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当强盗吧!”一个人提议。
经这句话的启示,几颗绝望的心,立刻朝着反抗社会的方向靠拢,统一了意志。老实说,三个人把钱都凑起来才不过三千来元,还不够买一张回北方老家的火车票。打今晚起,他们连最便宜的小旅店都住不成了。
“当强盗?到哪里去抢啊!”另一个人察看一下四周,盯着提议者的脸问道。
“干这种事情还有准儿,找个有钱人家!”
搭话的是第三个人。这三条疲惫不堪的汉子都在四十岁左右。按发言顺序,个头一个比一个矮,脸上都布满蓬乱的胡须,面容十分憔悴。身穿肮脏的西服和膝盖鼓了出来的旧裤,手里拎着旅行袋和包袱。一眼就可以看出,他们是从北方来打短工的庄稼人。
出门在外的人每当重返家乡时,心里都是热乎乎的,充满了即将与久别的妻室儿女团聚的欢欣。尽管由于都市的繁重劳动,身体已是虚弱不堪,但心情却很兴奋。行李里鼓鼓囊囊地满装了给家人的礼品。即或在候车期间,伙伴们也是手举酒瓶,你推我让,爽朗的笑声久久不绝。他们的心早已飞到故乡的家里,栖息在亲人的身旁。为了度过乘车前这段难熬的时光,他们索性在月台或接待探亲旅客的帐篷中开怀畅饮。
然而,这样的喜悦却与这三个人毫无缘分。他们没有笑容,心中充满的是难以解脱的绝望和疲劳。
他们是在两个月前来到东京的。那正是春耕告一段落的时候。在家乡时听信了谎言,什么“日薪五千元”、“往返路费报销”、“宿舍舒适完备”等等。三个邻近的人相互串连,决定出来作工。他们的妻子也曾劝阻说:“这种时候,哪有那般好事?孩子他爹,别去了!”可是,现金收入的诱惑却象磁石一样紧紧地吸住他们的心:每天赚五千元,省吃俭用,可以剩四千五百元。干十天是四万五千,三个月就能积蓄四十多万。四十万元到手,不仅能购置彩色电视机、电冰箱,还可以给老婆孩子买几件漂亮的衣服。
今年不景气,招工名额少于往年,难得揽到一份活。这一带,家庭经济如今已经到了不外出做工就难以维持的地步。这里原来都是些土地不到一公顷的小农户。在一年有三分之一时间盖满冰雪的这块土地上,除了稻谷以外,只能种些耐寒性强的稗子和大豆。政府实行的减反政策,挫伤了农民种稻谷的积极性。当地的土地陆续被各地的国营或私人大资本企业开发,农民相继离开家园,昔日“土地就是生命”的传统观念丧失殆尽。
在这块土地上,农民们清晨顶着繁星出工,夜晚披着月光归来,从事艰苦的农业劳动。可是,收获的米却全部卖给政府,自己不能自由买卖;蔬菜的售价也总是忽起忽落。与其被土地绑住身子,干那种苦不堪言的农活,倒不如干脆进城打短工,还能赚到一笔现金。
由电视机引起的追求城市生活方式的风潮,袭遍日本每个偏僻角落的农户渔家,摧垮了朴素的自给自足的生活习惯。人们通过电视,接受现代文化生活的洗礼。虽然身在穷乡僻壤,心却与城市生活脉脉相通。对金钱的需求,也从原来的只求维持最低生活的低标准,发展到要与现代化城市生活相媲美的高标准。这样,外出做工形成一种风气,在农村里滋生蔓延。有的地方,本来只是在农闲期间离乡,现已发展为成年累月外出;原是厂方根据农活的忙闲来招工,进入不景气时期,反倒是农民根据厂方的需求而去应募。这样,找到工作的人尚好,找不到工作的农民,由于思想早已离开土地,不肯再回到田里无所牵挂地务农。外出做工不仅夺走了农民的土地,也熄灭了他们的劳动热情。
就这样,三个人都被招工人宣传的“优厚待遇”所迷惑。这次招工没有通过职业介绍所,他们只是妄信了来人“登记事业斡旋指导员”这个职衔。这是什么职衔?登记什么?谁都不晓得,稀里糊涂地报了名。这里也有一种诱惑力:不通过职业介绍所,收入的现金无须纳税。
