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四十x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圣诞节前夜。
东京都千代田区竹平町护城河畔耸立起一座刚刚竣工的六十二层超高层大饭店——“猪原·纳尔逊饭店”。这座大厦面向神田的一面映照着巨大的、熠熠生辉的十字架。饭店里配置了无与伦比的标准客房。从这些客房的窗户里透出的密如繁星的灯光,组成了巨大的十字形状。再加上地面强烈的探照灯光的补照,使它犹如镀上层亮银,形成了非凡壮观的闪光十字架,刺破夜空,压倒了所有装饰大都市之夜的华丽灯火。十字架的“母体”——溶于夜色中的特殊几何形状的钢筋骨架,宛如巨大的十字发光体由地面直接喷向大空。
这是预定明天开业的猪原·纳尔逊饭店向圣诞节赠送的精彩节目。即使是由于经常的刺激而变得麻木不仁,见怪不怪的东京人,仰望这辉煌的景致也无不惊叹不已。
无论是行人,还是司机……所有路过这里的人都被这光彩夺目的十字架吸引住了。以致于那一天夜里的交通事故也意想不到地在这里增多了。
与此同时,新任猪原·纳尔逊饭店经理猪原杏平出现在饭店大楼正对面的十层“荣信大厦”屋顶的高级餐厅中,他正在为明天的开业典礼举行盛大的招待宴会。招待在建设饭店中做出卓著贡献的人们以及与经营有关的达官显贵。从餐厅里可以十分清楚地看到饭店大楼东侧的壮观景象。
在精美的食品摊亭和摆满了酒菜的餐桌之间,衣着华丽的男女宾客以及漂亮的女招待川流不息。食品摊亭是在市内一流风味餐馆订做的,菜是上等的美味佳肴,就连女招待也是从银座之类一流饭店选来的。但是所有这些与今晚出席招待会的宾客相比,却显得相形见拙。
参加招待会的有政治家、实业家、作家;有当今红极一时的歌星、演员;也有职业棒球及相扑的名手。真好象声援都知事竞选一样,东京的名人几乎都云集而来。
召集这些人的猪原杏平,一副轮廓鲜明、稍有些神经质的面孔,虽然表情贫乏但仍显得很聪慧。身躯瘦高的他,举止文雅,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显示出高贵的身份。刚刚三十岁就出任日本,不,东洋最大饭店的经理,他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位天之骄子了。
紧紧靠在他身边的是一位衣着入时的漂亮女人,她身穿用金银线织成的有些过份袒胸露臂的夜礼服,对每个客人都笑容可掬。然而她娇艳的容貌总给人留下一种矫揉造作的感觉。
这个女人是杏平的妻子——彩子。他们一年前结的婚。结婚仪式相当隆重,华贵而奢侈的婚礼竟耗费了一千万日元。就象她的名字一样,彩子各方面都喜欢赶时髦,而且结婚前就和电影演员搞得满城风雨。这一切对杏平来说是不能称心如意的。但他终究摆脱不了父亲猪原留吉强制性的安排。
留吉劝诱儿子与彩子结婚也有他的道理。原来猪原联合企业的规模很大,由于急剧的通货膨胀,需要接连不断地扩大银行贷款户头,但猪原却始终没有抓住一个主力银行。一般情况下,通货膨胀之时,与银行的营业关系应该控制在最小限度上。但是一旦下肤,银行与企业之间便对立起来,象投球似的互相推卸责任,甚至见死不救。彩子的父亲野添雅之是存款额居全国一、二位的东西银行副经理,而且是最有希望就任下届经理的人选。留吉要野添之女为儿媳的目的就是通过这种裙带关系来为企业支撑起一支强有力的支柱。
一直以攻势进行冒险性经营的猪原留吉,被称作财界的“野猫”。急剧的通货膨胀使他意识到,绝不能放过抓住实力雄厚的大银行的机会。
