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尽奢侈的晚餐结束了,乘客们纷纷走出餐车向酒吧车厢拥去。
“嘿!真是艺术的享受!”
十名日本乘客不知不觉走在了一起,一个叫米川的年近五十的中年勇子感叹道。
由于刚才的饱餐,本来就大腹便便的他显得又肥了一圈。虽然已年近五十,但头发依然乌黑发亮,皮肤平整而有光泽。
说他年近五十是从他自己说的话中推测出来的,他说和妻子相差二十,而他妻子看上去大约三十左右的样子。他眉毛浓重,嘴唇微闭着,一副高大魁梧的身材,目光中透着一股贪婪和狡黠。站在他旁边的妻子一身适体的和服打扮表现出日本女性特有的装束,在周围争相斗妍的妇女晚礼服中,其独特的驹绫子地儿配上手绘彩色花鸟图案的和式晚礼服更显得光彩耀人。
和服不仅弥补了日本女性和外国女性相比在形体上的缺陷,穿上它更衬托出一种与众不同的独特韵味。
看到妻子被周围男士们的目光所追逐,米川显出一种极大的满足感。
“我们哪里是在吃饭,简直是在欣赏美妙的艺术品!”
一个叫八束的三十五六岁的尖下巴乘客随声附和道。
旁边肉墩墩的夫人脖子上挂着一串亮闪闪的纯金项链,这项链和米川夫人的和服一样吸引了女人们羡慕的目光。
八束趁妻子不注意的时候不时把眼光投向米川夫人,眼光里含着那种男人对女人所特有的关心。
“艺术品?真不愧是八束先生才有这么丰富的想像!”
米川夫人充分体察到了八束的关心,但表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谁都知道这是美妙的艺术品,可像我这样上了年纪的人可真有点吃不消!”
一个叫安养寺的头发稀疏的老人有些受不了似地捂着肚子。
“真没想到先生胃口这么好,连我都把皮带松了一格呢!”
自称是安养寺学生的金井现出一脸的惊讶。
“你就跟没吃过似的恨不得全塞进肚子里!本来拣主要的吃一点儿不就行了么……”安养寺夫人从旁责备似地说道。从外表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生理要求旺盛的女人,与苍老枯槁的丈夫形成鲜明的对照,或许安养寺被这个女人吸干了体中的养分而加速了老化。然而俗话说越老眼越亮,安养寺的两眼放射出两道炯炯的目光。
“岂有此理!钱都花了,剩下不亏了吗?”安养寺老人说道。
“快别说了!大家的兴致全让你给搅了!”安养寺夫人有些激动起来。
“先生真是不减当年!年轻的夫人这回甘拜下风了。”
米川嘲讽似的调侃立刻引来人们一阵哄笑声。米川的话在人们脑中勾画出一幅安养寺老人如何与妙龄妻子周旋的图像。米川当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话语中暗含着刺激人们鄙俗想象的挑逗。
“先生,当初何不减去一道菜?钱也可以相应地扣去嘛。”一个叫梅谷的实业家的妻子插嘴道。
这是一个青筋绷露的女人,颧骨突出的脸上架着一副金属框眼镜,眼睛腿上挂着一条银丝挂链。站在旁边的丈夫微黑的面孔带着一脸的严肃,一副运动员似的体魄显得格外强壮,与丈夫的沉默寡言相反,梅谷夫人什么事都爱凑上去插一嘴。
“可是我看了菜单,没有一样不爱吃的。”被称作“先生”的安养寺老人回答道。
“那只能说你是‘自作自受’喽!呵呵呵!”梅谷夫人俏皮地先笑了起来。
按照今晚餐车的菜谱,首先上的是清炖肉汤,然后是开胃莱,有虾蘸鱼子酱、鹅肝火腿、鲈鱼派,主食有烧牛里脊,最后是一道奶油甜点冻。每道菜肴的材料都是来自巴黎一流餐馆,由高级厨师在车内烹制而成。如再配上一杯波尔多葡萄酒,味道自然美不胜收。即使说这是一座奔驰着的豪华餐馆也毫不为过。
大家就美酒佳肴的话题兴致勃勃地谈论着。
窗外已是一片漆黑,从时间上推测,离巴黎已经不远了。
来自各国的身穿晚礼服的绅士淑女们聚集在一架三角钢琴的周围一展歌喉,英、德、法、西班牙等各种语言交汇在一起,整个车厢宛如一场世界赛歌会的大舞台。
“先生,来一个吧!”
担任陪同的水岛鼓动道。水岛是旅行社的导游,负责这次旅游的全程陪同。
“不行不行!我要唱太丢咱们旅行团的脸了,米川君,还是你来!”
