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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布瓦尔和佩库歇第二章

第二章

        第二天醒来时何等喜悦呀!布瓦尔抽一袋烟,佩库歇吸一撮鼻烟,他俩都宣布这烟是他们有生以来最香的。随即来到窗户前观看风景。

        对面是田野,右边有一个粮仓、一座教堂的钟楼;左边是绿帘一般密密的杨树。

        两条主要的小径,十字交叉,把园子分成四块。几个花圃都种着蔬菜;矮矮的柏树和修剪成纺锤形的果树东一处西一处点缀其间。园子的一边有一架紫藤,从那里可以直达诺曼底地区特有的那种葡萄棚;另一边是支撑一排排果树的山墙;园子深处,一道栅栏面朝乡野。墙外是菜园,走过千金榆树林荫小径可以看到一丛小树;栅栏后面是一条小路。

        他们正凝神观赏着这整体的布局,忽见一个头发灰白身穿黑色外套的男人沿着小路往前走,同时用拐杖乱刮篱笆的每一根柱子。老女仆告诉他们,那是本地区远近闻名的医生沃考贝依先生。

        当地的士绅还有:德·法威日伯爵,昔日的议员,因凶横而口碑不佳;镇长福罗先生,从事木材、石膏以及各种杂品的买卖;公证人马雷斯科先生;热弗罗依神甫;还有寡妇波尔丹太太,靠自己的收益生活。说到她自己,大伙儿都管她叫日尔曼女人,因为她已故的丈夫名叫日尔曼。她打零工,不过倒愿意过来服侍这两位先生。他们接纳了她,随即动身去离这里一公里的农庄。

        他们走进院子时,佃农古依师傅正冲着一个小伙子大喊大叫,坐在凳子上的农妇紧抓住夹在她两腿间的一只雌土绶鸡,一个劲往鸡嘴里填饲料丸子。男人的额头很窄,小鼻子,眼神显得鬼鬼祟祟,肩膀很壮实。女人有一头深色的金栗色头发,双颧有雀斑,她那单纯的神气,在教堂花玻璃上画的村妇脸庞上屡见不鲜。

        厨房的天花板下悬挂着几双麻靴。三只长枪在高高的壁炉上排成梯形。放着彩釉陶器的餐具柜立在山墙的中央;平板窗玻璃灰白色的光射在白铁和紫铜器皿上。

        两位巴黎人希望作一番视察,因为他们只粗略地看过一次自己的产业。古依师傅和他的配偶陪同巡视,这一来,一连串的叫苦声便开始不绝于耳。

        所有的建筑,从大车库到烧酒酿造间,都需要修缮。最好为制造奶酪修建一个附属场地,再把所有的栅栏都换上新铁皮,加高多层板,深挖水塘,在三个庭院里大种苹果树。

        随后又看了庄稼:古依师傅对庄稼的估价颇低。作物吃掉的肥料太多,大车运输耗费巨大;没有可能清除石子儿,杂草毒害着牧场;农夫对布瓦尔领地的诋毁减弱了他作为主人踏在这片土地上的欢愉之情。

        他们走一条洼路返回,俯瞰洼路的是一条山毛榉林荫道。从这个方向可以看见他们住宅的正面和接待贵宾的庭院。

        房屋正面漆成白色,由黄色的装饰加以衬托。库房和食物储藏室,面包作坊和柴房从两端折回,形成两排较低的厢房。厨房和一个小厅相连。往里走便是前厅,一个较大的厅堂和客厅。二楼的四个房间面朝走廊,走廊与庭院相望。佩库歇占一间房作他的收藏室;最靠边那一间是图书室。他们打开五斗橱,发现还有别的书,不过他们并没有心血来潮,去阅读那些书的标题。最紧迫的事,是拾掇园子。

        布瓦尔在经过千金榆绿篱时,发现树枝下面有一尊女人的石膏雕像。她用两个指头拉开衣裙,两膝微弯,头偏向肩膀,仿佛害怕被人突然捉住。

        “噢!对不起!别不好意思!”

        这句玩笑话让他们感到那么有趣,他们一说再说,竟达三个多礼拜。

        在此期间,沙维尼奥尔的乡绅们有意结识他们;还有人来到篱笆外面往里观察他们,他们索性用木板把空隙堵住。乡亲们为此十分不快。

        为了防止太阳照射,布瓦尔像亚洲人一样用一方布巾把头包起来;佩库歇则戴上他那顶大盖帽,他还围上了围裙,只见他的整枝剪刀、薄绸围巾和鼻烟壶在围裙口袋里晃荡。他俩光着胳膊在园子里并排翻土、除草、剪枝;他们还硬性规定任务,连吃饭都匆匆忙忙;不过喝咖啡却在葡萄棚,那里是欣赏景物的最佳位置。

        如果二位碰上一只蜗牛,他们会先走近它,再撅嘴皱眉把它踩死,活像砸碎一只核桃。他们不带铁锹不出门,他们腰斩金龟子幼虫用力之猛,使铁锹也人地三寸。

        为了摆脱毛毛虫,他们用长竿狠狠抽打树木。

        布瓦尔在草坪中央种了一株牡丹和几株西红柿,西红柿果子在棚架顶上垂下来会像悬挂的分枝吊灯一般美观。

        佩库歇命人在厨房门口挖了一个大坑,并把大坑分成三格。他要在格子里制造堆肥,堆肥可以促进大量作物的生长,作物提供的垃圾可以制造别种肥料,带来其他作物的好收成,如此这般循环下去,无边无际。他在大坑边上浮想联翩,已经瞥见未来堆积如山的水果,琳琅满目的鲜花,一应俱全的蔬菜。然而,施底肥不可或缺的马粪却少而又少。种田人不卖马粪,因为客栈老板拒绝卖马粪的人住店。四处寻求无门,佩库歇终于下了决心:无论布瓦尔如何反对,他也发誓抛弃脸面,“亲自去拾粪!”

        一天,他正在大路上拾粪的当儿,波尔丹太太上前和他攀谈。她先恭维他一番,随即打听他的朋友。这个女人的黑眼睛虽小,却很明亮;她红润的脸色和她的放肆(她竟然长了些许胡子!)吓坏了佩库歇。他简短对付两句之后便转过身去。他的不礼貌后来受到布瓦尔的责备。

        坏天气接踵而至,下雪,严寒。他们便在厨房里安营扎寨,或用木条安栅栏,或浏览所有的房间,或围火闲聊,或静观雨景。

        一到四旬斋第三周的周四即狂欢日,他们就开始守候春天,而且每个清晨都要反复说:“一切都在成为过去!”然而春季却姗姗来迟,于是,为缓和自己的急迫心情,他们改口说:“一切都将成为过去!”

        他们终于瞧见青豌豆长出来了。芦笋产量颇佳,葡萄丰收在望。

        他俩既然熟稔园艺之道,在农业领域或许能有所建树;于是野心勃勃,想经营自己的农庄。凭他们的常识和研修,获得成功是毫无疑问的。

        首先需要看看别的农庄如何行事,为此他们给德·法威日先生写了一封信,请求给予他们参观农庄的殊荣。伯爵立即约请他们会面。

        步行一小时之后,他们来到一座小山的山坡上,山坡俯临花白蜡树沟。河水在沟底蜿蜒流淌着。大块大块的红砂岩竖立在有一定间隔的地方,远处,一些更大的岩石仿佛组成丁一片突兀的悬崖悬垂在原野之上,原野覆盖着熟透的麦子。对面,另一片丘陵蓊蓊郁郁,一座座房舍隐约其间。成行的树木将绿色划分成大小不等的方块,树木深绿色的线条在一片草绿中十分突出。

        伯爵领地的全貌倏忽出现。一个个瓦房顶标出了庄园的所在地。白色门面的城堡坐落在右边,城堡的那边有一片树林,城堡前的草坪往下伸展,直到河边,河水映出了成行的法国梧桐的倒影。

        两个朋友走进一片苜蓿地,人们正在翻晒苜蓿草。女人们有的戴草帽,有的用印度印花棉布包头,有的戴着遮光帽檐,她们都用搂草耙将铺在地上的于草扬起来。在田野的另一端,人们围着草垛把一捆捆干草使劲往一架套了三匹马的很长的大车上扔。伯爵先生朝他们走过来,身后跟着他的管事。

