一具的马尸像一连串的小山;满目都是断腿、袢鞋、胳膊、锁子甲,以及戴着军盔的脑袋,下巴上还扣着帽带,像皮球一样滚着;一簇簇的头发挂在荆棘丛上;一些大象被开膛破肚,连同战塔躺在血泊里,发出垂死的嘶喘;走路时总踩在粘稠的东西上;虽然没有下过雨,却有一些烂泥塘。

        这样横七竖八的死尸,从上到下布满了整个山坡。

        那些捡了条命的活人也和死人一样毫不动弹。他们三五成群地蹲在一起,面面相觑,一声不吭。

        在一片狭长的草地尽头,伊博-扎里特湖在落日的余晖下浮光耀金。右边,一群白色的房屋探出于一道城墙之上;而后便是横无际涯的大海;——蛮族人用手支着下巴,长吁短叹地思念着故乡。一团灰色的尘雾降了下来。

        晚风吹拂,人人的胸膛都舒张开来。随着凉意的逐渐加浓,蛆虫丢下变冷的尸体,爬到暖融融的沙上。乌鸦一动不动地栖在巨大的石头上,脑袋始终转向垂死的人。

        当夜幕完全降临之后,一些有着黄色毛皮的狗——那种专门跟在部队后面的肮脏畜生——轻轻地来到蛮族人中间。它们先是舔食残臂断腿上的血块,随即就从肚子开始大啃大嚼起尸首来。

        逃散的人又一个一个像影子一样重新出现了,女人们也壮着胆子回来了。尽管努米底亚人对她们进行过令人发指的屠杀,但还是有些女人留了下来,尤其是在利比亚人的营盘里,有些人拿一些绳头点着了当火把。另一些人将长枪交叉起来,搁上尸首抬到一边。

        这些尸首排成一长列一长列地仰面躺着,张着嘴巴,身边放着他们的长矛;有些尸首横七竖八地堆着,要找那些失踪的人,常常得扒开一整堆尸体。然后,拿火把慢慢地挨个在他们脸上照过去。凶恶的兵器在他们身上造成了复杂的伤口。他们的额头垂下一些暗绿色的皮肉碎片,他们被斩成了一段段,压出了骨髓,勒得青一块紫一块,或者被象牙挑开一个大洞。尽管他们几乎是同时死去的,他们尸体的腐败程度却各不相同。北方人浑身青肿,而筋骨发达的非洲人却像熏肉一样,已经变干了。从雇佣兵手上刺着的花纹可以辨别出他们的来历:安条克的老兵刺老鹰;在埃及当过兵的刺狒狒脑袋;在亚洲王公们的军队里服过役的刺斧子、石榴、铁锤;在希腊诸城邦共和国服过役的刺城堡的侧影或是执政官的名字;有些人的胳膊上则刺满了具有象征意味的花纹,与旧疤新伤混杂在一起。

        大家为拉丁民族的萨漠奈人、伊特鲁立亚人、坎帕尼亚人、布吕锡奥人架起了四座火化柴堆。

        希腊人用剑尖挖了一些墓穴。斯巴达人脱下红色的斗篷包裹死者;雅典人把死者面朝日出的方向安葬下去;坎塔布连人把死人埋在一堆石头下面;纳扎蒙人用牛皮带把死尸对折绑着;加拉芒特人把尸体送到海滩上埋起来,让他们永远受到海浪的冲洗。可是拉丁民族的人都因未能将他们的骨灰收殓在骨灰坛里而感到遗憾;游牧部落的人却怀念炎热的沙漠,死尸若埋在沙漠里就会变成木乃伊;克尔特人想念的则是在阴雨连绵、小岛密布的海湾深处,用三块未经雕琢的石头垒成的坟墓。

        一阵大喊大叫响了起来,随后是长时间的静寂。那是为了召回亡灵。喊叫一阵一阵地、有固定间歇地响起,经久不息。

        大家向死者致歉,因为未能按照礼仪要求举行殡葬,而这种礼仪的欠缺会使死者在无休无止的轮回中遇到各种各样的劫难,投胎转世为各种各样的生物。大家呼唤着他们的名字,问他们有什么愿望;有些人却破口大骂他们,因为他们让人战胜了自己。