杏平本是有怨气的理智派。他和万事都喜欢浮华阔气的彩子在性格、爱好上毫无共同之处。但是,杏平毕竟还是在封建家长式教育熏陶下长大的,他终究不能违背父命。对伟大的飞黄腾达的父亲来说,一切的东西,无论是婚姻、家庭,还是别的什么,都必须成为扩大巩固自己“王国”的手段。对彩子来说也是同样,作为父亲的护身符和扩充势力的活工具,她也未提任何条件便屈就父命嫁给了杏平。事也凑巧,就在杏平与彩子结婚不到一个月的时候,猪原留吉突然患急病死了。这也许可以看作猪原留吉预见到自己的死期临近,因而急忙为巩固自己终生苦心经营的事业而安排好了后事。
两人“工具”般的婚姻,一开始就不存在着爱的感情。不,在这以后的生活中,感情还是产生了——由于互不关心而产生了性格不合,这对夫妻慢慢地相互讨厌起来了。他们啃着这颗“伟大父亲”留给自己的苦果,彼此只能以日益增长的憎恨来对父亲进行消极的反抗。
在今天的盛会上,尽管夫妇俩靠得很近,并不时地用甜蜜的微笑向来宾们献殷勤。但每一个知情者都能感觉出在两人之间笼罩着冰冷的雾气。
在某种意义上,圣诞前夜闪烁在二人背后的金碧辉煌的十字架,似乎成了预示他们命运中逃脱不掉的大难的征兆。
猪原留吉在他的一生中,购存了一笔数目可观的股票,可以说没有一个人能象他那样精明强干、巧取豪夺。
他本是东北地区一位贫苦农民的小儿子,连小学都未曾好好读过。但他抱着青云之志,来到东京。强烈的虚荣心和衣锦还乡的欲望时刻炙烧着他的心,直到死也未终止过。就这样,他从一个微不足道的乡下小子,一步一个脚印,用积攒下的钱购买股票。由于他对投机具有天赋的第六感官,因此他很快就从只是以套取利润为目的的投机转向以夺取经营权为目标的包买囤积活动,并且迅速发起迹来。
“野猪”这个绰号并不意味着有勇无谋的武士,而是指他从偏僻的山村而来,竟能突入东京清一色种马的财界,横行霸道,旁若无人,远非一般等闲之辈。
然而,不管别人如何奚落、嘲讽,猪原执拗地走着自己的路。他疯狂地购买股票,终于凭着包买和夺取利润等手段,建立了自己垄断的企业基地。这就是在东京西郊拥有庞大线路网的,以东都高速电气化铁路为中心的联合企业。它统辖六十多个分公司,号称“猪原集团”。
绰号“野猪”的猪原留吉,一方面具有传强于人的意志和铁腕,另一方面,他也和许多出身卑微靠个人奋斗而成名的人物一样,具有不可克服的强烈的自卑感,在清一色豪门贵族的财界,他有着自己血统低贱的自知之明。
虽然他经常吹嘘:“无论什么样的名门世家,如果溯本求源地查他两、三代,不是农民就是渔民。所谓的名门世家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可是内心却处心积虑地想和名门攀亲,结果,终于娶了曾是华族的宗像源一郎的女儿为妻。这也是他内心自惭形秽的潜在意识的一种外在表现。
另外猪原还不断夸耀自己是“日本数得着的施主”,他为各种公司设施、乡村学校捐赠的金额达二十亿日元。他越是拼命地叫唤“猪原留吉在此,”就越是受到财界的冷嘲热讽。他始终没有摆脱在财界的卑微处境,被财界人士斥之为“开花的土包子”。
当时因日本正在举行国际博览会和冬季奥林匹克运动会等国际性活动,海外掀起了“日本热”,外国客人接踵而来。尽管东京城内饭店林立,然而对蜂拥而至的外国客人仍然应接不暇。
为了解决这关系到“观光日本”印象的燃眉之急,公司向国家推荐了大型饭店的建设计划。
在物色饭店建设投资的人选时,首先被注意到的就是猪原留言。他不仅拥有大量的金钱和土地,而且正急于让人们承认自己在实业界的实力。况且在国策第一、企业利益第二的计划中,靠斤斤计较爱打小算盘的商人是不行的。肯于出力,置名誉先于算盘珠的人才能胜任这项建设。
政府要人完全抓住了猪原留吉的弱点,恳求他拿出献身精神,为日本建造一所最大的饭店。一向受冷落的猪原被这些廉价的恭维所鼓动,完全沉醉在名利双收的兴奋之中。
这就是东洋最大规模的“猪原·纳尔逊饭店”的建设背景。
这座饭店高二百三十米,六十二层,客房总数三千有余,总施工费用为二百五十亿日元。这在日本旅馆建设史上是空前的。
猪原对旅馆事业一窍不通,因而不得不接受美国屈指可数的旅馆经营者——纳尔逊国际公司(通称N·I公司)在经营方面的指导,这才大致解决了经营方面的一些问题。
