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一说:
“妈妈,味契儿怪声怪气地叫唤哪。”
咪契儿是乘松家养的一只花毛母猫,它发出一个音节的嘹亮的声音,异乎寻常。动作也慌慌张张,把身子东蹭蹭,西蹭蹭,还满地打滚儿。
“真讨厌,好象进入发情期了。”
母亲弓枝皱起眉头来。可不是嘛,从门外也传来了公猫求爱的叫声。
小学五年级的幸一问道:
“什么叫发——情——期呀?”
“指的是猫要结婚啦。”
“咦?可是咪契儿生下来还不到一年哪。”
幸一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猫结婚结得早。喏,这是小孩该睡觉的时候了。明天又不是星期日,快去睡吧。”
母亲这么一说,幸一勉勉强强钻进了被窝,然而咪契儿和外面公猫的叫声吵得他睡不着。两只猫都叫得热情哀切,但幸一觉得,那只坏猫是来诱骗咪契儿的。
他认为,咪契儿一到外面去就会给拐走。尽管已经躺在被窝里,他还在担心坏猫会不会从什么洞里入侵。他焦虑得睡不着觉,恨不得再去查看一遍。
幸一再一次溜下床去。他蹑手蹑脚地,因为给母亲发现了就会挨说,母亲大概在饭厅里,边看电视边等待父亲回家。幸一的父亲最近工作繁忙,每天深夜才回来。
咪契儿好象蹲在门厅里,和门外的公猫相互叫春呢。幸一喊它,它连睬都不睬。比起主人来,这个时期它更依恋的是公猫。
幸一想把咪契儿关进壁橱。这样做,似乎有点可怜,但总比被坏猫拐走要安全。
“咪契儿,过来。”
幸一刚这么一喊,从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他吃了一惊。接着就听见了把钥匙插进门的声音。多半是父亲回来了。父亲怕吵醒母亲,总是用自己那把钥匙开门。
“哎呀,别开!”
说时迟,那时快,咪契儿早巳从刚打开的门缝儿里哧溜出去了。
“咪契儿,回来!回来呀!”
幸一这么吆唤着,但咪契儿已经蹿到门外去了。
“怎么,是咪契儿呀。抽冷子往外一蹦,吓了我一跳。”
父亲在门厅里惊愕地说。幸一还穿着那身睡衣,甚至也没眼父亲招呼一声“您回来了”,就从父亲身边擦过去,追赶咪契儿。
“幸一!喂,到哪儿去?”
父亲从背后喊他,但他来不及回答了。非得赶快逮住咪契儿不可,否则它就会给坏猫带走了。
幸一光着脚,拼命地追踪咪契儿。咪契儿沿着幸一家所在的那条巷子,蹿到公路上。公猫从公路对面呼唤它。咪契儿听见幸一的声音,仿辨一度停下了脚步,但公猫这么一呼唤,它便横穿过公路。
“咪契儿!回来呀!”
