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九月,北部崇山峻岭的上空一片湛蓝。或许由于天空过于晴朗,反而使人觉得发暗。定睛仰望,那无限深邃的苍穹,正呈现着一种似乎难以一下辨清的神秘色彩。
眼前的山脊很宽,坡度不大。这儿眼界比较开阔,纵目四望,周围巍峨的群峰可尽收眼底。西边隔着黑部溪谷耸立着层峦叠嶂的剑立山群峰,挺拔的唐松岳和雄伟的五龙岳好象要比高低似地直插云端。由于空气清晰,那些远山就象近在眼前。
这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儿。近几天,在由大陆移来的较强的高气压控制之下,一直天朗气清。今年台风季节比历年过去得早,东流的高气压伸展到了这里。
雨村征男和土器屋贞彦大清早就从白马岳出发了。傍晌,他们到达了天狗头。从这儿再前走几步,就是山脊路上首屈一指的险途——不归崄一带了。
过了天狗头,平坦而又宽广的主岭山路逐渐变窄。他们一气赶到万丈深渊似的断崖近旁。面前展现出一条幽深的空谷,山脊从这儿跌宕直下,到不归崄形成一个马鞍形,最低处约下降三百公尺,人们都管这里叫作天狗大下坡。对面陡峭如削的黑褐色的山崖象要阻挡他们的去路似地耸立在眼前,令人望而生畏。
雨村和土器屋决定吃完午饭再走过这个大下坡,因为,要从轻松愉快地漫步的山野转而进入使人时刻提心吊胆的险恶峡谷,那就得首先填饱肚子。
他们想找个地方坐下。往下坡去的地方,到处扔着空罐头盒、空瓶和吃剩的食物,简直没个下脚处。苟延残喘的苍蝇,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嗡地飞了起来,待他们过后,又无精打采地落回原地。看来,沿山脊而来的人大都是在这里饱餐一顿之后,再走过险途。
眼下登山季节已经过去,山上人影日渐稀少。现在,来到这里的只有他们两人。除了偶尔传来几声不知名的鸟啼声外,处处是一片可怕的静寂。
“未见英名镌岩壁,但闻杜鹃啼古魂!”
雨村触景生情,两眼呆呆地凝视着远方,无限感慨地吟诵起来。
七月下旬到八月上旬,是登山的黄金季节。那时四面八方来的游人和登山爱好者云集于此,山脊上熙来攘往,络绎不绝,汇成股股人流,景象之盛,超乎想象。可是一进九月,山上就冷清下来了。从九月里的登山者总数还不及旺季一天的人数这一点来看,就可以想象夏秋之交,游客蜂拥而至的情形了。
回顾走过的山脊沙砾道路,象条白线似地伸展到这里。在这长长的来路上,依然见不到一个人影。
“那两个人好象远远落在后面了!”土器屋牵挂似地回头望望说。
“大概是带了女伴儿的缘故吧。”雨村好容易找到了没有垃圾的地方,边卸下登山背包边回答说。
“保准是趁没人的功夫,可劲儿调情呢!”土器屋显出嫉妒的神情说。
“能吗?”
雨村讪笑着想,土器屋的嫉妒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昨晚在他俩投宿的白马岳山上的小旅店里,曾住了一对年轻伴侣。那男人绷着个脸,象有意躲着他们。旅店里除了他们四人而外,再没有同宿的登山客人,他俩虽没有同那男人亲切攀谈,可也寒暄了几句。
那男人没给他们留下什么深刻印象,可女人那如花似玉的面容和轻盈婀娜的身姿,却使土器屋他们大为刮目。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在过了登山季节的高山小旅店里会遇上这样一位摄魂夺魄的美人。
她那富有理智感,轮廓清晰而稍感尖削的脸庞,本来是属于心肠冷酷那种类型的人,不过那新月似的眼眉,有如秋水般明洁的双眸,和那高矮适度的鼻梁下的温柔红唇,却又不能不使人觉得在那冷艳之中反见炽情。
她偶尔眉头紧蹙,现出一副好似凝神远眺的神情,这大概是她想什么事情时的一种习惯吧。可这种神态映进男人的眼帘,却会产生一种特殊的魅力。
“好漂亮的姑娘啊!”