        伯爵穿一身凸纹条格细平布套服,上身直挺挺的,颊髯整齐,看上去既像法官,也像花花公子。即使在说话时,他脸上的线条也僵直不动。

        寒暄过后,他开始介绍有关草料的管理方法:翻晒干草要防止到处乱撒干草;草刈下之后必须立即就地捆成草捆,按十个一堆码放,草垛应堆成圆锥形。至于英国搂草机,由于牧场土地凸凹不平,用不上这样的农具。

        一个小女孩赤脚穿一双旧拖鞋,衣衫褴褛,连衫裙破口处露出了身上的肉;她用挎在腰上的水罐倒苹果酒给女人们喝。伯爵问这女孩是从哪儿来的,都说不知道。翻晒牧草的女人们把她捡来,让她在收割期间伺候她们。伯爵耸耸肩,离开晒场时,他大声抱怨当今乡村里伤风败俗。

        布瓦尔盛赞他的苜蓿。尽管屡遭菟丝子的蹂躏,他的苜蓿长得委实不错;一听见菟丝子三个字,两个未来的农学家瞪大了眼睛。伯爵考虑到他的牲畜存栏数量大,所以他正致力于人造牧场的开发;再说这也为别的好收成开了道,让牲口连根吃掉牧草可没有这样的好事。

        “至少我自己认为这无可争议。”

        布瓦尔和佩库歇同声说道:

        “噢!无可争议。”

        他们来到一片精心松过土的田坝的田坎上:有人牵着一匹马,马拖着一个有三个轮子的宽大箱子。下面的七根犁骨并排开出一道道很细的犁沟,种子便从一些管子里漏出来直接落到工里。

        “这里,”伯爵说,“我芜菁。芜菁是我四年耕作制的基础。”

        他开始作播种机耕作示范表演。这时一个仆人前来找他:城堡里有人要他回去。

        他的管事便代他作介绍,此人面目奸诈,言语姿态透出阿谀奉承的味道。

        他领“这两位先生”去另一片田地,那里有十四个赤膊的汉子正叉开双腿收割黑麦。镰刀在麦草间沙沙作响,麦秆一律向右倒。每个人的镰刀都在同一条线上冲前面划出一个宽大的半圆形,收麦人也同时往前行进。这两个巴黎人十分赞赏他们的胳膊,他俩感到一种对肥沃土地的近乎虔诚的敬意在心中油然而生。

        他们随即顺着正在耕作的一块块土地往前走。天已黄昏,小嘴鸦成群地猛扑到田垄间。

        后来他们遇上一群绵羊,羊在这里那里吃着青草,可以听见它们连续不断啃草的声音。牧童坐在一根树干上织毛袜,他的狗呆在他身边。

        管事帮助布瓦尔和佩库歇跨过一道篱笆,他们这才穿过两间破房,看见一些母牛正在那里的苹果树下反刍草料。

        农庄的所有建筑物都互相毗连,而且沿着院子的左中右三边修建。那里的活计都靠机械操作,一台涡轮机靠一道由人工改道的溪流转动。一些皮带从一个房顶连到另一个房顶,一台铁泵在肥料堆中间转动。

        管事提醒他们注意观看羊舍里齐地面开凿的小小的进出口,还有隔成一小间一小间的猪舍,每一道精巧的舍门都可以自动开关。

        堆放麦捆干草的谷仓是教堂一般的拱形建筑,拱顶跨在两边的石墙上。

        为了让两位先生开心,一个女仆一把一把将燕麦扔给母鸡吃。在他们眼里,压榨机的轴简直是一个庞然大物。后来,他们又登上鸽房。乳品厂尤其使他们叹为观止。房屋的四角都有水龙头提供足够的流水以淹没石板地面,人一走进去就感到一阵凉意扑面而来。褐色的双耳坛整齐地排列在一个个柳条箱上,坛里的奶一直满到坛边。奶油盛在浅些的瓦钵里。黄油块一个接一个,有如截成许多段的铜柱;掼奶油从刚放在地上的白铁桶里冒出来。不过,农庄里最精美的杰作首推牛棚。一根根木棍垂直固定起来,从牛棚这头到那头,把牛棚一分为二:第一部分为牛栏,第二部分为管理室。几乎看不到尽里,因为所有的空隙都是堵住的。牛拴在链子上吃草,它们身上散发出热气,低矮的天花板又把热气反压下来。这时有谁放进来一点光线,一条细细的水流突然漫进喂草架的槽沟。牛哞哞地叫起来,牛角发出棍子互相撞击一般清脆的嘣嘣声。所有的牛都把嘴伸到牛栏木棍之间慢慢饮水。

        套车的牲畜进院子了,母马嘶叫起来。地下室点起了两三盏灯笼,灯笼随即熄灭。干活儿的人们趿拉着木鞋走在石子路上,响起了晚饭的钟声。

        两位观光的人遂离开了农庄。

        他们看到的一切都使他们着迷,于是两人作出了决定。黄昏伊始,他俩便从自己的图书馆取出四卷本的《农家》,又让城里寄来加斯帕兰的讲义,还订了一份农业报。

        为了赶集方便,他们购置了一辆带篷的小推车,由布瓦尔赶车。

        他们身穿蓝色长工作服,头戴宽边帽,护腿套过膝,手握马贩子棍在牲口周围转悠。他们还请教种地的农夫,当地农业促进会举行的会议也每会必到。

        他们一个主意接着一个主意,不久便让古依师傅感到厌烦,因为他们对这个佃农实行的休耕制深表遗憾。古依却墨守成规。他还借口雹灾要求减免已经到期的租金。至于应交的租金,他一个子儿也没有掏。他老婆听见佃主提出的最合理不过的要求也一个劲儿大叫大嚷。最后,布瓦尔宣布他不准备续租约了。

        从此以后,古依师傅再不肯多施粪肥,而且听任野草丛生,毁坏土地。他离开农庄时一脸凶相,说明他存心报复。

        布瓦尔以为两万法郎,即地租的四倍多,可以应付开始阶段所需的资金,他在巴黎的公证人给他汇来了这笔钱。

        他们的开发包括十五公顷的河流和牧场,二十三公顷的可耕地以及五公顷的可开垦地,这片可开垦地位于一座名叫小岗的遍布石子的山丘上。

        他们购置了一切所需的工具,还有四匹马、十二头母牛、六只猪、一百六十只羊;人员方面,雇了两个大车车夫,两个女人,一个牧童;外加一条大狗。

        为了即刻得到现金,他们卖掉了草料。钱是在他们家付的,他们感到在燕麦柜上点数的拿破仑金币比其他金币更金光灿烂,更不寻常,更好。

        他们在十一月份酿造苹果酒。布瓦尔赶马,佩库歇爬上磨盘槽用铁锨翻榨渣。

        他们拧紧螺丝钉时气喘吁吁,随后又用铜勺在酿酒桶里舀来舀去,同时监视着水槽排水口的情况;他们穿着农人穿的木鞋,其乐无穷。

        从“人不嫌麦子多”这条原则出发,他们取消了一半左右的人工牧场;肥料缺乏,他们便利用油料作物的渣滓,他们并不砸碎那些渣滓就埋到土里,结果产肥率小得可怜。

        次年,他们撒种时实行密植,但暴风雨突然袭来,结穗的麦子便倒伏了。

        他们却仍然热中于培植优质小麦,而且着手清除小岗上的石头。石子儿由一架两轮车搬运。整整一年,永远是那辆两轮马车,那同一个赶车人,同一匹马,从早到晚,风雨无阻,在那座小丘上上下下。有时,布瓦尔跟在车后走,走到半山腰就停下来擦额上的汗水。

        他们对任何人都不予信任,便亲自给牲口治病,给它们吃泻药,灌肠。

        发生了严重的混乱。管鸡舍的姑娘怀孕了。他们便雇一些结过婚的人,结果是孩子大量繁殖起来。表兄弟、表姐妹、叔叔伯伯、嫂子弟媳,一大帮人靠他们养活,于是,他俩决定轮流去农庄睡觉。

        然而,一到晚上他们便倍感凄凉。房间的肮脏也使他们颇感不快,而且日尔曼女人每次给他们送饭都要咕咕哝哝,不停地抱怨。人人都在千方百计欺骗他们。在谷仓里打麦的人把麦子塞进他们的饮水罐里。佩库歇逮住过一个,他抓住那人的双肩,把他推到外面,嚷道:

        “无赖!你是曾瞧见你出生的村庄的耻辱!”