临出发的时候,指导员说合同中“往返旅费报销”的旅费,在到达工地前,需要应募者暂时自理。无奈,人们只好把家里仅有的钱凑到一起,买张去东京的火车票。他们对来汽车站送行的妻子千嘱咐万叮咛:“只要挣了钱,马上就寄来,你要把家照看好。”已经看不见汽车的影子了,妻子依然伫立在旷野里的车站处翘首眺望,样子着实可怜。妻子为了给丈夫买张去东京的车票,连孩子求学的伙食费都添进去凑了数。“不管干什么活,一定得挣钱寄给家里”,他们暗下决心。
然而,应募者们却被带到东京都和崎玉县交界处的工地。居住环境简陋,如同预制板搭的临时营房,室外下雨,屋内打伞;十个人挤在十二张席舖大小的地方,简直就是“窝棚”。
工作是清理建筑工地和挖坑。合同规定日薪五千元,可每周只三天有活干。一旦没有活,照样要交付伙食费和其他最低限度的生活费。工地里还有“赊帐”的名堂,从伙食费、洗澡费、行李费到买肥皂、毛巾、手纸之类日用品的钱,统统由日薪中扣除,价格比市价高出百分之二十到三十。更苛刻的是,工头们巧立“关照费”的名目,从工人的日薪中揩十分之一的油。这样,钱到了工人的手里就剩不了几个了。就是这点钱也攒不住,倘若接连几天没活干,还得靠借支度日。
尽管条件恶劣,他们还是含苦茹辛地干了两个月。他们知道,不景气的凄风愈刮愈烈,即便离开此地,也揽不到活计可干。合同没有兑现,苦楚也无处诉说;看工地的气氛,一旦失言,还不知道要闯出什么大祸。工棚管理员就是个流氓。
三人节衣缩食,总算从贫困的生活中挤出四、五万元,先后汇给家里。干了两个月,手头只剩下四万块钱。
他们躲过工头的监视,商议对策。
“咱们赶紧走吧!”
“嗯,再干下去,也剩不下钱。”
“万一得了病,就鸡飞蛋打啦!”
虽然还没干到合同规定日期的五分之一,但没病没灾就算万幸。因为恶劣的伙食、非人的环境,已经把他们的体力消耗殆尽。
他们从板着鉄青面孔的管理员的眼皮下溜出来,逃离了工地。
中途没活干,自然不会得到还乡旅费。不过,总可以让家人看看怀中的四万块钱和平安归来的人啊!
逃到上野车站,他们被搁住了。国营铁路工人罢工,所有列车都停止运行。本来,在工棚看电视时,就已经知道罢工的事情。
他们乐观地以为罢工不会持久,白白指望明天就会发车。三人在车站附近一家小客栈住了下来。说是小客栈,饭费在外,一天的宿费就三千元。即便勒紧腰带,一天只喝两顿汤面,也得三千五百元,上街一趟,杂七杂八的开销又是不少。
罢工持续很久,国营铁路部门和政府都为自己开脱、巧辩,受害的是夹在两者间的平民,是和他们三个人同样贫困的老百姓。
血汗钱越来越少。钱已经花得差不多的时候,他们曾想到,没有火车,可以坐汽车走。不过,长途汽车只跑一半的路程,余下的旅途还得等候因罢工而停发的火车,里打外开还是一样。
三个人也曾找过东京都的“援助季节工人协议所”。可由于铁路瘫痪,回乡的人们中途受困,无处可去,蜂涌而至,搞得协议所也一筹莫展。
都说山谷一带有便宜的旅店,可出于畏惧,又不大想去。正在核计离开客栈,去地下道过夜时,终于看到罢工结束的迹象。到了这时,手中的钱已经花光,即使通车,也无钱买火车票了。国营铁路当局决不会对国民补偿罢工所带来的经济损失。
离村时,妻子用孩子的伙食费给自己买火车票时的那副面容又浮现在脑海。事到如今,有什么脸面分文不拿地回家去呢?
三个人走投无路了。装点这光怪陆离大城市的霓虹灯在眼前闪耀,这儿要什么有什么。大都市如同银光闪闪的巨大的容器,装满了满足人们一切欲望的物资和美女。然而,容器中任何一件微不足道的东西也到不了他们的手中。哪怕一小块碎渣,不!哪怕是一颗微粒,也足以使他们一家人得到温饱啊!
这五光十色的世界,虽然可以看得见,却绝不能为自己所有。满足欲望的对象和他们之间,隔有一张冲不破的透明簿膜。若想破坏这层薄膜,就必须反叛这个社会。但是,直到今天,他们的思想深处还未曾产生犯罪的闪念。
“当强盗去吧!”
