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介和咏子通过新版美人计赚进了一千万。事后为提防雨宫家报复,他俩辞去了店里的工作。雨宫家既然以金钱做了了断,按理不会留一手,但还是得保证安全。
两人总觉得口袋里有一千万,潇洒度日,宝贵的一笔钱越花越少。特别是咏子,过惯了奢侈生活,浪费无度。
“这么下去,没多久咱俩又变成穷光蛋了。”洋介露出不满。
“我再拖只鸭子上门,你按老办法诈诈他,一千万算什么,举手之劳。”咏子无动于衷,一副尝到甜头的样子。按洋介的想法,本打算把一千万作为今后备战的军需。但是,和咏子生活在一起,仿佛是个无底洞,钱花得毫无意义。尽管如此,赚钱有她一份功劳,也不能抱怨什么。
“老办法多用就不灵了。趁着钱没花光,还得另打主意。”
“再想个赚钱的法子嘛。我全力支持。”咏子对洋介的“才能”信心十足。刺中了社会的要害,转眼一千万到手,可这样的要害并不常有。
下一只鸭子迟迟物色不到。占过大便宜,小便宜实在引不起兴趣。何况每小时七八百日圆的工作,更加看不上眼。重操旧业已经不可能。
不光咏子,洋介也是这样。尝过大肥鸭,嘴巴刁了。他想大干一场,一步登天。
无所事事,坐享其成,洋介觉得身体笨重起来,于是加入了游泳俱乐部。
游泳好像很适合洋介的性格。全身均匀用力向前,只有这时,他才能忘却野心和不安。游泳之后的疲劳也十分快意。尽管无所事事,游累了回家,会有一份充实的心情。
从游泳俱乐部锻炼回来,咏子曾经充满魅力的身体,在洋介眼里肥猪般臃肿。他心想,这样的女人,雨宫同意出五十万,岩切答应每月付一百万,恐怕两人都是井底之蛙。
咏子偏偏这种时候凑过来撒娇、起腻。洋介满心厌恶。
“怎么样,你也游游泳吧。锻炼效果不错。”洋介鼓动她。
“我呀,是个秤砣。”咏子似乎不感兴趣。
“不会没关系,脚能够到底。再说,每人都有老师跟随指导。”
“什么,不是你教我呀?”咏子不高兴地说。
“你让我教当然也行。”
“还是算了。这些日子懒得动。”
“所以才应该去游泳。每天吃了就睡,发起福来像水泡胀了一样。”
“游泳更会泡胀。反正,我不愿意穿上游泳衣在别的男人跟前抛头露面。”
咏子稳坐电视机前,那姿势杠杆都撬不动。
洋介定期光顾游泳俱乐部,后来结识了一个叫中野的人。公司职员,三十岁上下,周三、周五傍晚来游泳。两人每星期在游泳池遇见两次,不约而同地交谈起来。
中野建议洋介七八月间到湘南海水浴场当救生员。
“上班时间早上八点到下午五点。主要职责是预防溺水事故、紧急救助。你水性这么好,记住救助的基础知识就行。我们正缺人手,过来帮帮忙吧。”中野积极鼓动洋介。
“不需要资格证书吗?”洋介随便问问。
“最好有水上救生员的资格。如果没有也没关系。凭你的水平,听听课,马上就能过关。我替你办手续,你去听课,怎么样?”中野起劲地劝说着。洋介动了心。闲着也闲着,不如去听听课,权当解闷。这么一来,洋介参加了急救法、水上安全法资格培训。
刚开始,洋介抱着打发时间的念头。然而,斯巴达式的训练非常艰苦,他差点中途退出。最后,学员住进镰仓的日本学生会馆,参加笔试、海上实习、长距离测试和末一项综合考试。
洋介总算考取了救生员资格。七月一日海滨开放,与此同时,洋介当上了湘南海水浴场的救生员。救生员的口号是:以市民生活的福利和幸福为己任,再现邻人之爱与奉献精神。
“我这种人一直在找社会的岔子和漏洞。邻人之爱、奉献精神,对不起,不敢当。”洋介苦笑了一下。
