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中旬一个周末的早晨,也就是大西安雄在大东京饭店向旗野祥子求婚的第二天早上。秋田修平在他任职的日本劳灾防止协会所属中央诊疗所的诊室里开始门诊之前,接到了旗野祥子打来的电话。当然,秋田一点儿也不知道昨天晚上他们俩人之间的事。
“秋田君,你在这儿,太好了,我是祥子。”祥子从电话里传来的声音,柔和、娇嫩,不免使青年男子的心里激起层层波澜,不过今日的声音比往常急促。
“明天是星期天,你有什么安排?”
秋田刚回答说没什么打算的时候——
“那太好了。”充满喜悦的声调,仿佛使秋田看见了她的笑貌。稍一停顿,好像要把心中的积郁一下子倾吐出来似地说:“很冒昧,今天下午我想请你陪我去爬爬小山丘,好吗?”
虽然口气很随便,但又不容你回绝她。今天下午出发去旅行,那就得在外面住一夜。
“怎么那么急?”
“倒不是着急,我想定了要去,就非去不可。”
“我没问题。不知大西他怎么样?”
“大西么……”对方稍顿了一下,又急急地说:“他刚出差,去了关西,听说要到下星期末才能回来。”
“去了关西?奇怪,三天前他在电话里也没提起过啊。”
“昨天他来了电话,说是公司里突然来的指示,乘昨天下午的那班特别快车走的。”
“是吗?我一点儿都不知道呢。”
大西只通知了祥子,对自己却一声不吭地走了,秋田感到有点儿难以理解。
“可只有咱们两个人……”
大西出差了,祥子只邀他一个人去旅行,秋田很难允诺。他对祥子没有任何企求,正因为如此,才感到十分踟蹰。
“秋田君,只要你方便,我没有关系。”祥子对秋田那种犹豫不决毫不介意,很直捷地回答。
秋田和大西自中学时代起,曾好几次约女同学一起去小丘山里旅行,也常常男女结伴共同度过一些美好的夜晚,出乎寻常的是到了山里,男女之间的感情就变得更纯洁。不过,山也并不是那么神圣的地方,到山里去的人们也不全是正人君子。但未婚男女结伴而行,即令只有男女两人,都穿着登山旅游服(与一般的旅行服稍有不同),彼此之间还是很纯净无邪的。
但现实生活中并非全如此,有些去山里的男女装腔作势,矫揉造作,实在令人生厌。不过他们三个人贪恋山中幽静的环境,打学生时代起就常结伴去登山旅行。由于他们三个人都热爱山峦的容姿,而成为登山的同好者。所以对男女在外宿夜,心中并不意味着有别的意图。
秋田的迟疑,倒并非因为要在外宿夜这个原因,只是觉得对大西有点儿说不过去。
“嗳,去吗?今天是周末,都上半天班。两点左右出发吧,去哪儿都行。真想在有初冬气息的山里随便走走。”
祥子虽是商量的口吻,但缠着你,使你难以回绝她。
——以前大西和祥子两个人一起曾去过山里旅行,再说,他又在我面前表白过对祥子的爱慕之情,我就得和祥子保持一定距离……但这次好像特意选了个大西出差的时机带了女友祥子去旅行,会不会在我们登山老伙伴之间招来不必要的猜疑?既然是登山旅行,那不是桩轻松的活动,互相必定会更加信任,去登山,那么伙伴之间的互相信赖就更为神圣、纯洁和牢固。——秋田在心里嘀咕着,同时对着电话机回答:
“好,去吧!到那须去。两点正在上野车站的正门检票处见面。”
日本劳灾防止协会是劳务省的外围团体,它属下的中央诊疗所就在麴町四号街后面的巷子里。现代工业惊人的发展也给人类带来了各种工伤事故和职业病,劳灾防止协会为了将工伤事故和职业病减少到最低限度,开始设立公共防治组织。
秋田修平在当住院医生的实习阶段期满以后,就到这诊疗所工作。有好几家大医院以更好的待遇聘用他,他却并不贪图比普通公务人员更高的报酬,担任了“日劳灾”的特约医师。
虽然单位里设备简陋,总算一出后门就是职员宿舍。在住宿难的东京,有这么个窝能供你住宿也颇为难得了。在秋田看来,把上下班赶路所费去的时间,都用于研究和治疗病人上,倒也是件幸事。