        火化柴堆的火光使躺在破盔烂甲上的死者没有血色的面孔显得更加惨白;一些人的眼泪引出了另一些人的眼泪,呜咽声变得越来越尖利,认尸和拥抱也越来越狂热。女人们扑在尸首上面,嘴对着嘴,额头对着额头;在向墓穴里抛土的时候,要揍她们才能叫她们离开死者。他们涂黑面颊,割下头发,刺出血来洒在墓穴里,模仿死者脸上的伤口在自己脸上割出一些口子。在喧闹的铙钹声中爆发出一些吼声。有几个人扯下他们的护身符,往上面吐唾沫,垂死的人在血的泥淖中打滚,发疯似地咬着自己的断掌;四十三个年轻力壮的萨谟奈人像角斗士一样相互杀死。火化柴堆的木柴,很快就不够了,火焰熄灭了,所有的位子都被占据了;——他们叫喊得精疲力竭,站立不稳,于是就在死去的弟兄身边沉沉睡去,想活下去的人满腹忧虑,其他人却恨不得一觉睡去不再醒来。

        清晨天光发亮的时候,在蛮族人的营寨边上出现了一些士兵,他们用长枪挑着头盔列队而过,同雇佣兵打着招呼,问雇佣兵们有没有什么口信要带回家乡。

        另一些士兵走拢过来,蛮族人认出了几个原来的战友。

        执政官曾向全体俘虏提议在他的部队里当兵。有几个人无畏地拒绝了,执政官下定决心既不养着他们也不把他们交给元老院,于是把他们遣散回乡,命令他们不得再与迦太基作战。至于那些因害怕受刑而惟命是从的人,则将缴获的敌军武器分给他们。现在他们到战败者这儿来,与其说是为了诱降,不如说是出于自豪感和好奇心。

        起先他们讲述着执政官的种种优待,蛮族人听着既看不起他们又嫉妒他们。后来,那些胆小鬼一听见责备他们的话就发起火来,他们站得远远地将蛮族人的刀剑盔甲拿给他们看,谩骂着叫他们来拿回去,蛮族人弯腰去捡石头,他们就逃走了,山顶上只看见标枪的枪尖露出于营栅之上。

        于是一种比失败的屈辱更加沉重的痛苦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他们想到自己空有一身胆量,却仍然不免失败,不由得咬碎钢牙,两眼发直。

        他们同时想起一个念头来,于是一窝蜂地朝着迦太基俘虏扑去。执政官的士兵们出于偶然没能发现这些囚徒。由于执政官撤离了战场,他们只好仍然留在那个深坑里。

        雇佣兵们把他们排在一个地势平坦的地方,哨兵们在他们周围站成一个圈子,然后让妇女们分成三四十人一批轮流进去。为了充分利用限定给她们的那一点点时间,她们从一个囚徒面前奔到另一个囚徒面前,拿不定主意,心脏突突直跳。然后她们弯下腰来,抡起胳膊狠揍那些惨不忍睹的身躯,就像洗衣服时捶打衣服一样。她们叫着亡夫的名字,用指甲抓破他们的皮肉,用插在她们发髻上的长针刺瞎他们的眼睛。接着,男人们进来了,他们从脚到头地折磨那些囚徒,齐脚踝砍掉他们的双脚,在额头上揭下一圈头皮戴在自己头上。那些吃不洁食物的人想出来的办法更是残忍,他们在囚徒的伤口上撒灰、浇醋、塞进陶器的碎渣,把伤口弄得不成样子;其余的人还等在他们身后;鲜血流淌下来,他们就像围着热气腾腾的酿酒桶的葡萄农看见新酒流出来时那样兴高采烈。

        这期间马托一直坐在地上,就在战斗结束时他所处的位置,双肘撑在膝上,两手捧住脑袋,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不想。

        那群人发出的大声欢呼使他抬起头来,他面前的一块破篷布挂在一根柱子上,篷布下端拖在地上,遮住了杂七杂八的篮子、地毯和一张狮子皮。他认出来这是他的帐篷,他日不转睛地盯着地面,仿佛哈米尔卡尔的女儿是钻到地底下逃走的。

        破碎的篷布在风中噼啪作响,有几次它的较长的布条在他嘴前拂过,他瞥见一个红色的印记,好像是一个手印。那正是纳哈伐斯的手印,是他们结盟的标记。于是马托站了起来,捡起一块还在冒烟的没有烧尽的木柴,不屑地扔到他的帐篷的残余里。然后他用靴尖把散在一边的东西踢到火里,什么也不留下。