        佩库歇本人引不起别人尊敬,再说,他为园子的事一直感到内疚。要保持园子的良好状态,他即使花去自己的全部时间也不算多。布瓦尔最好一个人照料农庄。他们为此进行了辩论,最后作出了这样的安排。

        首先必须有一些优质苗床,佩库歇先让人用砖修了一个这样的苗床。他亲自油漆窗框,害怕遭太阳曝晒,他又把所有的秧苗培育罩都涂上白粉。

        他小心翼翼,把插条的顶端和树叶都掐掉,接着便进行压条。他尝试了多种嫁接方法:细长形嫁接、根颈嫁接、盾形嫁接、草式嫁接、英国式嫁接。他对准两个树枝的韧皮部时何等细心呀!他捆扎插条何等结实!他在接扎处堆了多少香胶!

        他一天两次拿起喷水壶在植物上摇来摇去,仿佛在对它们进行顶礼膜拜。在他下细雨一般的精心浇灌下,植物渐渐转青,他感到自己仿佛也同树苗一起解渴,一起恢复了活力。后来,他兴之所至,干脆拔掉喷头,任喷壶尽兴猛灌。

        在千金榆林荫小道尽头的石膏雕塑旁边有一间圆木构造的简陋小屋,佩库歇的园艺工具就放在里面。他本人也在那里度过一个个兴味盎然的钟点:挑拣种子,书写标签,摆顺小花盆。他坐在门前一只木箱上休息时,心里便盘算着如何美化园子。

        他在台阶下面造了两个椭圆形天竺葵花坛;在柏树和纺锤形果树之间种了些向日葵。各个花圃都长着黄花毛茛,各条小径都覆盖着新的沙子,整个园子都充满丰富耀眼的黄颜色。

        然而,苗床里却只见幼虫乱挤乱爬;尽管用的是干树叶沤熟的厩肥,在油漆的窗框和涂白粉的秧苗培育罩下长出的尽是生长不良的植物。插条不生根,树枝从嫁接处剥离开来,压下的枝条停止出液,树木从根部得了白粉病,整个木苗看上去令人心酸。大风乐滋滋地掀倒四季豆棚架,粪肥过多危害了草莓的生长,修剪不当又影响了西红柿的产量。

        花椰菜、茄子、萝卜长势堪忧,原想在小木桶里培育的水田芥也归失败。解冻之后,朝鲜蓟全军覆没。白菜还可聊以自慰,尤其是其中的一株,竟使他满怀热望。这棵白菜后来果然开花,长高,但最后高得出奇,根本无法食用。那又何妨?佩库歇为拥有这么一个庞大怪物而心满意足。

        于是,他准备为栽种甜瓜——他所谓的技术顶峰——而一试身手。

        他在几个装满富含腐殖质的松软沃土的盘子里撒上多个品种的甜瓜种子,然后把盘子放进苗床。他另外支起一张苗床,等前一个苗床暴芽成苗以后,便把长得最漂亮的秧苗移栽到另一个苗床上去,再盖上秧苗培育罩。他遵照优秀果农的告诫,让瓜秧长得高矮不齐,重视每一朵花,听任所有的花都结果,然后在每一个枝干上选留一个果实,摘除别的果实。当甜瓜长到核桃那么大时,他在瓜皮下垫一块板以防止甜瓜接触粪肥而腐烂。他润湿每一个瓜,让它们通风,用手绢抹掉罩子里的雾气;他一见天上出现云彩,就连忙搬来草席加以覆盖。

        夜里,他为瓜地而失眠。甚至多次半夜起床,赤脚穿上靴子,穿一件衬衫就抖抖索索穿过整个园子去把自己床上的被子盖到防雨篷布上。

        罗马甜瓜成熟了。布瓦尔吃第一个便撅嘴皱眉,第二个也不比第一个高明,第三个亦复如是。佩库歇为每一个瓜找出一个借口,到最后一个,他干脆将瓜扔到窗外,宣称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原来,他把不同品种的瓜果蔬菜一株紧挨另一株种在一起,甜瓜同蔬菜混种,肥硕的“葡萄牙瓜”紧邻大个头“蒙古瓜”,而西红柿混杂其间便使这种混乱状态达到了顶峰。结果是可怕的非驴非马,甜瓜带西葫芦味。

        于是,佩库歇移情于花卉。他写信给迪姆舍尔,想得到一批小灌木和种子,他还买了大量的灌木叶腐殖土,这之后便坚定不移地着手干起来。

        然而,他背阴种西番莲,向阳种蝴蝶花,给风信子上粪肥,在百合花的开花期之后浇水;过分的修剪毁了杜鹃花,过浓的胶水刺激了倒挂金钟;还烧坏了一株石榴,因为他把石榴搬到厨房里用火烤。

        在寒冷季节即将来临之际,他用涂了厚厚一层蜡的纸质圆盖保护犬蔷薇,这一来,犬蔷薇看上去就像用一个个棍子支撑在空中的糖饼。

        大丽花的苗木支柱其大无比,从笔直的支柱行列之间可以望见一株日本槐树弯弯曲曲的枝桠,槐树呆在那里一成不变,不死也不往上长。

        不过,既然最稀罕的树木都能在首都的花园里茁壮成长、枝繁叶茂,它们也必定能在沙维尼奥尔获得成功。于是,佩库歇买来印度丁香、中国玫瑰和初具盛名的桉树。他的一切实验都归于失败,每次失败都使他惊得目瞪口呆。

        布瓦尔同他一样困难重重。他俩互相咨询,一位翻开书本递给另一位,在意见分歧时却不知该如何解决。

        比如泥灰石问题,普维推荐,罗雷教程却反对。

        至于生石膏,尽管富兰克林有例在先,瑞耶费尔和瑞果先生却似乎并不积极响应。

        依布瓦尔之见,休耕乃是哥特人的偏见。然而勒克莱尔却记录了休耕不可或缺的实例。加斯帕兰又举出一位里昂人的例子,说他半个世纪以来一直在同一块土地上耕种粮食:这就推翻了轮作制的理论。图尔鼓励耕翻土地而贬低肥料;贝特松则主张既不用肥料也不用犁地!

        为了熟悉天气的预兆,他们根据卢克-豪瓦尔德的分类研究云朵。他们出神地注视着像马鬃一般伸展开去的云、像岛屿的云、像雪山的云;他们还竭力区分雨云和卷云,层云和积云;但在他们还没有找出合适的名字时,云朵已经变换了形状。

        晴雨表欺骗他们,温度计什么情况也提供不了,于是,他们求助于路易十五统治时期都兰一位教士想象出来的办法。把一只水蛭放在一个短颈大口瓶里,一下雨水蛭就往上爬,持续的晴天则呆在瓶底,有暴风雨威胁时,它就焦躁不安。然而天气的变化几乎总和水蛭的行动唱反调。他们便把另外三只水蛭放进瓶里同原来那只呆在一起,结果四只小动物的行动都截然不同。

        思考再三,布瓦尔认识到自己原来搞错了。他的领地要求的是大型耕作,密集耕作,于是,他决定用手头剩下的可支配资金三万法郎作一次冒险。

        他受到佩库歇的鼓动,对肥料产生了狂热的兴趣。他在堆肥坑里堆上了树枝、动物血、肠子、羽毛、以及他能找到的一切东西。他使用比利时溶液、瑞士浸液、碱水、大西洋熏鲱鱼、被海浪冲到岸上可作肥料的海藻、破布片;还弄来鸟粪层,并设法人工制造鸟粪。为把他的耕作原则贯彻到底,他竟不容许别人白白丢失自己的小便,从而取消了小便处。人们把动物死尸搬到他的院子里,他便用来熏自己的土地。田地里到处摆放着切成碎块的腐臭的动物尸体,布瓦尔在一片恶臭中却满心欢喜。他用安放在一辆有活动拦板的两轮载重车上的水泵对准待收割的庄稼喷洒粪尿。见有人显出厌恶的神情,他说:

        “这可是金子呢!这可是金子!”

        他还为没有更多的厩肥而深感遗憾。有些地区拥有储满鸟粪的天然岩洞,那才走运呢!