安养寺说着直往后退。
“我拿手的是日本民歌。他怕伴不了吧?”
看样子对卡拉OK很在行的米川略带疑虑地朝钢琴手那边望了一眼。从伦敦一起来的服装设计师一行正在忘情地唱着法国大众歌曲。
设计师一曲唱毕,钢琴手扭头朝这边看了一眼,然后开始轻轻地敲击键盘,随着钢琴师手臂的―起一落,一曲“荒城之月”的旋律清晰地流淌出来回荡在整个车厢。日本女乘客中爆发出一片欢呼声。
“太好了!这回轮到我们了!来呀!把我们日本妇女的风貌唱出来!”
梅谷夫人自告奋勇把另外三名日本女乘客叫在了一起,她们在钢琴旁站定,外国男乘客中响起了—片掌声。
伴着日本女乘客合唱的节拍,外国旅游团中的男女们跳了起来。日本男乘客见没有了出场的机会,便走到车厢角落的酒吧柜台,要了喜欢喝的威士忌喝了起来。架子上摆满了世界的名酒,使人全然不觉置身在列车里。
“这种舞我可是一窍不通!”
安养寺看着那边扭动着的外国男女们,摇了摇头。
“我也一样,战争结束的时候我13岁,后来就是战后的混乱期,人们都为了生计而忙碌,哪有和女人跳舞的工夫。八束君、梅谷君还有水岛君,他们大概没有那种经历吧?”
米川说着把目光转向比他小一轮的三个年轻人。
“我们那时候跳的是摇摆舞,交谊舞早过时了。”八束说道。
“摇摆舞是不是就是那种男女分开、尽情发挥的猴舞?”安养寺问道。
“实际上这种舞也叫猴舞,大家虽然在一起跳,但每个人都龟缩在各自的王国里。这象征着我们这代人的性格。”
八束正说着,车厢里响起了盛大的鼓掌和欢呼声,那边的女生合喝结束了,“再来一个”的喝彩声不绝于耳。
这是一个来自日本的旅游团,十人中有四对夫妇。他们参加的线路叫“重温东方快车美好时刻欧洲之旅”。
1977年由于受航空公司的挤迫东方快车被迫停运,后由爱戴它的人们的努力1982年又恢复了运行。
现在东方快车的运行线路有三条:一条是每周两次定期往返于伦敦——威尼斯之间的威尼斯·辛普朗东方快车;一条是每年不定期往返于瑞士——伊斯坦布尔之间的怀古式东方快车;再一条是每天、往返于巴黎——布加勒斯特之间的普通列车。前两条是旅游观光列车,日本旅行团一行乘坐的是威尼斯·辛普朗东方快车。
这是一列超豪华列车,它把过去连接巴黎——威尼斯之间的辛普朗东方快车和往返于巴黎——伦敦之间的“金箭”号特快列车合二为一。
说起东方快车,无论从它的历史、它的传奇色彩,还是从它的风格、豪华程度以及规模,都可以称得上是一列“传说中的列车”,它的全身无处不印刻着对过去的乡愁和怀念。作为连接欧洲和东方的列车,凡是嗜好旅行的人,没有谁不想一乘为快。这是一列唤起人们无限遐想的列车。
东方快车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它的处女行始于1883年的10月4日,40名贵宾有幸乘坐了从斯特拉斯堡开出的第一列快车驶往伊斯坦布尔。列车运行初期,通过黑海时靠的是轮渡,1889年,巴黎至伊斯坦布尔的直达线路正式开通。进入20世纪后,两次世界大战期间,东方快车各停运了五年,但随后又都摆脱了战争的创伤恢复了运行。
战后,东方快车行驶在东西方之间的铁幕下从未间断过,然而由于航空业的发展大量乘客被航空公司抢走,1977年5月不得不被迫中止了运行。