他没有周末和假日,工作也非常繁忙。他在诊疗所里不是给患者治病,就是埋头做化学试验,打发了他的所有时光,这反而使他心里感到十分充实。医学即对职业病的研究是秋田的命根子,也可以这么说,是与时间在竞争。他深切感到,面对现代的机械化文明所产生的无数灾害,人的寿命太短促了。随着技术不断革新,出现了新的有害物质,人们生态中的环境因子也发生变化;在公害环境里不得不常与化学、物理、生物等因子直接接触。例如:刺激皮肤物质、抗原物质、农药、矽肺,还有塑料、合成树脂、植物、木材等都会给人类带来危害。这些物质随着工业的发展,如同洪水一般向人们涌来,为了对付这些公害,我们采取对策的设施是多么简陋,研究人员的时间是多么不够用啊。
所以,除非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秋田几乎把自己能得到的所有时间都泡在研究室里。在研究室度过的每一分钟,他感到过得最有价值。
从这一点上来说,秋田要比一般薪水阶层的职员们幸运得多。
在合理化和降低成本的口号下,把各种劳动进行了极为精细的分工和标准化,现代的职工根本不可能在工作中寻得生活的意义,他们必然把干活看作是谋生的一种手段。工作时间,对他们来说除了是在服劳役之外,再没有别的什么了。说到底,工作时间就是在耗费他们只有一次的宝贵生命而已。
有些职工开始觉察到这是在虚掷人生,但大多数人仍认为人生就必须这么度过。在始终重复无须思考的单调劳动中,一点儿一点儿地耗尽了自己的一生。他们只有在假日休息里,才又回复到人的生活,干活只不过是为了活下去的手段。
现代的最大悲剧就是把手段和目的的距离无限地拉开。为了维持社会的机能,应该有人来工作,但只是满足于重复的单调劳动。在许多情况下,要找到生存意义的人们往往成为忽视了“自己究竟想怎么办”的一种人。像放空炮那样,在浪费大量人力的基础上,建立起现代机械化的文明社会。
然而,对秋田来说,工作就是人生,也就是人的价値。手段和目的,也就是他想干的和为了达到目的而做的一切,是完全一致的。秋田比起那些一无意义的单调劳动(对整个社会也许有一些价值)所浪费的时间不太多,这是值得庆幸的。他热爱自己的工作,而且轻易不会弃置不顾,他有充份的理由要抓紧一切时间,毫无怨言地做这研究室的一条“牛”。
可这条任劳的“牛”,就在这一天,好容易挨到上午工作时间结束,奔出了研究室。不用说,这是为了去上野车站同旗野祥子相会。虽说是去不太远的小山丘散散心,好久没去山里,把行装收拾完毕,少说也得一个钟头,所以才显得急急匆匆。
背起了闲置已久的登山包,穿上生了霉点的钉鞋。要攀登的山并不高,可毕竟是座山,伴着激动而来的是一阵喜悦涌上了心头。
手里没有拿一把冰镐,总显得有些不足。不过是去初冬的那须山,这副装束已经显得有点儿小题大做了。现在出发,到达目的地总得是日暮时分。要爬山也只有明天一天,晚上必须赶回东京,所以也去不了多少地方。不去那须不是也行么,可让祥子一缠,不知怎么会倏然想起那须高原的苍茫景色。
两点欠五分,到了上野车站,祥子已经在约定的地点等着。可让秋田惊奇的是她竟穿着日常的衣服来了。浅灰色的西装上,罩了一件同样颜色的短大衣,手里就提了个小提包,只是皮鞋跟不太高。这哪像去爬山?简直有点儿像去作新婚旅行!
“你不去了吗?”秋田有点儿扫兴地问。由她的穿戴料想她必定有事不去了,要想告知,自己已经离开宿舍出了门,所以她径直赶到了这里。
秋田心里一阵烦躁:“白白地费了心,真不合算,女人就是这样!”同时又暗暗惋惜白白丢失了的时间。
“嗳,你怎么啦?”祥子感到十分奇怪地问。
“什么怎么啦?你这身打扮哪像去爬山啊?”
“哎哟,那须高原路又好走,到茶臼岳山顶不是有索道吗?”
