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战军在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后,决定召开家庭会议。
在欧战军家里,家庭会议是件大事,轻易不召开。欧战军有6个子女,即使是在健康桥干休所的军职楼里,这个数目也不算少。何况其中5个子女都成了家,都有了孩子,到齐之后几近20口人,光是吃饭就得摆三张桌子。很是壮观。
当然这不是轻易不开家庭会议的原因。欧战军喜欢看到众多人吃饭的场面,喜欢看到公务员用大箩筐淘米的样子,更喜欢看到一大锅肉菜风卷残云般消失的景象。这些场面和景象能让他有一种重回部队的感觉,恍惚置身在生机勃勃人强马壮热血沸腾的气氛中。他永远热爱那样的气氛。
欧战军轻易不召开家庭会议,是因为他们的家庭会议,多半是用来解决一些非常棘手的问题,换句话说,是解决一些连他都解决不了的事情。一般来说,家里的事情他说了算,他的话就是这个家的法律法规。
但这次不行了。最近家里发生的一些事,让他感到必须召开家庭会议了。
前两天欧战军在当地晚报上看到一则消息,说一家超市因为拖欠货款被查封。他知道小儿子木鑫也经营着一家超市,就特别注意看了一下超市的名字,一看正是木鑫经营的那家,消息的最后一句话是“总经理欧某不知去向”。当时就把欧战军气得拿报纸的手有些抖,冲着老伴儿白雪梅嚷嚷说,我早说过这小子要出事,这下好了吧!拖欠货款!就算出事你也别跑呀,你有本事你就拿出本事来顶着,跑什么跑?他要白雪梅马上把木鑫给他叫回来。白雪梅没像他那么急,她轻言细语地说,咱们还是先问问清楚再说。她打了个电话给木鑫,木鑫在电话里满不在乎地说,那是记者乱写的,这家超市去年就不在我的名下了,我已经卖给别人了。天大的事和我没关系。
欧战军听了似信非信,还是在电话里吼了两句,他说小六你给我听着,你要是干了这种事,就别再进这个家门了!木鑫不满地嘟囔了两句,放了电话。
没想到刚过两天,又出事了——他的三女儿,他最喜欢的木槿,竟然有了外遇。这都不说了,她还率先提出离婚,要抛弃丈夫。丈夫不同意,她就撇下丈夫孩子从家里搬走了。
这哪像是他们家里出来的孩子?这哪像是他欧战军的女儿。
欧战军听到这个消息时,真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再地问自己的亲家,同时也是老战友郑大河:是真的吗?真是这样吗?你没有搞错。
郑大河无奈地说,我怎么会搞错?我开始也不相信,我看见郑义天天耷拉着脸,问他什么事,他就是不说。后来还是我孙子亚亚说的,妈妈要和爸爸离婚。果然,那几天木槿就没有再回家了。我再三追问,郑义才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本来我是想,看在我们两家关系的分儿上,看在亚亚的分儿上,叫郑义原谅木槿。没想到你家木槿根本不要原谅,铁了心要离,还说不离就上法庭。
欧战军气得有些发懵,不停地对白雪梅说,她怎么能这样?她怎么能这样?你给她打电话,问问她还是不是我女儿?问问她还想不想回这个家。
白雪梅不愿当着郑大河打这个电话,她怕把事情搞僵。凭着她对木槿的了解,木槿不会这么冒失和不讲理。她小声对欧战军说,你先别那么气,也许中间有误会。等我找个机会问问她再说。
欧战军说,这还用问吗?她连家都不回了。她根本就是卷着铺盖卷走人的样子,还没离婚呢,就这么明目张胆,简直太不像话了!简直太过分了!这个电话你得打,你不打我打,我不想等,我一定要马上问清楚。
白雪梅只好给木槿拨了个电话,木槿在电话那头一听说是谈这个事,冷冷地说了一句:妈,这是我的私事,您就别管了。然后就挂了电话。欧战军看着白雪梅意外的表情,更是气上加气,他真没想到木槿会这样,她从来没有这样过。她竟然说不用父母管。她简直就像变了一个人。
好一会儿欧战军才回过神来,他拍着老郑的肩膀说,孩子出了问题,我有责任,我先向你检讨。你放心,我会处理好这件事的。我虽然老了,可我还是她父亲,我就不相信我管不了她,她是我从小管大的。
老郑无言地点点头,起身走了。走到门口,他又停下对欧战军说,你也别太难为木槿,也许她也有她的难处,我只是舍不得她离开我们家。
欧战军发觉他的眼圈儿红了。在他眼里,老郑从来就是个开朗的人。他们当年一起先遣进藏,到甘孜后发生了粮荒,战士们每天只能吃一些炒青稞粉填肚,没有肉更没有蔬菜,以致普遍发生了便秘。当时郑大河是后勤处长,就带人上山去找野菜和蘑菇。他立下一个规定,所有的野菜和蘑菇必须由他先品尝。没想到头一天就中毒了,上吐下泻的,差点儿丢了命。但是苏醒过来后,他竟然咧嘴笑着说,这下好了,憋了半个月,这下连肝肠肺都拉出来了,痛快。