        油菜子又瘪又小,燕麦实难恭维,小麦有气味,销售情况不妙。还有一件奇事:清除了石子的小岗产量比过去还低。

        他认为还是更新设备为好。于是买了一台“纪尧姆”牌松土耕耘机,一台“瓦尔库尔”牌除草机,一台英国的播种机,一台马蒂厄·德·东巴斯勒发明的摆杆步犁,但赶大车的人对这种步犁竭尽诋毁之能事。

        “你还是学着使用这种犁吧!”

        “那好!您用给我看!”

        布瓦尔尝试着使用给他看,可是自己也给弄糊涂了,农夫们一个劲冷笑。

        他向来无法强制农人听从钟声的指挥。他不停地在他们背后喊叫,从这个地方跑到那个地方,把观察到的事记在小本子上,约一些人谈话,但随即把谈过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脑子里又为工业方面的主意翻腾开了。他决心栽种罂粟并用来制造鸦片,尤其要栽种黄芪,他可以在销售时美其名曰“家用咖啡”。

        为了更快催肥公牛,他半个月给它们放一次血。

        他从不杀猪,而且让猪饱餐咸燕麦,弄得猪舍很快便猪满为患。猪们阻塞院子,撞破围墙,而且咬人。

        大热天,二十五只羊开始转圈子,不久就送命了。

        就在那同一个礼拜,三头公牛也命归黄泉,那是布瓦尔实施静脉切开放血术引来的后果。

        为消灭金龟子幼虫,他凭想象把几只母鸡关进一个带小轮的鸡笼里,由两个人用犁推着走,鸡爪子少不了被弄断。

        他用小橡树叶酿制啤酒,让割麦的人当苹果酒喝。肠胃疾病随即爆发。小孩哭叫,女人们哼哼唧唧,男人则怒不可遏。他们威胁说要全体走人,布瓦尔让步了。

        不过,为了说服别人相信他的饮料无害,他自己当众喝了好几瓶,已经感到不舒服时,他还装出一副诙谐的模样,以掩盖他的疼痛。他甚至让人把他那化学混合液运到自己家里。晚上,他和佩库歇一道享用时,两人都竭力去感受饮料的美味。再说,也不能把它白白扔掉呀。

        布瓦尔的肠绞痛越来越凶猛了,日尔曼女人去找来医生。

        此人举止庄重,额头凸出,治病伊始就吓唬病人。先生得的是氯中毒,罪魁祸首乃是本乡人议论纷纷的自制啤酒。他要求了解啤酒的各种成分,随即以科学的措辞对之进行严厉鞭挞,并再三耸肩。贡献制酒秘方的佩库歇感到备受凌辱。

        尽管对优质小麦进行过有害的石灰水处理,又省去了中耕,而且清除蓟草也并不适时,下一年,布瓦尔的优质小麦仍旧获得了好收成。他凭想象采用荷兰式的克拉普—迈叶制发酵烘干法给麦粒脱水,即是说,一鼓作气砍倒所有的麦子,堆成麦垛,等气体从麦垛散发出来,麦垛就会自动毁坏并置于野外空气的作用之下。到此为止,布瓦尔便无忧无虑地抽身走了。

        第二天,他俩正在用晚餐时,忽听得山毛榉林那边传来咚咚的鼓声。日尔曼女人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但擂鼓的人已经走远了。教堂钟楼的钟几乎立刻猛敲起来。

        布瓦尔和佩库歇突然感到忧虑万分。他们迫切希望了解情况,便站起身来,裸着头朝沙维尼奥尔的方向走去。

        一位老太太从他们身旁走过去,她也一无所知。他们叫住一个小男孩,小孩回答说:

        “我想是火灾!”

        还在擂鼓,钟敲得更响了。他们总算来到村头的房屋前面。食品杂货铺老板在老远就冲他们叫道:

        “是你们那里起火了!”

        佩库歇改成体操步伐跑,他对身旁跑得同样风快的布瓦尔说:

        “一,二!一,二!踏着拍子跑,就像万塞纳森林的猎人那样。”

        他们走的路一直是上坡,坡地挡住了他们的视野。待他们来到邻近小岗的坡顶时,放眼一看,灾祸便进入眼帘。

        在夜晚的寂静中,所有的麦垛在光秃秃的原野上到处燃烧,有如一座座火山。

        大约有三百人围在最大的麦垛旁边。在戴着三色绸巾的镇长福罗先生的指挥下,一些青壮年汉子用杆子和钉耙将垛顶的麦草拨下来,想保存其余的麦子。

        在匆忙中布瓦尔差点撞倒在场的波尔丹太太。后来瞧见他的一个仆役也在那里,便对他骂个不停,指责他没有向他报警。与他的指责恰恰相反,这个仆人因过分积极,先跑到镇公所,随后跑到教堂,最后才跑到先生家,返回时又走了另外一条路。

        布瓦尔急得不知所措。他的仆役们围在他周围抢着说话,而他又禁止大家掀倒麦垛,又恳求大家帮助他,又命人拿水,又要喊消防队来救火。

        “难道我们有消防队!”镇长叫道。

        “那是您的错!”布瓦尔说。

        他发火了,嚷嚷着说了一些很不得体的话;在场的人却赞赏福罗先生的耐心,而福罗先生原本是很粗暴的,他那厚厚的嘴唇和他那像一触即怒的獒犬下巴一般的下颌就说明了这一点。

        燃烧的麦垛热得那么灼人,谁也不能再接近它们了。在毁灭性火苗的吞噬之下,麦草噼噼啪啪地蜷曲着,扭动着,麦粒像铅弹一般抽打着人们的脸。那最大的麦垛随即坍塌到地上,成了一个炽热的大火盆,火星飞溅;一片片闪光的波纹在这个火红的庞然大物上空起伏着,色彩不断变换,时而粉红,时而朱红,有时竟呈凝血一般的红褐色。夜已深沉,刮着风;滚滚的浓烟包围着在场的人。火花不时升腾到漆黑的天际。

        布瓦尔凝视着大火,轻轻地哭泣着。他的眼睛仿佛在他红肿的眼皮底下消失了,痛苦使他的脸也显得更宽。波尔丹太太一边把玩着她那绿色披肩的穗子,一边叫他:“可怜的先生”,并竭力劝慰着他。既然谁都无能为力,就应当迁就既成事实。

        佩库歇没有哭。他脸色苍白,或者不如说惨白,张着嘴,被冷汗濡湿的头发贴在头上。他站在一边,沉浸在深深的思索里。这时,本堂神甫突然出现,他用温存的语气喃喃说道:

        “哦!多么不幸呀,真的!这真使人伤心!请相信我同你们……”

        别的人没有装出任何悲哀的样子。他们微笑着,聊着天,还把手伸到火焰前面。一个老头捡起几根正在燃烧的麦秸点燃自己的烟斗。孩子们跳起舞来。一个淘气的娃娃甚至大声说:这真好玩儿。

        “不错,好极了,是好玩儿!”佩库歇接着他的话茬儿说,他刚听见顽童的话。

        火势渐弱,一堆堆麦秸越来越矮。一个钟头之后就只剩下些灰烬了,原野上呈现出黑色的圆形印迹。到这时大家才开始退场。

        波尔丹太太和热弗罗依教士把布瓦尔和佩库歇一直陪送到他们的住处。

        一路上,波尔丹太太亲切地责备她的邻居太孤僻,教士则对他至今未能结识他的教区之内一位如此高贵的天主教徒而表示惊讶。

        等布瓦尔和佩库歇单独在一起时,他们开始寻找火灾的原因。他们对大家所谓的湿麦草天然着火的论调不予苟同,他们怀疑那是一次报复行动。报复无疑来自古依师傅,也可能是那个捕鼹鼠的人所为。半年前,布瓦尔曾经拒绝他帮忙,甚至在大庭广众面前确认他干的行当极其有害,政府应当明令禁止。自那以后,此人便在周围不怀好意地转来转去。他蓄着长胡子,看上去好吓人,尤其在晚上,当他摇着挂满鼹鼠的长杆出现在河边时。

        火灾损失巨大,为了判断他们如今的处境,佩库歇花了整整一个星期查阅布瓦尔的簿册,他认为那些账目简直是一座“真正的迷宫”。在核对了日记、书信、以及涂满铅笔记号和参照符号的总账之后,他意识到的实际情况如下:没有可供出售的商品,没有可得钱的票据,钱柜里不名一文。资本的赤字高达三万三千法郎。

        布瓦尔绝不愿相信这一切,于是他们算了又算,竟多达二十次。结论始终如一。再如此这般搞农艺,两年之后,他们的财产就将全部付之东流!惟一的补救办法是出卖农庄。

        起码应当咨询一位公证人。但作这样的奔走太艰难了;佩库歇知难而上。

        依马雷斯科先生之见,最好不要登广告。他可以同一些严肃认真的顾客谈谈农庄的事,并且把他们的建议转过来。

        “很好,”布瓦尔说,“我们还来得及。”

        他得马上去找一个佃农,这之后再视情况而定。

        “我们不会比过去更倒霉;只不过被迫节约而已。”

        搞园艺要节约却使佩库歇十分气恼,几天之后,他说:

        “我们应当专门搞果树栽培,不是为找乐趣,而是出于金钱上的考虑。一只梨值三个苏,有时在首都可以卖到五到六个法郎!有些园丁卖杏子就得到两万五千利勿尔的年金收入!在圣彼得堡,冬天一串葡萄卖一个拿破仑金币!这是个了不起的行当,你一定会承认的!而且那能花费什么?无非是精心照料,搞点厩肥,磨磨小剪枝刀!”