这只曾经经历过多年战火翱翔在东西方之间的“不死鸟”似乎再也飞不起来了,然而,美国海运公司总裁詹姆斯·沙乌德凭借在蒙特卡洛拍卖场中标买下的李氏运输公司的餐车和卧铺车以及该公司保存在各地的车辆和曾在英国国内的金箭号上使用的普尔门塑客车,1982年3月开辟了威尼斯·辛普朗东方快车又恢复了运行。
东方快车不朽的生命究竟缘于何处?作为连接欧洲各国和东方的大动脉,毫无疑问它所发挥的政治、经济、文化和军事上的作用是巨大的。众多的王公、贵族、政治家、军人、外交官、实业家、还有间谍人员以及求职打工者都曾利用它穿梭往来。然而,他们都带有特定的公务和使命。如果乘坐东方快车的旅客仅仅是这些来去匆匆的人的话,这只受航空公司挤迫的“不死鸟”也许永远也不会重新飞起来了。
然而,东方快车的目的早已不是运客载货,它是一个“梦”,所有搭乘它的旅客都背负着对它的美好僮憬。
尽管它曾被战乱所阻遏、被各国的利害关系所割裂,因运载侵略军的大炮和士兵变得一息奄奄,但它没有窒息又顽强地站立起来了,因为它始终没有放弃过它所承载的梦。
来自欧洲的对东方的憧憬随着时代的变迁也许会出现某种形式的改变,但它作为一颗火种已经深深地埋藏于人们的心底随时可能迸发出熊熊的火焰。不管它是对未知世界的冒险也好,侵略也好,经济渗透也好,通往东方的路早已成为欧洲人实现幻想的、一条梦幻之路。
如果只是忙于寻求目的,那么东方快车早已失去存在的价值。恢复运行的东方快车势必将演出一幕幕埋藏于人们心底的东方之梦。
坐火车也好,坐飞机也罢,威尼斯还是威尼斯,伊斯坦布尔还是伊斯坦布尔。东方快车的魅力就在于它把“单纯的旅行”变成了“享受旅途过程的快乐之旅”。
东方快车全程运行1491公里,恢复运行虽然只有三年时间,但它一直保留着自1883年始发以来的传统,再往前追溯,可以说它每天都奔驰在十字军远征和马可波罗的足迹上。
“重温东方快车美好时刻欧洲之旅”(简称“EXtOUR”)一行名单如下:
安养寺英一郎 68岁 考古学者、集古馆大学教授
安养寺则子 28岁 英一郎之妻
金井昭麿 34岁 考古学者、英一郎的女婿和学生
米川刚造 53岁 房地产公司老板
米川瑞枝 33岁 米川之妻
八束琢之 31岁 黄金雕刻家
八束妙子 30岁 八束之妻、八束宝石公司老板
梅谷友信 35岁 梅谷产业公司董事
梅谷繁子 37岁 梅谷之妻
水岛良夫 35岁 旅行社陪同
旅行团的日程为:5月21日从东京出发乘飞机前往英国,在伦墩住两个晚上,然后乘东方快车前往威尼斯,在威尼斯参观两天后经罗马回国。
对安养寺夫妇来说,这是丈夫退休前的纪念旅行,金井作为安养寺的女婿和学生为了在路上照应也一同前往。本来金井的妻子也打算一起来,但因为有孕在身,只好作罢。
对于米川夫妇来说,由于新婚的时候忙于生意那儿都没去,所以这次就算是结婚数年后的新婚旅行。
八束夫妇则是兼作与生意有关的商情考察。
梅谷夫妇是结婚十周年的纪念旅行。
水岛良夫是旅行社派出的全程陪同。
列车快要抵达洛桑了,车窗慢慢亮了起来,由于昨晚的“狂欢”疲惫不堪的乘客依然沉睡在梦乡中。列车载着酣睡的乘客沿着日内瓦湖北岸缓缓而行,前面就是狭长的罗讷河溪谷了。早晨七点时分,列车抵达瑞士最南端的布雷克,从这里往前穿过横贯阿尔卑斯山山口下的全长19.8公里的辛普朗隧道,就进入意大利境内了。
“波交鲁诺!”(意大利语:早上好!)