“是不是走错了路,才到这儿来的?”土器屋和雨村在窃窃私语。
在山里遇上这样漂亮的女人,引起两条光棍念念不忘,评头论足,这本是不难理解的。
他俩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随随便便地和女人搭起话来。当了解到这一对男女和他们同路,也是沿着山脊走时,两人顿觉凭添了超乎登山的莫大情趣。
“这段路不知道我们能不能走得了?我们还没登过高山呢。”女人有点担心地说。
“这是最一般的路线,路修得很好,用不着担心!我俩也奔那个方向,就请你和我们一同走吧。”土器屋马上接着说。
“嗯,可是我有同伴。”她婉言谢绝了。
既然已有男伴,她当然不得不谢绝土器屋的相邀,然而她那为难的表情却使她的话增添了使人迷惑不解的色彩。
土器屋和雨村虽用登山老手的口吻邀她一同走,其实,他俩也没有多少登山经验。三千公尺高的大山不过登过一、两次,几年前的夏天登过富士山,去年夏天登过穗高山。
土器屋和雨村在高中时是要好的同班同学,毕业后两人没断来往。他们早就想登一次高山,因此一同请了假来到此地,要翻越白马岳,再登上唐松岳。
白马岳位于日本北阿尔卑斯高山地带的北端,是一座标高二千九百三十三公尺的秀峰,在同类山峰之中不仅较易登攀,而且景色超群,是有名的登山和游览胜地。白马岳山势峥嵘崚嶒,上有银光闪闪的皑皑白雪,下有琤琤欢唱的溪流。山中怪石嶙峋,奇花异草随处可见。临巅一眺,不但可以饱览大自然的神工鬼斧之妙,而且能够享受阵阵山风送来的野花馨香,使人流连忘返。夏季登山者之多,在北部群山之中,白马岳当首屈一指。
从白马岳沿黑部溪谷走向,经相邻的长野和富山县境直到针木岳一带的长大山脉叫作后立山连峰。它隔黑部溪谷与立山连峰相峙而立。这一带的山脊道路及于云端,雾潮云海,气象万千,登山者都爱称之为“梦幻之路”,无不迷恋之至。
现在虽然已错过了最佳季节,登山者很少,可是只要天气好,山路是清楚可辨的,用不着担心迷路。对于一般登山者来说,稍感难行的地方还拉上了铁丝或是安上了链条。所以土器屋敢于冒充登山老手而不怕被人看漏。
“小姐,如果能和您一块走,我们将会感到十分荣幸的。”土器屋恋恋不舍,不肯罢休。
“冬子,明天要早走,快睡吧。”冬子的男伴突然插入一句冷冰冰的话。
这显然是不满意自己的漂亮女伴跟旁的男人交谈。他瞪起眼睛睥睨着土器屋和雨村。那女人好象还想说什么,却见他上前一把将女的领走了。
“啧啧!”土器屋冲那男人的背影大声咂了咂嘴,忿忿地说:“要是那么不乐意别人跟她说话,把她锁在保险柜里不就得了吗?”
“土器屋,算了算了!”
雨村拽拽伙伴的袖子。他想,登山伊始就打架,可未免太扫兴了。
翌日清晨,他俩和那一对男女差不多脚跟脚地离开了小旅馆。上路后大约三十分钟,那对伴侣就远远落在后边,而到了通往杓子岳慢坡的时候,他俩就完全从视野中消逝了。这也许是那男的不愿和土器屋他们同行而有意放慢了脚步。
“那一对,现在会在哪儿呢?”土器屋象是自言自语地说。
吃完了午饭,仍然不见那对人的影子。这一带上空还是一片湛蓝,可日本海那边却出现了几缕轻纱似的浮云。
“也许他们半道儿往枪岳温泉那边拐下去了。”
“不过,那姑娘今天要赶到唐松岳可够她呛的。”
土器屋眷恋地回首盼顾着。他蓦地想到,那美人若半道改变了路线,这次登山就太使人扫兴了。
雨村也有同感。假如她按原计划走,今晚一定会宿在唐松岳山上的小旅馆的。真想再看看那双眸明睫暗的眼睛。
虽然同那美人只是在小旅店昏暗的煤油灯下数语之交,她的倩影却萦萦不离二人脑际。
在山莽里遇上的女人,一般看来都分外美,特别是在山里呆上一段时日尔后看到的女人更仿佛都象绝代隹人。但日后若闹市重逢,同是一个女人,形象往往便大相径庭了。不过,他俩都有自信,这个女人会是例外。何况,和她相遇是进山的头一天,并非是对于异性处于饥饿状态下的错觉。尤其土器屋对女人是有相当经验的,他发现在接触过的女人当中,还没有象冬子这样迷人的。
他们俩就这样在那里磨磨蹭蹭地不愿动身,不时地回头看看来路。他们相信,那一对迟早会走过来的。他们都在希冀重瞻她的芳彩。
“咱们慢慢儿走吧。”
雨村首先站起来。开始下坡的谷口,碰上雾天很容易走错路,因为往富山方面去的支岭是由这儿分岔的,支岭上的伏松林里,有明显的山道,酷似山脊路。但那是一条迷津,一旦走上去就会迷失方向,步入危险的黑部溪谷。
真正的山脊路,稍向左拐,面对不归崄方向,那是一条陡峭的大下坡路。在开始下坡的地方有个指示方向的大路标,以防游客迷路。埋路标的土有些松动,标柱摇摇晃晃。
但是,今天天气晴朗,山里没雾,视野广阔,不用指示路标就可以辨清方向。
雨村先走下去。如果顺势而下,一气走完三百公尺大陡坡,膝关节会受到损伤的。雨村好象连小石头都怕碰掉似的,小心翼翼地移着脚步。
“喂,土器屋,你干什么哪?”
