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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谋杀似水年华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天。

        周六,上午。

        她又梦到了那条深深的沟。

        急促的《FIRSt LOVE》的铃声,将她从梦中拯救出来,迷迷糊糊接起电话,听到一个低沉的男声:“小麦,我是公安局的老王。”

        “老王?”脑中浮起经常出现在父亲身边的警察,她从床上支起身子,“哦,你好!”

        “你说的那家淘宝店——‘魔女区’的店主,已经被警方抓住了!”

        一小时后,田小麦匆匆赶到公安局。虽然,紧张得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却没忘记在出门前化个淡妆,反复照了照镜子,希望早起的容颜别太憔悴。

        在父亲曾经工作过的办公室,见到了负责钱灵案件的警察老王,她的第一句话:“我想现在就见到他!”

        “你可能会失望——”

        “什么?”

        “不是他!我想他是无辜的。”

        老王点起一根香烟,看着桌子上小麦父亲与他的合影,那是1995年的照片,那时他还是个消瘦的毛头小伙,如今却已是身材臃肿的中年人。

        他——“魔女区”的店主,并非杀害钱灵的凶手——听到这个失败的消息,小麦原本紧张的心底,反而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我也没说凶手就是他啊!”小麦焦虑地想象“魔女区”店主的模样,“怎么抓住他的?”

        “很简单,通过淘宝网杭州总部,查到‘魔女区’店主资料——他叫古飞,现在本市居住。警方连夜查到他的暂住地,带回局里调查。我们调出勒死钱灵的紫色丝巾给他看,店主确认就是他卖出去的。他说除了淘宝网上的‘魔女区’外,在中国不可能有第二家店出售这种丝巾。古飞承认他总共卖出过两条这种丝巾,都是在最近一个月内出售的,第一条丝巾的买家叫田小麦——就是你。第二条丝巾的买家叫莫叙友。”

        “什么名字?”

        她感觉这三个字好怪。老王在纸上写出了“莫叙友”三个字。

        “店主交代有人直接在阿里旺旺上找到他,指名购买那种紫色丝巾,而且没有通过支付宝,而是用货到付款的方式——我们查到了淘宝上的‘莫叙友’账号,总共只有这一次交易记录,除了送货地址外,也没留下任何其他信息——估计是个假名字。”

        “莫叙友——”小麦若有所思地点头,“就是莫须有!”

        “嗯,我们查了‘莫叙友’的送货地址,却是一栋市区的烂尾楼,快十年都没动过了,显然不是买家的真正地址。两小时前,我们找到了送货的快递员,送货时间是12月6日。”

        “啊,钱灵不是12月7日凌晨被杀害的吗?也就是在丝巾快递出来的当天晚上?”

        “不愧是警察的女儿,丝巾是在钱灵遇害的十八个小时前发货出来的,快递员把货送到烂尾楼底下,有个年轻男子等在那里,当场付钱收货就离开了。”

        “那个莫须有的买家长什么样?”

        警察老王掐灭了烟头:“快递员说那个人长相普通,也就是二十多岁——我们相信快递员说的话。早上,我刚从那栋收货的烂尾楼回来,半个人影都看不到,不可能从中查到什么。”

        “线索就这样中断了?”

        “很遗憾!”

        小麦仍不甘心:“店主呢?没问过他别的问题?”

        “当然,我问店主是否认识被害人钱灵?他说钱灵是‘魔女区’VIP买家,几乎每天都会在‘魔女区’购物,购买各种生活用品乃至大件,累计已花掉了几万元——这些都已在淘宝内部资料证实了。”

        “但是,丝巾却不是钱灵自己买的!”

        老王点头沉声道:“嗯,店主说他从没见过钱灵——也没见过任何买家。”

        “你不怀疑他在说谎?”

        “我是一个警察,你的父亲也是一个警察,任何人的口供我们都会怀疑!我问过店主,在钱灵遇害的凌晨,他在哪里?他说那天去浙江义乌进货。我当即联系了义乌警方,调查店主说的那家宾馆,并调出了监控录像,确认他在案发当晚,整夜住宿在宾馆,直到第二天上午才离开义乌——他完全不具备作案时间!”