那年夏天洋介就在湘南海滨当救生员。工作内容和中野说的一样,主要负责水难预防和救助。此外,还有为泳客提供咨询、保护走失儿童、清扫海水浴场等等,劳动强度相当大,一天的工作结束后,有时候还要进行救生训练。回到家,累得顾不上吃饭,倒头就睡。咏子让洋介别干了。
“一大早就被你吵醒了。到家光知道睡觉,像根木桩。瞎折腾什么呀。你可好,热爱大海,每天游个够,我闷死了。托你的福,身上全结蜘蛛网了。你有没有跟别的女人来往我都不知道。”咏子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身体越来越发福。夜里被晾在一边,欲望总得不到满足。洋介一旦作了睡魔的俘虏,怎么挑逗也没反应。
工作劳累,洋介却很满意。首先,大海与洋介性情相投。广阔无垠的水平线、天际的夏云,使他的远大抱负具体化,清晰地呈现在眼前。这幅未来的蓝图百看不厌。有时候,构图过于宏大,视线过于开阔,不觉间疏忽了守望的工作。
夏日海滨强烈的光线也合洋介的心思。撒满海滩的阳光不带一抹阴影,正是蓬勃的青春。能量四射,有使不完的劲儿。
夏日海滨只是由喷涌而出的能量构成。那活泼律动的光与力的洪水驱逐了一切细微的阴影。
一句话,豪奢。短时间内荡尽一年积蓄的豪奢。洋介喜欢这种感觉,强劲、猛烈、放纵,根底里却有一种脆弱。仿佛成长达到顶峰的积雨云,随着夏季的到来而衰微。猛烈的燃烧和迅疾的衰微互为表里。适合海水浴的好天气屈指可数,正说明了这一点。
晴朗炎热的日子也常常因为浪大,不能游泳。波涛刚刚平息,又会遇到水温偏低、海水污浊的情况。八月中旬一过,还有海蛰。
大海的状态粗略分成三种:“禁止游泳”、“提醒注意”和“适合游泳”。三者之间有微妙差别。
对救生员来说,“禁止”比较好管。只要不时劝住违规下水的人就行。“提醒注意”的天气,浅滩浪头崩塌,比海上还危险。因为脚能够着地,玩得放心,反而会被波浪卷走。好容易从浪里挣扎出来,人刚露头,后面又一个浪头砸下来了。
即使水性好的人,遇到这种“排头浪”也很危险。水深一人高的浅滩常有水难事故,多数情况是在“注意”的天气遭遇了“排头浪”。“适合游泳”的天气仍然不能大意。尽管“适合”,有时候接近“注意”,差别十分微妙。
另外,赶上风平浪静的理想天气,聚集在沙滩、浅水的泳客纷纷乘上橡皮艇、橡皮垫,散布到整个游泳区域,监视范围就扩大了。因为有的泳客会游出指定区域,救生员的工作更得加紧。
溺水者和有过溺水经历者,完全不会水的少,略习水性的多。无视“禁止游泳”的通知、游到远处回不来的泳客净是些“三脚猫”。一旦起了风浪,危险大大增加。
洋介身为救生员更知道大海的厉害。遇上大海震怒,有限的一点游泳技能根本派不上用场。天气好却“禁止游泳”的时候,不知深浅的泳客会擅自下水,救生员也得豁出性命。
连绵的梅雨大致持续到七月下旬。七月的最后一周到八月上旬适逢海滨的全盛期。这段时间没有影响本土的台风,日本列岛在小笠原高气压控制下,是海水浴的绝好天气。
八月第一周的星期日,海水浴场人满为患,几乎看不见沙滩。估计泳客人数达到了今夏最高峰。而且海上风平浪静,游泳再好不过。
下午,开始刮风,浪稍微大起来,但还不至于发出“注意”警报。
洋介和西片一组,正在进行海岸定时巡逻。两人沿水边走着,洋介手拿救生圈,以便发现溺水者及时救助;西片正通过对讲机与保安总部联系。
除了巡逻人员,还有四处守望点:位于海岸中央的总部了望塔、游泳区域两翼的固定哨位,海上救生船。