祥子原本就想好穿这身衣服出门的,不过这样一来,这一对儿的打扮真有点儿不太相称,既然没有什么理由放弃这次旅行,他们俩就往检票处走去。
这次旅行事先并没有计划,正好有一班往黑矶的电车两点三十三分发车,他们就上了这班车。
到宇都宫的前方站,已是日落时分,到达终点黑矶的时候,夜幕降临了。他们又去车站等候去那须汤本的公共汽车。这会儿已经不是休假季节,乘客都是当地人。久住那须温泉地带,不常去大城市的他们朝秋田和祥子这一对儿装束大相庭径的伴侣,投来好奇的目光。
秋田想,旁人不知会作什么样的估量,但肯定会感到十分奇怪,说是新婚旅行吧,可这个“新郎”怎么如此朴素?倒像是登山运动者的向导,而新娘的打扮看上去又太城市化了。
汽车开动了。栉比鳞次的成排房子一下子就甩到了身后,车窗外夜色沉沉。汽车驶过松林,好似沉入无边无底的黑夜中。远处原野尽头,闪烁着住家的点点灯火,奇妙地煽起人们炽热的恋情。
“咳,在进山前,自己不由染上这种心情,还是第一次。”秋田想着。并且回忆起以前在山里呆了几十天,从山的峰巅俯视“下界”,夜色里,星罗棋布似地撒满了住家的灯火,也曾引起过这种情感。但现在还没有上山,会出现这种想法,真还是第一次。这或许是祥子的穿着打扮引起的遐想吧。
祥子紧挨在秋田的身旁坐着。瞧着祥子,秋田与其把她当作登山的旅伴,还不如说认为是一位美貌的异性。可这些,以前从没有给自己带来什么不自然,但现在将要在旷野的一个山中旅馆度过一夜,心里总有点儿忐忑不安。汽车在汤本靠了站。
临到该找个旅馆落脚的时候,秋田感到有点儿为难了。
起初想到那须温泉乡的中心区——温本去求宿,但从车里望去,那些旅馆装饰着花哩胡哨的灯光,一股庸俗放荡的气息,兴致全给扫尽了。而且带了祥子来,更不想进这种以游温泉为幌子的旅馆。
这时候,汽车站的喇叭传来了广播:“那须环行车现在就要开了。去弁天、大丸、八幡温泉方向的旅客请马上进候车室。”
“祥子君,咱们去大丸温泉吧!”秋田想起,在学生时代曾从三本枪径直穿行朝日岳,下山夜泊在大丸温泉,沐浴在客房前氤氲迷濛、潺潺不息的泉水里,幽明的月色流荡于溪谷上空,那流连忘返的情景似乎还历历在目。今天之所以选了那须的大丸温泉,也许是那时的月色和温泉的濛濛水汽仍萦回在自己脑海中的缘故吧。
“好的。”祥子爽快地同意了。
环行汽车里的乘客,只有他们俩人。见到汽车轮子箍上了铁链,方知山上已经下雪了。
汽车喘着大气,爬上坡,原野上的点点灯火散落在远远的脚下。汽车已经行驶到离平地很高的山上了。
阵阵寒气从脚下袭来,下半身浸透了寒意,但和祥子紧挨着的身子,随着车子的颠簸,却传来丝丝暖意。
过了二十来分钟,车子到了大丸。这辆没一个乘客的汽车,还得沿着那须高原的环行公路在暗黑中绕过北汤、八幡返回去。
震耳的汽车声远去以后,四周又恢复了一片寂静。
“啊,飘着雪花儿呢!”祥子叫着。候车室那盏电灯的光晕映出了点点小白花,就像无数的小飞虫被诱蛾灯所诱惑,迎光飞舞一般。
“那不是雪,是雪花儿。”
“真美呀!”虽是低声细语,但声音在漆黑的四周回荡,让人感到有点儿毛骨悚然。
“旅店就在下面,路已经上冻了,当心脚下。”已经下过好几场雪,路面冻得像滑冰场一般坚实。
大丸温泉在茫茫大雪里仍冉冉冒着水汽,等待着人们到来。秋田一见到旅店,于其说有一种旅人得到了安逸的感觉,还不如说,好似要进入一个未知的领域而带来的前程莫测和忐忑不安的心情。
“那么,请休息吧。”