        他的一番话使布瓦尔也想人非非,两人立即从书本里找来需要采购的秧苗品名表。在选出他们感觉品质优良的树名之后,他们立即写信给住在悬崖的一位苗木培育人,此人连忙供给他们三百株他无处栽种的树苗。

        他们叫来一位钳工制造苗木支柱,又请来一位五金制品商为支柱加固,木匠还为他们做好了支架。树木的形状是事先画好的。钉在墙上的几根木板条象征金属灯杆;每个花圃的两端都插上木桩,木桩横拉着一根根铁丝;果园里,一些木环显示泥沙的结构;几根圆锥形木棍象征角锥形堆积物。这一来,到他们家的人都以为看见了什么陌生机器的各种零件或什么烟花的骨架。

        树洞挖好之后,他们把所有的树苗根的根尖无论好坏全部砍掉,然后将树苗放进堆肥里。半年之后,树苗无一存活。于是又向苗木培育人重新定货,树苗重新栽到更深的树洞里。然而,雨水将泥土泡松以后,嫁接处自动埋进土里,树木也就互相分开了。

        春天到了,佩库歇开始修剪梨树,他既不砍掉直立枝,又很珍惜短果枝,而且坚持将本应成单干形的“公爵夫人”压下去,使其成直角倾斜,结果弄断了果树。他干脆不分青红皂白把它们一律砍掉或拔除。至于桃树,他搞混了上部、下部和次下部。空处和实处都在不应出现的地方出现,根本不可能将贴墙的果树修剪成完美的长方形:其中六个树枝在左边,六个树枝在右边,两个主枝突出在中间,构成漂亮的鱼脊模样。

        布瓦尔千方百计引导杏树的成长,杏树们却不听他指挥,他便齐根把它们砍掉:没有一株再长出新芽。他在樱桃树上留下了刀伤,伤处竟流出了树胶。

        他们一开始剪枝剪得很长,这就灭绝了基干的芽眼;后来又剪得很短,这又造成了徒长枝。他们往往犹豫不决,不知如何区分枝蕾和花蕾。见果树开了花他们很高兴,但意识到错误之后又四成摘去三成,以补养剩下的花朵。

        他们无时无刻不在谈论树液、形成层、绑缚树枝、中断生长、摘除赘芽。他们造了一个苗木花名册放在镜框里,镜框摆在饭厅的中央,一株苗一个号,每一个号都另写在一小块木头上,木牌放在园子里那同一棵树的树脚下。

        他们黎明即起,腰上挂着工具,一直工作到夜里。在春寒料峭的清晨,布瓦尔在长工作服下面仍然穿着毛衣,佩库歇则在旧礼服上加一件粗麻布衣,人们顺着他们家的篱笆走过时,常听见他们在晨雾中咳嗽。

        佩库歇有时从衣兜里取出他的教科书,站在那里学习一段,铁锹放在身边,那姿势令人想起书本卷首插画中园丁的模样。这种相似竟使他得意非凡。他为此对作者格外敬重。

        布瓦尔一直站在高高的梯子上工作,梯子放在角锥形堆积物旁边。一天,他突然感到一阵晕眩,不敢下梯子,便大叫着让佩库歇前来救他。

        梨树终于挂了果,果园里的李树也长出了李子。为了赶走雀鸟,他们不惜采用别人推荐的一切手段。然而,一个个镜片照得人目眩,风车的响板又老在夜里吵醒他们,麻雀竟栖息在稻草人头上。他们制作了第二个假人,甚至第三个,连变换稻草人的服装也白费心机。

        不过他们仍然可望得到一些水果。佩库歇刚把记录交给布瓦尔,突然电闪雷鸣,大雨滂沱。飓风一阵阵刮得贴墙果树行列的树梢东摇西晃,苗木支架一个接一个被掀倒,倒霉的纺锤形梨树摆来摆去,互相撞击着它们的梨儿。

        佩库歇忽遭暴雨,连忙躲进园子里的小茅屋。布瓦尔则呆在厨房里。他们眼看着碎木片,树枝和石板瓦片在空中乱飞;与此同时,在离当地十法里远的海边,水手们的妻子凝望着大海,眼神之温柔,内心之焦虑,难以名状。不久,支架和贴墙果树的护栏木棍连同栅栏突然一古脑儿坍塌在花圃上。

        他俩前去察看时,那是怎样一幅图景呀!樱桃和李子覆盖着草地,夹杂其中的雹子正在融化。“帕斯科尔玛”已经掉光,“贝西维特兰”也不例外,“若尔多尼凯旋果”亦复如是。苹果树上勉强留下了“好爸爸”和十二个“维纳斯乳头”;所有成熟的桃子都滚进了连根拔起的黄杨树林边的一个个水洼。

        晚餐,他们吃得很少,饭后,佩库歇语气柔和地说:

        “我们最好去看看农庄有没有出事,好吗?”

        “唔!去再发现一些悲伤的话题!”

        “也许吧!因为我们从来就不是幸运儿!”

        他俩一下子抱怨开了,怨上帝,怨大自然。

        布瓦尔一只胳膊肘放在桌上,嘴里咕咕哝哝。因为痛楚还没有消散,他不禁忆起了昔日的农业宏图,尤其是淀粉制造业和新型奶酪制造业。

        佩库歇喘着粗气,他一撮一撮往鼻孔里送鼻烟,心里却在盘算,倘若命运有意,他现时现刻就可以成为某个农业团体的会员,他会在农业展览会上出尽风头,还会在报纸上扬名。

        布瓦尔用透着伤感的眼神左顾右盼。

        “的确!我真想摆脱这一切,咱们到别处去安家!”

        “随你的便,”佩库歇说。

        不一会儿,他又说:

        “写书的人叮嘱我们取消直接灌溉,这一来,植物的汁液就受到阻碍,树木就必然受罪。树为了自身健康成长就必然不挂果。相反,从没有修剪过也没有熏过的果树倒结了果,果比较小,不错,但味道更好。我倒愿意谁对此作出解释!不仅每个品种要求特殊的料理,每一棵树也应根据气候、温度和一大堆条件,受到不同的照顾!规则在哪里?我们怎样希望得到些成功或收益?”

        布瓦尔回答他:

        “你在加斯帕兰的书里会看到,收益不可能超过投资的百分之十。所以,最好把资金存到银行里。十五年后,利滚利,可以得到双倍的钱,还不必糟蹋身体。”

        佩库歇埋下头。

        “果树栽培学可能在吹牛!”

        “农艺学也不例外!”布瓦尔说。

        他们接着又责备自己野心太大,并决心从今以后既要省力也要省钱。果园里时不时剪剪枝就够了。干脆废除贴墙果树的护栏,死去的树或倒了的树也不用补上;但很快会出现极难看的空隙,除非把还站立在那里的树都砍掉。该怎么办?