七点三十分,乘务员开始把富有欧洲大陆风格的早点送往各包厢。
车窗已大亮了,外变成了意大利的风光。乘客还是那些乘客,乘务员也没有变,可一夜之间车厢里好像成了意大利语的天下。
前面过了几道急弯,列车开始朝着米兰方向急驰而下。悄然回首,刚刚越过的阿尔卑斯山雪白的山脉将硬直的晨光化作了一片烟云,山脊上积满白雪的阿尔卑斯山象一块巨石做的隔扇显得格外壮观,然而,在辛普朗隧道开凿之前,它却是阻碍瑞士意大利两国交通和东方快车通行的障碍。以往的障碍现在成了在睡梦中就可以通过的通途。
山脚下住家一排排醒目的红屋顶分外抢眼。不一会儿,列车的左侧出现了一个大湖,是马焦雷湖,提契诺河就是从这里发源的。背靠阿尔卑斯山的湖畔四周高级别墅鳞次栉比,湖面上晨雾缭绕,一派寂静幽邃的所在。
这是阿尔卑斯山流淌下来的冰河被堆积的石头挡住形成的冰河湖,湖水深不可测。列车沿着南北狭长的马焦雷湖西岸缓缓南下。
阳光洒在清晨的湖面上,晨雾闪着金黄色的光芒不停地蒸发着。湖面上见不到船只的影子,阳光就象镶嵌在阿尔卑斯山峡谷中的金属,在湖水的映照下折射出一道道硬直的光线。
一会儿,列车终于挣脱了马焦雷湖那双久久不愿松开的纤手开足马力朝着伦巴第平原急驶而下。
耸立在列车后方的阿尔卑斯山渐渐远去消失在清晨的雾霭中。列车进入平坦开阔的平原加快了速度。
乘客们在梦乡中进入了意大利境内,大部分包厢的窗帘依旧垂挂着。
窗外不时有高层建筑闪过,米兰快要到了。
上午九点一刻,列车徐徐开进了米兰站的大圆屋顶下。列车在这里停车二十五分钟。车站上的喧嚣声终于把贪睡的乘客从梦乡中催醒了。
九点四十分,列车开始启动驶向终点站威尼斯。
十点半,列车餐厅开始营业。
十一点,省去了早餐的日本旅行团一行来到餐车,其中多了一张陌生的面孔,大概是昨晚从巴黎上来的吧。这是一个年约四十的男子,外表温和谦逊,不时向大家点头致意。他始终一个人默默地吃着,毫无特征的脸上一双眼睛漫无边际地看着远处。只见他不时和乘务员交谈几句,一口流利的法语使人很难想象他是日本人。
列车餐厅是自助式的,自助台上摆放着丰富多彩的佳肴,有酱牛肉、鲜火腿、拌沙拉、煎鸡蛋卷、鲑鱼以及各种水果等。
在昨晚的晚餐上就表现不凡的设计师一行照例端着盘子尽情地挑选着。
“你看他们,早晨也吃那么多。”米川投去惊愕的目光。
“也许他们的胃的结构和我们不一样吧。”八束随声附和道。
“我们和他们花一样的钱,太不公平了!”安养寺教授说道。
旁边的安养寺夫人立刻瞪了他一眼,好像在说“又来了”。
“到了威尼斯,旅行就完了,真有些舍不得呢!”
米川夫人象征性地往盘里夹了一块鲑鱼。今天早上她换了一身平常的连衣裙,不象昨晚那么惹人注目。
按照日程安排,一行参观完威尼斯后将乘车去罗马,然后从罗马直接回国。
“喂,诸位!我倒有个提议。”
只见梅谷夫人走了出来,眼镜上的银丝挂链一闪一闪的。大家一下把目光投了过去。
“这次我们一起出来旅行,说明我们大家彼此有缘,我们何不以借此机会成立一个同窗会?!”
“哎呀!这太好啦!”
安养寺夫人两眼闪着光。
“我同意!”米川夫人应和道。
“不是光聚聚就完了,五年后我们还坐这趟列车,这回从威尼斯到伦敦!怎么样?”八束夫人提出了新的建议。
“不过,那可要有老公的许可才行!”安养寺夫人说着瞟了丈夫一眼。
这么奢侈的欧洲旅行,除了时间之外,费用是最大的问题。这次他之所以这么慷慨因为是退休前的纪念,退休以后恐怕就难了。
“哟!我说各位姐妹!咱们老公都是通情达理的,没问题!怎么样?没问题吧?”
梅谷夫人不容分说冲丈夫努了努嘴。
梅谷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未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在这个自命不凡的女人面前,他似乎有些抬不起头来的样子。
水岛良夫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旅行团的同窗会并不少见,回来一两个月后大家聚在一起畅谈旅行时的趣事或互换照片,有的单身者之间还产生了爱情,有的甚至结了婚。
然而,这股热乎劲充其量也就维持半年,半年以后,再值得回味的记忆也会被风化,再兴奋的话题也会随之冷却。然后,他们又开始了新的旅行。人们每一天的生活都在积累着新的经历,不可能永远固守在一种经历上。
水岛凭着职业上的经验不禁暗自发笑:5年后沿着同一条线路重现当年的旅行简直是天方夜潭。
“哼,我要是能活到那一天一定来。”
安养寺好像预测到女人们这种天真幻想的稚嫩,含笑道。然而对于他自己来说,这的确是非常严酷的预测。
“你胡说什么呀!你不是说过我的人生刚刚开始吗?”
安养寺夫人鼓励似地说道。
“夫人所言极是!先生,你怎么能丢下这么年轻漂亮的妻子一个人去呢!”
米川一双好色的眼睛在安养寺则的身上来回扫动着。
列车快要抵达终点站威尼斯了,窗外是坦荡无际的平原。
过了“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故乡维罗纳,中午时分,列车驶过了威尼托湾大桥。
十二点四十五分,经过一昼夜的旅行,列车终于抵达了圣卢西亚站。站前的运河里漂满了来来往往的游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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