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九日,滚石把第四营帐砸出一个洞,多亏下面没有人,幸免于难。
五月二十一日,刚要变好的天气又坏了,没办法,只好在危险的第四营地龟缩不前。
五月二十六日,天气好转,抓住时机一气猛攀。曾被一百二十米高的一座岩壁阻路,真柄慎二和队员们用七个小时攀了上去,固定住登山绳。
五月三十一日,在六千八百米的岩壁上建起第五营地。连续四天用手摇起重机运输物资。
六月五日,在七千零五十米处建立第六营地。队员吉城正雄突患血栓性静脉炎,无法继续前进,只好动用全部力最把他送回大本营。恰逢恶劣天气,把他装入睡袋,冒着风雪,用登山绳保护着慢慢送下去。
六月十六日,重新开始攀登。
六月二十日,在七千三百三十六米处建起第七营地,决定真柄慎二、剑持和男两人为第一次突击顶峰队员。
六月二十四日,在顶峰金字塔底部七千七百二十米处建起第八营地。
六月二十七日,在八千二百八十二米建起突击顶峰营地。真柄和剑持两名登顶队员进入营地,支援队撤回第八营地。
六月二十八日,开始突击顶峰。
真柄慎二在黑暗中睁大双眼。时间象凝住了似的迟缓不前。强劲的山风呼啸着,位于高山上的帐篷好象就要被刮散了架。
山风被胆敢侵入这块圣地的陌生人激怒了,它滥发淫威,象是要把这顽固地扎在八千米高的雪坡上的“异物”刮到数千米下的冰川里去。
明天肯定是晴天。大本营通知他们,南方的高气压将移动到K2地区,明天是最好的突击机会,顶峰附近的风速只有每秒十米左右。
只要今晚能在这高山上平安度过,明天就能征服顶峰。不过这一夜是够难熬的。若能够逃离这座无法形容的寒冷地狱,他们将比攀上世界最高点更为高兴。
如木被风刮下去,他登上顶峰后马上就会下山。他向往着令人怀念的山下,那里有文化生活;有美味可口的食品;有人们在生活;最重要的是有自己日夜思念的姑娘。
但是,自己真有回到那里去的资格吗?如果明天登顶成功,现在正睡在自己身旁的剑持以及为了我们两人明天能够登顶成功,不惜代价地做了各种支援工作的队员们,舍尔巴人和搬运工们,当然是要回到山下人们生活的地方。
可自己不是已丧失了回到那里去的资格吗?
也许,这种空气稀薄、气温在零下几十度,风雪弥漫的“非人所呆的空间”,倒是自己应该呆的地方。
明天就要登顶,今晚为什么如此悲观呢?真柄自己很清楚其中的原因。他晃了晃脑袋,想驱去心头萌起的不祥的念头。
“现在,我们大命是在世界最高的地方睡觉的人吧。”躺在旁边睡袋里的剑持说话了。真柄本来以为他已睡着了,但看来他也难以入睡。在这种时刻能够安然入睡,没准倒有些奇怪。早三点,两人起身,由于一直吸着支援队留下的氧气,尽管身在八千米的高山上,精神却非常振作。
太阳升起来了,喀喇昆仑的群峰冲破壮观的云海,象冰山似地屹立着,朝阳为群峰披上了一层蔷薇色的面纱。
与能观赏这种壮丽的景色相比,他们更庆幸自己钻出了冰窖似的帐篷。不过,出来后等待着他们的,仍是一座更大的冰库——八千米高的冰冻雪封的陡坡。
早五点五十分,他们冒着刺骨的寒气出发了。首先在一处高约百米的高台基部攀了一阵,接着又遇一处六十度坡的、结满冰雪的冰沟,剑持打头攀上右上方,再换真柄打头,终于突破了岩石松动的高台。以后,他们在深深的积雪中苦斗一番,又来到岩壁突兀的地方。在这里脱下了钉鞋,把氧气调到每分钟供氧四公升。岩壁下凹上凸,无法避开它,岩壁上没有立足之处,只好连连打下楔子,依仗登山镫、登山绳的作用,总算攀了上去。
穗高岳也有类似的岩壁,但目前是在八千米的地方,这种紧张是无法同穗高岳时相提并论的。
他们历尽艰辛,总算攀上了岩壁,来到了积雪的山脊上。十一点二十分,用无线报话机和前进基地取得了联系。
“能攀上去吗?”