遗憾的是猪原留吉没有亲眼看到新饭店的落成。在低层部分的钢筋混凝土工程结束而即将举行立柱仪式的时候,他的心脏病发作,不久便离开了人世。
工程的当事人及有关人员惊慌失措,已投下巨额资金的工程不能就此中止。于是急忙让猪原的长子杏平接过了工程负责人的接力棒,这才在丧乱之余将工程又继续下去了。
不知经过多少艰难坎坷,终于在猪原死后十一个月的今天,迎来了开业式的前夜。
来宾们似乎有些醉意了,宴会厅的各个角落不时传出热闹的笑声和女人娇媚的谈话声。奢侈的饭菜加上精选的美女,使客人们个个兴高采烈。
“如此派头全都是借老子的光呀。”
“哼!一个乳奥未干的毛孩子,就继承了父亲这样庞大的家业,上天对他简直是太宠爱了。”
“可不是吗。可象这样年轻的经理能支撑得起猪原联合企业这个大摊子吗?听说他父亲死后,下属分公司接连不断地起事,以后等着看热闹吧。”
来宾中一伙儿怀揣妒意的人聚在宴会厅的一隅窃窃私语。宴会的主人猪原杏平当然是听不到这些的。
在必不可少的文雅的社交性谈话之余,来宾们不时地把目光投向耸立在对面的十字架上,他们都被这极其壮观的人工美吸引住了。尽管大家在嫉妒之中还夹杂着愤愤不平,却仍然不能不交口称赞这壮丽辉焊的“十字架”。
“猪原留吉不是还有一个叫进一的儿子吗?今天为什么没有出席?”来宾中不知是谁突然提出了一个人们似乎不该忽略的问题。
一位看来是谙于世故的人说道:“他已当上了联合公司的副经理,他没来,可能是认为自已是先父的嫡子,而对自己现在的职务不称心吧。”
“这又是怎么回事呀!”
“你不知道吗?现在继位的经理实际上是留吉的后妻之子。”一位离杏平较远的客人象怕他听见似的,压低了声音。
原来,猪原留吉的正妻名叫雅子,是宗像源一郎之女,他们没有子女。猪原留吉和因丧夫而来猪原家的女佣人幸子生下了杏平。后来雅子患病死了,幸子才扶为正妻。
嗣后,猪原留吉又和经常来往的商人之女杉子发生了关系,生下了进一和则子兄妹。
进一虽然已担任了联合公司的副经理之职,但他不能容忍佣人之子杏平总是向他摆出一副“嫡子的面孔”。对杏平泰然自得地当上猪原集团的核心企业——猪原饭店经理之事更是耿耿于怀。
不知从哪个角落又传出了幸子与留吉发生关系时已经怀孕了的闲话:
“杏平是不是留吉的儿子还是个疑问。猪原留吉用血本浇筑的猪原饭店让给这样一个出身不明的人,真是对其父的亵渎,也是猪原家族的耻辱啊!”
进一甚至还提出鉴定血缘的要求。他不仅对杏平满腔怨恨,而且对一心想当猪原饭店经理的妹夫木本荣辅也很反感。
使这些关系复杂化的还有留吉的兄弟姐妹们。
留吉是家中最小的一个,上面有四个哥哥、三个姐姐,这些人都还健在,他们对“女佣人之子”杏平,“妾生子”进一兄妹都不抱好感。特别是猪原死后,面对这一大笔遗产,这些人怀着匝测居心个个双目圆睁,恨不得把猪原王国的“主权”这块肥肉一口吞到自己的肚里去。
尽管这些人从前都是“良民百姓”,可在主人的巨大遗产悬而未决之时,个个垂涎三尺。
“这样一个大摊子落在年轻的新任经理身上,除了经营的劳苦之外,今后骨肉之间的纠纷也够伤脑筋的了。”了解猪原家族矛盾的来宾这样慨叹着。
“经理旁边那位年轻人是谁呀?”一位来宾小声问道。
“噢,那是木本荣辅,杏平的异母妹夫。他可是个有才干的人,现在是新饭店的常务董事。他的父亲就是被猪原吞并的木本饭店的经理,猪原为了赎罪,把他安排在自己的公司里。这才使他得以迅速崭露头角,如今己成为猪原集团不可缺少的人才了。”
“噢!原来是木本饭店的呀。”
客人们似乎恢复了对往事的记忆。
木本饭店在伊豆地区拥有相当庞大的旅馆网,在旅馆界也是首屈一指的名门。留吉暗中收买了它的多数股份,夺取了经营权,木本一家因此而破产。
“是啊,如今的木本荣辅,却和敌手之女结了婚,而且成为敌对公司的中心人物,真令人啼笑皆非。”
“木本旁边那位漂亮女子是哪一位呀?”