雨村又下了一会儿,仍不见土器屋跟下来,便仰头招呼。这时他忽然影影绰绰地看到土器屋在上面的大石头后面一闪,不知干什么在摆弄路标。
雨村一招呼,土器屋才慌里慌张地下来,弄得脚下的小石子纷纷滚落。
“喂,注意,别把石头弄下来!”雨村喊了一声,土器屋定定神,迈着战战兢兢的脚步走下来。真是“上山容易,下山难”,三十来分钟才到了最低处。土器屋一屁股坐下,想在这儿好好喘喘气。
“你这家伙,刚才干什么来着?”雨村突然问起土器屋下坡之前在路标旁磨磨蹐蹭的事。
“嘿嘿,干什么了你能知道吗?”土器屋露出了恶作剧的谲笑。这种笑,是他搞什么阴谋诡计的惯态。他过去就是个爱捣蛋的人,常常买来人们叫作“恶作剧”的玩具,嘲弄朋友取乐。
雨村在学生时代也时常是这种恶作剧的受害者。土器屋向别人身上甩过经过一段时间就自然褪色的钢笔水;向女孩子硬塞过形状令人厌恶的虫子模型。这虽不算什么罪过,可是把模拟人粪便的玩具放到女同学的座位上,毕竟是够恶劣的了。
“你干了什么?”对土器屋非常了解的雨村担心地问。
“猜猜看。”
土器屋故意要使对方着急似地谲笑着。干这类事,是他的一大乐趣。雨村想起刚才回头仰望时,在眼前模模糊糊一掠而过的情景。
“难道说,你……”
“嘻嘻,难道说什么呀?”
“难道说,你真的在路标上搞鬼了!?”
“露了馅啦?”土器屋搔了搔脑勺暗想着。
“喂,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呀!”雨村郑重其事地说,“你究竟搞了什么鬼名堂!?”
“没什么要紧的!”
“别支支吾吾地打马虎眼,快说!”雨村听说过最近有挪动路标方向的行为不端的登山者。这决不单单是捉弄人的胡闹,这种恶作剧会造成使人遇难的严重后果。
“土器屋,你怎么也不至于变动路标的方向吧?”雨村提心吊胆地问。
土器屋是完全能干得出来的。雨村默默地祷念着,希望自己所猜想的并非事实才好。
“变动了又怎么样?”
“你是开玩笑吧!”
“这天儿很好,即使挪动点路标方向,也不会迷路的!”
“果真你这么干了?”
“用不着担心!只是稍微变了点方向。没有明确地指向黑部溪谷。那两个家伙太爱装相,所以想耍戏他们一下。”
土器屋所说的那两个家伙,自然指的是可能随后来到的那对伴侣。
“没事儿,今天是好天。眼前就可以看到唐松岳,路标又是稍稍偏了点,不会出差儿的!”
土器屋好象要抚慰表情严肃起来的雨村,重复着同样的话。日本海方面的云层似乎向这边靠近了,可是,这里依然是丽日当头。
“你干了件愚蠢的事啊!若不改正过来……”
“改正过来,把路标吗?”
“那还用说嘛!”
“你是说再上坡回到那里去?”
“是啊,那有什么办法呢!”
“雨村,我看你才叫愚蠢呢,重新爬这么高的大陡坡,那可受不了!没事儿,别担心。就挪动了一点点。哎呀,是往哪一边来着?让我想想,嘿,就是往这边挪了那么一点儿。好容易下来的怎能再上去,我请求你别再说傻话了。”
土器屋对自己的胡闹好象有点后悔。他往上方瞧了瞧,觉得刚才走下来的大石壁简直高不可攀,凛然阻挡在有路标的下坡路口。
“你要是不去,我就一个人去。”
“快别这么说啦,惹了乱子怎么能在这儿满不在乎地等着呢!”
“那就跟我一块儿来。”
“请原谅!刚才这么一趟,我的腿就打颤颤了。要让我再上下折腾一次,我可就到不了唐松岳了。”
“那你就在这儿等着吧。”
“不行啊!我求求你,要真想帮助我,就别再这么想啦。我干的这件事是不好,可挪动的不多,肯定不会让人迷路的,我不骗你,我发誓!就是别的路标也有不少象这样不正的。”
土器屋哭丧着脸,好象从内心里后悔刚才做的事。
“当真挪动不大,不至于害得人迷失方向吗?”
