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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人性证明

        

        警方决定对八杉恭子是否在案发现场进行查证。但这一次并不是要查证她的口供,而是根据谷井新子提供的情况,去彻底核实10月21日她随丈夫郡阳平去高崎市的行踪。

        再次到高崎市去核实情况的还是横渡和栋居俩人。高崎是去雾积的必经之地。

        他们下榻的饭店坐落在高崎城旧址南侧的高崎公园中,由于地处乌川河畔,上信越山岳的美景尽收眼底。

        来这儿后,栋居和横渡就发现了可疑之处。像八杉恭子这样的名人到这儿来,理应给店员留下深刻的印象,可没料到她几乎没给人留下什么印象。

        “什么,八杉恭子来过店里?”当他们查询情况时,店员们却反问道。最后,好不容易才有一位当时负责接待八杉恭子的楼层服务员若有所思地说道:

        “啊,那人到底还是八杉恭子啊。”

        “你是负责接待她的?”栋居问道。

        “嗯,我觉得她就是八杉恭子,就请她签名,但她却说我认错人了,就逃跑似地走了。她虽然换了发型,戴着太阳镜,但肯定她就是八杉恭子。当时我还觉得非常奇怪,她为什么要化妆隐瞒身份呢!?”

        “住宿登记上没填八杉恭子的名字吗?”

        “当时有个叫郡先生的议员是领队,只让他填写了以下随行几名,而没有让其随员一一填写。”

        “这么说几乎没有人知道八杉恭子来过这儿?”

        “请她签名时,她是那样冷淡,我还真以为认错人了呢。”

        “那么,八杉恭子跟丈夫一起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两位刑警面面相觑,不得其解。她和丈夫一同来地方游说,莫非并不是为了要用“八杉恭子”的名声来声援其夫?

        既然要隐姓埋名,那为何还要与丈夫一同来呢?这真让人费解。不仅饭店里没人知道,就连市内也几乎无人知道八杉恭子来过这里。不用说,她并没有出席丈夫的演讲会。

        郡阳平是受地方邀请来高崎作演讲的,于是两位刑警又去拜访了当时的主办者。据说原来并没有安排八杉一起来,可是她却突然一起来了,当时大家都很吃惊。然而她却解释说这回是以妻子身份、即因私陪丈夫一起来的,不参加声援讲演。因此,连主办单位也有人不知道八杉恭子曾来过高崎。

        “以妻子身份,作为私人关系……”

        横渡怃然地摸着下巴。八杉恭子是个名人,她随丈夫一起来竟不露面。这地方并不像东京,有那么多人都知道八杉恭子就是郡阳平的妻子,因此,想隐瞒身份完全可以办到。

        结果,八杉恭子虽来过高崎,但其行踪却无人知晓。换句话说,无法得到她是否去过雾积的证据,说她来过高崎最初是由谷井新子查出来的,这有据可查,但这仅仅是郡阳平办事处的内部记载而已,而她在高崎却几乎没留下足迹。

        警方已查清了八杉恭子的履历。1927年10月3日,她出生在八尾町的一个名门望族,小学时成绩出类拔萃,受到教师的举荐,深得父母的宠爱,毕业后寄宿在东京的亲戚家中,就读于当时的“圣信”大学附属女子学院。

        后来由于战火激烈,她曾一度回家,战后因复学她又来到东京。但从这时起到1949年10月回乡止,她并没到“圣信”女子学院复学。她曾给家里去过信,说是已经就职,但具体职业却丝毫未提。由于现在八杉恭子的双亲均已去世,娘家的家业由弟弟继承,所以详细情况不得而知,但据说父母对她的话深信不疑。

        当时社会秩序十分混乱、一个年轻的姑娘只身闯到已化作一片废墟的东京,应该说是非常冒险的。后来,她作为新闻界的宠儿,靠故弄玄虚出人头地,混得这样不错,也正是得益于她的这种胆量。

        1951年6月,她同郡阳平结了婚,并一直持续到现在。假如她同威尔逊有什么瓜葛,就应该是在从她第二次上东京至回乡这4年间发生的。然而,这期间的情况却一无所知。

        八杉恭子同郡阳平结婚后,很少回娘家。父母去世后,就与娘家基本断绝了来往。

        高崎的秘密调查结束后,警署得到了两份令人振奋的报告。一是在奥多摩山区发现一具高度腐烂的女尸,捡到了一个隐型眼镜盒子;二是郡恭平在纽约被人抓住,对轧死小山田文枝后把尸体埋到山里的事实供认不讳。

        推销员森户潜入郡恭平父亲家中被谷井新子抓住时,就对郡恭平提出了同样控告。如果得到的情报准确无误的话,那就证实了森户的控告。

        因此,若能断定隐型眼镜盒是郡恭平的,那他就难逃罪责了。

        “这对八杉恭子来说将是个不小的打击呀。”

        “总之,她的那个模范儿子曾是她扬名的跳板,现在竟成了恶性交通事故的肇事逃犯。”

        “这么一来八杉恭子也就完啦。”

        搜查本部的刑警们悄悄议论着。

        “什么八杉也就完啦,这样说就好像她是局外人似的。她杀害约翰尼和中山种的嫌疑极大,也许就是她杀了那两个人。不过眼下还不到揭锅的火候,但八杉恭子早晚会被我们的双手逮住归案。光让她因为那没出息的儿子而名誉扫地,那太便宜她了。”

        栋居大声地斥责道,平时他脸上总是没表情,这次却动了真情。接着他又说道:

        “约翰尼胸口上被人捅了一刀,但他不顾插在胸口上的刀,硬是拖着濒死的身躯,爬上了皇家饭店的顶层餐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啊!近一段时间,这一直在刺痛着我的心。

        “约翰尼还不完全记事儿的时候,跟父母到雾积玩过一趟,这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且这很可能是他记忆中最珍贵、最美好的东西。在黑暗、短暂的人生中,这一直是他对宝石般的母亲的甜蜜回忆。在雾积得到的印在彩色纸上的那首草帽诗,当时母亲十分亲切地译给他听,不,也许那时小约翰尼已经懂幼儿日语。草帽与雾积就如同母亲的面容一样,铭刻在约翰尼的心中。多么想见她一面,哪怕是看一眼也好。她拉着自己的小手,领着自己沿着那层峦叠翠、郁郁葱葱的雾积峡谷往下走,那时多么快乐!多么想见到日本的慈母啊,这种思念长大之后已到了难以抑制的程度。约翰尼随父亲一起回美国后,其人生之路何等残酷,我们不难想象,生活越是凄惨,思母之情越是强烈,约翰尼终于忍耐不住自己的一片思念之情,决定攒钱来日本。不足的部分,父亲就用自己的生命去换,这全是为了想见母亲一面。然而等待他们的是母亲为了保全自己而对他的无情拒绝。

        “生身母亲在自己胸口上扎了一刀。这难道就是万里迢迢来日本寻母所得到的报偿吗?约翰尼是以何等绝望的心情接受这一刀的呢!在他那渐渐模糊的意识中,出现了皇家饭店的顶层餐厅。那餐厅远看就像是用美丽彩灯装饰起来的草帽,也许自己真正的母亲就在那儿等着呢。于是他就极力地恢复正在渐渐模糊起来的意识,拼命地去追寻那草帽。母亲的面容大概一直也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那样重的伤还登上了顶层餐厅,这一事实充分说明,他对母亲的思念之情是多么深切啊!

        “八杉恭子为了保全自身,就这样像捻死个虫子似地将约翰尼杀害了,而她杀害的却是自己亲生的儿子。我憎恨这种女人,她不是人,还不如禽兽,这种女人无半点人性。”

        栋居极力地控制着自己激动的心情,像是在讲给自己听似地倒出了心里话。

        此时此刻,遥远的昔日景象又浮现在栋居的眼前。

        ——一群美国兵正围着父亲殴打。他们对父亲拳打脚踢,猛吐唾沫。父亲毫无反抗,任凭他们蹂躏。周围虽围着许多日本人,但他们谁也不想出来救父亲。

        “救人哪,谁来救我爸爸呀!”

        幼小的栋居在拼命地求救,但无人愿意出头搭救。相反,他们都站在旁边,就像隔岸观火似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毫无责任感的好奇心暴露无遗。

        只要不把危险引向自己,就再没有比这更好看的光景了。由于阻止了一帮美国兵正要对一位年轻姑娘施暴的行为,于是他们就把怒火转向了父亲。这帮正要发泄兽欲的年轻禽兽们,在失去了发泄对象后,就把凶暴的欲火一古脑儿全倾泻到了父亲身上。在这种情形下,如果出来搭救,就等于是引火烧身。

        这帮家伙本来就是战胜国的“神奇之旅”。现在地位比日本天皇还高,所以谁也不能插手。

        父亲为了栋居,在下班回来的途中绕道买了一些豆包,现在全散落在地面上。美国兵们就像踩路上的马粪蛋儿似地用军靴乱踩一气。父亲的眼镜也被打飞了,摔得粉碎。

        父亲被美国兵围在中间,打得遍体鳞伤,缩成一团不动了,实际上他已动弹不得了。

        美国兵中有个特别显眼的大个子,长得像个红毛鬼,小臂上有烫伤似的伤痕。也许是在战场上刚负伤不久,那开裂的伤口泛着令人作呕的红色。

        大个子美国兵就用这只手拉开了裤子上的拉锁,朝父亲身上撒尿,其他美国兵也都纷纷效仿,一边向父亲撒尿,一边狂笑,周围看热闹的日本人竟也笑了起来。父亲由于伤势过重,不久便去世了。

        栋居在很小的时候就把父亲受凌辱的场面深深地刻在了脑子里,并发誓要复仇。那时在场的所有人不用说,而且当时使父亲遭此厄运的社会,也全是自己的仇敌。

        为了要报仇,他当了刑警。那时的仇敌现在已同八杉恭子融为一体。如果有母亲在,父亲和自己就不会饱尝如此屈辱,父亲也不会死去,这都是因为母亲抛弃了父亲和自己。

        八杉恭子为了保全自身,抛弃了亲生儿子。不单单是抛弃,还把万里迢迢来看望她的儿子杀害了,母亲对儿子的拒绝,难道还会有比这更残忍的吗?

        栋居觉得现在,八杉恭子就好像是抛弃了父亲和自己的母亲。这时,他那沉睡的记忆受到了强烈的刺激,抑制记忆苏醒的薄膜终于破裂了。八杉恭子是新闻界里的宠儿,从她那张颇受大众欢迎的面孔中,栋居逐渐回忆起了只有他才知道的八杉恭子年轻时的模样。

        这个女人究竟是什么人,栋居现在终于很清晰地想起来了。

        ——哦,她就是那个女孩啊!