收拾好床铺的女招待退了出去。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走廊尽头。周围阒无人声,这时候,男女两位相互并不熟识却要上床共眠那种羞涩和窘迫袭上了心头。
因为并非游览旺季,来这个小客店里投宿的旅客就他们俩。从总店经由老房子通到这新建旅舍的长长走廊里没有一点儿声息。仅有的几个旅馆服务人员也都屏息敛气地毫无声响,这就更加寂静了。房间位置也很适中,湍湍溪流声一点儿也传不进来。
“时间不早了,请睡吧。”秋田尽力说得很平静,声音不免有点儿嘶哑。他们面前铺着两床友禅花纹的被子,以胭脂红为底色,艳丽夺目。
“祥子君,请不要拘束。睡吧,我睡在那边休息室里。”
他们住宿的房间,是这山上的旅店里最高级的一套,虽没有洗澡间,但带有八畳的会客室。那里还有二畳大小堆放什物的房间和厕所。秋田打算就睡在那里。
出于未婚男女所应有的道德,秋田起初就要订两套房间,可不知怎么的,祥子却坚持只要一间就行了。虽然是祥子这么说的,但并非就是共枕同寝的意思,尽管只有两个人出门旅行,可是今天是来登山的。
“那么,睡吧。”秋田说着,把一床被褥搬到隔壁房间去了。
这时候,祥子背朝着他,面对着被炉,她的肩头微微颤抖,好像忍不住在笑。真有点儿不可思议,秋田猜不出是什么原因。
祥子肩膀抽搐得越来越剧烈。
“祥子君!”秋田吃惊地叫出声来。原来样子是在哭泣,为了不哇地哭出声来,正在拼命地抑制着自己。
“你为什么哭?”
祥子不答一语,还是抽泣着,眼泪不断从眼眶里滚落出来,淌过两腮,顺着丰腴的下巴,雨滴般掉在被炉上。在山中旅店,万籁俱寂的夜晚,祥子的啜泣声真有一种奇妙的动人力量。
“究竟为了什么?”秋田大惑不解地问,感到束手无策。
“秋田君……”祥子时断时续地说。
秋田为了更能听清她低微的话声,靠近了祥子的身边:
“唉,女人的心思可真难揣测呀!”
祥子一面啜泣着,却把她那丰满柔软的身子,猛然投入了他的怀中——这里用“投入”这个词是很恰当的。
“祥子君!”秋田抱住她柔软发烫的身躯,只感到自己热血奔涌。
“是我邀你陪我来山里的,是吗?”
“……”
“我是个女人,有女性的羞涩,不过,秋田君,你这个人,我不说你是不会理解我的心思的。”
“……”
“我喜欢你,再也没有更好的语言可以表达了。我想告诉你,我爱你。正因为这么想,所以才请你陪我来山里,也要听听你的回答。”
“可是……”秋田好容易才说出声来,又让祥子打断了。她已经停止了抽泣,眼神十分专注,露着沉思的表情娓娓说来,好像在说给自己听。
“我,对你秋田君的思慕不是一天两天了,它温暖着我的心。但那个念头在我心里萌发,还是最近的事。唔,这以前,我还没觉察到,直到昨天,我才第一次强烈地感觉到。”说到这里,祥子由于吐露了少女的真情,一阵羞涩,呼吸也显得急促起来,秋田好容易才找到说话的机会。
“不,你不是有大西吗?”
虽然大西和祥子的关系并没有公开,但在不少场合常听到大西谈起对祥子的爱慕之心,所以很容易误认为他俩之间已经确定了关系。
“我也喜欢大西。”祥子也承认大西的爱慕之意不是单相思。“所以,昨天晚上我接受了大西的求婚。”
——大西终于提出来啦,——秋田暗自思忖,却又感到心中一阵莫名的空虚和惆怅。这种心理并不是一下就萌生的,长久以来,他悄悄地把它深埋在心底,今天祥子的话,只不过是一下子触动了它,才感到这种空虚像个无底洞一般深不可测。
“不过——”祥子深深吸了口气,真情的吐露使秋田震动(不过,秋田还不明白祥子肺腑之言的重要含意),接着说的话更使秋田感到手足无措。
祥子继续说:“大西向我提出以后,我才知道,我真正爱上的人是谁了。秋田君,就是你呀!”