“没问题,能攀上去。现在几乎没有一丝风,是突击顶峰最好的日子。我们两人竞技状态极佳。”
“全靠你们了,要小心啊!”
“明白!”
听到队长和队友们对自己的鼓励,他们又出发了。出现在眼前的雪线,就象一匹巨大的白马,竖起脖上的鬃毛,一直延向广阔的天空。雪很坚实,穿着钉鞋攀登十分顺利。
他们虽然戴着墨镜,但仍然被遍撒群山的强烈阳光耀得睁不开眼。
白色的山峰就象被巨人用大斧劈开似的,千姿百态,变化万千。一片白茫茫的山野上,看不到一点生命的痕迹,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头顶上蔚蓝的天空蓝得发暗,一眼望去几乎使人无法分辨是白昼还是夜晚。
真柄他们几次都以为攀到了顶蜂,但每次在一番苦战之后,被他们征服的山峰上面,远远地又露出一座新的高峰。
几次希望都落空了。但顶峰终于展现在眼前。
“我是真柄,听到了请回答。”
“现在是在顶峰下面三十米处,下次通话就可以在顶峰上进行了!”
顶峰近在咫尺,他们两人马上就要登上世界最高点了。
K2,这座在正式记录上被列为世界第二峰的高峰,征服它已经没有任何障碍了。现在甚至一个小学生都能登上这座顽强地抵抗着许多世界优秀登山家的险恶山峰。
他俩忽然都不忍心就这样走过这段距离。
“剑持,你先上。”
“该你先上啊,真柄。”两人在这里令人起敬地谦让着。
下午一点二十分,两人登上了顶峰。真柄先上去,然后是剑持,坚实地踏在高达八千六百一十一米的顶峰上。
“现在是一点二十分,我们登上了顶峰!”大本营内欢声雷动。
“祝贺你们,祝贺你们!真柄,剑持,干得好啊!现在你们要安全地下来。”
一贯沉着的队长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终于攀到了天地交接处。自己实现了世上所有登山家梦寐以求的愿望。但此时此刻,涌上真柄心头的,不是无法克制的激动,也不是极度的兴奋。
他看到的是熊熊的火焰和笔直上升的黑烟。那是焚烧影山时的火焰,从尸体上喷发出来的黑烟。
他的眼前没有燃起希望之火,燃起的是焚烧朋友遗体时发出的火焰和黑烟。在一望无际的景色衬托下,黑烟向着苍天滚滚上升。
他又回忆起另一件可怕的往事……。
两人在顶峰上竖起日本和巴基斯坦国旗,拍了照片,一小时后,开始撤离顶峰。他们必须在日落以前通过危险的岩壁,在突击顶峰营地,支援队将上来接应他们。
往下走轻松多了。直到岩壁都是不太危险的积雪山脊,所以,他们没有系“活绳”(用保险绳系在两人的身体上)。
快到岩壁时,坡度更小了。可就在这时,真柄被绊倒在地,慢慢地从缓坡滑向陡坡。
真柄并不惊慌,他趴在地上,把力量集中在右手上,举起冰镐用力砸向冰面。这是一个完全正确的自救措施。
真柄和剑持都以为,这下就可以平安无事地止住滑坡了。但意外的险情发生了,冰镐头和镐把儿相接处叭地一声折断了。冰镐从真柄手中飞了出去。
由于失去了冰镐的支撑,已经开始停止下滑的身体突然产生一种反作用力,滚向了雪坡,一瞬间就从剑持的视线中消失了。
剑持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无法相信这从天而降的祸事。在这并无多大危险的积雪山脊上,又没有刮起使人失去重心的狂风,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如果冰镐不断的话,真柄完全能够止住下滑。
“真柄!”