        栋居茫然地思索着,脑海里映出了那张意外浮现出来的久远的面孔。二十几年前,父亲自己挺身而出,从一群美国兵手中救出一个年轻姑娘。那年轻姑娘的脸,如今就隐藏在八杉恭子这位大名鼎鼎的颇受大众欢迎的漂亮面孔之中。八杉恭子如今已年逾不惑,有社会地位,也有声望,当年险些被一群年轻美国兵轮奸的那年轻姑娘的狼狈相,现在在她身上已荡然无存。但是,只要剥开她那随着岁月流逝而变化的容貌、成熟老练的气质和作为新闻界名流的画皮后,露出的便是那个将父亲当作牺牲者自己却逃之夭夭的年轻姑娘的脸的原形。

        栋居在东京商务饭店头一次与八杉恭子擦肩而过时,她的脸形曾触动了他那遥远的记忆。可以说,新闻界把她包装出来的假像,妨碍了他对真相把握。

        当时,如果父亲不路过那儿,他就不会死去。如果不是因为八杉恭子,栋居也不会失去父亲。父亲挺身而出救了八杉恭子,而她却丢下父亲逃跑了。她现在又抛弃了约翰尼·霍华德,这与年轻时有什么两样呢!?栋居义愤填膺,怒火中烧。发誓绝不轻饶她。

        ——她有没有人性呢?不,她有没有连低等动物都有的母性呢?我一定要掏出她的心来看一看。

        栋居抬起头来说道:

        “我要和她赌一次,看一看她还有没有人性。”

        “赌人性?”那须看着他问道。

        “如果八杉恭子尚存一点人性的话,我就要穷追不舍,逼迫她自己招供。”

        “你打算怎么入手呢?”

        “我想冷不防把草帽给她。”

        “给她草帽?”

        “按照目前的情况,已无法打破僵局,因为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找到关键性的证据,所以我想打动她的心,逼她自己坦白。”

        “……”

        “警部,让我去吧。”栋居紧盯看那须的眼睛。

        “你有把握成功吗?”

        “还不知道。所以说我要和她赌一把。”

        “破案是不能用打赌的方式来进行的。”

        “我也是在很小的时候就被母亲抛弃的,我仇恨抛弃自己的母亲。不过,在我仇恨的底层,还有一颗要相信母亲的心。不,是我想相信母亲。八杉恭子的身上,肯定也会有母亲的心。我想赌的就是这一点。只要她是孩子的母亲,她就一定会自己招供。我是抱着跟抛弃自己的母亲决斗那样的心情,去同八杉恭子决斗的。”

        “……”

        “警部,让我去吧。”

        “好吧。”那须终于赞同地点了点头。

        “照你想的,好好去干吧。”

        

        八杉恭子接到恭平负伤的消息时焦急万分,立即通过国际电话询问了情况,得知他伤势不重,经过医院的治疗之后,马上就踏上了归途,也就放心了。

        但是,随后来自警方的消息,却给郡阳平夫妇以巨大的打击。据说,在奥多摩山中发现的那具高度腐烂的女尸,怀疑是郡恭平轧人肇事后将其埋在那里的。

        警方决定重新彻底地检查郡恭平的汽车。而且,据警方说,恭平在纽约已招认了自己犯下的全部罪行。郡阳平夫妇很想直接问问恭平本人,但他现在正在回国途中,又无法取得联系。

        巧事迭出,偏偏在这个时候,鞠町的搜查本部又传讯八杉恭子。接待八杉恭子的警察一派绅士风度,彬彬有礼,但在这彬彬有礼的背后,使人觉出另有一种不同一般的意图。这时她才悟出,自己并非是作为单纯的参考人而被传唤来的。

        “今天请你来……”

        栋居目光炯炯,神态自如,与八杉恭子面对面地坐着。前几天,他曾到电视台里找过她。面对墙壁放着另一张小桌子,那儿也坐着一位刑警。他年纪比栋居略大一点,但老是用不怀好意的眼光看人。角度的关系,无论怎么看他都有点像猴子。他也是前几天一起来找过她的刑警。

        “恭平不久就要回国了,我什么也不清楚。我想肯定是搞错了吧,恭平才……”

        “夫人,今天劳您大驾,并非为那件事。你儿子的案子不由我们负责。”

        前几天来找她的时候,栋居他们明明说是想了解一些恭平的情况。

        “那到底是什么事呢?”

        栋居认为她是故意装糊涂,于是就默默地凝视着八杉恭子,观察她有什么表情变化。她到这儿来的时候,应该看到了搜查本部的大牌子。

        “是关于一件案子。一名美籍黑人9月17日夜皇家饭店被刺杀了。准确地说,他是在清水谷公园遇刺的,然后带伤爬到了饭店的顶层餐厅,在那儿断了气。”

        “这案子与我有何相干?”八杉恭子做出一副满腹狐疑的表情。

        “夫人,对这案子你心里没有数吗?”

        “我怎么可能心里有数呢?”

        “我们相信夫人心里一定有数。”

        “哎唷,你们警察呀,可真会信口开河!”八杉恭子的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恕我直言吧,夫人,我们认为被刺的那名美藉黑人正是您的儿子。”

        “啊!”瞬间八杉恭子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夫人,在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三四年间,您和一位名叫威尔逊·霍华德的美国黑人士兵有过夫妻或同居的关系吗?”