        “好吧,至少不是他自己干的。”

        “警方也调查了店主的个人资料,以及他的社会关系——确实与钱灵没有任何交集。”

        “不管他是不是凶手,我都想要见到他!”小麦掩饰着自己的激动,“因为,我想我也许认识他!这样,他就可能与钱灵有交集了!”

        老王带着她来到楼下,打开审讯室的铁门前,低声关照:“不要多说话!”

        审讯室的大门打开,里头坐着个孤零零的年轻男子,抬头露出苍白的脸。

        田小麦见到了“魔女区”的店主。

        这张脸,一双不大的眼睛,普通细直的鼻梁,瘦长的脸上发着几颗痘痘,乱糟糟的头发和衣着说明,他是从被窝里拖到公安局的。

        可惜,不是他!

        小麦极度失望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是他?!

        想象中“魔女区”的店主,至少应是个神秘莫测的人物,就像哥特小说里的男主人公,有着吸血鬼般冷艳的容貌,午夜幽灵般的锐利眼神,还有巫师般的魔力气质。

        可是,眼前被关在公安局审讯室里的这位店主,却是个相貌平平甚至有些猥琐的青年,丢到街上转眼就会被遗忘的路人甲。

        店主茫然地眯起一对小眼睛,看着突然闯入审讯室的美女,摇摇头:“警官,我都已经说过了。”

        显然,他完全不认识田小麦,把她当作便衣女警了。

        “你……你……”她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真的是魔女?”

        “是。”

        他的回答那样自然,就像还在面对警察审问,丝毫没有说谎的迹象。

        然而,小麦固执地不愿相信,让自己的脸凑近了他问:“你也不认识我?”

        这个叫古飞的陌生男人,揉了揉眼睛,盯着她的脸看了半分钟,还是摇头道:“难道你是——电视台主持人?”

        晕倒!他以为脸蛋漂亮的田小麦,是电视台采访公安节目的主持人了。

        小麦绝望了,心脏又沉到了井底——他不认识我?可是,他怎会卖给我丢失的记忆?那张《101次求婚》DVD?那本高中语文课本?难道仅仅是巧合,因为这部日剧和语文课本,都是她这个年龄的女孩,曾经有过的青春记忆,只要看到这些多半就会回忆起什么?

        她心有不甘地继续审问,摆出一副女警的英姿:“你就是‘魔女区’的店主?”

        “是。”他怯生生地低下头去,“对不起,这些我都说过好几遍了。”

        “你的店里能买到任何人想要的任何东西?”

        “没错。”

        店主自信满满大言不惭的样子。

        “你怎么做到的?”

        “很简单,我的仓库里有淘宝网上能找到的所有宝贝,这不是一般人能完成的工作。”

        “好,还有一个问题,你卖出去的那款Esfahan丝巾。”

        “是,我承认,就是你们给我看的那件重要证据。但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那条丝巾卖给了一个叫莫叙友的神秘买家,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我想,这款丝巾你不单单只卖过一条吧。”

        这个问题让店主皱起了眉头:“是,上个月还卖出去过一条。”

        “那个买家就是我。”

        “哦——是你?”他意外地瞪大了并不大的眼睛,“田?田?”

        看来店主真的对她不是很熟,小麦无奈地说出了自己名字:“田小麦!”

        “对不起,我每天要给很多买家发货,记不住所有人的名字。”

        “那你记得住钱灵的名字吗?”

        古飞有些不耐烦了:“是,这问题我也回答过了,我记得住她的名字,因为她是‘魔女区’VIP用户。不过,虽然她在‘魔女区’里几乎什么都买,但没买过那款Esfahan丝巾。”

        “好吧,最后一个问题,那款丝巾是从哪里来的?”

        “伊朗,Esfahan,就是伊朗古都伊斯法罕,那里有许多精美的手工艺品,尤其是伊朗的地毯和传统丝织品。几个月前,我去伊朗购买一批手工地毯,在伊斯法罕的大巴扎发现了这款丝巾。制作这种丝巾的艺人已经去世了,他的手艺也没有流传下来。所以,这款丝巾已经成了绝版,我用高价买下了十条这种顶级丝巾,前不久才挂到了‘魔女区’店里。”

        他回答得很流利,简直无懈可击,果然是来自伊朗伊斯法罕的丝巾。

        离开审讯室前,她又问了一个问题:“你真的能卖给我丢失的记忆?”