        佩库歇利用他一箱子数学书画了好几幅详图。布瓦尔也在旁边出主意,但没有得到任何令人满意的结果。幸亏在图书馆找到了一本布瓦塔尔撰写的名叫《花园建筑师》的书。

        作者把花园划分成各种各样的类型。首先是感伤型和浪漫型,此类花园最引人注目之处是不凋花植物、断壁残垣、坟墓和一个“向圣母还愿的牌子,标志出一位贵人被谋杀的地点”。恐怖型花园由悬空的岩石、撞碎的树木、焚毁的小屋组成;异域型花园里种着秘鲁仙影掌,“使人回想起某位移民或某位旅行者”。庄严型花园应当像埃尔莫侬镇那样有一座歌颂哲学的庙宇。方尖碑和凯旋门显示雄伟型花园的特征;青苔和岩洞是神秘型花园的标志;遐想型花园则对湖水情有独钟。甚至有荒诞型花园,此类花园最漂亮的典型就是昔日符腾堡的一座花园,因为在那里可以接连遇到一只野猪、一位隐士、几座坟墓,还有一只自动离岸的小船,把你送到一间闺房里,当你在长沙发上小憩时,喷水池的水会洒到你身上。

        这美不胜收的天地使布瓦尔和佩库歇眼花缭乱了。他们认为荒诞型花园似乎专为王公们所设。哲学庙宇占地过多;还愿牌毫无意义,因为没有谋杀犯;移殖民和旅行家只好作罢,因为美洲植物太昂贵。不过,岩石有可能弄到,还有撞碎的树、不凋花植物和青苔。他俩的积极性越来越高,经过多次摸索,他们在一个仆役的帮助下,终于用微不足道的钱构筑了一座在全省独一无二的宅院。

        千金榆绿篱在好几处对外敞开,使小树林见到了阳光,树林中间穿插着一条条迷宫式的曲径。他们想在贴近果树的山墙上开一道拱门,在拱门下可以看到远景。但山墙的盖顶悬空,支撑不住,结果造成一个大缺口,地上摆着坍塌下来的砖瓦。

        他们牺牲了芦笋地,用来建造一座伊特鲁立亚式的纪念性坟墓,即是说一座四边形的黑石膏坟墓,六尺高,看上去像一座狗舍。四株雪松围着这座纪念碑式的建筑,上面还将放一个骨灰盒并刻上铭文。

        在菜园的另一部分,一座里亚尔托式小桥横跨水池,水池周边镶嵌着珠蚌的蚌壳。土地吸水,那又何妨!总有一天会形成粘土的底,将水留住。

        他们利用彩色玻璃将小茅屋改造成了乡间小舍。

        在诺曼底式葡萄棚顶端,六株剪得方方正正的大树支撑起一个白铁大罩,罩的四角翘起,这一切标志着一座中国宝塔。

        他们曾去奥恩河河岸挑选一些花岗石,随即将花岗石捣碎,编上号,亲自装上大车运回来。他们用水泥把小块的石头重叠粘在一起,不一会在草坪中央就竖起一座悬崖,活像一个巨大的土豆。

        这一切之外,要达到完美

ails>的和谐似乎还缺少点什么。他们便把千金榆绿篱道上最大的一棵椴树砍倒(再说,那里的树四分之三都已死亡),让椴树横躺在园子里:得让别人一看就以为树是激流冲过来的,或是雷电击倒的。

        活儿干完后,站在远处台阶上的布瓦尔叫道:

        “到这里来!这里看得更清楚!”

        “更清楚……”有声音在空中应道。

        佩库歇回答:

        “我就去!”

        “就去!”

        “嘿,有回声!”

        “回声!”

        在这之前,椴树妨碍园子里产生回音,现在,谷仓对面的宝塔和高过绿篱的谷仓山墙都有利于形成回声。

        为了试验回声,他们叫一些玩笑话消遣;布瓦尔甚至吼出一些放荡的下流话。

        布瓦尔还借口出门收钱,好几次去了悬崖,他回家时总带着几个小包,并直接放进自己的五斗橱。佩库歇有一天清晨出门去了布雷特镇,很晚才回到家里,还直接把手上的篮子藏在床下。

        第二天,布瓦尔醒来时大吃一惊。在花园的大甬道上,前面两株紫杉昨晚还是球形的,今天却变成了孔雀形。一个角状物和两个瓷纽扣表示鸟嘴和眼睛。佩库歇黎明即起,因为他生怕被人发现,他是按照迪姆舍尔寄来的教科书附录修剪这两棵紫杉树的。

        这半年来,在两株孔雀形紫杉后面的那些树木都已修剪成了多少有点像金字塔、立方体、圆柱体、鹿或太师椅的模样,但没有一株可以同这两株孔雀形树媲美。布瓦尔对此赞不绝口。

        他借口忘记了他的铁锹,把佩库歇拽到迷宫般的曲径间,因为他利用同伴不在的时刻也做了一件堪称壮丽的事。

        面对田野的大门涂了一层石膏,上面整齐地排列着五百只烟斗,代表阿卜德·埃尔·卡代尔、黑人、裸体女人、马脚和骷髅。

        “你明白我的急迫心情了吧?”

        “我料到了!”

        激动中,他俩拥抱在一起。

        和别的艺术家一样,他们也需要掌声。于是,布瓦尔考虑举行一次晚宴。

        “当心!”佩库歇说,“你马上就要在招待会上露头角了。那可是个无底洞!”

        事情却仍然决定下来。

        他俩在此地安家以后,一直坚持离群索居。出于结识他们的愿望,所有的人都接受了邀请,只有法威日伯爵因商务被召请到首都,不能参加。主人不得已而接受了伯爵的管事于雷尔先生。

        客栈老板贝尔冉勃昔日在里西厄地方当过厨房领班师傅,他准备为晚宴烹调几样菜肴。他还举荐了一个跑堂的。日尔曼女人则征用了管鸡舍的姑娘。波尔丹太太的丫环玛丽亚娜也要来帮忙。钟敲四点,栅栏门就大开了,两位主人焦急地等待着客人。

        于雷尔在山毛榉树下停下来整理自己的礼服。随后走过来的是本堂神甫,穿一身崭新的教士长袍;不一会,身穿法兰绒背心的福罗先生到达。医生挽着他的妻子,他的太太撑着阳伞,走路十分困难。一束玫瑰色丝带在这二位身后摇晃:原来是波尔丹太太的便帽在晃来晃去,她穿了一身亮丽的闪色丝绸长裙。她的金表链轻拍着她的胸脯,好几个戒指在她那戴黑色独指手套的手上闪闪发光。最后出现的是公证人,他头戴巴拿马草帽,眼挂夹鼻眼镜,因为司法助理人员的身分并不能遏制他身上社交人士的风采。

        客厅地板打了蜡,滑得站不住人。顺墙摆放着八把乌德勒支安乐椅;一张圆桌放在屋子中央,上面摆着饮料箱。壁炉上方挂着布瓦尔老爹的肖像。背光的黯淡色调使肖像嘴歪眼斜,少许霉点更加强了他有颊髯的错觉。客人们觉得父子俩很相像,波尔丹太太凝视着布瓦尔补充说,老爷子准是个漂亮男人。

        等了一个钟头,佩库歇宣布大家可以进餐厅了。

        白布红边的窗帘跟客厅的窗帘一样全部被拉上了,阳光透过白布射在护壁镶板上呈金黄色,镶板上惟一的装饰是一只晴雨表。

        布瓦尔将两位女士安置在自己身边;佩库歇的左边坐的是镇长,右边是本堂神甫。大家开始吃牡蛎,但个个都有淤泥味。布瓦尔感到抱歉,一再说对不起;佩库歇则起身去厨房对贝尔冉勃发了一通脾气。

        菜肴的头一部分由菱鲆鱼、香菇馅酥饼和鸽肉泥组成,这段时间,桌上谈论的是制作苹果酒的方法。

        这之后大家谈起菜肴好消化和不好消化的问题。医生自然而然受到咨询。他总抱着怀疑态度判断事物,俨如一个看透了科学而又容不得别人反驳分毫的人。

        上牛腰肉的同时又上了勃艮第葡萄酒。酒却是混浊的。布瓦尔将这个事故归罪于涮瓶不到家,于是请大家品尝另外三种酒,但仍然不比头一种成功。他又给大家斟圣朱里安酒,酒的存放时间显然过短,客人们都默不作声了。于雷尔不停地微笑;跑堂小伙子沉重的脚步声在石板地上发出回响。

        沃考贝依大夫的太太长得矮胖结实,看上去惯于咕咕哝哝(架不住她正接近临产期呢),在饭桌上却始终一声不吭。布瓦尔不知如何同她攀谈,便对她说起康城的戏剧。

        “我妻子从不看戏,”医生搭腔道。

        公证人马雷斯科家住巴黎时只去意大利人剧院看戏。

        “我呢,”布瓦尔说,“我有时倒去滑稽剧院的正厅看闹剧。”

        福罗问波尔丹太太是否喜欢闹剧。

        “那得看是哪一类闹剧,”她说。

        镇长调侃她,她便对玩笑话进行反击。她随后又谈了谈醋渍黄瓜的制作方法。再说,她操持家务的才能也蜚声全镇,她家的小农庄被她管理得井井有条。

        福罗招呼布瓦尔问道:

        “您真有意卖掉您的农庄?”