        栋居不断地发起进攻。八杉恭子突然弯了下身子,从嘴角泄出了抑制不住的咯咯声。正当栋居觉得八杉恭子在自己的攻击下受到沉重打击,感情已失去平衡时,她却抬起了头,原来她是忍不住笑弯了身子。

        “你们警察……为什么要做如此离奇的想象呢?我有没有和黑人结婚、生黑孩子,说这些什么不着边际的话,我真是服了你们。你们怎么有的这种想象。无论谁听了都会捧腹大笑。啊哈哈哈,真是可笑极了!”

        八杉恭子真的像她说的那样手捧肚子大笑起来,由于笑得太厉害了,眼泪都笑出来了。大笑了一阵之后,她突然又板起脸来说道:

        “我希望你们让我回去吧,我没有时间陪你们闲聊。”

        “1949年7月,你与威尔逊·霍华德和约翰尼三人去雾积了吧?”

        “这个问题,上次已经清清楚楚地回答过你们了,我不知道!我刚才尽情地大笑一通,实际上是怒不可遏。什么同黑人做过夫妻啦,什么生过半白半黑的孩子啦,这都是对我严重的侮辱。我有丈夫、有孩子,都是纯粹的日本人。我也好,我丈夫也好,都有一定的社会地位,你们究竟有什么证据,要这样中伤我?”

        “雾积旅馆当时有位叫中山种的人,您认识吧?”

        “我连雾积都没有去过,怎么会认识她呢。”

        “您应该认识她,中山种与您是同乡,都是八尾长大的。”

        “八尾出来的人多啦!”

        “中山种给大室吉野写过信,而大室吉野是您的远亲。”

        栋居拿出两张卡片,这虽不是什么有威力的卡片,但对方看到卡片,说不定会产生特殊的效果。

        “那信上写着我的事!?”八杉恭子的神情略有所改变。

        “我们认为就是您的事。”

        “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啊。”

        “说得明白点,就是您同威尔逊和约翰尼一起来雾积的事。”

        “那请让我看一下那封信。”

        栋居早已料到她会提出这种要求,因此只是虚晃一枪。如果让她看信,就会暴露警方的底细。

        “信现在不在这儿。”栋居硬着头皮解释道。

        “那为什么呢?如此重要的证据不在手边,这也太不合情理了吧!”

        “……”

        “根本就不存在那封信吧,还是信上根本就没提我的事?”

        栋居一时张口结舌,搭不上话来,八杉恭子则洋洋自得地趁势连连责问起来。她不仅轻而易举地避开了栋居利用卡片向她发出的进攻,而且似乎彻底看穿了警察手中掌握的材料是多么的脆弱无力。

        “你们警察署,原来是这么中伤人啊!捏造事实,无中生有,恶意诽谤,不惜抵毁他人的名誉。你们以为就可以这样完事吗?一切等我和丈夫商量后,再来找你们算账。对不起,失陪了。”

        八杉恭子忽地站了起来。

        “夫人,用不着这么着急。”

        栋居改变了语气。八杉恭子转过脸来,似乎在问:难道你还有话要说?

        “夫人,知道那首草帽诗吧?”

        “草帽?前几天已经问过了吧。那种诗,我不知道。我并非不喜欢诗,而是不愿意被警察强迫。”

        “夫人,您肯定知道那首诗的。”

        “您是不是神经有毛病啊?我说了,我不知道。”

        “还是幼年的时候,在一个晴朗的夏天,孩子由母亲领着去了雾积。母亲拉着孩子的手,沿着小溪顺着山道漫步观赏景色。突然吹来一阵大风,小孩头上戴着的草帽被风吹落,掉进了小溪的谷底里。孩子借托这顶草,对母亲咏诵出了火一般的切切思慕之情。一个父母、孩子的三口之家去雾积旅行时,偶然看到了这首诗。

        “对孩子来说,大概这是一生中惟一的一次与父母亲同去旅行吧。溪谷苍翠欲滴,母亲年轻貌美,和蔼可亲。那次旅行的美好印象,深深池铭刻在小孩的心里。后来,这孩子生活凄苦,命运坎坷,那次旅行成了他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那次旅行,父亲也一起去了。旅行后‘家’就离散了,也许就是在全家离散之前为了留下个美好回忆而去旅行的。”

        “别说啦,这些话,与我毫无关系。”

        八杉恭子虽这样大声说着,但并没有想离开,好像有什么东西与她的意志相反,将她紧紧地缚在了那儿似的。

        “全家在那次旅行后就分手了,孩子由父亲带着回了父亲的本国——美国,母亲则留在了日本。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但有一点十分明确,对雾积的回记,已作为对母亲的回忆深深地印在了孩子的心中。西条八十写的草帽诗,咏诵的是他自己对雾积的回忆,而孩子觉得这诗就像是咏诵自己的回忆一样,给自己留下了十分难忘的印象。这首诗,也许就是那时母亲念给孩子听的。草帽已将四条八十诗中的母子,与这一家三口紧紧地连在一起了。

        “被父亲领回美国的孩子,按捺不住对母亲的思念,又来到了日本。父亲为那孩子,用自己那风烛残年般的躯体去撞汽车,换取了一笔赔偿费,用来充当孩子去日本的旅费。也许是父亲的死,突然冲开了孩子思念母亲的堤坝,而父亲也想借孩子去看一看昔日的‘日本之妻’吧。雾积一片葱笼,在美丽景色衬托下的母亲的音容在孩子的眼前晃动。生活在受人歧视的底层中,只有母亲才是孩子的救星。在艰辛之时,在悲伤之际,母亲的音容始终在温柔地抚慰着他的心,激励着他。”

