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接到上村茂助的通知,北阿尔卑斯山北部遇难救援队一行十人立即开始行动。早六点,救援队在奥村田山庄集合,他们从茂助和贵久子那里确认了发出遇难信号的地点后,立刻赶往出事现场。
救援队加上茂助和真柄共十人。因为真柄来了,正彦就留下看家。根据影山交给茂助的登山计划和贵久子看见的遇难信号,估计遇难者的位置在K岳北峰山顶附近。他们决定走最短的普通登山路,经赤杭山脊奔向现场。此外,还可以走由北峰直接伸延过来的东南山脊,但那条山路起伏不平,而且上方还有险峻的岩石地带,所以他们放弃了那条路。
贵久子也要求一起去,大家以途中山路险阻为理由,劝阻了她。不过,实际的原因是怕带上她行动不方便。
救援队的指挥是大町警察署的熊耳敬助警部补。他原来在刑侦科,因为格外爱山,不知不觉就加人了被称作“山岳巡逻队”的遇难救援队。
对他来说,比起到处追捕凶恶的罪犯,巡视自己无比热爱的大山更合乎心意。加入救援队后,他救出了无数的登山遇难者。
最近,被他救过的关西地区的登山者共同邀请他参观万国博展会,他作为一个警官,反复斟酌这是否属于“受贿”,最后终于仅仅领了情,客气地谢绝了。
熊耳体重达八十公斤,但身上没一块赘肉,显得硬棒、精干;宽宽的面庞上长着一双小眼睛,看上去十分和气。因为他脸上长着麻子,所以同伴们送了他一个绰号“敬麻子”,但当然他并非象传奇小说中的敬麻子那样粗心。
熊耳所属的“北阿尔卑斯山北部遇难对策协议会”,会长是大町警察署署长,下设警部级别的救援大队长、警部补一级的救援队长,以下还有副队长及班长。队员分布在白马岳、王龙岳、K岳、针木莲花岳等地方。他们根据遇难者的请求和发现遇难者的报告而行动。熊耳是其中K岳山区的救援队长。在遇到多人遇难,峭壁险峻或大雪封山的情况,只靠当地救援队不能解决问题时,还可以向县警察机动队求援。
救援队好不容易才处理完“黄金周”登山者不断发生的遇难事故,但队员们没有一个人露出厌烦的表情。
“那个姑娘是什么人?”
听贵久子讲完看见遇难信号的经过后,熊耳悄悄问茂助。
贵久子利索的城市打扮和风度,在鲁莽的男人中显得格外娇艳。
“好象是遇难者的未婚妻。”
“那个男的呢?”
熊耳指着真柄问。
“那是真柄慎二。就是和影山一起登上光明角的那个人呀。他们本应一块攀登K岳的,可他来晚了。”
熊耳也听说过这个名字。他注意到真柄看着贵久子的目光有些发热,但又发现这里的男人们都是用这种眼光看她,不由暗暗苦笑。也许,自己也是这样看她呢。
“未婚妻么……在山脚下等着小伙子从山上回来,这有点象……”
熊耳忽然噤口不言了。他原想说象最近流行的一本山岳小说的情节。但一下想起那本小说的男主人公悲剧性的遇难死亡,所以住嘴了。那本小说问世以后,还出现了崇拜甚至模仿那种英雄死法的单纯而愚蠢的登山者。不过,那个姑娘的未婚夫大概还不至于干这样的蠢事吧。
那姑娘有着一对聪慧的眼睛,虽然担心着未婚夫的安全,但还是清楚地说明了事情的经过。熊耳感到她是可信的。
“出发”!
熊耳拿起冰镐喊道。贵久子以期待的目光,目送着整装出发的救援队。
“有这么美丽的姑娘等着,还去冒那个险,真可恶!”