“当真!我发誓!不然出差时就叫我不得好死!”
土器屋看到雨村的态度有点儿软下来,就马上接过去说。他寻思,让自己再上下爬一次三百公尺的陡峭大石壁,那简直是要自己的命,所以拼命地反对雨村的意见。
再一次爬到下坡路口,由那儿再回来,需要一个多钟头的时间,并且要消耗相当大的体力。因此雨村自己也举棋不定。不归崄的险路从这开始步步登高,需要尽量节省体力。登山者的共同心理是不愿走回头路。同时雨村也担心土器屋的膝关节会受伤。
雨村多次领教过土器屋的胡作非为,次数一多也就有点儿麻痹了。人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常常爱往对自己有利的方面去想和做。
“好,我信你的话了。”
“感谢感谢!”
土器屋立刻振作起来。抬头朝前边的路上看去,黑褐色的大石壁和与之相接的嵯峨嶙峋的山脊,在午后的阳光照射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芒。土器屋有点望而生畏了,觉得人能从那里走过吗?
他们原以为陡峭石壁上那线一样时隐时现的狹窄山脊路一定非常险峻难行,但在油漆路线标志引导下身临其境之后,实际上并没感到有什么大的艰险,好在险峻处都安装了链条或梯子。特别难行的地方只有二十来公尺,照这样子就是初次登山的女人也可以安然通过的。
盛夏季节这儿常常比肩接踵,大有人满之患。通过这一段路需要花点时间,可现在除他俩而外不见人影。从光秃狭窄的山石路上几经上下之后,来到了苍松遮天的松林地带。
从这往后道宽起来,再没有崎岖难行的路了。沿着山岭一直走去就可以到达唐松岳的山顶。现在正是午后三点,薄薄的高空云层在扩展着,太阳仿佛蒙上了一层毛玻璃,模模糊糊失去了灿烂的光芒。
“那两个人不会迷路吧?”
“怎么,还惦记着哪!”
雨村忧心忡忡地回头望着方才走过来的不归崄方向,土器屋惊愕地愣在那里看着雨村。“你也真是个爱操心的人!”
“你不胡闹不就没这事了嘛!还是返回去把路标正过来的好。”雨村后悔莫及地说。
“雨村,你也太固执了。这么说的话,你一个人从这儿回去就是啦!”
今天预定到达的地点是唐松岳的小旅店。从山顶上向下走三十分钟就可以到。被主岭和八方岭环抱着的小旅社的屋顶,已遥遥在望。
土器屋现在骤然硬气起来。他知道,雨村是不会再回到天狗大下坡路标那儿去的。那样做不只是体力难支,从思想上来说也过于不上算。当登山者好容易克服艰难险阻,目的地就在眼前的时候,是不肯轻易走回头路的。
两个人在山顶上歇息一阵,起身向投宿的旅馆走去。小旅馆座落在半山腰上。他们预定明天从这儿出发,沿八方岭下山回东京。
来到旅馆不久,天突然变了,笼罩在头顶上的阴云不知不觉地降低了高度,越来越浓,越来越厚,颇有乌云压顶之势。溪谷那边也涌起了一团团的浓雾。
正如俗语所说“天变一时”,老天爷脸一翻就阴沉下来。秋天的好天是坏天的前兆,好天是不会继续很长的。
中部的山岳地带天气变化无常,刹那间就会雨雪大作。这是由于从中国大陆方面来的干燥寒冷的空气,在日本海上空遇到暧气流,很容易吸收水蒸气结成浓云。而这股云流撞上较高的中部山脉时便产生上升气流,再遇到冷空气,就变作雨雪冰雹,从天而降。
连日来的好天可以说是罕见的例外。逐渐下降的高空云层,在峡谷之间,象层层棉絮似的铺压在下面涌上来的积雾上,使人茫茫不辨西东。昨晚那对伴侣依然不见踪影。
“一定是从半道往枪岳温泉那边走下去啦!让女人走不归崄这条路,过于勉强呀!”