        突然,史本迪于斯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

        这位昔日的奴隶在大腿上绑了两截枪杆,一瘸一拐的,一副可怜相,还不停地叫着苦。

        “把这玩艺儿拿掉吧。”马托对他说:“我知道你是勇敢的!”众神的不公使他心灰意冷,再也没有余力去对别人发火了。

        史本迪于斯对他做了个手势,把他领到一个小丘的洼处,查尔萨斯和欧塔里特都躲在那里。

        他们和史本迪于斯一样都曾逃离战场,尽管他们一个生性残暴,另一个十分勇敢。他们说,谁能料到纳哈伐斯的背叛、利比亚营盘的大火、天衣的被盗和哈米尔卡尔的突然袭击,尤其是他的调动部署竟会迫使他们退到谷底,处于迦太基人的直接打击之下?史本迪于斯矢口否认自己贪生怕死,坚持说是自己的腿跌断了。

        最后,三位首领和主帅一起商量现在应该采取什么对策。

        哈米尔卡尔挡住了他们进军迦太基的去路,他们处于哈米尔卡尔的部队与纳哈伐斯的一些省份之间;推罗人的城镇会倒向胜利者一方,那样他们就会被逼到海边,毫无退路;而这几方面的力量会联合起来将他们歼灭。这就是必至无疑的结局。

        因此,没有任何办法回避战争。他们必须竭尽全力把战争打下去。但是怎样才能使这些垂头丧气、伤口还在流血的人明白进行一场永无休止的战争的必要性呢?

        “这件事就交给我吧!”史本迪于斯说。

        两小时后,一个从伊博-扎里特方向过来的人奔跑着爬上山来。他手里挥舞着几片书板,由于他在大声喊叫,蛮族人都围到他的身边。

        这些书板是撒丁岛上的希腊士兵寄来的,他们告诫他们在非洲的伙伴留心看管吉斯孔和其他俘虏。一位萨摩斯商人,名叫希波纳克斯的,刚从迦太基回去,他告诉他们迦太基人正在密谋策划让这些俘虏逃跑。他们要蛮族人作好一切思想准备,因为共和国是强有力的。

        史本迪于斯的计谋起初并没有获得他所期望的成功。发生新的祸事的说法,远远没有激起雇佣兵们的愤怒,反倒引起了他们的恐惧;他们想起哈米尔卡尔不久前在他们中间散布的警告,都觉得又将出现一件无法预料的、极其可怕的事情。他们一整夜都在提心吊胆,好些人甚至扔掉了武器,以便在执政官到来时得到怜悯宽恕。

        可是第二天三更时分又来了一个送信的,比前一个更加气喘吁吁、灰尘满面。史本迪于斯从他手中抢过一卷写满腓尼基文字的纸莎草信纸。信中要求雇佣兵们不要泄气,突尼斯的勇士们即将大批前来增援他们。

        史本迪于斯先把这封信接连念了三遍;然后他坐在两个卡帕多西亚人的肩上,由他们扛着一处一处去念信。他对士兵们演说了整整七个小时。

        他让雇佣兵们回想元老院的种种许诺,让非洲人回想总管们的残暴,让所有的蛮族人回想迦太基人的不公。执政官的怀柔政策只不过是诱捕他们的香饵而已。那些自投罗网的人将被卖作奴隶,战败者将受刑罚折磨至死。想逃跑又能往哪儿逃?没有一个民族肯收容他们。而如果他们继续努力奋战,就能同时获得自由、复仇和钱财!他们不用等很长时间,因为突尼斯人和整个利比亚都赶来支援他们了。他扬着展开的纸莎草信卷说:“大家看吧!读一读吧!这是他们的诺言!我不骗你们。”

        有些狗在四处游逛,黑色的狗嘴沾上了一层红色。大太阳晒得他们光着的脑袋暖烘烘的。一股令人作呕的臭气从掩埋得不严的尸体上散发开来。有几具尸体甚至连肚子都露出了地面。史本迪于斯召唤他们来为他们所说的事情作证;然后他朝哈米尔卡尔那个方向举起拳头。

        马托在一边看着他,他为了掩饰自己的怯懦,故意做出非常愤怒的样子,渐渐地他真的怒火中烧了。他一面表示对众神的忠诚,一面大肆诅咒迦太基人。折磨那些俘虏简直是一种儿戏,为什么要饶了这些无用的畜生的性命,老是把他们拖在身边到处跑呢!——“不!该了结这一切了!他们的计划已经败露!这些阴谋中的任何一个都足以置我们于死地!不要怜悯他们!谁跑得快,谁肯使劲,谁就是好样的!”