熊耳小声暗骂道。这不是因为不愿意去救援,而是因为可怜那个一心挂念着未婚夫的安全,目不转睛地盯着山上的姑娘。
“无论如何也要把他救出来啊!”贵久子喊道。
“为了不让那个美丽的姑娘伤心。”熊耳想,同时感到一种超越本职的责任感。
救援登山遇难分三个步骤:救出遇难者、采取急救措施和运送伤员。能在现场进行急救当然最好,但多数情况是遇难者倒在难以接近的危险场所,因此最重要的是尽快把人抬到下面的山中小屋或平地上进行急救。
此刻他们完全无法预料遇难者究竟处于一种什么状态。山脊上还覆盖着积雪,特别是现在又赶上春暖雪化,抓不住登山钉鞋,行动极为困难。而十个人又是规模最小的救援队。
如果影山受了伤,就必须把他装入睡袋,用船形雪橇运下来。在单身一人都难以行动的湿雪上,要把受伤者运下来,而且还必须尽量减少震动,其困难的程度简直无法想象。
冬季救援的惯例是一只船形雪橇跟八个人,在前面拉的两人;在后尾刹闸,把舵的两人;左右各一人;一人领路;还有一人挑着这群人的东西。另外还需要四、五个人踏雪开道。
在攀越坡度很大的陡坡时,救援队员们也要冒着生命危险。为了不使船形雪橇滑落山谷,有两个人在齐胸深的雪里,从侧面支撑着雪橇。前面、后头的人自不必说,就连领路的和搬运工也要上来帮忙,一步一颤地通过险路。稍一疏忽,救援队就会和遇难者一起滚落山涧。即使在零下十几度的酷寒中,队员们也都是大汗淋漓。
而且,这还是天气平和时的情景。若是风雪交加,就更为困难了。有时,顶着风站都站不住,只得背着风雪缩成一团,船形雪橇上的雪刚一扫掉就又积了起来,甚至把受伤者埋在雪里。
“要是还活着就好了。”
熊耳有些焦躁地说。老天倒还帮忙,天气一直不错,但救援队却受阻于湿雪,进展缓慢。
他们准备顺着两山间的浅谷到达山脊,然后沿树林带中的夏季登山路一口气登上山顶。这条路线见不到阳光,积雪更多了。但雪还没化,登山钉鞋踩上去很牢靠。于是,他们在防陷藤圈下又穿上了登山钉鞋,专心致志地急速鱼贯前行。走在上面的人的脚在后面的人眼前摆动着。
因为破雪前进费了不少时间,他们登上山脊时,比熊耳预定的时间晚了一个半小时。
“弄不好我们今天就下不到樽岩的小屋里了。”熊耳看着手表,面对展现在眼前的K岳双耳峰全景,他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樽岩的山中小屋位于赤杭山脊和纵贯主峰的山路的交叉点上,到主峰约需三小时。它既是攀登K岳的理想基地,也是纵贯附近山脉通路上的重要宿营地。
按照熊耳的计划,遇难者不论是死是活都要先弄到樽岩的小屋里,然后再进行妥善处理。他们不能把医生请到山顶,也无法预料遇难者处于什么状态,因此,当务之急是尽快到达现场。
“要花四个小时才能到达现场。”真柄看着手表,火上加油地对熊耳说。
“到樽岩的小屋还要两小时,我们最快也得在五小时后才能到达北峰。要在途中露营可就讨厌了。”
熊耳额头上叠起了皱纹。
“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熊耳发愣地说。
“还是去吧,人家等着咱们救命呢。”真柄后面的话好象是说给自己听的一样。山风骤起,隔着山谷耸立在眼前的东南山脊上飞起一片雪烟。洁白的雪烟向蓝得发暗的碧空卷去,虽然没有冬季的气势,也使人感到高山的威严。
下午三时许,救援队到达北峰。从奥村田登到这里,就是夏天也要花十个小时左右,但他们只用了九个小时就赶到了,不愧是职业山岳巡逻队的速度。
他们毫不费力地很快发现了遇难者。他倒在靠近山顶的伏松带尽头的圆形小雪地边上,已经被雪埋了一半。
“他死了……”最先跑过去的队员喊道。
“果然没救了吗?”
失望笼罩着每一个人。虽然也需运回已经还原为“物质”的尸体,比救出受伤者要轻松得多,但却失去了救人一命的劲头。一般人是不知道救援队员把尸体送交遇难者家属时的痛苦的。
当遇难者的家属把一线希望寄托于救援队,焦急地盼望着他们归来时,他们却用死尸无情地毁灭了家属们的希望。这时,他们痛苦地感到,遇难者的不幸身亡好象应该归罪于自己似的。
不管救出受伤者的工作多么危险和艰苦,他们也希望带回生还的人。
“别动他!”