        “魔女区可以买到你想要的一切”。

        这句回答让小麦哑口无言,她叹息着退出房间。

        警官老王疑惑地问:“你不认识他?”

        “完全不认识。”

        小麦还在回想十年前记忆中的那张脸,永远不会再模糊的那张脸。

        “他叫古飞,今年二十五岁,老家在黑龙江。七年前,他考入上海一所大学,毕业后留下来工作。他失业已经很久,去年开始全职经营淘宝店。”

        除了知道丝巾是被一个莫须有的人购买以外,没得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似乎和十五年前的凶案一样。

        忽然,小麦提出一个问题:“老王,你还记得吗?1995年的那桩凶杀案,受害人的儿子,曾经被我父亲带到我家来住过一段时间。”

        “当然记得!那年,我为了你的安全,还到你家里来住了两天,就和那个小子住在一个屋里。”老王眼里掠过一丝疑惑,“干嘛问这个?”

        “你能不能帮我查一下,他现在哪里?”

        老王苦笑道:“不需查了,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多年前,你的父亲就查过他的下落,我还记得他的名字叫秋收,很遗憾,2001年,他在老家县城自杀身亡了。”

        “他——死——了?”

        刹那间,小麦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就像所有的回忆不过是一个幽灵的故事。

        “是,秋收在十九岁那年就死了,他是跳楼身亡的。五年前,你父亲专程去看过他的墓。”

        小麦低头轻声说:“父亲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想,他总有他的理由。”

        她不愿再多停留一分钟,离开前问了一句:“你怎么处理‘魔女区’的店主?”

        “下午就会把他放了。”

        小麦本想说:把他的电话号码告诉我吧——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还是不要再见到店主了!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提问——你是如何还给我记忆的?难道要让这个毫不相干的人,再把她的青春说一遍?

        她做不到。

        半小时后,小麦回到家,重新钻进被窝。她再也无法入眠,心底浮起那张脸,那张终止于十九岁的脸……

        2000年,五月。

        清晨,南明高中附近的废弃工厂,慕容老师仍躺在草堆里,看着大雾弥漫的灰色天空。

        死者身边站着三个警察,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另一个在三十岁左右,还有个一看就是刚从警校毕业。

        田跃进低头看着草堆里死去的美人,隐隐觉得有些眼熟,感觉竟与五年前看到死去的许碧真一样,而那桩至今未破的凶案发生地点,距离这座旧工厂仅有数百米远。

        丝巾。

        他看着死者脖子上缠绕的丝巾,这条美到极致的紫色丝巾,正是勒死慕容老师的凶器。

        四十八岁的老田,缓慢却有力地捏紧双拳。他身边的警察小王,也处理过当年的杂货店凶案,五年来他已老练了许多,却再一次被美丽的死者与凶器震惊,还有死者永不瞑目的双眼——他还记得这个女老师。

        剩下那个小警察,虽然年轻而腼腆,却有一双冷峻的眼睛,线条分明的瘦长脸庞,笔直挺拔的身材。他表现出超乎年龄的冷静,毫无畏惧地注视死者,想要从她的眼睛里看出答案。检验科的同事很快抵达,采集证据拍摄照片的同时,他默默地写着笔记本,不时观察四周环境。

        他的名字叫叶萧。

        许多年后,许多人都会记住这个名字。

        当慕容老师美丽的尸体被人抬走,田跃进缓缓转过头来,看着女儿小麦。

        十八岁的田小麦,与死党钱灵一同站在风中,泪水早已打湿衣衫,班主任老师陪伴左右。小警察叶萧已做完笔录,老田却不晓得如何向女儿问话?会不会加深她心底的创伤?或者,早就对他怨恨在心的女儿,会不会当场和父亲吵起来?犹豫许久,他还是没能和女儿说上一句话,挥手示意班主任把两个孩子带走,不要停留在案发现场了。