剑持好不容易才恢复了理智,惊恐地大叫着。但听不到任何反响。虽然积雪的山脊不陡,但毕竟高达八千米。巍巍高山露出了狰狞本色,就象滔滔的大海吞噬掉一只小虫似的,白雪皑皑的山谷深处,看不见真柄坠落的一丝痕迹。山风在他们刚下来的顶峰上卷起一阵白色的雪烟,飞向蔚蓝色的天空。
日本人登上了地球之巅,日本登山队攀登K2成功!
六月二十八日下午,整个日本都为这一消息沸腾了。近来的消息多是令人沮丧的,诸如“美国入侵柬埔寨”,“作弊的职业棒球赛”,“海上和空中的劫持事件”,等等。这条消息犹如一股春风吹散了人们心头的郁闷。
但是,几小时之后,这一欢快的消息蒙上了一层阴影,传来了真柄队员遇难的消息。由于这是发生在人们久未听说的好消息之后,给人们的打击便更大了。
这给人们带来一种戏剧性的鲜明对照。喜讯和恶噩、悲剧和喜剧、欢乐和悲伤交织在一起,就象乌因帕首次征服了马特合恩峰后发生的那场悲剧一样。新闻界一致把真柄誉为“悲剧的英雄”。
“真柄是日本值得自豪的登山英雄。他曾在冰封期创立首次成功地攀登光明角北坡的记录,这次他又成功地沿东北山脊征服了K2,留下人类最初的足迹后,不幸成为一颗‘喀喇昆仑的陨星’。”
一家报纸称真柄慎二为喀喇昆仑的陨星后,各报竞相效尤,首次从东北坡攀登K2的报道不觉成了这位“陨星”的专刊。
不久以后,同行的剑持队员这样叙述了现场的情况:
“我们行走在极普通的坡度不大的积雪山脊上,突然,我觉得真柄滑坡了,马上扭头一看,发现真柄摔倒在雪坡上慢慢下滑。他是一脚踩滑了。虽然我们没有系保险绳,但我并不担心,他已经把冰镐砸在雪坡上,身体开始停止下滑了。但谁想到冰镐头突然断了,真柄已经止住下滑的身体,象是被数千米下的冰川中一只神秘的黑手拉住似的,一瞬间就无影无踪了。我一时无法相信这一突发事故,甚至觉得真柄是有意滑落下去的。”
“冰镐不断,明星不会陨落。”
“登山家的爱物背叛了自己。”
“不胜悲哀,心爱的冰镐令登山家千古遗恨。”
围绕剑持所谈的现场情况,新闻界大作文章,更为悲剧英雄增添了几分悲剧色彩。
贵久子以极大的毅力克制着自己,观望着新闻界演出的这场闹剧。她想:
“任何人都不知道他的真实死因。他不是不幸身亡,是被逼死的。是被谁逼死的呢?大家都认为他是因为冰镐才死的,冰镐不断,他就不会死。
“剑持不是说,‘那是极普通的坡度不大的积雪山脊’吗?为什么在这么普通的山梁上,一个曾征服过光明角北坡的大名鼎鼎的登山家会踩滑了呢?但没有人怀疑这点。剑持还说过,‘觉得他是有意滑落下去的’。
“任何人都没有把这一‘突发事故’看成自杀。人们为什么不追究在人生最快乐之时发生的这种显而易见的自杀呢?好象没有一个人对真柄的死产生疑问。
“可我知道,他的死决不能归罪于冰镐。他是成心踩滑的。从这点出发,可以称之为自杀。除了我,没有人会追究他这种无可奈何的绝望心理。”
正当新闻界将他称作“喀喇昆仑的陨星”,为他的死大作文章时,贵久子收到了真柄在突击顶峰前写的一封长信。
由于是在高寒、灯光昏暗和氧气不足的恶劣条件下写的,字迹相当潦草,但大意却还能看明白。
汤浅贵久于小姐:
谢谢你的来信。这是我完全没有料到的。因此,接到你的信时,真是欣喜万分。不论信中的内容如何,你的来信对我来说都是一件大喜事。
在七、八千米的高山上,每天看到的只是完全感觉不到生命存在的冰川以及周围高耸的冰塔。这种地方是登山运动员梦寐以求的圣地,当我用自己的双脚坚实地向着这些高峰靠近时,心中充满登山运动员的喜悦。但同时,也决没有丝毫闲散之心,每天都是在紧张中度过。
在这种情况下,你的信给我带来了久未感受到的充满人情味的安逸之情。