样子说着,视线直向秋田扫来,犹如一把利剑向他刺来一般。她的身子依然在他的怀里。
他思绪万千,心旌摇曳。究竟如何对待祥子呢?——朋友的恋人决不应染指。因此,对他说来,和祥子接近这件事是禁忌的。但现在祥子亲口说明事实并非如此,那么,这个禁忌也就不存在了。
“能受到祥子的青睐,啊,这是多大的幸福!我深深地爱着她,可以前我把这深沉可悲的感情埋在心底,这是为了我的朋友——我们在山中分享着青春的登山伙伴,我决不能和他去争一个女朋友。”但是,秋田又想到:说到底这不是在无视女人的人格么?把恋人让给朋友,听来诚然不错,然而,这不是把女人当成毫无思考力的东西了吗?应当说,男子既有把恋人让给朋友的自由,同样,女子也有选择爱人的自由。
“秋田,你说话呀!”祥子两颊潮红。他的面颊感到她喘出的气息。这是个多么温柔的躯体啊。他紧紧地抱住她。在眼前,她的那两片如花瓣那样美丽的喘息着的樱唇,只要吻上去,那么霎时之间,这位久久慕恋的她,就属于自己的了。
“祥子。”秋田的自制力几乎全线崩溃,但在秋田的心里还有其他的制动力开始在起作用。所以,他把这一剎那的时机放过了。
“秋田君,你,为什么?”祥子把身子扭动了一下,带着诘问的口气说。一个女性,一个清白的姑娘,倘若坦率地不顾羞耻地吐露了心声以后,却不被男子所接受,这是一种比死还难受的耻辱吧。祥子的语气也正是如此。
正因为这样,秋田犹豫了,然而必须向她说清楚。把一切告诉她。
“祥子君,这样不行。”
“为什么?”祥子的眼睛里射出灼人的光芒。
“对你的一片心意,我很高兴,我也喜欢你,太喜欢你了。”
“那么,又为什么?”
“我,我……不能做一个丈夫。”
“……”
“虽然很难说出口,我还是要说明白,我是个不能做丈夫的人。”
“不能做丈夫的人?”
“这么说,你一定不明白。说明白点儿,我的身体不能过正常的夫妻生活。有一次在山里滚落下去,把腰摔坏了以后,就丧失了男性的机能。”
“如果咱们只在心里深深地相爱,这不成问题。再说,夫妇是终身的伴侣,光是精神上的结合,长此以往恐怕是不够的。
“没有这回事,决不会这样。男女共同生活中,除了相爱以外还要什么呢?”
祥子就像个撒娇的孩子连连摇头。秋田却像哄孩子似的耐心地向她解释。
“你呀,还不明白这些事。男女结合以后,才发现一方生理上有缺陷,这也是件不得已的憾事;可是一开始就了解到这件事仍要结合,这是不正常的。更何况,当一方处于完全可以有选择余地的时候……就像你现在这样。”
“为什么?为什么?”
“要说为了爱情可以牺牲自己的一生,听来委实动人。但结为夫妇,就得在一起度过漫长的岁月。在一生中光是‘爱’这种精神,恐怕是不够的吧。”
“没那么回事,只要俩人相亲相爱。”
“可是原来相爱过的夫妻又分离了,这种例子也不少吧。”
“那他们的爱情并不真挚。”
“他们当初也一定认为是真挚的,就同咱们现在一样。”
“那么,你说咱们的感情是错误的罗!”