熊耳告诫队员们。遇难身亡是属于“非正常死亡”。所谓“非正常死亡”有三种情况:一、可以确认是被害身亡;二、显然不存在犯罪的因素;三、怀疑死因是由于被害。登山遇难几乎都是第二种情况,按照处理尸体规定,只要辨认一下死者是谁就行了。而第一种和第三种情况,救援队则必须马上代理验尸和检查。
死于这种地方估计不会是被害,但处理非正常死亡的尸体还是要慎重从事。
救援队是由警察和当地山岳会员组成的“混成部队”。警察具有的那种对于非正常死亡尸体的职业意识,一般队员是很淡薄的。
熊耳在接触死者的身体之前,先从各个角度拍下了照片。这是作为警察兼救援者的处理方法。
死者下半身埋在小雪地边上,头朝顶峰方向俯卧着。现场距顶峰还有三十米左右的距离。看样子,他是在好不容易结束了艰苦卓绝的攀登,刚刚松一口气时,不小心陷入了松软的雪窝中,就这样气绝身亡了。
“已经到了这里,怎么会死的呢?”
他已经突破了所有的险关,到山顶只剩下小学生都能爬上去的沙砾缓坡。昨夜天气很好,也不致于疲劳冻死。
他们设想过死者是攀登北坡时耗尽了力气,但是他避开了直接攀登最艰险的赤壁。根据死者的经验和昨夜的天气,他无论多么疲劳也不会被活活冻死。
从表面上看,这个季节的登山装备他应有尽有,食粮也很充足。要是钻进伏松林中,怎么也不会冻死。现在,伏松林就在死者的眼前。
照完相后,熊耳大致观察了一下死者的外表。他身穿草绿色尼龙登山夹克,胸口露出敞领衬衫,从衬衫的胸前斜系在腰上的自我保护绳隐约可见。夹克好象是攀登结束后穿上去的,肩上挎着红白两色的细登山绳,长度用肉眼估计不出来。下面穿着一条呢绒灯笼裤,翻毛登山靴带十二根钻孔式铁钉。头上戴着登山头盔,背上背着装有攀登岩石用具和口粮的桔黄色前进背囊,腰间吊着一把铁锤。紧靠尸体的右侧扔着一把短柄冰镐。
熊耳察看了一遍死者的外表后,这才翻过尸体进行详细的检查。由于尸体已在雪中冻硬,死后的变化并不显著,但皮肤象蜡一样苍白,看不见冻死的尸体那种明显的红色。
死者眼睛微睁,嘴角边上沾着少量血沫。虽然有点可怕,但救援队曾经见过在岩石上摔得眼珠迸出、露出的黄色脑菜里到处爬着蛆的凄惨的遇难尸体,与之相比,这倒是一具“雅观”的尸体。
“头盔裂了。”一个警察救援队员说。
“嗯。”熊耳紧皱眉头,点了点头。
他在刚才的观察中,已经注意到了头盔顶部有放射状的裂纹。但头盔的作用就是吸收和减轻加于头部的撞击力,仅此还不能判定这就是死因。况且,周围也看不见能导致这种撞击的石块、岩角。
一个队员抱起死尸,露出了胸脯下面压着的一个防水手电,手电用绳吊在脖子上。
“这就是发送SOS(遇难信号)的手电。”有人打开开关,还有电,灯亮了。
“好,把头盔解开。”熊耳下了命令,大家紧张的目光都集中到死者的头部。
“慢点,看看下巴底下的勒带系得怎么样。”队员刚要解下头盔,熊耳又补充道。
“扣系得很牢吗?”
带子勒得并不紧,下巴和勒带之间有一根手指粗细的间隙。不过,这也许是受到撞击后松下来的。
熊耳努了努下巴,队员解开勒带,小心翼翼地摘下头盔,这是最近流行的带檐玻璃纤维制头盔。
“果真是……”
一个队员看到头盔下死者的头发上凝着血块,不禁发出一声叹息。
熊耳分开头发,全神贯注地检查伤口。他看出头顶偏后部位的头皮破裂,这是击破表皮的撞击伤。伤口和头盔的破损情况大体一致。
“这就是死因。”
熊耳有气无力地说。撞击伤的伤口并不严重,大概是引起了脑淤血。要隔着头盔造成脑淤血,这种撞击肯定是有强大的外力作用。
但是,周围根本看不到能成为这种外力的物体。
“他究竟碰上什么了呢?”