泳客都在享受大海带来的乐趣,但是,救生员却以大海为对象克尽职守。
这所海水浴场东西跨度一公里左右,沙滩平缓。然而,它有一个特点:由于潮水和地形关系,西侧水急浪大。这个特点得来过几次以后才能发现。
作为救生员,希望初学者尽量在东侧活动。不过,这对海滩业主不公平,不能公开宣传。
洋介和西片靠近游泳区域西侧的时候,稍高的浪头接连压过来。虽然算不上大浪,女孩们夸张地尖叫起来。适度的波浪使海水浴更添乐趣。有人特意赶着波峰嬉戏。这时,一声“救命”传到洋介耳朵里。洋介吃了一惊,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在排头浪的击打下,一个女孩眼看要溺水了。
她被浪头卷起灌了,来不及换气,两三个浪头又打过来。好容易把头探出水面,拼死想往岸边游。此刻,另一个浪头赶上来,在她头上龇开了雪白的獠牙。一群男同伴站在水边,张惶失措。
洋介抱着救生圈立即前去救助。西片用对讲机通知总部发生了水难,请求支援。
与此同时,陆地上的救生员赶往事故水域附近集结,支援救助者。
洋介让过垮下来的浪头,游到即将溺水的女孩身旁,让她抓住了救生圈。
“好了,没事了,抓紧点儿。”洋介鼓励她。
快溺水的人,心理方面所受的打击更大。由于恐惧,本来会水的人也游不动了。洋介先帮她缓解消除这种恐惧。对方不过被浪拍了几下,只要让她恢复自信,靠自己的力量就能游起来。
洋介让她抓着救生圈,把她往岸边拖。“着陆”以前,有两三个浪头赶上来,洋介都巧妙地避开,顺利把女孩救上了岸。围观的泳客中间响起一片掌声。
那女孩受了惊吓,脸色苍白。好在看样子没有受伤,也没有异常。洋介觉得这张脸似曾相识,一时却想不起来。因为总部要了解情况,救生队长把女孩带走了。
几天以后,洋介值完班则上岸,一位年轻美丽的女孩笑眯眯地对他低头行礼。的确似曾相识,却依然想不起来。也许是来游泳的女孩之一。这些女孩中有的常来,跟救生员面熟。
可是这个女孩不像常客。
“上回多谢了。幸亏您搭救,不然我就没命了。”听了这番话,洋介才想起来,她是前些天被海浪卷走的那个女孩。
“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想道声谢,所以等在这儿。”女孩非常认真地说。
“您过奖了,我只是做了救生员应该做的。”洋介有点难为情。他救过好几个人,一般当场说说就算了,头一次有人特意赶来如此郑重地道谢。”
“对我来说,一点儿都不夸大。是您救了我一命。”
“没那么严重。你只喝了几口水。”洋介拘谨起来。
“我当时真以为要死了。现在还像在噩梦里一样。费了好大力气,刚从浪里挣扎出来,后一个浪头又扬着脖子逼近了。那时候,我好像明白了真正的恐惧和绝望是什么。”
“还好,总算平安无事。”一边说着话,洋介想起来,有关这女孩的记忆另有一张底片。
几天前救她上岸时就觉得面熟,不知什么缘故。洋介调动着语言,同时不断地审视着记忆的双重底片。只差一点,还是想不起来。
柔软的长发轻轻罩住轮廓分明的面庞。细长的眼睛清澈美丽,使她的表情显得格外明朗。每当她严肃起来,表情显得高贵而成熟。一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又还原成一张爱与人亲近的少女的脸。身上穿着一件式样简洁却十分考究的连衣裙。
在什么地方见过,但是想不起来。好像女孩在获救以前不认识洋介。如此说来,难道是洋介单方面的记忆?