其中一个人的提议,使心神不定的人们不再犹豫,一只诱惑的手牢牢地抓住他们。
不管怎么说,当强盗就要抢有钱人家。他们把行李寄存在上野火车站的物品寄存处后,便四处物色抢劫的对象。可是,那些富豪巨贾的院宅都戒备森严,说不定还有保镖和警犬哩!外行人即使想当场抢劫,也很难下手。
东京都有千家万户,竟没有他们可以下手的对象。
公寓的住户互相间漠不关心,看起来倒是很适于行抢。可相应地对外来人员也戒心十足,可以说,对所有来历不明的陌生人都不相信。先是从屋门的瞭望孔投出窥测的冷冷目光,接着便通过门上的扩音器盘问,若是回答得不圆满,对方是不会开门的。即便花言巧语地骗开了门,还有直通警卫室的防盗警铃。邻居间漠不关心,自卫感却十分强烈。
三人转到一户独门独院的豪华公馆的墙外,墙内好象有狗。庭院树丛中洒下的灯光温暖柔和,说明室内一定是合家团聚、笑语盈盈。那是与他们毫不相干的另一个世界。他们也有妻子,可是,从降生那天就注定了与丰厚的物质条件不共戴天。
某他的楼院、集体住宅,对他们来说,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希望。
一旦心虚,越发畏缩。
“罢了,别干这种营生,回去吧!”个头最高的人说。
“回去?回哪儿去?”中等个的人问道。
“事到如今,连家都回不去。”小矮个子补充了一句。
“那倒是。不过,在这种地方转悠,警察会盘问的。”大个子说。
“火车票钱从哪儿来?”中等个子反问道。
“再、再找活儿干。”大个子说。
“上哪儿找活儿呀?”小个子问。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正因为没有找到工作,所以才沦落到这般地步。
夜深了,灯浅显著地减弱了。如果警察发现这三个衣衫褴褛的人在有所追求地四处徘徊,无疑会上前盘问。
“唉,肚子饿啦。”
一个人的哀叹,使另两个人也感到腹内空空。今天,从早上开始就没有象样地吃过饭。自打下决心当强盗,戳破了犯罪这块薄膜后,随之而来的紧张感,使他们忘记了饥饱。
恰在这当儿(或者可以说很不恰当),一股美味食品的芳香,从夜空中飘来。虽然那是汤面味,但也使饿肚子的人感到格外的鲜美。
三个人蹒跚地循味走去。这是一座虽然称不上豪华的官邸,却也是围有木栅栏、造型时髦的两层独楼。随着院内摇曳的树枝,室内射出的灯光时隐时现,好象楼内的佣人已经起床。由于顺风,食品的芳香从楼房的一角飘来。
一旦意识到饥饿,受到食物芳香刺激的胃囊,如同刀绞一样痛苦难耐。食欲和性欲一样可以使人丧失理性,甚至忘记提防恶狗和门卫。不过,这三个人只是如同被食物吸引的野狗,还没有达到恶狼的那种地步,因为他们还有善良的本性。
“找什么借口,要点吃的吧!”
“提出个理由,肯定能给我们。”
“反正咱们又不是强盗,只不过是去讨点吃的。”
三个人意见一致,走近那座搂房。大院的铁门紧闭。铁门并不太高,可以跨越过去。越门而入的三个人,沿着小楼的外墙循味走着,幸好没有狗。
找到了地方,食品的芳香却骤然不知散向何处,嗅不到了。方才确实是从这儿散发出的呀!三个人不死心地沿着小楼的一端寻找。在院外看得还不大真切,进到院里却发现这是座意外大的建筑,连点灯的那个方向现在何处都分辨不清了。三个人走到了庭院的死角。
转来转去,摸到象是厨房的一个地方。那儿有扇拉门,悄悄地用手试探着摸索,发现没有挂锁。三个人轻而易举地进入楼内。到了这时,他们才恍然大悟是判断错了:远处传来唢呐声,汤面的香味就是从那家昼夜营业的面馆飘来的。
“怎么,面馆在那边?”
“可不,还以为是这座房子呢。”
“反正咱们也闯进来了,不妨找点什么吃的。”
他们压低声音商量。虽说下决心当强盗,可连把手电都没有。不过,这并没有给他们的行动带来不便。厨房里收拾得整整齐齐,冰箱、瓦斯台、烹调台、餐具,各种炊事用具都有条不紊地摆在应放的位置上,反映出这家主妇或者是佣人的性格。
他们刚要打开冰箱,忽然发现紧里面的房间闪出光亮,这惨淡的光照亮他们的脚下。同时,依稀听见有轻微的说话声音。
“里面好象有人!”大个子轻声说。“象是个女的。”
“如果是女的,咱们就来者不善,不光图冰箱里的剩饭残汤,也得抢些钱!”小个子从烹调台上拎起一把开刃的菜刀。别看他个头最小,胆量却顶大。
“喂,你要干什么?”大个子不由一惊,瞅一眼手持菜刀的小个子。
“没什么,只不过是吓唬吓唬她,不会真砍的。”
“咱们先去看看。”中等个头的汉子显出一副另有考虑的表情说。
三个人各怀鬼胎,蹑手蹑脚地朝里面的亮处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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