雨村一直绷着个脸,缄默不语地坐着,土器屋象是要讨他高兴似地说了一句。雨村一声没吭!这句话反而证明了土器屋也有点放不下那件事了。
黄昏时分,狂风卷来倾盆大雨,继而雨雪交加,气温急剧下降。
“这时候要迷了路,可就没救了吧?”雨村终于按捺不住愈来愈担忧的心情,向看管旅馆的人问了一句。
“穿得少要遭殃的,秋天的雪雨透心的凉。不过,这一带的道路很好,走的要是山脊,我想不至于迷路的吧。”老人摆出一副山主的姿态,用太平无事的神色回答。
雨村心想,可也是,不能说没到这来就是因为路标出了事,也许象土器屋说的那样,那对伴侣已经下山了。
试想,从天狗大下坡路口往下瞧,那会使女人头晕目眩,裹足不前的。看到那壁立如削的大石崖,十有九个女人要吓得后退的。
已经是这个时辰,不管雨村怎样担心,他也无可奈何了。那对伴侣没到唐松旅馆来,只好解释成下了山。
土器屋贞彦和雨村征男是从东京S区高中一同毕业的,那是升学率很高的一所知名学校。他俩家离得很近,所以在校时,两人来往特别密切。
高中毕业后,两人各自考进了向往的大学。土器屋按照父亲的希望,进入集中了实业界子弟的名牌私立大学——东京K大。
雨村上了理工科的名牌大学——东京t工大,学的是物理系原子能专业。他讨厌被束缚在固定的科室事务上,因此走上了自己可以支配自己时间的自然科学研究家的道路,并且选择了原子能作为自己的研究课题。
大学一毕业,他就在系主任的直接推荐之下,进了日本最大的科技综合开发公司——通称“物研”的物理化学研究事业公司。
物研是进行综合科技试验研究,以推广其成果为目的,最初是由政府出资创设的科研单位。
随着这个科研机构研究项目的多样化和规模的扩大,枝生出各种有关企业和办事处。经济界、金融界的私人投资渐多,加强了私人组织色彩。战后,这个组织正式改为股份有限公司,由原来的“研究所”改称为“事业公司”。
雨村被分配到搞制造浓缩铀的基础实验的中央研究所第一研究室工作。那里集结着精选出来的学者和技术人员。
在这个研究所里,雨村是个深孚众望的新堀起的科学家。虽然来公司不久,可是第一研究室的科研项目已经少不了他,没有他,几乎不能开展专题研究。
雨村和土器屋从同窗邻桌的高中时期算起,虽然已经过了将近十年的岁月,却一直没断来往,这是因为一则两家邻近,二则彼此从无对立。
雨村是个朴厚认真、学究风度十足的人。土器屋恰恰相反,他仰仗着父亲的万贯家财,从高中起就是个十足的浪荡公子。
他们这所学校,学生们之间竞争得非常激烈。近些年来,还有人以无赖为时髦,爱故意摆出一副无赖相惹人注目。不过,土器屋的无赖派头却是货真价实的。尽管学生们嘴说犯不着为升大学而拼命学习,可是很多人一到了家,就争分夺秒地刻苦用功,而土器屋却和酒吧间的女招待同居鬼混,有一段时间,他每天从那女人的高级公寓去上学。
在他们班里,就他这样的年龄来说,和女人发生过关系的恐怕只有他一个人。高中三年级的时候,他就染上了性病,虽然经过及早治疗痊愈了,但对这么年轻的人来讲,可是个大疵点。
现在,闹市中一些十几岁的高中生就已服用“受人欢迎”的安眠药成瘾,对此,他早玩膩了,连相当昂贵的进口麻药他也“玩”过了。尽管这样,他却没深陷到不能自拔的程度。总之,他是个好奇心非常强的人。仅仅为了应付考试去学习一点儿东西奈难满足他的好奇心,便向别处去寻求刺激。富裕的物质享受,优越的家庭环境助长了他的奇思劣行。他曾和某地痞与一个酒吧女郎发生过三角关系。地痞怒气冲冲找他算帐,他父亲用钱平息了这场风波,此后人们总疑惑他和这个地痞有什么勾搭。因此,那些强硬派的高中违纪学生头头也不能不高看他一眼。
土器屋在班里怎么也抬不起头来,却是因为有雨村。土器屋时常背地里用冷嘲热讽的口吻讥笑雨村是“秀才”、“英才”,可一到雨村面前,他那洋洋自得的谲笑顿时就消敛了。
其实,土器屋不只认为雨村是秀才,甚至认为他是天才。在这个为了分数而拼命啃书本的班级里,只有雨村一个人一直是从容不迫悠闲自得的。他似乎对学校的学习和升学准备没有什么兴趣。但他并不象土器屋那样去干那些不象个高中生能做得出来的事。
雨村认真地博览群书,不过这些书和学习成绩、升学考试是没有直接关系的。在上英语和数学的时候,他还是满不在乎地看《约翰·克利斯朵夫》和。就这样他的成绩还是出类拔萃,因此,老师也不苛责他。
“你回到家里肯定也是形影不离地和教科书、参考书作伴吧?”有一次土器屋这样挖苦说。
“你愿意怎么想,就随便想好啦!”雨村说完,嘴角现出淡淡的微笑,不过,这是可怜土器屋这个歪才的一种讪笑,恰似对那种品行卑劣的人不屑一顾的笑。
从此以后,土器屋在雨村的面前总觉得抬不起头来。另一方面,土器屋那么多的劣迹也引起了雨村的注意。作为一个人,土器屋的什么地方好象在腐烂,而那腐烂的地方却显示了他的吸引力。
哪儿腐烂了不清楚,反正什么地方确实在腐烂着。对于无处不健康的雨村来说,他闻到了那带着酸头的甜味。他感到自己的过于健康好象正是自己的不健康之所在。
就这样,他们彼此从对方的身上找到了自己没有的东西,是那种东西,使两人一直奇特而密切地接触着。
当天深夜,有一个单独登山者来到唐松岳小旅店。看来是个有相当经验的登山老手,好象是顶着雨从白马岳方面沿山脊走过来的。到小屋里的时候,他象散了架似的疲惫不堪地坐在炉子旁,连打招呼的劲儿都没有了。
来客换了湿衣服,在店主人的提议下喝了热酱汤,好容易才暖和过来。
“您是从哪儿来的?”雨村问。
“从横滨。”
来客不加思索地回答。这是个目光极其冷漠,脸色非常难看的人。大概是个爱独来独往的怪家伙。他身边仿佛竖着一道不许任何人接近的墙。按照通常的习惯,在山里被人问到由哪儿来的时候,理应回答昨天住在何处或由什么地方进山的。
“不,我问您昨晚是住在哪儿的?”雨村苦笑着又问了一次。假如昨晚住在白马,那就应该在半道碰见那对伴侣。他再早点儿到就好了。
“昨晚是坐的夜车。”
“夜车?”