“您现在回家吗?”女孩问。洋介点点头。
“您家就在附近?”
“不,我住在东京。”
“方便的话,我想开车送送您。”
“别了,我……”
“请上车吧,咱们同路。如果没给您添麻烦的话。”
“哪里,怎么会呢。”
这时风向变了,女孩身上散发出高雅的芳香。即将被唤醒的记忆剧烈地震荡起来。仅隔着薄薄的一层纸,仍然想不起来。洋介似乎被这芳香所吸引,跟在女孩的身后。也许应该说被俘虏了。
面向海岸的停车场上,停着一辆女性化车型的红色库帕车。虽然是国产车,却极为高档,功能、行驶性能、舒适性都属顶级。洋介根据外表气质、服装、私车来猜测女孩的身份,可是猜不出。
车门一开,冷不防小狗叫唤起来。
“玻斯,怎么对着客人乱叫。问好!”女孩轻轻训斥关在车里的狮子狗。小狗的叫声变成了撒娇。一听到小狗的名字和叫声,洋介的记忆复苏了。
“玻斯。”洋介嘀咕了一声,在门边呆若木鸡。
“出什么事了么?”女孩打量着洋介。小狗窜到洋介脚上撒欢儿。这只小狗正是洋介拐走勒索赎金的“人质”,女孩是小狗的主人。玻斯好像认出了洋介,不停地打着响鼻在他脚下兜来兜去。
“没事儿。我有点奇怪,这只小狗见面就熟。”洋介从最初的惊愕中清醒过来,敷衍着说。
“玻斯欢迎您呢。请上车吧。”看来,女孩单纯地以为洋介的失态是由于小狗好客的脾气。可这也太巧了。
跟玻斯的主人以这种方式重逢,洋介做梦也没想到。
“刚才忘了对您说,我叫生田目庆子。人生的‘生’,田地的‘田’,眼睛的‘目’,‘庆’是庆应大学的庆。我的姓挺怪的吧。”车发动起来,她淘气地转转眼睛。
“我叫香取洋介。香取神宫的‘香取’,太平洋的‘洋’,‘介’该怎么说呢。”
“吉良上野介的‘介’吧。”庆子马上插嘴说道。
“没错。那么古老的事您也知道。”
“吉良上野介古老吗?我想他跟您年龄差不多。”
“不,像你这么现代派,竞然知道忠臣藏里的反面角色,觉得有点意外。”
“我这人老派,在学校里学国文的。”
“您是学生?”
“游学生。念书不多,光忙着玩儿。学校像一件迷彩服,穿着让父母放心罢了。”
“你的情况真令人羡慕。我这种人是苦学生。学费还在其次,先得打工糊口。”
“是么,我只是找不到让自己完全燃烧的对象。所以干什么都不了了之。虽然进了大学国文专业,并不是为了将来当国文学者或者作家。体育运动么,也不能投入。反正不知道干什么才好,样样半途而废。可是,我总觉得,也许什么地方有我要的东西,正在寻寻觅觅。这么一来就溺水了。”庆子顽皮地伸了伸舌尖。
“这就是青春吧,可以充分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真羡慕你。我还没来得急寻找就得先干活了。”庆子的车汇入车流。车开得熟练平稳。
“香取先生也有正在寻找的东西?”庆子倏然一瞥,探究着洋介的表情。
“当然有?”
“是什么呢?”她脸上现出好奇的神色。
“太多了,一言难尽。我什么都想要。”
“还是你这样好。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那是因为你很富有。从我的角度来看,是奢侈。”
“也许吧。从小到大,我想要什么父母马上就买来。所以想要的东西慢慢就没了。后来,连想要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和你的处境正相反。周围净是想要的东西,可什么也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太多,真正想要的东西倒不清楚了。”
“哎呀,咱俩差不多么。”
“啊,是吗?”
两人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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