两人相对而视,不知什么时候,相互松开了手,认真地把谈话继续下去。
“并不是这样。纯真的爱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发生变化。爱是容易变的。”
秋田并不相信自己所说的话,但他有隐情不愿接受祥子真诚的情意,为此,他无论如何要说服祥子。
秋田的心里燃着爱情的火焰,他爱祥子。但这不能够,也不应该。
“没有这种事。”祥子仍执拗地坚持自己的意愿。
“你还没有懂得我的意思。”
“我懂,我又不是小孩子。秋田君,你的观点是不相信人,可我相信!你说爱情是容易变的,我并不认为你是对的。”
“谢谢。对你的一片真诚,我很感谢,正是这样,更不能耍小孩儿脾气。恋爱的时间与婚后夫妻共同度过的漫长时光相比要短得多。男女两人把自己的一生决定在这短促的相遇之上,就要去同舟共济进行漫长的人生航程。萍水相逢,一见钟情,可以说是一瞬间就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在心里喜欢不喜欢他是一回事,要同舟共济又是一回事。所以要保持永恒的爱情,就要许多条件。怎么说呢?……对于要度过一生的夫妻说来,仅仅只有相互的爱是不够的。”
“我也明白没有所谓经济基础的爱是不能久长的。”
“比起它来还有更为重要的,夫妇没有它……说明白点儿吧,没有夫妻的性生活,爱的本身也就难以存在了。”
“我并不那样想。男女的结合与动物不一样。你是为了考虑我才这么说的,至少我不是那种人。对女人来说,只要有爱情就足够了。”
说了好多话,仍像捉迷藏似的不得要领。但对一位毫无性生活经验的姑娘家,是不能告诉她,在夫妇爱情中性生活几乎处于决定性的重要地位。
两人的心里并不踏实,分别到两个房间里去睡了。在他们俩人中间只用一扇纸糊的槅扇隔开。但他们,尤其是祥子,她会想到秋田的心一定是用铠甲包裹着的。
祥子心里并没有感到被一个男子拒绝自己的真情而带来那种屈辱的感觉,只是有点儿难以言状的孤寂。
然而,祥子并不知道,比寂寞更为难受的痛苦正咬啮着秋田的心。
钻进脖子根的凉风把秋田弄醒了。这凉风就在靠头的那边不断吹来,使他睡得不踏实。
“两点半了。”秋田瞧了瞧放在枕边的夜光表,口中喃喃地说。周围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只听见里间传来祥子轻微的鼾声。
秋田伸手探向枕边,摸到了一支和平鸽牌香烟,可怎么也找不到火柴。奇怪,明明记得临睡前把火柴和烟盒放在一起的。他想开台灯,但手刚伸出去又收了回来。倒不是不想抽烟,瘾君子的习惯往往是一想到烟,就非常想立刻能吸上一口,但他怕的是一开灯可能会惊醒祥子。
这么个夜晚,在山中的旅馆里,两个彼此倾心的男女要是都醒来了……如果是现在,秋田就把不准自己了。这时,他的耳边传来潺潺的水声,是刮风的缘故?还是以前没察觉到的、从这里流向暗黑的远处的流水声呢?就这么睡着细细听着那不绝的水声,终于弄清了那是从浴池里溢出来的温泉水发出的声音。“啊,在这深夜里,泡在温泉水中洗个澡,也真不赖!”秋田想到这里,于是竭力不弄出声响来,钻出被窝。推开嘎吱作响的沉重的玻璃门,一进浴室,满房间弥漫着热腾腾的雾气,宽阔的浴池有几米见方,但隐没在水汽之中,偶有从门缝中钻进来的冷空气,使水汽翻腾变动,这时水汽太浓,无法看清浴池的大小。
溪谷里盈满了从那须和八幡温泉群引来的温泉水,也灌满了这个更大的浴池。
学生时代,秋田曾经仰望月色,在溪谷露天浴场洗过澡,就在这大浴场的下游。但瞧了一下冰天雪地的外面,打消了去露天洗澡的念头。大丸的温泉水温度适中,无论从哪方面说,温度适中的泉水才叫温泉,是最适宜悠悠地享受一番的。到了大浴场的中央,好似整个身子都淹没在热气之中,浸在热热的泉水里,浑身上下都好似被柔柔地搓搡了一番。但现在是深夜,没有别的浴客,就是白天也不会有浴客来的吧。
外面的溪流声和泉水流动的响声一起传到耳边。“大西现在怎么样了?在大阪还是回东京了?反正这个时候是不会起床的。”秋田陡然可怜起这位登山的老伙伴来了。大西所倾心爱慕的女子却并不倾心于大西。哪知这被爱恋着的女子却对另一个她所倾心的男子,也可说是情敌吧,绵绵不绝地流露了真情。然而,这个情敌竟然会拒绝那女子的爱情……但是,倘若这事情并没发生,那个男子能背叛朋友来得到那个女子吗?这必须要到那时才知道。这种假设是不能成立的。
这时,秋田的心里也像温泉水一般地在翻腾。
——祥子啊,我想你!