一个队员如坠五里雾中似地说,他的话表达了所有人的疑问。
“嗯。”熊耳哼了一声,凝视着伤口说:“可能在半路上碰上了滚石,当时还不觉得怎样,登到这儿伤口急剧恶化了。”
“没准是感到伤口恶化,才急忙发出SOS信号。”一直默默地注视着熊耳他们检查的茂助,这时插了一句。
“只能这么想了。”
头部受伤的情况是很特殊的。刚受伤时脑血管出血不多,什么症状也没有,就象平常人一样行动自如。但是,当血越出越多,造成淤血压迫大脑时,就会突然死亡。这段时间短的有三十分钟,长的可达几小时甚至一天。
这样的情况熊耳本人也见过好几次,由于滚石或坠落事故头部受到重创的登山者,在渡过“潜伏期”后,伤口突然恶化而导致死亡。
队员们好象都同意这个看法。的确,除此之外没有其它解释可以成立。
现场距北峰山顶三十米左右,位于赤壁上方左侧的小雪地和沙砾高地的交界处。遇难者大概是避开赤壁悬崖,登上靠赤壁左面的东南坡峭壁来到这里的。
这是根据遇难者的位置以及真柄和等在山脚下的未婚妻的话推测的。他们在撤离现场前,大致搜索了一遍环绕着顶峰的三块雪地和通向南峰的积雪山脊,但没有发现救援队员以外的足迹。现在不是登山旺季,这是又远离纵贯群峰的山路,所以很少有普通登山者靠近。而且,如果遇难者单独翻过赤壁,肯定应该在赤壁上方卧龙一样的细长雪地上留下足迹。
熊耳估计遇难者大概是在攀登北坡的途中,被滚石砸伤头部,由于没有出现什么症状,就轻视了自己的伤口继续攀登,到临近顶峰的圆形雪地时,伤口急剧恶化而死。遇难者意识到自己的伤口恶化,在临死前用手电发出了SOS信号。他决定先把尸体弄到樽岩的小屋里再说。
翻过南峰到樽岩,一路上都是平坦的山道,夜里也能行走。由于覆盖着积雪的山脊一直通到樽岩,可以使用船形雪橇。
辨认尸体和检查现场及其周围地带的工作结束后,救援队员们用准备好的盐和酒精擦遍遗体,然后用塑料布包起来装进了鸭绒睡袋。若等到雪化时,伤口肿胀起来就塞不进睡袋了。他们甩绳子转着圈地把睡袋绑好,装上了船形雪橇;又用雪橇上的苫布盖上、系牢。
至此全部准备完毕。
救援队一行开始疾速下山。
火红的太阳逐渐落向山梁,估计还有一个小时才会天黑。隔着黑部溪谷的深渊傲然耸立的剑立山,在逆光中变成了一座巨大的黑色山峰。熊耳眺望着眼前的景色,忽然想起在山脚下眼巴巴地盼望着遇难者生还的美丽姑娘,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真是生死有命啊!”
熊耳面对着壮观的景色,深切地感受到这一点。
熊耳无论如何也忘不掉下山后把遗体带到那姑娘身边时的情景。贵久子(熊耳这时才得知她的名字)紧咬着嘴唇,呆若木鸡地听完了发现遗体时的状况和他们的说明。同死者面面相对时,她既没有扑到遗体上面,也没有悲痛欲绝地放声大哭。
她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遇难者的面孔,眼泪象断了线的珍珠滚下两颊。她咬紧颤抖的嘴唇,听任泪水从睁开的黑黑的大眼睛里涌出、落下。谁都不难看出,她的外表虽然平静,但内心有着多么深沉的悲恸。
“该死的家伙!竟让如此美丽的姑娘伤心成这副样子。”
熊耳平常对根本就是蛮干的登山者也极少表示愤慨,但这时心头却忍不住升起一股无名火。
我们拉着船形雪橇同危险的积雪山脊奋战,遇到无雪的浅谷还得轮流把遗体扛在肩上,历尽千辛万苦才把遗体运到山下。难道这只是为了使这个美丽的姑娘坠入悲痛的深渊吗?熊耳感到他们前功尽弃了。
他们把遗体运回奥村田山庄前,曾在樽岩的小屋里过了一夜。
那天夜里,他们给等在奥村田山庄的医生打了电话,所以第二天一下山,医生就进行了正式的验尸。检查结果证明,死因确实是头部砸伤引起的脑淤血。由于尸体埋在雪中,处于冷冻状态,无法准确算出死亡时间。但估计是在贵久子看到遇难信号的二十七日晚九时过后约一小时左右。
验尸完毕的遗体,要等到死者的亲属赶到后,才能在当地火化。
最近,国立公园内发现的尸体,一般都是运到附近的火葬场火葬。但K岳山区没有那种城镇的火葬场,所以破例允许就在当地进行火葬。
影山的父母是在当天下午赶到的。他们在埼玉县大宫市经营一家小旅馆,早上接到大町警察署的通知后,匆匆忙忙赶到这里。雪线俱乐部的会员们也赶来了。
影山是独子。
“隼人啊,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为什么不想想我们呀!”