        小麦回头看了一眼,大雾已渐渐散去,荒野的枯树与杂草间,旧工厂残存的烟囱,如匕首直冲天际。几只黑乌鸦停在烟囱顶上,不断发出刺耳的叫声,想是抱怨没能吃到腐烂的人肉。

        夜。

        慕容老师死去的第二夜,崇拜她的学生们,都为心中女神的凋落而流泪。午休时间,不少女生结队来到废弃工厂,在老师死去的地方献上鲜花。男生们继续传播各种谣言,不外乎是美女老师的绯闻,导致了她的遇害。至于老师们大多在课堂上表示哀悼,却在下课时难掩幸灾乐祸的兴奋——教师公敌终于被杀死了。

        田小麦和钱灵缩在寝室,不断有老师前来看望。小麦明白这一切都是徒劳,没有任何人能弥补自己的恐惧。她的恐惧并不在于看到了老师的死,而是那条她认为史上最美的丝巾,却成为了杀死史上最美老师的凶器。

        死亡,原来并非遥不可及,或许就徘徊在你的身边,或者颈边。

        晚自习时,小麦独自躲在蚊帐里。墙上贴着日剧与《若叶时代》的海报,那年头她超萌“Kinki Kids”的堂本刚与堂本光一。她的上铺不断摇晃着,那是哭得没完没了的钱灵。她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却又看到草堆底下的那张脸,看到那张成熟的迷人脸庞,那个浑身散发魅力的身体,那条带来死亡的紫色丝巾。

        小麦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对慕容老师的感情,已远远超过了学生对老师的感情,也不仅仅是对偶像的崇拜,而是像喜欢男孩一样喜欢她,尽管她还从未真正喜欢过一个男孩。

        她将一辈子忘不了死去的老师——当自己明白到这一点,就有种小小的冲动涌上心头。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书,是老师送给她的。趁着钱灵还缩在上铺,寝室里也没其他人,小麦夹着书本走出房间。

        宿舍楼底层的走廊尽头,有扇永远锁不牢的窗户,可以轻易爬出去,也不会被人发现。

        她摸到常与慕容老师逛的花园,采下一束默默吐露芬芳的郁金香。

        还剩下半个小时,学校大门就要关闭,必须得速去速回,否则就回不了寝室了。

        小麦飞快地穿过马路,看到小超市正在关门,她喊了一声:“等等!”

        关门的是秋收,他茫然地看着小麦赶到,又把小超市的门打开了。

        “有没有手电筒和火柴?”

        看着小麦焦急的眼神,少年疑惑地拿出手电筒与火柴。

        “谢谢!”

        她把两枚硬币交给秋收,又用怀疑的目光瞪了他一眼,匆匆跑向荒野的深处。

        月光下。

        孤身穿过铺满荒芜杂草的小径,打起手电筒照亮前方,裤兜里揣着火柴盒,腋下夹着,另一只手还握着束郁金香。

        夜里凉凉的风,夹着枯叶卷过头发,发出某种类似哭泣的声音,触摸泛起鸡皮疙瘩的皮肤。她小心地看着手电光束,不时低头看脚下的路,好不容易分清方向,看到那间废弃工厂的建筑轮廓。也不知今夜怎么如此大胆,难道遗传自警察老爸的基因爆发出来了?恐怕就算男生们,也不敢晚上来到这里吧?

        走进这片断垣残壁,感觉又与白天完全不同。死寂的墙壁和窗户,如深埋地底的坟墓,只有考古队员的手电光束,才能破开亡魂的谜团。小麦就像《聊斋》里的女子,趁夜来给亲人上坟,或者——招魂。

        找到慕容老师死去的地方,草堆上已插满鲜花,有的开始枯萎,有的被飞鸟叼走。

        小麦嗅了嗅手中的郁金香,轻轻放到草丛中。

        她拿出掖下的,这是慕容老师送给她的书,就还给已在另一个世界的老师吧。

        颤抖着擦亮一根火柴,点燃已被翻得起毛的书页。封面是电影的女主角,那是希区柯克版的琼·芳登,金发女郎迅速被一团火焰吞噬,黄色纸张变成黑色灰烬,飘扬到夜晚的天空,像一团寻找主人的灵魂。一些灰屑飘到小麦眼中,刺激得她再次流下眼泪。

        随着整本书全部烧完,只剩一团黑糊糊的印子,真正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

        是,就是这个地方,为什么会选择这个地方?