幸一从猫背后一个箭步蹿过去。刚好一辆小轿车从这里经过。双方的运气都不好。公路朝左边拐了个弯,而幸一又是从左边蓦地冲上公路的。一方面也是因为夜间的公路空荡荡的关系,车子尽情地加快了速度,就象要把白天交通堵塞所耽误的时间一下子夺回来似的。
彼此都无从躲闪。
随着车胎的一声哀叫,钢铁与肉体便毫无缓冲余地地相互接触了,发出疹人的声音。
少年的身子被挑到车顶上,随即滑落下来,狠狠地砸在坚硬的柏油马路上。
横在地上的少年的身子活象是浸泡在鲜血里的抹布。夜色朦胧中可以看出,黑油般的一滩血转瞬之间蔓延开来。
小轿车一度停住了。司机下车来察看了一番。可能是被少年那副不可救药的样子吓坏了,于是窜回车内,把车开得比出事故之前还要快,逃之夭夭。随后父亲才赶来。他发觉情况已经无可挽救了,就呻吟了一声“幸一”,象瘫子一样蜷缩在亲生儿子的尸体旁。
很不凑巧,一个目击者都没有。尸体旁发出了猫叫声。咪契儿这个祸根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一个劲儿地往再也不会说话了的主人身上蹭啊蹭的。
急救车不久就开了,然而又照原样驰了回去。急救车是不管运死人的。幸一因颅内以及胸腹腔内脏损伤,几乎是当场死亡的。
至于加害者呢,原来是个二十一岁的青年。他—度逃离现场,但半路上又害怕了,便到附近的警察署去自首。
加害者是出事后不久就从现场径直前来自首的,所以仅只被处以因工作失误造成死亡。事故发生后,加害者首先得采取三个措施:一、救护被害者。二、防止继续发生事故。三、报告警察。
在这次的车祸中,一,被害者已死亡;无从救护。二、幸而不曾继续发生事故。三,加害者尽管一度逃走,但随后又去报告了。
而且被害者是突然蹿上能见度很低的拐弯处的,那里并不是夜间人行横道,据认为也有过失,所以加害者仅被处以一年六个月的徒刑,缓期二年执行。
五月二十七日上午六点钟左右,在涩谷区原八千代町的原八千代高级公寓院内,一个送报的少年发现了那里的居住者之一美川光弘的尸体。
警察到现场来做了调查。美川是全身强烈地摔伤致死的。那是座八层公寓,屋顶平台的栅栏有着摩擦的痕迹,据认为,他是跨过栅栏跳楼自杀的。
美川一度在一家大电视台的连续剧中扮演副角,劲头十足;但据说最近没派上好角色,停滞不前。风传模特儿面川真帆与他有交往,她也说美川有点神经衰弱的症侯。
重金在电视节目中看到美川跳楼自杀的消息,不禁哑然。去年夏天美川曾在小涌园对继承了巨额遗产的藏方江梨子的红运表示羡慕,他身上丝毫也没有令人联想到自杀的阴影。
说起来,美川野心勃勃,一个劲儿向上爬,是与自杀最不沾边儿的那种类型的人。他生前曾在小涌园旅馆的休息室讲过这样一档子事。
他说,有一次他在新宿等情侣车,和站员吵了一架。问他为什么?原来是这么回事:他很不凑巧,没买上对号入座的票,所以就在站台上排队等退票。站员说只有五张退票,排在后面的人再等也是白搭。他排在第七,八位,所以就离开了队伍。可是他刚一走开,就又有了十来张退票。倘若他坚持排下去,本来是可以从从容容地拿到票的。因此他发脾气说,站员不该多嘴。
“但是,那不过是游览的票,倒也罢了。假若是活是死就决定于能否拿到这张票,可怎么办呢?我深深感到,这可不是能够轻易放弃的。”
美川苦笑着这么说。
美川既然是这样一个人,难道会因为暂时停滞不前就自杀吗?重金百思不得其解。
然而人是具有难以逆料的侧面的。恰似一团野心的美川,说不定还有着象玻璃—样脆弱的部分哩。兴许他是为了掩盖这一点而硬撑着的队。
总之,这么一来夏天的小涌园的常客就缺了两个。夏季那种快乐的聚会恐怕再也召集不成了吧。
想起来,彼此毫无关系的人们每年夏天碰头,简直就象是做梦似的。这样的事当然不可能持久。
所有的人都富于个性,饶有风趣。谁都认为“今年是最后一次了”,小涌固的聚会却延续了好几年,多半是因为相互间对彼此的个性产生魅力了吧。
主要女演员是江梨子,但把她当作美术品一般地予以爱护的藏方隆一郎所造成的那种悠然从容的气氛,给江梨子平添了一股风韵,倒也是千真万确的。这就好比是把精益求精的佳馔盛在豪华的食器里。
露骨地对此表示卑鄙的羡慕之情的美川,典型的公司职员乘松,生来缺乏常性的重金,明明有着可以与江梨子匹敌的美貌,却象受虐狂一般喜欢孤独的樱井美由纪;还有美川那每年一换的女伴,一个个都很有趣。这些住在不同世界的,各种类型的人们,仅只在夏季的一个时期结下轻松的人际关系,相互间用不着负任何责任,一团和气,其乐融融。
不论是什么样的人,彼此能够在夏季的度假旅馆频频相遇,乃是一桩奇迹。一想到奇迹终于结束,不免感到寂寥。
尽管不是超级明星,总算是死了个多少有点名气的演员,所以当天的新闻节目安排了个追悼美川的特集。
登场的是美川生前的与他有过交情的几个演员,他们相互谈论着关于美川的回忆。重金在其中发现了一张意想不到的脸,于是几乎将自己的脸贴在荧光屏上。
当全体会员一道从芦湖周游到驹岳那次美川所带来的那个女伴,做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也参与了对他的往事的缅怀。直到此刻重金才晓得她就是面川真帆。
“美川先生曾说过,演员这一行太无聊,干不下去。”
司仪问道:
“嗬,演员这一行太无聊,干不下去?那么,他另外还有什么想干的吗?”