“对,夜车。今天一大早到了山麓,从枪温泉上岭,然后顺山脊来到这里。”
“今天早晨到的山麓?!”
雨村和土器屋不禁咋舌。他们俩花了两天走完的路程,他一天就跑到了。
“真厉害!而我们却费了两天时间。”
“那没什么了不起的。如果不变天,本打算今天到五龙岳小旅店呢。”这人满不在乎地说。
由唐松岳小旅店到五龙岳还得三个小时。雨村用惊异的目光再次看看这个人,那强悍的体格真象是为了登山而生就的。
“那么说,您是经过枪温泉来的?”
“是的。”
“路上您没碰见一对青年伴侣吗?那姑娘长得挺好看的。”雨村赶紧问起藏在心怀的事。单行汉上来的路和那对伴侣下山的路是同一条。那一对到这时候还没来到小旅店,肯定是沿那条险路走下去了。
“一对伴侣?”
“是啊,那男的二十七、八岁,长着一副死板板、酸不溜的脸。”
雨村心想,正好象你似的。这话险些脱口而出。
“没碰到。”对方漫不经心地回答说。
“没碰见吗?!”雨村和土器屋同时惊疑地反问。
“不会吧!”土器屋接着忧心忡忡地说。
“没碰到就是没碰到。道上连个人影都没见过。你们要以为我说谎,那可就没法子啦!”那汉子不由得语带愠怒。
“对不住!我们揣测他们一定是往那边去啦!”
“那一对是二位的同伴吗?”那汉子看雨村谦逊和蔼的样子,多少改变了态度。
“不,只是在道上碰见过,那姑娘很漂亮,所以引起了我们的注意。”
“不管怎么说,道上是一个人也没碰上。”那汉子带答不理地一口否定。他那副神情好象说,到山里来叫个女人迷住了真是荒谬绝伦。
“也许是那一对住进了枪温泉旅馆。”土器屋解脱般地小声跟雨村说。他们如果已经到了旅馆,自然在路上不会碰见的。
“我在枪温泉歇过一气儿,那里没有什么客人。旅馆的老头还嘟嘟哝哝地说,今年人世间的萧条风都刮到山里来了,真糟糕!”那汉子用从根本上打消土器屋设想的口气,加上这么一句。
“这么说,是出了什么岔头了?”雨村脸色陡变,对土器屋担心地说。
“出,出岔……”
土器屋也显然不安起来。如果那对伴侣去向不明,当前头一个原因,可以认为是由于他移动了路标的方向所造成的。
“也许是因为天气转坏,中途折回去了。”土器屋当然不愿联想到那一对是由于他的胡闹而误入歧途的。
“那不可能。天气真正变坏是我们来到这儿的时候,他俩走得再慢,也应该到天狗头一带了呀!”雨村说。
“那么说,在不归崄的什么地方走不动啦?”土器屋说。
“这位不是说过了,一直到这儿连个人影都没看见嘛!”
“能不能从别的道下山了呢?”
“那对伴侣出什么岔子了吗?”这个登山者好象才觉察到他们俩很不寻常的神态。
“不不,没什么。雨村,别提这些无聊的事了,让人过多地担心!”
土器屋忙拽拽雨村的袖子,把他拉进客房。盛夏季节,这儿每天超员,登山客象蒸饺似的一个挨着一个,哪能住上现在这样宽绰的客房。
“喂,土器屋,那一对若遇难了,你打算怎么办?”