这并不是件很难办的事啊,男的和女的都有这个愿望,只要互相都有要求,不是件好事吗?以后的事,以后再动脑子想吧。因为要对祥子的爱承担责任,这就把事情搞复杂了。要不承担责任,那在道理上也没大妨碍。为什么一定要把男女之爱以结婚为前提呢?祥子只说我是她真正爱的人么。并没有央求要和我结婚。在不知不觉中成了“结婚与爱情”的讨论,是我把这场对话引导到这个题目上去的。男女之间的关系,并非如此地深奥啊。只要有相互需求就行了。也并不一定希望长期地持续那种需求供给的关系,何况这又不是绝对需要做的。即便就是暂时的关系,也能完全达到企求的。
“啊,样子,我要你!”他不禁嚷出了声。被温泉水温暖了的年轻的血液在沸腾,他向往着伸手可及的正在熟睡之中的祥子那丰满的身体。他在弥漫的水汽里想象着她赤裸裸的肉体。在乳白色雾气的包裹中,似乎她的身子闪现出桃红色的水莹莹的光彩。
“祥子,来呀!”
秋田向着幻影招手,这个幻影微笑着,用力地划开泉水向他的心中径直走来。秋田和祥子的幻影,在浴槽当中,宛若有股吸力似地,两人紧紧地拥抱。
“到底把你唤来了啊。”
祥子不是幻影,她醒来发觉秋田已经起了床,就跟踪而至。浸沉在幻想中的秋田不及细想,直到碰到了祥子的肉体才醒悟过来。现在可以互相满足双方的欲望了。两人发狂似地拥抱,站在齐腰深的水中,周围荡起了涟漪,水汽也卷入了这个旋涡。祥子被秋田强有力地紧紧抱住,出于一个处女的羞耻心,几乎喘不过气来。但这羞耻的感觉使秋田更激烈地拥抱了她……
真羞死了,同时又很快活,因为秋田接受了她。这一定会被人看成是个轻佻放荡的女人吧。不过,在以后两人共同生活中,一定能得到补偿的。
“真有趣啊,你刚才的话准是胡编的吧。”祥子被秋田紧紧地吻得喘着气说。事后再细想一下,也会惊奇自己竟会说出这般大胆的话来。
“有趣?什么事有趣?”
“你不是不能结婚的人啊。”
“啊。”秋田呻吟了一声。一下子,秋田的身体发生了激烈的变化。
秋田颤抖着。刚才心里还充满着兴奋,应是热血沸腾的身子,这会儿却颤抖起来。就好似使出全身力气来支撑超重份量的肌肉颤抖一样。
秋田终于用最大的力量分开了和祥子紧紧相贴的身体。祥子在一瞬间不能理解秋田这唐突的行为而呆呆地发了愣。等到觉察到了,两人的身子已经分开了。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由于屈辱和羞耻,祥子哭了起来说。“我是纯洁的,相信我吧。这些常识现在的女子都知道。你太过份了,太过份了。”
祥子以为刚才她所讲的那种常识,是一个处女所不该讲的下流的语言,惹得秋田发了火。
“不是,祥子,不是这回事。”秋田狼狈地回答。“对不起,真对不起,你的心情我领受了,我很高兴,可是,有件事,你听了可别生气。”
“什么事?”
“这……现在我不能说,过了三年你就会明白的。到了那时候,你一定要原谅我今天晚上的事。请忘掉我吧,和大西去组织幸福的家庭吧。这对你是最合适了。”
“无论如何都不能告诉我吗”
“请别问我吧。”秋田说着,抵抗着从祥子身上发出的强烈的吸引力,这是一种超意志的人强烈本能的作用。
“和大西结婚吧。”秋田梦呓般地说。他花了很大力气克制自己才说出了朋友的名字。这种克制力也是极为微弱的。往日,在崇山峻岭上培植起来的感情,在这场和登山伙伴以情人为冲突焦点的旋涡中,支持了他。
祥子直勾勾地盯着秋田,有些茫然若失地说:“好哇,我和大西君结婚。”
说完,在浴池中,径直转过身子,向浴室的门口走去,打开与外界隔开的玻璃门。冷气立即钻了进来,刮散了浓密的水汽。随着雾气的散开,冷冷的月光射了进来,正当这时,明月高悬在溪谷上空,它毫不吝惜,将柔和皎洁的光线泻入浴室之中。祥子的躯体闪烁着粉红色晶莹的光彩,在月光中映出那窈窕的身影,好似在这肉体上裹着幽兰色的光晕。
“我,和大西君结婚。”祥子又说了一遍,这是为了坚定她自己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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