        “上帝,到目前为止我还不知道……”

        “怎么!连厄卡尔那片土地都要卖?”公正人接上话茬说,“波尔丹太太,这可是您中意的地方。”

        寡妇撒娇似地说:

        “布瓦尔先生可能希望过高。”

        “也许可以动之以情呢。”

        “我可不作这种尝试!”

        “嗨!要是您拥抱他呢?”

        “那咱们就试试看!”布瓦尔说。

        在大家的掌声中,他竟吻了波尔丹太太的双颊。

        有人几乎立即打开了香槟酒瓶,砰的一声使欢快的气氛更加浓郁。在佩库歇的示意下,窗帘忽地拉开,园子出现在眼前。

        暮色中,园子看上去有几分吓人。悬崖像山一般占据了草坪;坟墓在菠菜地的中央形成偌大的一个立方体;威尼斯桥在四季豆上方画了一道弧线;桥的那边,小破屋呈现出黑黢黢的一团,因为他们焚毁了小屋的草顶使它更具诗意。修剪成鹿或太师椅形状的紫杉一棵接一棵,直到被雷劈过的大树,那株椴树横躺在千金榆绿篱和紫藤架之间,就在那个地段,西红柿有如垂吊的钟乳石。向日葵的黄色圆盘随处可见。漆成红色的中国宝塔俯临葡萄棚,有如一座灯塔。阳光照射在孔雀嘴喙上,嘴喙发出火红的反光;篱笆的木板已被拆除,篱笆外平淡无奇的原野一直伸展到天边。

        见客人们那么吃惊,布瓦尔和佩库歇感到欢欣鼓舞。

        波尔丹太太对孔雀树倍加赞赏,然而,坟墓却令人费解,焚烧了屋顶的小屋和毁坏的墙垣亦复如是。随后,大家轮流走过小桥。为了填满水池,布瓦尔和佩库歇花了一个上午运水。但水从砌得并不严实的石头缝间流走了,石头又被淤泥盖住。

        大家一边散步,一边冒昧提出些批评:

        “我要是您,我会这么干。”“青豌豆长得迟了些。”“坦白说,这个角落不干净。”“果树长成这样的个头,您永远得不到水果。”

        布瓦尔不得不回答说他根本不在乎水果。

        见大家正顺着千金榆绿篱走过去,布瓦尔露出狡黠的神气,说:

        “噢!我们打扰了一位女士,请千万恕罪!”

        没有人给这个玩笑凑趣,因为谁都知道那里有一座女人石膏雕像。

        在迷宫里绕了许多弯子,终于来到粘贴烟斗的大门前。大家用惊呆了的眼色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布瓦尔留心观察着客人们的面部表情,迫切希望知道他们的意见:

        “你们认为怎么样?”

        波尔丹太太大笑起来。所有的人都步其后尘。本堂神甫先生低声咯咯笑;于雷尔笑得咳嗽不止;大夫笑得流出了眼泪;他的妻子因大笑而出现了神经性痉挛。福罗是个毫无顾忌的人,他叭的一声摘下阿卜德·埃尔·卡代尔烟斗,并装进自己的衣兜聊作纪念。

        客人们走出绿篱时,布瓦尔想用回声惊倒他们,便扯开嗓子大叫:

        “仆役!女士们!”

        什么也没有!听不见回声。那是修葺谷仓造成的后果:山墙和仓顶都推倒了。

        咖啡摆在葡萄棚上,先生们正准备玩一场滚球戏,却突然看见对面篱笆外站着一个男人往里瞧着他们。

        人很瘦,也晒得很黑,穿一条褴褛不堪的红色裤子,一件蓝上衣,没有衬衫,黑胡子剪得像毛刷;他说话发音清晰,声音却有些嘶哑:

        “给我一杯酒!”

        镇长和热弗罗依教士立即认出了他。那是沙维尼奥尔昔日的一位细木工。

        “喂,高尔居,走开,”福罗先生说,“可不能求人施舍。”

        “我!求人施舍!”这人嚷道,他被惹恼了。“我在非洲打了七年仗。我刚恢复健康从医院出来。没有活干!难道要让我杀人不成?他妈的!”

        他的怒气随即自动消解。于是双手叉腰,注视着这些有产者,神情忧郁而又透着嘲弄。夜间站岗的疲劳、苦艾酒、热病,整个苦难而放荡的生存状态都在他那混浊的眼睛里显露出来。他那苍白的嘴唇不停地颤抖着,使他露出了牙龈。晚霞染红了广阔的天空,他全身沐浴在血色的微光里;他赖着不走的执拗劲引起了某种恐慌。

        为了有个了结,布瓦尔去找来瓶底的酒。流浪汉贪婪地喝完之后,指手划脚地消失在燕麦地里。

        后来大家责备布瓦尔。这样的好意只能对混乱推波助澜。为花园的不成功而恼怒的布瓦尔开始为人民辩护;于是,所有的人都争先恐后地嚷嚷起来。

        福罗颂扬政府,于雷尔观察世界只看地产。热弗罗依教士抱怨人们不保护宗教,佩库歇攻击税收。

        波尔丹太太时不时叫上两声:

        “我吗,首先,我恨共和国!”

        而医生却宣称拥护进步:

        “因为,先生们,说到底,我们还是需要改革。”

        “这倒可能!”福罗回答他说,“但一切改革思想都对商业活动有害。”

        “我根本瞧不起商业活动!”佩库歇嚷道。

        沃考贝依接着说:

        “起码该给我们增加一些合法权利!”

        布瓦尔可并不满足于此。

        “这就是您的意见?”医生又说,“人家可在打量您!晚安!愿您的池塘一片汪洋供您航行!”

        过一会,福罗先生说:

        “我也该走了。”

        他指着他衣兜里的阿卜德—埃尔—卡代尔:

        “如果我需要另一个,我再回来。”

        本堂神甫在离开前畏畏缩缩地告诉佩库歇,说他认为模拟坟墓放在菜圃中央不合适。于雷尔告辞时向在座的人深深鞠了一躬,马雷斯科先生用了餐后点心才离开。

        波尔丹太太又详谈了醋渍小黄瓜的制作方法,还答应提供另一个烧酒渍李子的配方,随后又去花园的大甬道上走了三个来回。在经过横躺着的椴树时,她的长裙下摆被挂住了,他们听见她喃喃说:

        “上帝!这样放树该多蠢!”

        直到午夜,晚宴的两位东道主才在葡萄架下抒发他们不满的感受。

        当然,在晚宴当中,有时还可以再给他们上一些小东西,不过,客人们已经狼吞虎咽酒足饭饱了,这说明饭菜不算太糟。然而园子却引来那么多带贬意的话,那都出于他们最卑劣的嫉妒心;两人越说越来气:

        “噢!池塘缺水!耐心等着吧,总有一天,你们在那里连天鹅和鱼也能见到!”

        “他们差点没注意到宝塔!”

        “硬说废墟不清洁,这看法再愚蠢不过!”

        “还说坟墓不合适!凭什么说不合适?难道人们无权在自己的领地造一个坟墓?我还想让人把我埋在里头呢!”

        “别讲这种话!”佩库歇说。

        他们接着对参加晚宴的客人作一番回顾。

        “我觉得大夫看上去像个装腔作势的怪人!”

        “你注意到马雷斯科在肖像前冷笑吗?”