        八杉恭子沉默不语,面部虽做出毫无表情的样子,但肩膀在微微地颤动。

        “孩子热切地想见自己的母亲,哪怕是看一眼也好。对雾积的回忆是他最美好回忆,如同宝石一样珍贵,一直在细细地品味着。也许他知道母亲又重新组织了家庭,营造了新的生活,他根本没打算去搅乱母亲的生活,只是想见见母亲,哪怕是一面也行。这就是母子之情,你敢说不是这样吗?在这一点上,血亲关系与两性的男女关系有本质的区别。

        “然而,母亲却断然地拒绝了那孩子。母亲已功成名就,有了社会地位,也有了孩子和安定的家庭。可是,早已忘却的黑人私生子却突然出现在面前,要从根本上毁掉这一切。于是母亲为了自卫,决定牺牲儿子。可是,这个靠父亲拿生命换来的旅费、不远万里来到日本寻访母亲的孩子,遭到母亲名符其实的致命拒绝,他又该怎样想呢?心中惟一的一颗宝石就这样粉碎了。在他最后绝望的瞳孔中模模糊糊地映出了一顶草帽,那是顶由华丽的彩灯镶嵌的、漂浮在夜空中的草帽。皇家饭店顶层的餐厅,晚上向上眺望,很像一顶镶有彩边的草帽,这你知道吗?约翰尼·霍华德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才爬到了那上边。

        “他虽然受到了母亲致命的拒绝,但还仍然继续相信母亲,以为母亲在那儿,在那儿等着亲切地欢迎自己。于是他就一摇一晃地踉踉跄跄地走着,身后留下了斑斑血迹。血是从被母亲所剜伤的心口上滴下来的。夫人,您还记得这顶草帽吗?”

        栋居将事先特意为此时准备好的草帽,递到了八杉恭子面前。草帽已经旧得分辨不出是用什么材料做的了,让人感到只要稍微一碰就会破碎。这就是在清水谷公园发现的那顶草帽。

        可以看出,八杉恭子吃惊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草帽是约翰尼小时候让母亲给他买的,大概也许是游雾积回来的途中,让母亲给买的纪念品吧。他将这草帽作为日本母亲的离别留念,一直细心地保存了二十多年。您看这陈旧的程度。这陈旧程度足以说明,约翰尼对母亲的思念之情是多么强烈啊。不信您碰一下看,它会像灰一样刷刷地往下掉。而就是这顶旧草帽,却是约翰尼金不换的宝贝啊!”

        栋居要把草帽递给八杉恭子,而她却像要退身躲避。

        “如果您还有一点人的良心,不,只要还存有任何低等动物都有的母性的话,听到这首草帽诗,您就绝不会无动于衷吧!”

        栋居双手捧着草帽,像要献给她似地凝视着她的面部表情。八杉恭子的嘴唇在微微地哆嗦,面色越发苍白。

        “妈妈,您可曾记得我的那顶草帽?”栋居开始咏诵那首他已背熟了的草帽诗。

        “不要念啦!”八杉恭子微弱地嗫嚅道,并见她的身体呼地摇晃了一下。栋居继续咏诵起来。

        “啊!就是夏日里的那顶草帽,在从碓冰去雾积的路上,随风飘进了路边的溪谷。”

        “求求你,别念了。”

        八杉恭子捂着脸瘫倒在椅子上。栋居决心置她于死地,便以虐待狂的心态取出了那本西条八十的诗集。

        “八杉先生,还记得这本诗集吗?这是约翰尼同草帽一起带到日本来的,说起来这已是他的遗物了,说不定这也是您给他买的呢。后面的诗就请您自己念念吧,多好的一首诗啊。只要躯体里还有血液流淌的人,或者是有儿女的父母,或者是有父母的儿女,谁都会被这感人肺腑的诗而深深打动的。您能不能念啊,要是不能念的话,我帮您念吧。”

        栋居在八杉恭子面前,翻到了诗集中草帽诗的那一页。

        您可知那时那刻我是多么惋惜。

        ——妈妈,那时对面来了位年轻的采药郎中,

        八杉恭子的肩膀在剧烈抖动。栋居继续念道。

        ——妈妈,您是否真的记得那顶草帽?

        草帽下也许每晚都有蟋蟀歌唱?

        ——妈妈,我想今宵肯定会像这儿一样,

        将要静静地、凄凉地被积雪埋掉……

        栋居念完诗之后,瞬间一片寂静,位于市中心的搜查本部一室就像沉入了海底,大街上远处的嘈杂声,好像完全来自另一个世界。

        “呜呜呜……”八杉恭子口中发出了呜咽声。

        “约翰尼·霍华德是您的儿子吧?”

        栋居打破了刚才短暂的寂静,确认道。

        “我,我每时每刻都没忘记那个儿子啊。”

        八杉恭子伏在桌子上剧烈地抽噎起来。

        “是您杀的他吧?”栋居步步紧逼,毫不松懈。

        八杉恭子一边抽噎一边点头。

        “杀害中山种的也是您吧?”

        “我是无奈啊。”

        说到后面几个字时她已泣不成声,防线彻底崩溃了。搜查本部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与嫌疑人进行人性较量,结果大获全胜。

        

        新见将郡恭平和朝枝路子从纽约带回日本,把他们送交给警方,然后去见了小山田。这时,已经在奥多摩山中发现了小山田文枝的尸体,并进行了确认。

        “果然人死了!”小山田见到新见后有气无力地说道,在濒于彻底绝望的边缘中,惟一剩下的一线希望,现在也完全破灭了。

        “太遗憾啦!”