        就在慕容老师遇害前一天,她还带着几个女生造访这家旧工厂——她来祭奠死于此地的初恋情人,祭奠永远回不来的十八岁的似水年华。

        可是,她自己也未能逃过劫难,同样死在初恋情人自杀的地方。

        不,慕容老师绝对不想死,这不是她想要的大结局。

        就在小麦抹去眼泪,准备顺着原路返回学校,突然有只手抓住了她的肩膀。

        刹那间,完全反应不过来,只感觉天旋地转,寒冷的月亮已正对眼前,身下却是茂密潮湿的野草——她已被那只手按倒在地,刚要本能地大喊,嘴巴却被另一只手牢牢堵住。

        冰冷的手,带着一股烟味,几乎让她透不过气。眼前是剧烈抖动的月亮,仿佛即将脱离地球轨道。小麦竭尽全力摇头,在看到烟囱阴影的同时,也看到一团模糊的人脸。

        一只恶鬼?

        她已感觉不到剧烈心跳,以及几乎爆炸的脉搏,却感到拼命摆动的双手双脚,又被一双大手死死压住。

        小麦绝望了:对方不止是一个人!不止是一只恶鬼!

        但她并没有放弃,继续全力挣扎,想脱开那两双肮脏的手,逃出这片坟墓。可是,有只手竟摸向她的大腿——这个瞬间,她想到了死。

        就在同一个刹那,却听到一个清脆的撞击声,那是拳头打中鼻梁的声音,接着响起一个男人的惨叫。

        那只脏手立即放开小麦,她滚到一边的草丛中,匆忙整理裙摆,半蹲着起身,手电早已不知去向,只能借着微暗月光,依稀可辨三个男人,如同剪影混在一起搏斗。

        第一个男人被打倒了,第二个男人也被打倒了,将两个男人打倒在地的,是一个瘦长单薄的身影。

        两个被打倒的家伙,跌跌冲冲逃出废弃工厂,消失在荒芜的月色下。

        最后剩下的那个人,摇摇晃晃靠近小麦,向她伸出了手。

        她却不敢站起来,她已不敢再相信任何人。

        “小麦……是我!”

        月光骤然明亮,洒到十八岁少年的脸上,隐隐现出几道血丝。

        “秋收!”

        小麦激动地站起来,像只受伤的小鹿,浑身颤抖,伤痕累累,只想找到一个安全的树洞——不假思索地躲进少年怀中。

        一双瘦瘦的却有力的手,紧紧搂住她的后背,沉重的喘息扑到她脸上,断断续续说:“小麦……没……没事了……我们……我们……走……”

        他并未趁这大好机会揩油,而是将小麦从怀中推出来,紧紧搭住她的肩膀,保护她走出这片死亡废墟。

        沿着来时的蔓草小径,两人穿过月光下的荒野。惊魂未定的十八岁少女,全身每寸皮肤仍在颤抖,喉咙中不时发出可怕的喘气声,像随时都会窒息。她倚靠在秋收身上,并不在乎他到底是什么人。

        秋收半句话都没多说,一路警惕地注视四野,不时摇晃小麦的肩膀,让她感觉自己是安全的。

        回到空旷的马路,南明高中的校门口。

        “糟糕!”刚从危险中解救出来的小麦,沮丧地叫了一声,“过了关门时间!”

        学校大门已紧紧关闭,她才不敢敲门把保安吵醒,再引来麻烦的教导主任。

        路灯照亮少年清秀的脸庞,也照亮脸上几道血痕——刚才与那两个“人”搏斗时受伤的。

        “谢谢!”

        小麦摸了摸他的脸,伤口似乎还在流血。

        “没事的。”秋收露出乡下少年的淳朴微笑,“可你怎么回去?”