两三天内,我就要开始突击顶峰了。现在这封信是在第八营地写的。
这封信每天写上几行,今晚总算能写完了。或者说我必须得写完。因为,到明天晚上就没有能带信到山下的人了。这是在结束白天的行动后,在帐篷里的昏暗灯光下,用冻僵的手写的,因此,请原谅我潦草的字迹。由于我是随意一段一段写成的,为了使你能看明白,我根据内容打乱次序,编成了这封信。
现在你所看到的实际上就是把最后写的拿到最前面来了。
这里的高度为七七二〇米。今年是往年从未有过的恶劣气候,登到这里已经过几番苦战,有几人甚至献出了生命。但今夜却是一个久未遇到的宁静的夜晚,这样的好天气只要能再持续两天,我们就一定能够征服顶峰。明天就要进入最后突击营地了。在你接到这封信的同时,登顶成功与否的消息也会传到你的耳中吧。
我终于来到了这里,实现了世界上所有登山运动员梦寐以求的愿望。任何一个登山运动员都会把征服八千米的高峰做为终生憧憬的目标,何况这次还是沿着前人从未走过的道路进行的首次攀登,更是梦想中的梦想。正如法国登山家莫里斯·埃尔松所说:“活在彼处乃是人生之宝。”我为了获取此宝而牺牲了世人不能离开的其它一切宝物,人的自豪、朋友以及你——人世上我“唯一的女人”。
如今,我来到八千米的高山,痛切地醒悟到,与我所获之宝相比,更贵重、更不可缺少的是我拋掉的那许多的珍宝。但这已为时过晚。除了向前我别无它路。一切都为了使这背负着耻辱的身体,沿着从未有人涉足的圣洁的积雪山脊到达八六一一米的顶峰。可是,那以后又该怎么办呢?只好到时再定。
正如你所推测的那样,我的耻辱和罪恶是在光明角北坡开始的。影山和我,利欲熏心,为了登山运动员的名利,决意在积雪期首次征服险恶的北坡。虽然我们已在攀登穗高岳和谷川的岩石中经受了一些锻炼,但是,面对初次攀登的外国山脉,况且又是欧洲阿尔卑斯山中最险峻的光明角北坡,我们却没有征服它的信心。
尽管如此,我们仍决意一试。夏天曾有包括日本人在内的几组登攀记录,冬天却还没有过征服记录。若是能够顺利成功,我们的大名就要响彻全世界。影山和我被北坡、更被那光荣和名誉烧得坐立不安。
为了能够确实实现我们的目标,我们以负担全部费用为诱饵,引诱当时被称为“攀岩第一人”的野中。
为避免全部负担会显露出我们是以金钱来弥补力量的不足,所以便在形式上采用了负担半数的友谊协助。固执地坚持单枪匹马登攀的野中,敌不住光明角北坡和负担全部费用的诱惑,和我们结组了。
北坡的险峻的确是出乎想象之外,但在野中的拖拽下,我们攀到了顶峰底下的大悬崖“黑蝎子”底部。我们在这里终于被恐怖压倒,一动也不敢动了。
山峰是一个奇怪的东西,即使是在同一场所、同一季节,攀登的情况也完全不同。其实,不仅山峰,登山者的心理也是如此。有这样的情景,前次攀登时,表现出连自己也无法置信的坚强,但到第二次时,却又象换了个人似的软弱;上次毫无困难通过的险地,这次却腿脚发软无法举步。
在这个意义上,登山是机不可失,时不我待的。虽然我们是第一次攀登光明角,但影山和我当时的心情十分不佳。
“黑蝎子”的确是无法想象的险恶,在登攀之前,我们已屈服于它了。
与我们相反,野中却极为振奋。不论是振作还是畏缩,:队内思想一致就好,但那时我们三人,在登攀开始前,就已孕育着破裂的危机。
随着身贴峭壁,不断登攀,野中越发振奋,而我们两人恰恰相反,越发胆怯。矛盾终于在“黑蝎子”表面化了。野中怒气冲冲,大发雷霆,最后对我们动起拳头。但不论怎样,我们却仍是踡着身子寸步难移。在那种场合,只要一旦被恐怖所压倒,自己便无能为力了。
以这种状态登攀“黑蝎子”,肯定要摔下来。我不顾羞耻(那时已不认为是羞耻了,只是一心想保全自己),提议说:
“就登到这里也等于登完了全程。反正也没有人看见,我们就此下山也不会有人知道。我们可以异口同声地声称登上了北坡。”
影山也赞成。
可野中气得满脸通红。痛骂我们不知羞耻,是登山者中顶风臭十里的丑事。然后说:
“你们要是不想登的话,是下山还是留在原地,悉听尊便,可我是要继续登攀的。”
野中意志坚强,再不理睬动弹不得的我们,他勇猛地开始向“黑蝎子”突击。如果他一个人真攀上去了可怎么办呢?即使他用绳索拉,我也是爬不上去的。
就在此时,我们起了可怕的杀机。一瞬间,杀机在影山与我之间心领神会,成为共同的意图。
他登顶成功后,若将此事公布于众,我们不仅会被天下人耻笑,恐怕还要被“登山界”驱逐出来,连以前所创下的真实记录也要受到怀疑。这对已经开拓了若干困难险径,以独镇一方的登山家自负的我们来说,是无法忍受的。
绝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我们四目相视,在瞬间坚定了同谋后,便拽住保险绳,把开始往“黑蝎子”底部打进楔子的野中拽了下来。他的姿势本来就很危险,而所依靠的绳子又被来自下面的力量拽下,没有不摔下来的道理。
野中在犬牙交错的岩石角上碰撞着,象一块抹布似的摔落在十几米下的积雪山谷中。保险绳自然没起作用。他的身体在离开岩石的同时,也离开了绳索。刚打进一半的一根楔子起不到什么支撑作用。刚摔下来符,野中还活了一会儿。全身血肉模糊,从眼睛、鼻子和口中流着鲜血,但一望可知,他已经没救了。
要是我们做好保护的话,只要保险绳不断,野中是不会负如此重伤的。因此,在向俱乐部汇报时,我们撒了谎,把野中的伤说得比实际情况轻一些。在出事地点,没有任何人怀疑我们,把事情作为“纯粹的遇难事故”处理了。现场的验尸只是走走过场,尸体马上就火化了。所以,我们尽可以任意编造谎言。
就这样,影山和我满载冬季首次攀登成功的荣誉回国了。
影山和我成了杀人的同谋。在野中当时探身攀向“黑竭子”的突出部时,两个人合力猛然拉动了保险绳。我们沉重地意识到,这是在犯罪,正如我知道影山的拉力一样,他也同样知道我的力量。
这事使我们的结组伙伴关系更密切了,可以称之为狼狈为奸吧。过去,我们一直是出于纯粹的友谊而相互联接,现在却不得不在互不信任,不知何时就会被对方出卖的不安中,继续我们不可分割的关系。
正在这时,在八岳山见到了你。从见到你的第一面起,我立刻就被你迷住了。我从成人时起在心里暗暗描绘过的未来爱人的身影,完全在你身上体现出来。任何人都有自己理想中的爱人,可一般都找不到,而我却找到了。我内心无比喜悦。但你全然不理会我,一味倾心于影山。你错了!你唯一的男人应该是我。我拼命想使你明白这一点,可是,一颗心一旦向一方倾去,即使那是一个错误的方向,但要把它矫正到正确的方向上来也是不可能的。
就在那个时候,我听到了内部消息,知道影山和我都有可能被“全山协”选入K2登山队。对于一个登山家来说,最大的愿望莫过于攀登喀喇昆仑的高峰了。何况,这次还是“全山协”主办的国家级登山。还没有人攀登过K2东北山脊,我们可以实现自己的最大愿望,在首次攀登的八千米高峰上留下自己的足迹。我们惊喜万分。
但是,当我从最初的喜悦中清醒过来后,头脑中出现了这样一个问题:“谁会被选为突击顶峰队员呢?”东北山脊处处是岩石绝壁,我和影山曾一起征服过光明角北坡,一定会从我们中间挑选一个。但是,登山队集聚了各大登山团体的精华,两个同属于一个倶乐部的队员,决不可能都被选中。这样,我恐怕要让位于功绩显赫:大名鼎鼎的影山。