年老的母亲趴在影山再也不会说话的身体上,呜呜地哭着,旁边站着呆立不动的父亲。同悲恸得痛不欲生的母亲相比,影山的父亲看来是把无法弥补的伤痛深深埋入心底,这是一种硬汉子的深沉的悲痛。
贵久子已经流不出眼泪了。她好象觉得自己没有在影山的父母面前哭泣的权利,紧咬嘴唇,眺望着山顶。
“说来也真怪,死在山上的大部分是独子或长子。”熊耳逃离了死者亲属们悲恸的场所,边走向火葬的地点边想。
山庄后面稀疏的白桦树林中,已经做好了火葬的准备。火葬地点紧挨着前面提到过的“登山者墓地”。死于K岳山区、特别是北坡的登山者,一般都是在这个地方火葬,然后把骨灰埋在旁边的墓地里。
熊耳以前参加过几十次这样的火葬。来到这里的遇难者的登山伙伴和亲属们起初都以为,死者在他生前最爱的山峰脚下美丽的白桦林中还原成灰,大概具有一种伤感而凄凉的诗意。然而,当他们第一次亲眼看见把人体火化成灰的凄惨景象时,几乎没有人能够坚持始终。
在稀疏的白桦林中比较开阔的空地上,约五寸粗的木头被叠架成井字形。这既是火葬的燃料,也是安放遗体的“祭坛”。今天,这个“祭坛”架得又高、又宽。
架好的木堆上下左右都留有通风口,以使火力均匀。这从外边是看不明白的。
如果没有留好通风口,任你加多少木头,烧多长时间,也不能完全火化尸体。根据季节、木头的种类、粗细及干湿等因素,火化的时间不尽相同。
而且,火葬当中,还必须用柴刀以及铁拨火棍对遗体进行“残酷的加工”,否则就会有很多肉烧不光。
火葬在日落西山时开始。影山的遗体穿着他父母拿来的新衣服,两手交叉,仰面躺在一块门板上。遗体埋在鲜花之中。那是贵久子、真柄和“雪线俱乐部”的会员们得到救援队的许可,摘来撒上的山花。
晚霞染红了人们的面颊,看起来都象喝醉了酒似的。花丛中露出面颊的死者也“醉红”了脸。
烧完一柱香后,他们把遗体脸朝下翻了个身,然后在鲜花上倒了很多煤油。点火的时间逼近了。
这时,母亲突然奔向门板边上。
“是妈妈不好!不管你怎么说,我要是不让你登山就没事了。隼人,原谅我吧!”
她把脸贴在死者的脸上哭喊着。旁边有几个人也抽泣起来。
“唉,老妈妈,我们理解您的心情,但总不能把您的儿子就这么放着呀。”
熊耳搀扶着母亲离开了遗体。他们把遗体安放到架好的木堆上。
“谁来点火?”