客人将目光转向一位二十四、五岁的女子。她那带着家徽的无花彩色和服在吊灯的照耀下,泛着淡淡的紫色。略带忧郁的面容,更赋予她一种美丽而文雅的特质。
“噢,她么,便是浅冈哲郎的千金友纪子。”
“亚洲兴业的……人称财界怪兽的浅冈?”
“不错。友纪子一年前嫁给了芙蓉银行经理是成信彦的次子敏彦。浅冈和猪原是不共戴天的对头,可这与孩子们无关。瞧!她丈夫敏彦也离她不远。他在芙蓉银行通融资金系列下属的是成商事担任要职。”
“这么说东西银行和芙蓉银行是竞争对手喽!”
“猪原杏平娶了东西银行副经理的女儿,浅冈哲郎的女儿又嫁给芙蓉银行经理的儿子。财界的裙带关系好复杂啊。”
一阵彼此心领神会的大笑之后又重新引起了新的话题。
“那位跟是成敏彦说话的男人是谁?”
“一定是新饭店的客房部长山本。以前他在东都饭店,听说是刚提拔上来的。”
“怎么没看见苏列森先生呢?”一位客人好象突然发现了什么。
“可不是吗!”另外一个人环视了一下餐厅后,回答说。
苏列森是身材高大的金发美国人,如果在场的话是容易被发现的。
“这就奇怪了,新饭店的总经理苏列森不来,这怎么可能呢。”一位客人歪着头捉摸着。
托马斯·苏列森是美国N·I公司派来的,他搞旅馆经营已有二十多年的经验了,可谓是经营旅馆的专家。N·I公司的旅馆网遍及全世界,这与苏列森的精明强干是分不开的。无论在什么地方扩充势力,竣工后都要首先由他出任开业经理,以巩固其经营权。尔后,面对下—个扩张对象,苏列森依然象饿虎扑食一样地走马上任。他不仅是一个臭名远扬的“开张迷”,而且还是一个好色之徒。他对女人很有手腕,凡他行之所至,都会扬出一串风流韵事。
现在的新饭店,也可以说是猪原集团和N·I公司合营的企业,从设计阶段开始,苏列森就提出许多建议。总而言之,猪原饭店的一切都要符合N·I公司的口味。对此,国内许多旅馆界闻人都很忿然。难道日本没人了吗?开个饭店还要美国人涉足。然而,猪原却象鬼迷心窍一样被苏列森的辩才收服了。
“如果委托我搞经营的话,房间年平均租用率可达百分之九十以上。”
苏列森向猪原留吉提出凌厉的架式。实际上苏列森夸下的海口正是猪原留吉下决心建设新饭店的直接动力。
迄今为止,京滨地区的旅馆经营者为了弥补旅馆严重不足的局面,采用的基本方法就是维持客房的高租用率。但是随着季节的变化,波动是很大的。实际上保持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年平均租用率(总房间数与客人所定房间数的比率)是相当困难的。猪原轻信苏列森的大话,把旅馆经营权交给苏列森,实在是太轻率、太失算了。
不管怎么说,苏列森没有出席招待会终究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喂!快看那是什么?”一位客人高声喊了起来。
人们正在议论、猜测,忽然听到这一声叫喊,把目光都集中到了他指的方向。
在那泛着银光的个子架横轴下方,有一个黑点正在窗口晃动着。
“好象是人?”
“在干什么呀?”
“身子从窗户里探出来了。”
“是自杀!”
“不,好象有人在往下推他。”
“不好了,要掉下来了。”
“谁快去制止—下吧!”
象平静的湖水中投下一块巨石,宴会厅顿时骚动起来。
紧接着在一瞬间,这个黑点被推出窗外。迅速坠入十字架下面的幽暗之中。女宾客和女招待们顿惊叫起来。
由于闪光十字架的映衬,并且距离又不太远,当物体从人们的视野消失的霎那间,人们可以清楚地断定那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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