        新见醒悟到自己今生今世真正的爱情已彻底结束,今后恐怕不会像爱文枝那样再去爱女人了。在生来自己就好像要为别人去竞争去生活的人生中,这是惟一一次为忠实于自己的生活而采取的反叛行动。

        反叛已告结束,精于算计和贪图功利的生活又将重新开始。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那也是自己所选定的人生。

        “新见先生,实在是太承蒙相助了。”小山田从内心表示感谢。在确认与人通奸的妻子死后,他对奸夫的愤恨也好像随之烟消云散了。新见已充分赎清了罪过,当然在新见自己看来,他根本不是赎罪,是为自己做的这一切。

        “小山田先生,今后你有什么打算啊?”

        “现在我什么也不想干,不过待静下心来后,我得去找份工作。”小山田没有妻子的收入,生活已十分拮据了,他必须马上去工作,否则就要穷困潦倒了。

        “愿意的话,我可以帮忙介绍一份适当的工作。”新见非常客气地向他提议道。

        “好意我领了,但我不想在这些事上再麻烦您。”小山田干脆地说道。要是没有妻子,同新见之间也就不会有任何联系。即使新见今后还什么赎罪的行为,但他窃人之妻的事实也是永远不会改变。不能将自己今后的生计,托付给一个偷自己妻子的男人。

        “对不起,算我瞎操心吧。”新见也觉得自己是多嘴。

        “那么,就此别过。”

        “多保重,祝您愉快!”

        两个男人就此分手,各自都认为恐怕不会再碰面了。共同拥有一个女人的两个男人,在那女人死去的同时,都失掉了无法代替的无价之宝。

        ——也许今后再也遇不上像这样好的女人了!一种共同的失落感,宣告了他俩共同追求的目标就此终结。

        

        八杉恭子自己坦白了所犯的全部罪行:

        “当约翰尼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为能与儿子重逢惊喜万分,同时又为我的一切都将因此而毁掉感到万分绝望。听约翰尼说,他在纽约偶然看到了介绍我的出版物,才知道了我的消息。他一到羽田机场,就立即和我联系。我就让他住东京商务饭店,因为那里有丈夫的办事处,易于联系。约翰尼的父亲威尔逊在二战结束后进驻日本,我就是那时与他相识的。当时,我是东京一所私立女子学院的学生,寄宿在东京的亲戚家。由于战火激烈,我曾一度回乡,但是,已体验过城市生活的我,在乡下小镇上觉得憋得实在无法忍受。后因学校复课,就不顾父母的坚决反对,我再次来京,遇上流浪者的纠缠,在危难之际,威尔逊救了我。威尔逊是黑人,这多少是个缺陷,但他却是个真正有骨气的男人,而且能体贴人。我们俩堕入爱河,就那样同居了。我骗父母说自己已经找到了工作。不久,我生下了约翰尼。

        “到雾积去是在约翰尼刚满2岁的时候。决定去雾积玩,是因为记得听人家说过我的同乡——一个远房亲戚在雾积。那《草帽诗》是在回来的途中,我们在溪谷的山道边上打开中山种给我们做的盒饭时才看到的。诗印在包饭盒的纸上,但写得十分美,我就简单易懂地把意思译给威尔逊和约翰尼听。那首诗竟会给还不怎么懂事儿的约翰尼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这是我连做梦都没有想到的。那草帽是因为约翰尼非缠着要,在松井田町给他买的。不久,一家被迫分离的时刻终于来临了。威尔逊接到了回国命令,但我们尚未正式结婚,当时美军只允许正式妻子随他们回本国。而我娘家是八尾的名门望族,他们是绝不会允许我同外国人,特别是与黑人结婚的。尽管威尔逊曾再三求我,但最终还是没有能正式结婚。

        “不得已,威尔逊只认领了约翰尼,带着他走了。《西条八十诗集》是那时作为雾积的纪念赠送给威尔逊的。我决定花时间说服父母,征得同意后,再去追赶威尔逊父子。

        “威尔逊带走约翰尼,一是因为我没有生活能力,难以抚养;二是作为一种筹码,想迫使我务必去美国。

        “威尔逊回国后,我暂时回到了家乡。本来是想立即征得父母的同意,紧随他们父子去美国的,但总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就在我难以启齿的时候,有人给我介绍了郡阳平,婚事在双方家庭间顺利地进行着,到我们见面时,实际上只是一种形式,生米已煮成熟饭,无法拒绝了。

        “我一边念念不忘已去了美国的父子俩,一边和郡阳平结了婚,一直到今天。对那孩子,我时刻也不曾忘记过,他长成棒小伙子,特意来看我,我真是高兴极了,但在重逢惊喜过后,眼前却觉得一片黑暗,绝望极了。

        “郡阳平并不知道我婚前曾和黑人同居,还生了孩子。当然,恭平和阳子也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同母异父的哥哥。为了保全自己和家庭,惟一的办法就是让约翰尼自己永远消失——我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才出此下策的。没人清楚我和约翰尼的关系。约翰尼心里也好像十分明白,如果让别人知道我有这么个私生子,会给我带来许多麻烦,所以他总是悄悄地同我联系。威尔逊在约翰尼来日本前刚刚去世了的消息,我是从约翰尼那儿听到的。说他是为了给儿子筹措路费而撞车身亡的,这还是从你们警察这儿听说后才知道的。约翰尼说他不想再回美国了,想取得日本国籍在日本永久定居,并告诉我说,因为绝不会给我添麻烦,所以想呆在我身边。