        “我有办法。”

        她沿着学校围墙走了很远,几乎绕到南明高中的背面,这里有堵墙特别低矮,外面还有一片建筑废渣,可以轻而易举地翻过墙去。

        小麦刚刚爬上墙头,就有一道手电筒光照了过来,响起一个男老师的声音:“谁!”

        她当即吓得魂飞魄散,再也不敢翻墙进去,而是转身飞快地跑去,以免老师真的翻墙追出来。秋收跟着她跑到马路边,两个人插着腰喘气,像一对偷东西被发现的小贼。

        “也许,因为慕容老师的死,让学校加强了围墙的戒备。”

        她轻声对少年说,远远看着紧闭的校门。

        “是我忘了对你说,最近有两个小流氓出没。前几天我看到那两个人,拦住了一个返校女生,好在她跑得快冲进学校大门。”秋收捂着自己受伤的额头,“你在我这里买了手电和火柴,我看你没回学校,便担心你会去早上出事的旧工厂,就赶快把超市大门锁好,跑到那里去看你在不在?果然那两个流氓盯上了你。”

        小麦感激地点头,露出警察女儿的本色:“我会让爸爸抓住他们,打断这两条脏狗的骨头!”

        两个人在马路边等了很久,她却再也不敢回去冒险爬墙了,秋收不禁小心地问:“要不,到我那里坐一会儿吧?”

        她狐疑地抬头看着他,看到他还在流血的伤口:“好吧,我给你擦点药水。”

        他们穿过马路,打开小超市的玻璃门。

        秋收刚要把灯打开,小麦却阻拦道:“别!对面会看到的。”

        转到货架后面,打开一盏小灯,照亮小麦苍白的脸庞,她低声问:“有药水和护创膏吗?”

        她从警察老爸手中,学过紧急止血和包扎的办法,小心地用酒精棉花蘸着药水,涂抹少年额头的伤口,再用护创膏贴上去,差不多半分钟就止血了。

        秋收很享受这个过程,却又不好意思地缩回去:“谢谢!”

        “不,说谢谢的人是我,要不是你救了我的话——”

        少女不好意思说下去了,少年摇摇头说:“这是我欠你的。”

        她微微愣了一下,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欠她五年前的暑假,那条深沟后的不辞而别,害得她摔断了腿。

        “好吧,现在我们两清了。”

        “可我还是欠你——谢谢你,愿意和我说话。”

        “店主大叔呢?”

        她还是害怕被人发现,包括秋收的爸爸。

        “他每天一关门就睡觉了,第二天早上还要开门。”

        “不会吵醒他吧?”

        “放心吧,我爸爸睡得很沉,打雷都醒不了。所以,几个月前的半夜,店里才会遇到撬门的窃贼——现在爸爸让我每晚睡在收银台后面。”

        “怎么睡啊?”

        小麦怜悯地摇头,永远不会明白穷人生活的艰辛。

        “这样才保证安全。”少年打开货架背后一道小门,“爸爸也给我准备了一个房间,不过我很少睡在里面。今晚,你要是没办法回寝室,就暂时睡在这里吧。”

        “不行!”

        小麦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怎么好意思让一个少女睡在你的房间里!

        “对不起。”他更害羞地低下头,看了看马路对面的学校,“我送你回去吧。”

        “不——”小麦想起学校墙内射来的手电光线,“我不想回去!”

        秋收平静地靠在货架上,等待小麦的决定。

        几分钟后,她却问了一个无关的问题:“昨晚,我看到你把慕容老师送走了。”

        “哦——”少年的脸颊彻底红了,接着又彻底白了,别过头去说,“是的,昨晚大雨,我撑着一把伞正好送她到公交车站。”

        “真的吗?”

        面对她怀疑的目光,秋收严肃地点头:“真的。”

        “你看着她上车了?”

        “没有,你知道车站有雨棚的,刚到车站,她就让我撑着伞回去了。”

        “好吧。”

        她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不知道他诚恳的表情底下,是否还埋藏什么秘密?

        总之,她已决定不把这些事告诉父亲。

        “今晚,我就暂时睡在小房间里吧!”