“他仿佛想搞一番事业。据他说是为了筹措资金才当演员的。”
“什么样的事业呢?”
“他没说具体地想干什么,只说是迟早要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让世人大吃一惊。”
“轰轰烈烈的大事业啊,那么,筹到了资金没有呢?”
“听他说是好象找到了赞助者。”
“赞助者是谁呀?”
“这我倒没问他。”
面川真帆的发言到此为止,画面一转,就去放映旁的友人的回顾了。
当天晚上,重金到樱井美由纪的店里去了。那是坐落在新宿三丁目的一家店,叫作艾思咖啡馆。顾客多半是象重金这样干新闻工作的自由职业者。一些室内装饰家、广告撰稿员等吃片假名这碗饭的,以及半拉子演员和歌手,也常在这里露面。
价钱合适,又不象银座的店铺那样装腔作势,看来,颇受年轻顾客欢迎。
“好久不见了。”
由于有旁的顾客在场,美由纪用客套的面具遮掩着她由衷的喜悦,这么招呼了一声。每逢重金来到艾思咖啡馆,打烊后他们二人便在外面碰头,一起度夜。这个习惯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形成的,反正在两人之间已固定下来了。只不过重金最近忙起来了,所以难得来一趟。
长期遭到冷遇而引起的怨恨和终于得以解渴的欢乐,显然在美由纪内心交织着。
“美川先生去世了。”
她大概也看了电视新闻,立即把话题扯到这档子事上。
“嗯,吓了一跳。”
“再也没想到他会自杀。不过,也不是没有冲雅也和冈田有希子的先例。他们看起来飞黄腾达,其实也有难言之苦呗。”
美由纪一边为重金往威士忌里兑苏打水,一边这么说。
“干他们这一行的就得靠众人吹捧。不再走红了,就又成了普通人。但是已经喝过艺术界的甜水的人,就再也不能恢复普通人的身份了。”
“可是美川先生难道喝过不能恢复普通人的身份那么多的甜水吗?他好象还挺顺当的,可我并不觉得他眼下快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了。”
美由纪边把按照重金的口味没有兑上多少苏打水的那一玻璃杯威士忌递过去,边说。
“我认为他不是个严肃到会寻短见的人。”
“美川先生还光顾过这个店几次呢。十来天以前也来过。”
“啊,真的吗?”
重金吃了一惊。他原以为美川光盯着藏方江梨子,曾几何时美川竞也接近起美由纪来了。
“他还向我求爱来着呢,不过我没吱声。”
“想不到他下手下得这么快。那么,你答应了吗?”
“傻瓜,你在说什么呀。难道你只能用这样的眼光来看待我吗?”
美由纪露出怄气的神情,这和重金的意中人那遥远的面影重叠在一起了。倘若告诉美由纪,她其实是自己初恋的对象的替身,她会怎样呢?动机确实是这样的,但在交往的过程中,替身变成了实体。而今,他曾经恋爱过的那个实体,倒淡化成遥远的面影,仅仅在美由纪背后若隐若现。
“对不起。我不过是有点担心就是了。因为美川光弘很吃得开嘛。”
“他好象确实吃得开。可是挺奇怪哩。”
“什么事?”
“十天前来的时候,他连一点痕迹都没露。”
“是不是临死前向你惜别来了呢?”