        于是他们都转身扑向那些俘虏。有几个俘虏还在喘气,大家用脚跟踩到他们的嘴里把他们结果了,或者就用矛尖扎死他们。

        而后大家想起了吉斯孔。哪里也看不到他,大家都焦急不安起来。他们想要确知并参与他的死亡。最后,三个萨谟奈牧人在离马托原先的帐篷十五步远的地方发现了他。他们根据他的长胡子认出了他,于是把其他人都叫了过来。

        他仰面躺着,双臂贴紧身体,双膝并拢,看上去像个准备下葬的死人。然而他瘦削的肋骨还在一起一伏,而他的眼睛在异常苍白的脸上睁着,不住地、令人难以忍受地看着他们。

        蛮族人起初都十分惊讶地打量着他。自从他被扔进大坑以来,大家几乎把他忘了;他们因往昔的记忆而局促不安,和他保持了一段距离,不敢对他下手。

        可是站在后面的人却在议论纷纷,相互推让。结果一个加拉芒特人穿过人群走出来,手里挥舞着一把镰刀;大家都懂得他的意图,他们的脸涨红了,感到羞耻,于是大声吼道:“对!对!”

        那个拿着镰刀的人走到吉斯孔跟前,抓住他的脑袋,搁在自己膝盖上,飞快地锯起来。脑袋掉了下来,两股鲜血在尘土中冲出了一个窟窿。查尔萨斯扑到那颗脑袋上,然后比豹子还要轻捷地奔向迦太基人的营盘。

        当他跑到山上三分之二的地方时,他从怀里掏出吉斯孔的头额,抓住他的胡子,胳膊飞快地抡了几圈,——那颗脑袋被扔了出去,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落在布匿军队的工事后面不见了。

        过了一会儿,营栅上面竖起两面相互交叉的军旗,这是要求交还尸身的惯用信号。

        于是四名因胸膛宽阔而被选中的传令兵,带着大喇叭走近敌营,他们通过青铜号筒宣布,从今以后在迦太基人和蛮族人之间再也不讲信义、怜悯、神祗,他们事先就拒绝任何谈判,谈判代表将一律砍手逐回。

        紧接着史本迪于斯就被派遣出使伊博-扎里特,筹措粮草。那个推罗人城市当晚就把粮草运来了。狼吞虎咽地饱餐了一顿。然后,等他们体力恢复之后,就迅速收拾起劫后的行李和残缺不全的武器;女人们都集中在队伍中央。于是他们不顾在他们身后哭号的伤员,沿着海岸急速前进,就像一群狼渐渐远去。

        他们朝着伊博-扎里特进军,决心攻下这座城市,因为他们需要一座城市。

        哈米尔卡尔远远望见他们离去,大失所望,尽管他看见他们在自己面前逃跑也感到骄傲。他本来应该立即以几支生力军去攻打他们!再来这么一天的胜仗,战争就能结束!如果拖延下去,他们卷土重来的时候会变得更加强大,推罗诸城会和他们联合起来。他对战败者的宽大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他决心从此对他们毫不留情。

        当天晚上,他给元老院送去一头骆驼,载满从被杀死的蛮族士兵手腕上收集来的手镯,外加一些可怕的威胁,命令元老院立即再给他派遣一支军队来。

        大家早就以为他完蛋了,因此在听到他的捷报时都惊呆甚至害怕起来。天衣失而复得的消息,也含糊其辞地向大家宣布了,这使哈米尔卡尔的胜利更加近乎奇迹。这样,众神和迦太基的力量似乎全都属于他了。

        他的政敌们没有一个敢于口出怨言或非难指责。由于一些人的热诚和另一些人的怯懦,一支五千人的军队在规定期限以前就组建起来了。

        这支新军迅速赶到了乌提卡,从后面支援执政官;同时三千精兵由战舰送到伊博-扎里特登陆,去击退蛮族人的进攻。

        汉诺接受了这支军队的指挥权,但他把军队交给他的副手马格达桑,自己带领登陆部队由水路进发,因为他已经不能承受轿子的颠簸。他的麻风病蚀掉了他的嘴唇和鼻翼,在他脸上挖了个大窟窿,十步开外能看到他的嗓子眼。他知道自己丑陋不堪,便像女人一样在自己头上蒙了一块面纱。

        伊博-扎里特对他的要求根本不加理会,也不理会蛮族人要求;可是每天早晨,居民们都用篮子给他们缒下食物来,并且从城楼里向他们喊话,对于不能满足共和国的要求表示歉意,并垦求他们离开伊博-扎里特。他们还给停泊在海上的迦太基人打信号,表达了同样的请求。