当然,如果天气条件允许,可以多次突击顶峰,登顶的机会也就多了。但喀喇昆仑的气象变化莫测,必须考虑到很可能无法进行二次突击顶峰。甚至首次登顶能否成功,也需要各种因素的巧合,缺一不可。
我萌生了一种欲望,既然被选入了登山队,就要成为突击顶峰队员。要用自己的双脚踏上顶峰,亲眼观赏地球之巅的景色。正象比赛中不论是决赛失利还是首战失利,其结果都是输了一样,无法攀上顶峰的人不论多么接近顶峰,其结果也仍然是没有攀上去。
以个人的微弱力量是无法登上八千多米的高峰的。需要很多队员和舍尔巴人发挥各自的力量,同心协力,才能把突击顶峰队员送上顶峰。因此正确地说,登上顶峰的人应该称为是被送上顶峰的人。但尽管如此,登上去了仍是登上去的人,没登上去的人虽然做了完善的支援工作,不顾生命危险为突击顶峰队员开拓了通路,但他仍然是没有登上顶峰的人。
登顶的光荣在突击顶峰队员的头上闪耀着光辉,他的名字将被新闻界大肆宣扬。而作为无名英雄的“其他大多数队员”则默默无闻,被人遗弃在一旁。
攀登喀喇昆仑,我决不甘心只做个无名英雄!为此我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世上没有比登山者个性更强的人了。所谓“不求报偿的行为”、“纯粹的运动”等,不过是强烈的自我表现的一种形式。
我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无论如何也得登到K2顶峰上。
只要干掉影山,从各种情况分折,我都肯定会当选为突击顶峰队员。此外,我还可以从世上除掉一个了解那次攀登光明角北坡极无耻的假记录以及知道我杀过人的同案犯。
最重要的是,干掉他你就可以回到我的身边。我对那时提起的平冈英子的亲事毫无兴趣。
我就是这样坚定了干掉影山的决心,决意趁去年攀登K岳的机会干掉他。我找借口退出了计划,与你们分头行动,抢先一步到达了K岳北峰山顶,在那里等待着从北坡攀登上来的影山。下午五点时,他登上了山顶,艰苦的单人攀登大大消耗了他的体力。他没有料到会在山顶上看见我,吃了一惊。我向他解释说,由于工作处理得很顺利,我便沿着普通道路赶来了。这使他十分高兴。
在他摘下头盔休息时,我趁其不备使出全身的力气用冰镐把儿向他打去,一下子就把他打昏了。然后,我又用婴儿脑袋大的石块砸向他。待他的确气绝身亡后,我想把这伪装成滚石事故。于是便用石块把头盔顶部砸坏,再戴到影山的头上。
为了防备万一解剖尸体,我小心翼翼地注意别留下脚印,把他的尸体弄到圆形雪地边上半埋了起来。这样,他的尸体很快就会冻硬,即使解剖也很难确定死亡时间。我怕沾着血迹和头发的石块被人发现引起怀疑,就把用作凶器的石块从岩壁上扔了下去。如果人们在登山途中发现了它,大概会以为有人在那里碰上了滚石。但考虑到滚石伤人都是隔着头盔的,所以我尽可能把石块上的血迹和头发弄干净。尽管在这座大山中,很难发现这块石头,但还是小心些为好。
杀死影山后,我仔细检查一番,看有没有留下脚印和物品,然后就下山了。山顶高地上,除了雪地以外,都是坚硬的岩石砂砾,只要注意别踩入雪地,就不用担心会留下脚印。
我到达山顶和从那里脱身的方法完全同你所猜测的一样。我估计没有人会怀疑在只有影山足迹的绝顶上发生谋杀案。我在作案中留下的唯一痕迹,是我不知道影山这样的伤势是否还能挣扎一阵。(我不懂医学,不知道头部伤到什么程度会出现“潜伏发作期”,如果医生验尸的结果证明,影山的伤势不应该产生这种症状,就会立刻发现这是他杀。)不过,我认为山顶这一特殊环境,完全可以弥补这个破绽。实际上,以后事态的发展完全不出我所料。我成功地完成了天衣无缝的犯罪。人们甚至没有察觉有丝毫犯罪的痕迹。