“别说这样讨厌的话。那一次他还邀我近期和他一道到温泉去来着。而且一本正经地跟我罗嗦要我答应他。”
“可是你当然还是拒绝了,所以他灰了心,就跳楼了吧。”
“不至于吧。不过,有那种一方面邀女人去温泉,同时又自杀的人吗?”
“倒也是。要是被逼到非自杀不可的地步,也许就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了。”
“咱们琢磨这些事也是白搭,今天晚上,咱们两个人替美川先生守灵好不好?”
美由纪怕给周围的人听见,压低了嗓门说,浮现在她脸上的,已经不再是局外人的神情了。
他们两人好久没见面了,当天晚上在旅馆碰头,姑且相互解了渴,随后歇了口气。
象这样第一次接触,就象是喉咙里响着,一饮而尽似的;重金边回味着这种感觉,边说:
“这就算是第一杯啤酒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指的是嗓子太干了,第一杯啤酒解不了渴。”
“讨厌。你把我当作第一杯啤酒了吗?”
“我的意思是说,有那么香甜。”
“从第二杯起,就不好喝了吧?”
“哪里的话。看来我能喝上约莫一打哩。”
“我也一样。被冷落了一个时期,都挂满蜘蛛网了。”
“蜘蛛网已经给清除了吗?”
“谁知道呢,嘻嘻嘻。”
“时间还很充足。今天晚上不睡觉了,好好给你打打扫。”
“这种口气多讨厌,好象我多么不干净似的。”
“那么,你难道说,自己是锃亮的,连一个蜘蛛网都没有吗?”
“今天晚上你怎么老是找碴纠缠?”
“美川邀你上温泉,我不放心。另外也有一些坏家伙,邀你到不三不四的地方去吧?”
“哎呀,你吃醋啦,好难得。可是我挺高兴,说明你还惦记着我。”
“你是我的专车,除了你以外,就再也没有啦。”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这么说着话的当儿,就又想喝第二杯了。
“对啦,提起车子,估计那是乘松先生的孩子……”
美由纪象忽然想起来似地说。重金正要伸手去够“第二杯”,这下子思想开了小差。
“乘松?是箱根那个常客吗?”
“多半是的,因为公司的名称是一样的。”
“这位乘松先生怎么啦?”
“我在报纸上瞟了一眼,他的孩子被汽车轧了。”
“真的吗?”
“是大学生轧的,当场就死啦。犯人一度逃走了,又害怕起来,弯到警察署去报告啦。”
“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美川先生自杀的那个夜晚,好象几乎是同一个时候发生的。”
“那么就全都完蛋啦。”
重金惊魂稍定后说。对第二杯的欲望减退了。
“全都完蛋啦?”
“箱根的常客呗。藏方先生突然间死亡,美川先生跳楼,乘松先生的儿子如今又被车轧啦。平安无事的也就是你和我罢咧。”
“可不是嘛。象是有什么在作祟似的。你可得当心呀。”
“我不要紧。话又说回来了,今年夏天可不行啦。”
“哎呀,不去了吗?”
“经常去的几个人都完蛋了,就是去了也热闹不起来哩。好不容易过个暑假,替人守灵,我可不干。今年到别处去吧。轻井泽怎么样?”
“好的,偶然换个地方也不错哩。”
美由纪受了重金的诱导,重金就这样掩盖了他对藏方江梨子所感到的兴趣。
至于美川自杀的当夜乘松之子遇到车祸一事,重金认为是有因缘的。即便不是有什么东西在作祟,似乎也是被某种看不见的纽带拴在一起的。
他在小涌园的旅馆见到过几次乘松的儿子。那是个细线条的男孩儿,使人感到很脆弱。乘松为人精悍,干起活儿来满腔热忱,对这个孩子无比宠爱。平素工作太忙,没工夫和家人接触,所以他说,每逢夏季就要忙里偷闲,请几天假,和家属团聚。
乘松曾泰然白若地说:“这个孩子是我的弱点。”而今失掉了这个“弱点”,他指不定多么沮丧呢。
“你绷着脸在想些什么哪?”
美由纪催促他快点来“第二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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