        汉诺只管封锁住港口,并不冒险发动进攻。然而他说服了伊博-扎里特的法官们接纳三百名士兵进城。随后他朝葡萄岬驶去,绕一个大圈去包围蛮族人。这样的行动很不妥当,甚至是危险的。他的嫉妒心使他不愿意去援助执政官,他逮捕哈米尔卡尔的密探,妨碍他的所有计划,损害他的战略部署。最后,哈米尔卡尔写信给元老院要他们召回汉诺,于是汉诺回到了迦太基,对元老们在哈米尔卡尔面前低三下四,以及哈米尔卡尔的一意孤行发了一大通脾气。因而,人们在抱有极大希望之后,又陷于一个更加可悲的处境之中,但是大家都尽量不去想它,甚至根本闭口不谈。

        似乎这还不够倒霉,大家又得知撒丁岛上的雇佣兵把他们的将军钉上了十字架。占据了岛上的各处要塞,到处屠杀迦南种族的人。罗马人威胁迦太基共和国,如不缴纳一千二百塔兰并割让撒丁全岛,则将立即开战。罗马人已经同意与蛮族人结盟,并给他们派去若干载有面粉和干肉的平底船。迦太基人追击这些船只,俘获了五百人;可是三天以后从比扎塞纳出发给迦太基运送粮食的一支船队,却遇到风暴沉没了。显然众神也宣布反对迦太基了。

        于是,伊博-扎里特的居民借口发生警报,将汉诺的三百名士兵骗上城墙;然后他们突然掩到这些士兵身后,抓住他们的腿,把他们一下子扔出城墙。有几个投有摔死的也被追赶得投海淹死了。

        乌提卡也不得不忍受迦太基土兵的侵扰,因为马格达桑也像汉诺一样行事,他不顾哈米尔卡尔的劝说,遵照汉诺的命令包围了这座城市。乌提卡居民给这些士兵喝浸过曼德拉草的酒,然后趁他们熟睡杀掉了他们。蛮族人也同时来到,马格达桑狼狈逃跑。城门都打开了,那以后这两座推罗人城市对蛮族人一直忠心耿耿,而对他们原来的盟邦却表现出难以理解的仇恨。

        他们对布匿阵营的背叛是对其他民族的一种鼓动、一个榜样。获得解放的希望死灰复燃了。那些犹疑观望的民族不再动摇。一切都土崩瓦解!执政官得知这一切,不再期待任何援助,他现在是败局已定无可挽回了。

        他立即遣回纳哈伐斯,让他去守住他王国的疆界。他自己则决定回到迦太基补充兵员,重新开战。

        驻扎在伊博-扎里特的蛮族人远远望见他的部队开下山来。

        迦太基人究竟要去哪里?他们大概是受着饥饿的驱赶,由于不堪忍受这种痛苦,尽管虚弱无力,还是前来和他们交战。可是他们向右拐丁:他们逃跑了!要追上他们,歼灭他们!蛮族人都冲上前去追赶他们。

        迦太基人被大河挡住了去路。这一回,河面十分宽阔,西风也没有刮过。有些人游泳过河,有些人伏在盾牌上渡过去。过了河他们又继续行军。夜暮降临,看不见他们了。

        蛮族人并不停止追击,他们朝河流的上游奔去,寻找一处河面比较狭窄的地方。突尼斯人跑来了,带动了乌提卡人。走过每个灌木丛,他们的人数都在增加;迦太基人趴在地上就能听见他们在夜色里行进的步伐。巴尔卡每隔一会儿就下令向后放出一阵箭射死了不少蛮族人,迫使追兵放慢速度。天亮以后,他们到了阿里安娜山的层峦叠嶂之中,一个峰回路转的地方。

        这时,走在队伍前面的马托觉得看到天际一个高地的顶上有一点绿色的东西。接着地势下降了,于是那些方尖碑、圆屋顶和房屋出现在他眼前:那正是迦太基!他倚在一棵树上以免跌倒,他的心跳动得那么厉害。

        他想起自从上一次到过那里以来,在他的生命中所发生的一切。他感到无比惊讶,头晕目眩。接着,一想到可以看见萨朗波,他又喜不自胜。那些憎恶她的理由一在脑子里闪过,就被他抛在脑后,他浑身颤抖、两眼发直地遥望埃斯克姆神庙后面棕榈树丛中露出来的一座宫殿的高耸入云的平台;那着迷的笑容使他容光焕发,似乎有种巨大的光亮照到了他的脸上;他张开双臂,在微风中送着飞吻,喃喃地说:“来吧!来吧!”一声叹息鼓胀起他的胸膛,两行眼泪像两串珍珠,滚落到他的胡子上。

        “谁挡住你了?”史本迪于斯嚷起来,“快点走吧!执政官要逃掉了!你怎么摇摇晃晃像个醉汉似的瞅着我呀!”