        “然而,如果约翰尼呆在我身边,就没有不透风的墙,我过去的那些事早晚会暴露的,这样,我就会身败名裂。我极力劝约翰尼回美国去,但他就是不听我的话,我感到被逼上了绝路。

        “我决定杀了约翰尼,让他在9月17日晚上8点左右在清水谷公园里等我。因为我事先知道那公园一到晚上就没有行人,而且逃起来也很方便。

        “可是,当我见到约翰尼后,那下了不知多少次的决心又动摇起来。我是在有些犹豫不决的情况下,为了保全自己和家庭才把刀刺向约翰尼的,所以,那刀尖刺进他胸口很浅。约翰尼当时像是完全醒悟了似的,对我说道:‘妈妈,我是你的累赘吧?……’约翰尼当时那无比悲伤的目光,我是永远也忘不了的。我……我,我就是用这双手刺死了我的孩子。约翰尼彻底醒悟了,用手抓住我刺到一半而松开的刀柄,猛劲深深地捅了进去,并且叫我快逃,说:‘妈妈,在你逃到安全地方前,我是绝对不会死去的,快跑啊!’在最后时刻,他还用濒于死亡的躯体来保护杀害自己的母亲。自那以后,我的心从未平静过。我现在的地位和家庭,是因为在牺牲了一个儿子后才好不容易保住的,所以我想好好珍惜它,永远保有它。”

        ——您为什么要杀害中山种呢,而且又是怎样杀害她的呢?

        “开始我根本不想杀中山种。看到新闻报道后,我估计警察早晚会注意到雾积,于是我去那儿想不露声色地去试探一下中山种,看她还记得多少我们过去的事。去雾积的日子,正好和你们警察去那儿的日子相同,完全是偶然的巧合。”

        ——那么,为什么要在高崎市隐瞒自己的身份和行踪呢?

        “我是极力想隐瞒自己去找中山种的事实,对丈夫也是一样,当时对他说,这次只是以妻子的身份,作为家里人跟他去的,像声援演讲之类的活动一概不参加,对此已请他谅解。10月21日,在丈夫的演讲会以及他同当地知名人士举行的座谈会全部结束后,我就骗丈夫说,自己要去拜访一位住在附近的大学同学,就连夜背着人悄悄地跑到汤泽的中山种家里。没想到,中山种对我的过去记得非常清楚,说我曾带着黑人家属来作过客。当时,我觉得不杀中山种不行了。我就要求那天晚上住在那儿,并寻找时机,但始终没有很好的下手机会。当时,中山种无意间透露说这个村庄不久就要变成水库的坝底了。于是我就顺着她说,既然这样,何不趁现在好好地看看这儿的景物。中山种十分赞同,说道:‘对,趁着现在腿脚还利索,应当好好地看看。’于是,第二天清早她扶着我的肩膀,爬上了水库大坝。由于是一大早,坝上还没有其他人影。中山种说今天在雾积干活的孙女要回来,因此心情特别好。她爬到坝上,也许是打算锻炼锻炼身体,好让孙女看看自己是多么健康,她对我没有半点疑心。我把毫无防备的中山种从大坝上推了下去,事情干得如此容易,当时我都有点意外。中山种就像张纸片似的随风飘了下去。因为杀得太容易,在好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觉得是把人从大坝上推下去了。”

        八杉恭子自己招供后,由新见陪同回国的郡恭平和朝枝路子,也供认了自己的犯罪事实。警方还从郡恭平的Gt6型车上采到了微量人体组织切片,经化验确认为是小山田文枝的人体组织。郡恭平亦承认隐型眼镜盒与布狗熊都是他的。那眼睛盒,是郡恭平无意中放在衣袋里的,没想到在埋文枝的尸体时,不知怎么落在了地上,成了重要证据。

        几乎在八杉恭子母子招供的同时,新宿警署对十几名玩“老规则游戏”的男女高中生进行了行为指导教育。这些学生在一公寓里服用一种安眠药后集体乱淫,郡阳平和八杉恭子夫妇的女儿阳子也在其中。八杉恭子本想牺牲一个儿子来保全另外两个孩子,结果全都没保住。当然,她的社会声誉也随之春江流水花落去。

        然而,八杉恭子失去的并非仅是这些,她丈夫郡阳平提出了离婚要求,理由是她隐瞒了自己的过去,要是当初知道这些是绝对不会同她结婚的。

        八杉恭子认可了丈夫提出的离婚要求,因为她非常清楚,丈夫提出离婚,目的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地位。这样一来,她等于一切都丧失了,而且是永远彻底地丧失了。

        不过,她在丧失了一切之后,仍保留下了一件珍贵的东西,而这只有一位刑警明白,那就是人性。

        是八杉恭子为了证明自己还有人性,才丧失一切的。栋居在八杉恭子供认后,知道了自己内心的矛盾,并为之愕然。他从不相信人,而且这种想法根深蒂固。但是,他在无法获得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同八杉恭子进行较量时,却赌她的人性。栋居的这种作法,则正说明他心底里还是依然相信人的。

        搜查本部逮捕了凶手,但却丝毫没有胜利感。

        新年即将来临。

        

        从日本警方传来了杀害约翰尼·霍华德的凶手已被缉拿归案的消息。肯·舒夫坦得知这一消息后舒了一口气。说起来他也没有什么责任,只是在最初阶段进行的调查中,约翰尼的被害不知不觉地触发了他自己的“人类良心”而感到同情。所以对破案的进展情况特别关注。