        “镇长是怎样一个不懂人情世故的人呀!见鬼!到别人家吃晚饭总该尊重别人的古玩吧。”

        “波尔丹太太怎样?”布瓦尔问。

        “嘿!那是个耍小阴谋的女人!别烦我了。”

        他俩对全世界都失去了兴趣,于是,决定今后只在家里过日子,只为他们自己而生活。

        有好多天他们都呆在地窖里清除瓶子的水垢,而且把所有的家具都重新漆了一遍,还给每间房子的地板打了蜡。每天晚上,他们望着燃烧的木头谈论最优良的取暖系统。

        为了节约,他俩亲自熏火腿,亲自把肥皂水浇在待洗的衣服上。日尔曼女人被他们烦扰得直耸肩膀。在制作果酱的季节,她发火了,他俩便去面包作坊安营扎寨。

        那里原来是一个洗濯间,在柴捆下边有一个凿得很漂亮的石槽,石槽对他们的计划十分有用,原来他们正野心勃勃想制作罐头呢。

        十四个短颈大口瓶里盛满西红柿和青豌豆;他们用生石灰和奶酪把瓶口封起来,在瓶边贴上布条,然后把所有的瓶子放进开水里。开水蒸发了,他们倒进去一些冷水;温差立即使玻璃瓶爆炸。只有三只瓶幸免于难。

        他们随即买了一些沙丁鱼旧罐头盒,放进一些小牛犊排骨,然后放到锅里隔水炖。取出来时罐头胀圆了,活像皮球,不过冷却后全都会再瘪下去。为了继续作实验,他们用别的罐头盒盛满鸡蛋、菊苣、螯虾、一份水手鱼,甚至盛了一碗菜汤!他们竟庆幸自己像阿佩尔先生那样“留住了季节”:据佩库歇说,像这样的发明让征服者的丰功伟绩也大为逊色。

        他们改进了波尔丹太太提供的印度洋岛国糖醋泡菜的配方,用胡椒调醋;他们制作的烧酒李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们还通过浸泡工艺获得了覆盆子果酒和苦艾酒。他们把蜂蜜和当归放进巴廖尔木桶,想制作西班牙马拉加麝香葡萄酒;他们甚至着手调制香槟酒!夏布里白葡萄酒搀上酿酒果汁竟自动炸开了,他们再也不怀疑自己会成功。

        他们的研究领域不断扩展,终于怀疑所有的食品制造商都有欺诈行为。

        他们在面包的颜色上找面包商的碴儿。他们确认食品杂货商的巧克力是假冒伪劣产品,遂成了这个老板的敌人。他们又前往悬崖,声称要买枣糊止咳剂,并在药店老板的眼皮底下让枣糊接受水的检验。枣糊呈猪肥肉样的黄色,这充分证明里面有明胶。

        这一次胜利使他们踌躇满志,随即从一个破产的烧酒酿制商手里买下他的设备,又忙不迭地去光顾商行,买了漏斗、桶、筛滤器、撇沫子用的漏勺、漏斗状滤袋、天平,还不算一个装煤球的木钵、一台荷兰球形干酪蒸馏器,而这台蒸馏器又要求一台反射炉和烟囱通风罩。

        他们学习如何净化白糖和各种各样的浓缩糖浆,如熬到表面起大泡和起小泡的糖,整个鼓起来的糖,膨胀起来的糖,鼻涕色糖,酱色焦糖,但在制作过程中蒸馏器用晚了;他们便着手精制利口酒,从茴香酒开始,然而出来的液体老带着固体的物质,那些物质要不然就粘在锅底;还有几次他们竟弄错了剂量。在他们周围,一个个大铜盆闪闪发光,长颈甑伸出它们的尖嘴,有柄砂锅挂在墙上。他们往往一个在桌上挑拣草本植物,另一个用挂起来的木钵摇煤球;他俩有时搅动大勺,有时品尝混合液。

        布瓦尔汗流浃背,只穿一件衬衫,背带太短,常把裤子提到心窝。他像雀鸟一般丢三落四,不是忘了给蒸馏釜加膜片,就是把火烧得太旺。

        佩库歇穿一件带袖子的儿童罩衫式的长工作服,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口中念念有词,作着计算。他俩相互把对方看作正在从事有益事业的极认真的人。

        最后他们竟梦想制作一种技压群芳的稀奶油。他们要像制作德国茴香酒那样,给这种奶油加一些芫荽汁,像制作马拉斯加酸樱桃酒那样加进一些德国樱桃酒,还要模仿沙尔特勒酒,加进一些香料,模仿健胃酒,加进一些黄葵汁,模仿克朗邦布利酒,放一些香芦苇汁;还要用檀香木把奶油染成红色。投放市场时该给这种奶油取个什么名字呢?必须有一个好记而又希奇的名字。琢磨了好久,他们最后决定给它命名为“布瓦丽娜”。

        临近秋末时,短颈大口罐头瓶里出现了一些黑点。西红柿和青豌豆发霉了。问题出在密封的质量上。这一来,他俩又为密封问题伤透了脑筋。想试验新方法又缺钱。农庄像蛀虫一般在蛀他们。

        有些佃农曾多次毛遂自荐,但布瓦尔却不愿意出租农庄。如今是他的首席小伙计按照他的指令种地,此人省钱省到了危险的程度;结果收成渐渐减少,一切都濒于破产。他们俩正在谈论他们的狼狈处境时,古依师傅走进了实验室,他的女人陪着他,畏畏缩缩地站在他身后。

        这片土地接受了各种方式的耕作,所以地力有所改善,他此次前来是为了重新租种农庄的耕地。但接着又把农庄贬低一番:尽管他们累死累活地干,收益也得碰运气;总而言之,如果说他还想租种这片土地,那是出于他对故乡的热爱,出于对如此善良的主人们的眷恋。主人异常冷淡地把他打发走了。当天晚上他又回来纠缠。

        佩库歇训斥了布瓦尔;他们眼看要让步了,古依却又要求减少地租。见主人们提高嗓门,古依便牛一般地叫着说话;他请仁慈的上帝作证,还列举他的困难,吹嘘他的功劳。他们责令他说出他的出价时,他不回答,却低下了头。于是,膝盖上放一个大篮子坐在门边的古依大娘又老调重弹,抗议开了,像只受伤的母鸡似的尖声尖气瞎嚷嚷。

        地租最后决定为一年三千法郎,比原来的租金少三分之一。

        谈判过程中,古依师傅又建议买他们的设备,于是又开始了对话。

        给所有物件估价延续了半个月,弄得布瓦尔筋疲力尽。他最后竟以低得可笑的价格放弃了一切,价格之微不足道,连古依乍一听都睁大了眼睛,他连忙拍拍主人的手嚷道:“一言为定。”

        事情敲定之后,两位主人入乡随俗,在家里请佃农随便嘬一顿。佩库歇开了一瓶他们制作的马拉加麝香葡萄酒,这样做与其说出于慷慨,不如说想得到恭维。

        种地人却露出厌恶的神气,说:

        “这酒倒像甘草糖浆。”

        他的女人则“为了不想再喝”而要求来一杯烧酒。

        一件更为严重的事又让两位朋友操上心了!“布瓦丽娜”的各种成分终于聚在了一起。

        此前他们把一切作料都装进蒸馏釜里,加上酒精后,点燃火便开始等待。在这期间,佩库歇一直因马拉加麝香葡萄酒没有得到好评而痛苦万分,他从五斗橱里取出所有的白铁罐头,打开第一个的盖子,又开第二个,第三个。他怒不可遏地扔掉所有的罐子,招呼布瓦尔过来。

        布瓦尔关上蛇形管的龙头便奔食品罐头间而来。彻头彻尾的幻灭!小牛肉片像发酵起泡的鞋底;泥浆一般的液体代替了螯虾;水手鱼已经认不出来;菜汤上长了蘑菇!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臭味熏着实验室。

        忽然响起了炮弹爆炸声,蒸馏器炸成二十片直飞天花板,炸裂了铁锅,炸瘪了漏勺,炸碎了玻璃杯;煤块撒满一地,煤炉也散了架。翌日,日尔曼女人在院子里发现了一把刮刀。

        原来是蒸汽的冲力毁坏了蒸馏器,关键的毛病是他们用螺栓把蒸馏釜和罩子死死地连在了一起。

        佩库歇闻声连忙蹲到酿酒槽后边,布瓦尔晕倒似的跌坐在凳子上。整整十分钟,他俩吓得面色苍白,在玻璃陶瓷碎片之间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丝毫不敢妄动。待他们恢复说话能力时,他们不禁寻思,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如此多的不幸,尤其是最后这次不幸?结果却不得要领,只明白他俩险些丧命。佩库歇用这句话作了结论说:

        “或许因为我们不懂化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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