        他急得直跺脚,催促着马托,而且就像接近了长期瞄准的目标一样,眨着眼睛说:

        “啊!我们到了!我们来了!我逮住他们了!”

        他的神情是那么自信,那么得意,在迷惘之中被他惊醒的马托也受到了他的感染。这些话在他心灰意冷的时刻说出来,使他由绝望而萌生复仇的心情,给他的怒气指出了一个发泄的对象。他跳上一匹驮行李的骆驼,扯去它的笼头,挥舞着长长的缰绳抽打那些拖拖拉拉的士兵;于是他就在部队的后面左右奔跑着,活像一只驱赶着畜群的狗。

        在他雷鸣般的吆喝之下,一行行士兵紧缩到一起,连瘸腿的士兵也加快了脚步;到了地峡中部,他们同迦太基人的距离已经缩短。蛮族人的先头部队已经在迦太基人扬起的尘土里行进。两支军队越来越近,快要接触了。可是马勒加门、塔嘎斯特门和日神大城门都打开来了。布匿人的方阵分成三支队伍开进这些城门,在门洞里挤作一团。不久队伍就因为挤得太紧而无法前进了;枪矛在头顶上相互碰击,蛮族人的箭雨纷纷在城墙上迸溅。

        在日神门的门口,大家看到了哈米尔卡尔。他回过身来叫士兵们闪开。他跳下马来,用手中的剑在马臀上刺了一下,让马朝着蛮族人冲去。

        那是匹奥兰日种马,平时都是用面团喂养的,它会屈膝跪下让主人骑上去。为什么要把它赶走?这是奉献给神祗的牺牲吗?

        那匹高头大马在枪矛间奔驰,撞翻了几名蛮族土兵,它被自己的肚肠绊倒,随即又暴跳着站起身来。就在他们躲闪着它,企图拦住它,或者惊奇地看着它的当儿,迦太基人已经集合起来进了城门,巨大的城门在他们身后砰然关上。

        蛮族人冲过来撞击城门,城门纹丝不动——在几分钟内,整个蛮族部队长长的阵线波浪般地摆动了几回,越来越无力,终于停了下来。

        迦太基人在引水渡槽上部署了一些士兵,他们投掷起石头、弹丸和檑木来。史本迪于斯劝告大家不可意气用事。他们退回去安营扎寨,全都下定决心攻打迦太基城。

        当时,有关这场战争的传闻已经越出了布匿帝国的边界。从直布罗陀海峡的赫拉克勒斯擎天柱到克兰尼以东,牧人们在放牧畜群时梦想的是它,骆驼商队在星光之下闲聊的也是它。那个强大的迦太基,海上的霸王,像太阳一样辉煌,像神祗一样令人生畏,竟有人敢于攻打它吗?大家有几次甚至传说迦太基已经沦陷,而人人都相信了这些传闻,因为人人都希望如此:被迫称臣的民族,必须纳贡的村镇,附为盟友的省份,独立游牧部落,痛恨它的暴虐的人,嫉妒它的强大的人,觊觎它的财富的人。胆子大的马上就投奔了雇佣兵。马卡尔之役的失败使其他人裹足不前。后来,他们又渐渐恢复了信心,渐渐向前靠拢过来;现在,东部地区的人已经聚集在海湾对面克利佩亚的沙丘间。他们一看见蛮族人,就走出了沙丘。

        他们不是迦太基附近的利比亚人,很久以来他们就构成了第三支部队,那是些巴尔卡高原的游牧部落,菲斯居斯海岬和戴尔内岬角的盗贼,以及法扎那和玛尔玛利克的强盗。他们穿越沙漠,喝水取自用骆驼骨砌成的咸水井;扎埃斯人披着鸵鸟羽毛,驾着四马二轮战车驶来;加拉芒特人脸上蒙着黑色面纱,坐在涂了颜色的良种牝马后面;其余的人有骑驴的、骑野驴的、骑斑马的、骑水牛的;有些人拖着船形的屋顶,把全家以及神祗的偶像都带来了。还有手脚都给温泉水泡皱了的阿曼人;诅咒太阳的阿塔朗特人;笑着将死者埋葬在树枝底下的特洛格罗迪特人;吃蝗虫的丑陋的奥塞人;吃虱子的阿西玛西德人;吃猴子的、浑身抹着朱砂的吉桑特人。