        据奥布赖恩警长说,由肯调查出来的资料,送到日本后,对捉拿凶手起了很大作用。虽不清楚具体起了什么作用,但肯却很高兴,感到过去在日本欠下的债,现在总算多少偿还了一些。

        两天后,在纽约东哈雷姆,一名外国游客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抢走了照相机。肯接到了这一报案后,跳上巡逻车赶往现场。

        在哈雷姆,盗窃、抢劫并不算犯罪行为,但这次被害人是外国人,所以才决定去调查一下。

        东哈雷姆一带,一般旅游者是不涉足那里的,这次可能是那位游客只顾拍照,不小心走到里面去了。肯赶到现场时,凶手早已不见踪影了。

        肯在大致了解了被害人和目击者提供的情况后,正准备回去时,忽然想起马里奥的公寓就在这附近。霍华德父子原来就住在这所公寓里。

        给房东马里奥确实是添了不少麻烦,还说了些公寓垃圾箱之类的难听话。但细想一下,她提供的帮助,也对逮捕杀害约翰尼的凶手还真起了一定的作用。

        霍华德父子的房间也许还封着,凶手既然已抓到了,继续封房间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应该把凶手已捉拿归案的消息告诉马里奥,并通知她房间开封。

        肯让巡逻车先回去,自个儿在哈雷姆的背胡同里走着。哈雷姆是他的故乡,这里都是些早晚要被拆除的红砖建筑,到处都散发着阵阵馊味。这里污秽、嘈杂,乱哄哄的,但确实能听到为人生叹息的呻吟声。

        说也奇怪,肯听到这种叹息声,心里反倒舒畅了,一种荷负人生重负、拖着黑黑的影子挣扎的人们的连带感,油然而生。也许是因为杀害约翰尼的罪犯被抓到了的缘故吧,哈雷姆地区人们之间的那种不信任感,他现在似乎感觉不到了。

        一个人影迈着踉踉跄跄的步子从对面走来,这肯定是群居在这一带的酒鬼之一。

        ——这家伙也是“同伴”。

        不知怎的,今天肯产生了这样一种感觉。那人就是一个因肩负着人生重荷而摇摇晃晃地走着的同伴。肯同那个人影正擦肩而过,肯同那个人影完全重合在一起。是个个子高大的黑人。突然,肯的生命停止了,在听到那人口中吐出一句“走狗”的瞬间,觉得自己侧腹部被刺进了一根热呼呼的铁棒。

        “你这是为什么呀!”肯呻吟着,脚下泛力,身体踉踉跄跄起来。重合的两个人影分离了,一个人影朝肯来的方向走去。肯摇摇晃晃地向前走了几步,就重重地倒在了路面上。

        晌午过后的哈雷姆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人跑来相救。袭击者突然行凶后,逃跑时拔走了凶器,血从伤口处呼呼地往外冒,用手捂也捂不住。鲜血顺着路面坡度向低处流去,它流到何处才是尽头,肯是无法看到了。

        像是伤着了重要的脏器,肯迅速就失去了行动能力,意识也渐渐远去。

        “为什么啊?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肯虽这样喃喃自语着,但心中还是知道这其中的原因的。对刺伤自己的凶手来说是没有什么理由的,如果说有,那就是对人生的怨恨。肯恰好是偶然路过这里,便成了这种怨恨的活祭品。因为自己是警察,才激发了凶手心中的怨恨。那些已遭到人生排挤的家伙,最容易产生错觉,认为警察总是站在人生主流的一边。而且他们产生这种错觉,也是出于无可奈何。

        “我不也是这样吗!我曾经就没站在正义一边。”

        肯在一点一点远去的模模糊糊的意识中自言自语道。在遥远的过去,自己服兵役去了日本,有一次往一名毫不抵抗的日本人身上撒尿,其实就没有什么明确的理由。当时只因为自己是混血儿,总被派到最前线,心中积怨,于是就一古脑儿全发泄到那日本人身上。

        在战场上,总是被推到最危险的前线,但若返回到市民生活中,却又被压在社会底层。

        当时自己十分年轻,也非常粗暴,对一切排挤自己的东西都持敌视态度。同时心里也很明白,回国后,那些英国纯种的白人女子是根本瞧不起自己这号人的。因此,就将自己心中的压抑和年轻旺盛的兽欲,通通要倾泻到被占领国的女人身上,想要阻止自己这种行为的日本人,则被当成了自己的敌人。

        然而,那时撒向那个日本人的小便,现在感到就如同是撒在了自己的心里。当时那日本人旁边,有个年幼的孩子像是他儿子,用一种冒火的目光使劲盯着自己。后来,那目光就成了肯对日本人所欠下的一笔“血债”。

        ——自己死了,那笔“血债”也就一笔勾销了!

        肯想到这儿,最后的意识也就断了,一直捂着伤口的手无力地耷拉到地面上。小臂上露出一块类似女人阴部的伤疤,是在南太平洋孤岛的一次战斗中,炮弹在身旁爆炸,一块弹片正好打在那部位上留下的。由于弹片正好打在那儿,才保住了身体重要的部位,否则就送命了。

        正在这时,一道已经西斜的午后阳光从哈雷姆房子的空隙中投射过来,把肯那黑黑的旧伤口染得绯红,就好像是刚刚受伤正出着血一样。

        肯·舒夫坦在哈雷姆的一角气绝身亡,那儿仿佛已从纽约喧闹的城市生活中分离出来,永远沉入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死一般沉寂的无底深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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