可是不久,我就意识到了“头盔”的问题。虽然我当时行动相当谨慎,但还是吃惊地发现了这一漏洞。放在岩石上用石块砸坏的头盔,受到岩石的反作用力,下沿当然会有所损伤,而滚石砸在头上戴着的头盔时,下沿决不应损伤。
如果有人注意到这一疑点,我的天衣无缝的犯罪就会露出马脚。虽然影山的尸体已火化了,但头盔还在你手里,我必须想方设法把它弄到手。我在焦虑之中,终于想到了“分葬骨灰”的方法。这种方法不会引起你或别人的任何怀疑,便可以不动声色地处理掉头盔。
如果你也一起去,对我会有些妨碍,但我打算当着你的面把头盔埋下去,以后再挖出来就行了。所幸的是,你没有来。我处理掉头盔后,在一本登山杂志上看到,“冲天帽”的厂商进行了头盔的耐撞击试验。这时,我感到了一种不安,于是到山间墓地去检查了一下,果然发现最近有人掘墓的明显痕迹,我出于谨慎埋下的另一顶头盔也不翼而飞了。
虽然我不知道这是你一个人设下的圈套,还是在你背后还有我所不知道的人,但我清楚地知道自己中了圈套。
以后,我秘密地探听了你的行动,发现你在分葬骨灰之后,请了几天假到奥村田去过。去干什么了呢?不用说是去检查圈套的效果。否则,你本应和我一起去“分葬骨灰”的。
与中了圈套这事相比,给我打击更大的是,我发现你至少是主动帮助设下了这个圈套。你真正爱的仍然不是我,而是影山。因此,你不惜置我于死地也要为他报仇。
在承受这一无法忍受的沉重打击的同时,我绞尽脑汁考虑防卫措施。我已无法避免对我的怀疑了,虽然我还有“隐密现场”和不在现场证明的双重防线保护,但我仍然坐立不安。
就在这时,我突然想起了准备回绝的亲事。幸好,那门一个小职员求之不得的亲事是发生在认识你以前。这个事实便可以打消“为了你”的情杀动机。
光明角的事件没有任何人知道,加之影山也被选入K2登山队,恐怕不会有人怀疑我要争夺突击顶峰队员的位置。这样,我就完全没有了杀害影山的动机。
正如你所说的,我就是这样以放弃你为代价,把我陷入圈套后受的危险控制在最小范围内。
但是,随着步步向顶峰逼近,我越来越意识到,我犯了一个绝大的错误。我不能没有你,你是我“唯一所爱的女人”。
杀害影山就是为了得到你。失去了你,即使站到了K2的顶峰上,抹去了虚假的登山记录,也完全丧失了任何意义。
为了得到你,我杀了人。但杀人之后,我又放弃了你。我不惜犯下能把自己打入地狱的杀人罪也要达到的真实目的,完全成了泡影。现在,我清楚地知道,我要你!如果现在有同样的障碍阻止我得到你,我还会毫不犹豫地再犯同样的罪行。
然而,你识破了我杀人犯的真实面目,离开我飘然而去,比我向你接近的速度更快。
以前,为了能够尽快回到你的身边,我期望早日攀登但现在我知道,那里并没有你。我现在只是为了登山而登山。
过去,你曾在饭店的餐厅里问过我:“为什么要去登山?”
当时,我是这样回答的:“冰镐总催我订立新的合同。”你还记得当时我那首拙劣的诗吗?
但是,现在即使站在K2顶峰上,冰镐也决不会再催我订立下次登山的合同,我应该去登的山没有了。并不是山已被我登完,而是我已失去了登山的资格。
登上K2顶峰后,我该走向何方呢?如果真能登上去,我准备到时再慢慢考虑。至少请你允许我永远记住那个夜晚。
起风了,帐篷被刮得猛烈地晃动着。再见!
真柄慎二 于第八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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