        所有这些人都在海边排成一长列队伍。然后他们像大风卷起的砂石一样迅猛前进。到了海峡中部他们停了下来,因为驻扎在他们前面,靠近城墙的雇佣兵们不愿意挪动位置。

        随后,在阿里安娜山方向出现了西部的民族努米底亚人。归纳哈伐斯管辖的只有玛西里亚部族的人;况且习俗允许他们在形势不利时抛弃自己的国王,因此他们都集中在泽纳河边,等哈米尔卡尔一撤退,他们就越过了泽纳河。当先奔驰而来的是玛尔都-巴尔和加拉福的所有猎人,他们披着狮子皮,用枪杆驱赶着瘦小的长鬃马;接着徒步过来的是身穿蛇皮甲胄的热蒂利人;然后是戴着用蜡和树胶制成的高冠的法鲁斯人;还有高纳人、马卡尔人、蒂雅巴尔人,每人手里执着两支标枪,一面河马皮的圆盾。他们在地下墓场下方,泻湖边的最初几个水洼那里停了下来。

        可是利比亚人离开以后,在他们原先待过的地方只见一片贴地乌云似地来了一大群黑人。有的来自白哈罗西、有的来自黑哈罗西、有的来自奥吉尔沙漠,甚至来自广大的阿加赞巴地区,那里离加拉芒特以南四个月的路程,还有的来自更远的地方!尽管他们佩戴着红木首饰,他们黑皮肤上的污垢使他们活像在尘土里打了半天滚的桑椹。他们穿着用树皮纤维编的短裤,干草编的上衣,头上顶着兽头,像狼一样嚎叫着,挥舞着带环的棍棒,打着作为军旗的、装在旗竿顶上的牛尾。

        在努米底亚人、玛鲁西亚人和热蒂利人后面蜂拥而采的是散布于塔吉尔以南的雪松林里的、肤色发黄的民族。挂在肩头的猫皮箭袋拍打着身子,手里牵着驴子般大的、从不吠叫的大狗。

        最后,似乎整个非洲腾得还不够空,似乎为了聚集更多的怒火,还必须把最低等的人种搜罗进去,只见在上述所有种族背后还有一群侧影像野兽的、跟白痴一样傻笑着的人——那是些受到丑恶的疾病折磨的可怜虫、形状奇特的矮人、黑白混血的两性人、红眼珠一见太阳就眨个不停的白化病人;他们一面结结巴巴地发出难以听懂的声音,一面把一只指头放在嘴里表示他们肚子饿。

        武器混杂的程度也不亚于民族和服饰混杂的程度。各种杀人武器全都带去了,从木制匕首、石斧和象牙三叉戟,一直到用某种薄而柔韧的铜片打制而成的、锯子一般带齿的长剑。他们摆弄着大刀(那种大刀有几个像羚羊角一样的刀尖)、系在绳子末端的砍刀、三角铁、大棒或锥子。旁都河畔的埃塞俄比亚人在头发问藏着小毒器,有些人的囊中带着石子,还有些人赤手空拳,牙齿咬得格格直响。

        接连不断的浪头摇撼着这一片人海。像船舶一样浑身抹着柏油的单峰骆驼把那些背着孩子的女人掀翻下来。筐篮里的食品撒了一地,人们走路的时候脚下踩着盐块、树胶块、烂椰枣、印度核桃;——有时候,在抹着朱砂的乳房上,会用细绳挂着一颗君王难以寻觅的钻石,一颗几乎在神话里才有的、足以购买整个帝国的宝石。大多数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们着了魔似地受好奇心驱使而来,有些游牧部落的人从来没有见到过城市,城墙的阴影使他们害怕。

        海峡如今被人流淹没了,在这个狭长的地带上,帐篷就像大水中的房舍,一直延伸到蛮族雇佣兵的战线那儿。雇佣兵的阵线刀枪铁甲闪闪发光,对称地分布在引水渡槽的两侧。

        迦太基人见到来了这么多人正惊魂未定,忽又看到推罗人城市送来的攻城机械像怪兽又像楼房似地径直朝着他们开来:六十辆弩车、八十门弩炮、三十门蝎子炮、五十架天平云梯、十二根羊头撞锤以及三个庞大的、能够投射重达十五塔兰的岩石的投石器。大群大群的人抓住这些攻城机械的下部推着它们,每前进一步它们都浑身震颤着,就这样一直开到城墙前面。