熊耳扫视着死者的亲属和贵久子。瞬时间一片死样的沉寂。看到的确没有自告奋勇的人,贵久子向前迈了一步。
“我来点。”
贵久子手持点着的小蜡烛,移近架好的木堆。顿时,火苗轰然而起。
天空中的晚霞如退潮一般黯然失色,木堆上升起的金黄色火焰,映染着人们的面颊。火势很强,死者亲属们流下面颊的眼泪顷刻之间就被烤干了。
焚烧尸体的火苗尖上飞出无数的火星,势不可挡地腾向终于黑下来的天空。曾在很多山顶“燃起希望之火”的青年,此刻伴着众人悲伤的恸哭,同无数的火星一道向着九重天外扶摇而上。
“隼人是幸福的人,他死在了自己所爱的山上。”父亲念经似地说。火焰完全包住了遗体。这时,一股刺鼻的恶臭冲进人们的鼻腔。
“开始了。”
熊耳心中暗想。真正的火葬就要开始了。这种臭味不是烧指甲或头发的一般臭味,而是那种在火葬场附近顺风飘来,一闻上去就令人作呕的恶臭。这种烧动物蛋白质的恶臭实在是不可言状的。
熊耳想起了一次海边旅行时闻到的臭鲱鱼味,那好象最接近这种臭味。刺鼻的恶臭从几米远的地方,毫无遮挡地扑面而来。
“呕。”母亲弯下了腰。
“受不了了。”雪线俱乐部第一次参加火葬的会员中,有人逃向了树林。
贵久子也感到胃里直往上反酸水。遗体嘣嘣地爆裂着,那是被堵在内脏和血管里无处可去的气体冲破皮层的声音。尸体随着爆裂声动起来,好象他还有自己的意志,在抵抗着火势。这不仅使人感到害怕,更使人感到凄惨。
“不用怕,这是由于气体膨胀,血液和体液一下子凝固起来,于是身体就自己动了。”
有人在吓得摇摇晃晃的贵久子身后扶住了她,冲她耳边轻声说道。那是真柄慎二。他的声音格外冷静。
“放心吧,我的眼睛不会避开眼前的景象。现在那火焰之中燃烧的是想成为我丈夫的青年。他临死之际一定在呼唤着我,并且只想让我看见自己燃烧的身体。”贵久子这样想着,拼命鼓起勇气凝视火中。
真柄扶着她的手还不想离开,但贵久子根本无暇顾及这种事情。
晚霞完全褪尽了。疏密相间的繁星洒落在瑪空之中。腾起的火星飞向高高的上空,好似一颗颗昙花一现的小星星。
“因为还要花不少时间,死者的亲属和朋友们请到山庄休息吧。”
听了熊耳警部补的话,有人象得救了似地长舒了一口气。
熊耳硬把坚持要等到儿子成为骨灰的父母劝了回去,又走到贵久子身边。不能让他们留下,否则下面的事情就不好办了。
“你也请回去吧。”
“如果我不碍事的话,让我呆到最后吧。”
看到贵久子恳求的目光,熊耳有些犹豫,但马上又用强硬的口气说:
“下面的事不能让死者的亲属和女人看见。”
“我不在乎。我要看到最后的情形。我想影山也希望我这样做。”
“不论发生了什么事,你都能忍受吗?”
熊耳的心中突然产生了一个无情的念头,他想让这个美丽的姑娘彻底看看她仍然留恋的人火化的惨状,打消她对死者的眷恋。
出于男人对死后仍能吸引美丽姑娘的人共同的嫉妒,熊耳决定让贵久子看看火葬的最后一道“工序”,这在过去是从不让女人观看的。
木堆的周围还留下熊耳、茂助、两名救援队员、真柄和贵久子六人。
九点钟,正彦拿来了江米酒。贵久子碰都不想碰一下,熊耳等人却满不在乎地大口吃着。
“别硬吃也好。”
真柄悄声对贵久子说。他也几乎没有动自己那份江米酒。作为登山老手,他应该不是初次经历这样的场面,大概是面对无法复生的结组伙伴的火葬,也失去了食欲。
“他也在悲伤呢!”
这时,贵久子感到一根无形的线有力地把她同真柄连结起来。
十点左右,遗体开始失去人形。头部、身体和脚变得几乎一般粗细,好象一根黑圆木。火舌舔着整个木堆,不管加多少新的木柴,也支不起井字形木架了。
十点半,木堆的下部烧塌了。勉强支撑的木堆失去平衡,冒起无数的火星,象烧着的楼阁一样倒塌下来。
安放在“祭坛”上的影山的身体折断后摞在了燃烧的木柴之间,完全失去了人形。刚才分散在高高架起的井字形木堆中的火焰,此刻热能集中到一处,熊熊地德烧着。所剩不多的余柴集全力喷射出最后的火焰。
刺鼻的臭味完全消失了,这意味着影山“生命的象征”也不复存在。仅仅几天前还那样狂热地拥抱着贵久子,撕扯一般地吸吮着她的嘴唇的青年,已经还原成柴骨不分的无机质了。
贵久子已经没有眼泪。这不是伤心过度,而是被横断于生死之间的可怕鸿沟吓倒了。
“不论怎么死也不美啊!”
在所有死法中,能在深山星空下的白桦林中火化成灰,大概是最美的吧。但就是这么死,也是那样的可怕而又可怜。自己也终有一死,那时要是火葬的话,也会是这样的吗?
不,那不是影山!那令人生厌的“物体”不会是影山!贵久子注视着此刻已难以分辨的遗体和火堆中的木柴。火势逐渐减弱了。
长时间的火葬终于快结束了。火光暗淡下来,远处闪着冷光的星空向人们头顶逼近。夜,更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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