“现在还不能确定就是遇难了呀!”土器屋有气无力地回答。
“平安无事当然好,不过那个单行汉在道上没看见他们,枪温泉又没客人,而他们又不可能返回白马岳,这样就只能认为是在天狗头大下坡认错了路,往黑部方面走下去了。”
“也许还有其他的下山路线呢。”
“地图和旅行指南没标明有别的路线。并且刚才听店主人好象是说,从白马到这儿,除往枪温泉而外,再没有下山的路。其他的抄道都是只有登山行家和当地人才敢走的险路。你想,那样的路,那一对能走过去吗?”
“……”
“看起来,他俩是在白马岳和唐松岳之间失踪的。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只能认为是迷了路往黑部方向拐过去了。”
“……”
“你到底把路标挪动了多少?”
“只挪了一点点,不骗你。如果因为这个迷了路,那就怪迷路人太差劲了。”
土器屋象一头被追捕得走投无路的猎物,在拚命寻找逃路似的辩解着。但可以感觉到,高中时代那种十足的痞子作风有所收敛,他已认识到自己所干的勾当有多么卑劣。这非同一般的胡闹,是个与性命攸关的恶行。土器屋过去的胡作非为,哪一次也没有这么严重。
“不过,果真遇难的话,就是由于你的胡闹,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
“为什么要这样责怪我呢?他们不能因为别的原因遇难吗?比如,男的失足落山,女的身体情况突然有变或让滚下来的石头砸了等等,山里不是处处都有危险吗?”
“话虽这样说,可路标为什么改变了方向?”
“你别总以为是由于我引起的。如果说路标指错了方向,最起码那个单行汉就应该提到啊!”
土器屋现出了一副找到了逃路的神气。他想,如果确因路标指着错误的方向,单行汉必能注意到。可这事压根儿没提。若是登山老手都没发觉,那一对伴侣即使迷了路也就难说是由于路标出了问题,也可能是因为别的原因。果真如此,也就和自己无关了。
“不对,”雨村摇晃着脑袋冷冰冰地说,“他没发觉,不等于说路标指示的方向没问题。他是个登山老手,轻车熟路,不挨个儿看路标,也满有把握,再加上要赶路,很可能没瞧路标就走过来了。”
“你干嘛总想往我头上推哪!”土器屋有点恼怒了。
“不,我只是挂念着那一对伴侣的安全。关于路标的事,我们根本没问那个人,也许因为我们没问,他才没说。打听一下看看。”
“那,那算了吧!”土器屋猝然慌张起来。他暗自思忖:单行汉想起路标错了方向,再和那对男女去向不明联系起来的话,非把责任推在我身上不可。
“这可是关系着两个人生命的大事啊!”
“雨村,我求求你!”
“求什么?”
“请你等到天亮好吗?现在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这种鬼天气,又这么晚了,是毫无办法的,等到天亮再想招儿总算可以吧。”
“那就为时已晚喽!”
“反正不能说一定遇了难!我们是否耽忧过度了?对!我想起来了,天狗头前边也有个山窝棚,这个事被我忘得死死的。假如那单行汉走过之后,那一对躲雨进了山窝棚的话,他们在路上没碰见也就没什么讲不通的啦!”
走投无路的猎物终于又找到了逃路。让他这一说,天狗头跟前,靠向白马岳那边真觉得象有个窝棚。临近不归崄的时候,由于精神过于紧张,没留神就马马虎虎地走过去了。从那个窝棚往白马岳方面去,大约走半个小时的地方,有个通向枪温泉去的下山岔路口。因此,单行汉从岔路口走上主脉山脊路之后,那对伴侣即使走过来,他们当然也是碰不上的。
那对伴侣说不定在那单行汉走过去之后,来到天狗头并宿在窝棚里了!也可能从岔路口下山了。
由白马岳到岔路口是一段时上时下坡度不大的山脊路。一般要走三个小时左右。从单行汉所走的路线看,若从山麓出发,途经枪温泉到岔路口,上下有一千几百公尺的高度差,得走五个小时以上。此外,还要加上坐公共汽车的时间。
不过,以那汉子的骠悍体格来讲,在那对伴侣走过山脊路到达岔路口之前,他有可能已经登上了一千多公尺的高山,踏上了主脉山脊路。
如果真是这样,现在大吵大嚷,而事后又知悉那对伴侣平安无事的话,就未免太丢丑了。
“雨村,我恳求你!无论如何要等到天亮。”土器屋很敏感,他看清了雨村的踌躇,不失时机地紧忙说道。
这次低气压来得急,走得也快。由傍晚下到半夜的雨雪,还没等积成厚雪,低气压中心就移到东边去了。
天亮时,雨停雪止。一块块的云彩在迅速逐驰着,云隙里露出了太阳。现在移动性高气压的力量还不象秋末那样强大,所以没有刮强劲的季节风。
天气转晴,人的心情也随之亮堂起来。
“那一对一定下山了。”
土器屋仰望着渐渐放晴的天空,符合自己心愿地解释着。今天,他们预定顺着八方山脊路下山。单行汉说是要踏遍后立山整个山脊路,一大早就出发了。
“喂,你打算上哪儿?”土器屋看到从屋里出来的雨村正要奔昨天的来路往回走,慌慌张张地问了一句。
“往哪儿去还用说吗?”