        可是攻城的准备工作还要好几天才能结束。雇佣兵接受了数次失败的教训,再也不愿意冒险进行劳而无功的战斗,双方都从容不迫地进行着准备,双方都清楚地知道随之而来的将是一场恶战,其结局将是彻底的胜利或彻底的灭亡。

        迦太基可以进行长期的抵抗,它那厚厚的城墙有一系列缩进去或突出来的拐角,这种格局便于击退攻城的冲锋。

        然而在地下墓场那边有一段城墙塌陷了,——在漆黑的夜晚,透过断开的城垣,可以瞥见马勒加那些破旧小屋里的灯火。这些小屋在某些地方甚至高于城墙。被马托赶走的雇佣兵的女人和她们的新丈夫就住在那里。见到她们,他们的心再也忍受不了。她们在远处挥舞着自己的披巾;后来就乘着夜色前来在城墙豁口和士兵们说话,于是有天早上元老院听说这些女人全都逃走了。有些是从豁口爬出去的,另一些胆子大的则是用绳子缒下去的。

        最后,史本迪于斯决定实行他的计划了。

        这场战争起先使他远离迦太基城,无法实施自己的计划。自从他们回到迦太基城下,他又以为迦太基人猜到了他们的计谋。可是不久他们减少了引水渡槽上的哨兵。他们没有太多的兵力来保卫城外的设施。

        这位昔日的奴隶朝湖里的红鹳射箭,练了几天。然后,在一个月色明亮的夜晚,他叫马托在半夜点起一大堆麦秸,让他的全体士兵大喊大叫,然后他带上查尔萨斯沿着海湾朝突尼斯方向走去。

        他们到了头几个桥拱那里就笔直向引水渡槽走去,那是一片开阔地带,他们匍匐着一直爬到桥柱下面。

        渡槽顶上,哨兵们平静地踱来踱去。

        忽然间大火冲天而起,军号声此起彼伏,巡逻的士兵以为雇佣兵攻城了,急忙朝迦太基方向奔去。

        有一个士兵留了下来,在天幕底下显出黑色的身影。月亮在他身后照着,他那庞大无比的身影投在远处平地上就像一座方尖碑在移动。

        他们等他正好走到他们面前。查尔萨斯抓起投石器来,史本迪于斯不知是出于谨慎还是出于残忍,把他拦住了:——“不,抡弹丸会有声音的!让我来吧!”

        于是他用左脚的脚趾抵住弓的下端,使足力气拉开弓来,瞄准以后,箭飞了出去。

        那人没有掉下来。他不见了。

        “如果他只是受伤,我们会听见他叫唤的!”史本迪于斯说。于是他飞快地一层一层地攀了上去,就像上一次那样,用一根绳索和铁钩帮忙。等他爬到上面尸首的旁边,就把绳子垂下去。那巴利阿里人把一只十字镐和一柄槌子系在绳子上面,就回去了。

        号声不响了。万籁俱寂。史本迪于斯掀起了一块石板,下到水里,又将石板盖上。

        他靠脚步计算着距离,来到了他发现有条斜的裂缝的地方。他不停地拼命干了三个小时,直到天亮难得在上面石板的缝隙那里透一口气。他焦虑万分,有二十次都以为自己要死在那里了。最后,只听得一声脆响,一块巨大的石头在下面几层桥拱上弹跳着掉下去,一直滚到底下,——刹那间一股瀑布、一整条河流从天而降,倾泻到平地上。引水渡槽被拦腰截断,泄漏无遗。对于迦太基,这意味着死亡;对于蛮族人,这意味着胜利。

        转眼间,被惊醒的迦太基人出现在城墙上、房顶上、庙宇上。蛮族人相互推搡着,叫喊着。他们如醉如狂地围着大瀑布跳舞,高兴得忘乎所以地到瀑布下来冲脑袋。

        大家望见引水渡槽上面有个穿着撕破的褐色上衣的人。他在渡槽边上俯身子,双手叉腰,看着自己下面,似乎对自己的杰作感到惊讶。

        然后,他直起身子,神情高傲地环视天际,似乎在说:“这天下现在属于我了!”蛮族人爆发出一片掌声;迦太基终于明白了自己面临的灾难,绝望地嚎叫起来。于是他在渡槽顶上从一头跑到另一头,——像个在奥林匹克运动会上获胜的战车驭手一样,史本迪于斯无比自豪地举起了双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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