        小麦突然冒出了这句话,心脏却已紧张得乱跳,只能尽量掩饰自己的眼神。

        “请放心,我睡在外面,你在里面可以把门锁起来。我是一个老实人。”

        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大概也只有他这种愣头愣脑的乡下小子才说得出。

        他退到收银台后面,拖出一副折叠的钢丝床,又从柜子里抱出一床被子,铺上去说:“没关系,我每晚都这么睡的!”

        小麦退到小房间里,听到薄薄的墙板隔壁,传来店主大叔隆隆的鼾声。

        秋收拿出一套崭新的棉被和枕头,小麦接过来说:“我自己会弄好的。”

        说罢,她关上小门的插销,将自己锁在不到十平米的小屋里。

        胸中小鹿几乎已跳出来,背靠房门闭上眼睛,还是第一次在家里或寝室以外过夜。

        屋子虽小但不显脏,看来秋收父子很爱干净。除了一张单人床,还有个简单的床头柜,几个大纸板箱,估计放的都是店里的存货。

        最醒目的,是墙上挂着的一把木吉它。

        她小心地检查了房间,确定没有其他暗门或暗窗,是一个完全封闭的密室。她又仔细查看了床铺,没什么脏东西,便把新棉被铺了上去。

        就在她要躺下来时,却看到床头柜上有张黑白照片,里面有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却有一双无比迷人的眼睛。

        小麦心里有些不舒服——她是谁?

        这些天心里有太多疑问了,还是早点睡觉吧。她强迫心里埋下一个时间,天亮前必须起床,趁着大家不注意返回寝室,否则就真的惨了!而且,在这种地方过夜,叫她到哪里才能说清楚呢?说不定警察老爸会扇她耳光,顺便把秋收也收拾一顿。

        裹着一床带着棉花气味的新被子,她连衣服和袜子都不敢脱,紧紧蜷缩在单人床靠墙的一边。

        今夜,会不会再次梦到慕容老师?

        一夜过去,却是无梦。

        凌晨,五点。

        她被一阵轻微的敲门声惊醒,这晚睡得特别警觉,任何细小的声音都会让她醒来。

        强迫自己完全清醒过来,躲到门后轻声问:“谁?”

        “是我!”门外传来少年的声音,“我刚去学校后面的围墙看过,现在没有人巡逻,你可以快点翻墙回去。”

        小麦重新整理了一下衣服,小心地打开房门。店里一片昏暗,秋收是一条细长的人影。

        “你确定?”

        “是——”秋收有些紧张地看着外面,空旷的马路不见半个人影,对面是紧闭的学校大门,还要一个多小时才会开门,“不过,你必须快点过去,说不定又有人要来巡逻了。”

        “谢谢!”

        她在少年的陪伴下,走出寂静的小超市。月亮仍挂空中,四下黑暗凄凉的荒野,不时传来早起的鸟鸣,东方渐渐亮起了鱼肚白。

        沿着学校围墙一路小跑,来到背面那段最矮的地方。小麦爬上去一看,果然不再有人了,回头感激地看了秋收一眼。

        额头贴着护创膏的少年低声道:“小心!”

        于是,她趁着黎明翻过了围墙。

        墙内是片隐蔽的树丛,谁都不会发现她的踪影。沿着墙根走到宿舍楼,再翻过那扇锁不上的窗,便顺利回到寝室的楼道。

        她轻手轻脚地上楼,像只小猫钻进了寝室。当她满以为没人发现,小心地爬回床铺时,上铺却传来声音:“你去哪了?”

        小麦恐惧地缩到角落,随后看到钱灵爬下来,钻进她的蚊帐,顺手打开床头小灯。

        晕黄的灯光照着两个少女的脸,钱灵明显一晚都没睡好——也许,她整晚都在上铺等待小麦回来?

        看着钱灵冰冷而怀疑的脸,小麦被迫说了一个谎:“我害怕!在慕容老师被杀害之前,我在寝室里梦到了她!我不敢留在这里,偷偷回了趟家,刚才翻墙回来的。”

        然而,钱灵一句话都没有再问,她的眼神分明已做出回答——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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