“我想,你怎么也不会找那对伴侣去吧!”
“那么说,你打算就这样下山吗?”雨村惊诧地说。
“可我们请的假已经到期啦!”
“这不是假不假的问题吧。反正你在你老子的公司,晚回去一大两天没啥关系。”
“真的,在这条路线上那一对是不会遇难的。”
“不愿意去,你就一个人先下山,我去找他们。”雨村坚定不移地说,在这种情况下谁也扭转不了他的意志。比谁都了解雨村性格的土器屋只好死了心。
“真没办法,我和你一块儿去!”
土器屋实在没话可说了。不管他怎么狡黠和懒惰,这件事毕竟是由他引起的,所以他怎么也不能让雨村一个人去办。
在雨村说来,说要自己一个人去查找,那是出于对土器屋的某种考虑。
昨天半夜在那对伴侣安危难卜的时候,若是执意恳求小旅店主人给以帮助,就会使土器屋陷入左右为难的尴尬境地。总之,在他的胡闹的结果还不清楚的时候,雨村想单独秘密活动。
回去弄清那对伴侣确是平安无事,也就可以放心了。雨村在良心的驱使下开始了行动。
路比昨天来的时候难走多了。虽然还不是真正下雪的季节,薄雪却已覆盖了大地。处处是碎石块的山路已结了冰。山下还没大亮。长野方面安昙野一带的地平线,茫茫一片云海,在那云天的尽头,刚刚染上微红。隐藏在云海下面的旭日喷薄欲出。
山上寒气袭人。不了解山中冬季情况的这两个人,目睹一夜之间换上银装的群峰,既精神紧张又手足无措。他们一直是当作暮夏的山来攀登的。
气候骤变是土器屋踌躇不前的原因之一。然而,雨村却是默默不语地一个劲儿地往前走着。走着走着,安昙野的天际,一轮红日跃上云海。弥漫黑部溪谷的浓雾和云团开始不安地滚动着,在华光喷射下呈现出五彩缤纷、光怪陆离的奇异景色。
黑魆魆的立山群峰宛如一艘废船,无精打采地漂浮在云海之上,在饱吸了晨光之后,就象刚启碇的巨舰,蓦地开始了乘风破浪的航程。眨眼间被纳入光的世界的崇山峻岭,使人产生了一种动感,在这由光明奉献出来的绚丽多姿、雄浑而又纤巧的大自然的盛宴面前,雨村却无暇欣赏,只顾向前走着。
路过不归岳第二峰与第一峰之间的不归崄隘路,远比昨天要吃力得多。
“不大离儿就行了吧?”
中途土器屋三番五次地跟雨村说。他或者认为,为弄清一无亲二无故连姓名都不知道的一对伴侣是否平安无事而冒风险,实在是不值得。
上午八点剐过,他们来到天狗头大下坡谷底。从这往上看,险恶得很。土器屋越看越怕,越想越烦,那峥嵘毕露的高大石崖,简直象一堵不可逾越的巨墙,耸立在眼前。
“我说,还爬上去吗?”土器屋哭咧咧地问。虽然明知已经到此,是不能半途而废的。
“上啊!”
雨村片刻不停地踏上了壁立般的上坡路。
到此为止,还没发现那对伴侣的踪迹。据內马岳旅店的人说,那一对是要去唐松岳的。
会不会半路改变了路线呢?如果是改变了路线,那又是在什么地方岔开的呢?雨村一直纳闷,他不能象土器屋那样盲目乐观。
登上天狗头大下坡已是上午十点。抢先到顶的雨村,目光冷峻地等着后上来的土器屋。土器屋不知不觉地远远落在后面。要到顶上的时候,气喘吁吁地连腿都拉不开了。
雨村停立在路标旁边,默默地看着他。“哎呀我的老天爷,走下去的地方再爬上来,可真费劲……”土器屋面红耳赤,汗流满面地叨咕着。
“土器屋!”雨村一声冷若冰霜的呼叫打断了土器屋的话,尔后手指路标说,“看看这个嘛!你这样那样找借口不愿回来,就是为的这个吧?!”
雨村指着的那块写着“不归崄、唐松岳方面”的指路板的箭头,明显地指着往富山方面去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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