老郑一辈子都是乐呵呵的,一辈子都没有掉过泪,可竟然被他欧战军的女儿气得伤心落泪。这让欧战军痛心,欧战军有些想不明白,木槿也是40多岁的人了,怎么还会有离婚的心思?孩子都上六年级了,一辈子已经过去一半了。木槿是几个孩子里吃苦最少的,既没有下过乡也没有当过兵,高中毕业在家待业一年就考上大学了,大学毕业后分到一家杂志社当编辑,一直平平顺顺的。后来由欧战军做主,嫁给了老战友郑大河的儿子郑义。结婚也10多年了,从没听说过他们之间有什么矛盾,怎么突然就闹起离婚了呢?还有个“第三者”。
欧战军想来想去,只能是怪自己把她宠坏了,宠得这么任性。现在惟一的办法就是召开家庭会议。让全家一起来讨论评判这件事。他想,就算是自己说不过她,也还有她的大哥和大姐,还有嫂嫂和姐夫,还有弟弟和妹妹,在这么多人面前,她总不至于不讲道理吧。
回想起来,距上次的家庭会议已有3年了。上次的主题是商量老四欧木凯离婚的事。就欧战军的本意来说,是极力反对他们离婚的,虽然他对那个儿媳妇不十分满意,但他不希望他们家里发生离婚这样的事。离婚算怎么回事?等于是打败仗。他欧战军南征北战几十年,也被子弹打倒过,也被炮弹掀翻过,什么时候打过败仗?再说他那么喜欢小孙女萨萨,他怕她今后受苦。但最终他们还是离了,因为儿媳妇所提出的不离婚的条件使他无法接受,她竟然要求木凯转业回内地,而当时木凯在西藏某边防团任副团长,他那个团守着东线的主要前线,他干得很好,并且很快就要提升。这显然令欧战军不能容忍,让木凯转业,简直就是粉碎了他最后的希望:在所有子女中,惟有欧木凯能够子承父业了。
而且,让木凯成为一个优秀的军官,不仅仅是欧战军一个人的愿望。当然,这一点他从没对人说过,这是他和白雪梅心底的秘密,是生者对死者的诺言。尽管他从来没跟孩子们包括木凯本人说过,但他必须信守并且实现这个诺言。
在欧战军的强硬支持下,木凯没有妥协。女人可以从前线走开,但男人不行。前儿媳妇很伤心,离婚后带走了白雪梅从小带大的、他们老两口非常疼爱的孙女萨萨。这件事令欧战军又难过又失望,他对白雪梅说,以后他再也不管孩子们的事了,管不了了。这些年来他尽可能地不去打听孩子们的事,偶尔听到点什么,也尽可能地不往心里去。实在生气时,就在白雪梅面前叹叹气,发发牢骚。白雪梅总是默默地听着,一句话也不说。欧战军有时觉得她比自己更难过。他就反过来劝她,说孩子们都是成人了,也许真的用不着咱们了,就让他们自己去处理自己的生活吧。
但这次这件事,欧战军无论如何不能坐视不管了。在他看来,这已经不是一般的生活问题了,也不仅仅是他们家的问题了。它关乎到原则,关乎到友情,甚至关乎到良心。
欧战军做出决定后,就叫白雪梅通知所有的子女——除了远在西藏的老四木凯之外——还有他们的配偶,回家来参加家庭会议,时间定在星期五的晚上八点整。为了让会议具有严肃性,欧战军决定忍痛放弃许久没有看到的众人吃饭的热闹场面,把会议定在了晚饭后,他还特别让白雪梅强调必须准时到会,不准带孩子。
白雪梅对此有些担心,她太了解木槿的脾气了。这样大张旗鼓地讨论她的婚姻,并且是批评性质的,她能接受吗?她有些忧虑地对欧战军说,咱们这样做,会不会反而把事情搞僵。
木槿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欧战军说,搞僵也得开。这么大的事,我不能不管!我们欧家什么时候出过这种事?太丢人了!有个老六在那儿搞自由主义,就够我心烦的了。没想到老三也会这样,一个有文化的人,怎么这么管不住自己。
白雪梅见欧战军发那么大火,只好顺从他的意思,一个个地给子女们打电话。
大儿子欧木军接到母亲的电话时,正在厂里参加中层以上领导的会议。他是厂党委书记。
他看到传呼机上显出“白女士”三个字,就知道是母亲,片刻不敢耽误地走出会议室给母亲回电话,因为母亲是轻易不给他打传呼的,有传呼必有要事,有要事必须马上回。这是他给自己做出的规定。他是长子。
一听母亲说父亲星期五晚上要召开家庭会议,欧木军的语气就有些迟疑。妻子凌晓西自从他们的宝贝儿子小峰进藏当兵后,就很不愿去婆家了。妻子认为儿子这么鬼迷心窍地硬要进藏当兵,都是受了他爷爷的怂恿和支持,心里对公公很是不满。所以近半年来就找各种借口不去干休所父母那儿了。
母亲听出他的犹豫,说,你是老大,如果你都不回来,弟妹们就更叫不动了。
欧木军马上说,好的,我回来。
母亲说,还有晓西。
木军顿了一下,说,好的,我叫她一起回来。
欧木军已经习惯于服从父亲了。他比其他几个子女对父亲在敬畏之外更多一重尊重。因为他15岁当兵时,父亲还是他的上级。父亲做他的上级做了20多年。父亲的威严远近闻名。他对他的怕不是一般人的怕,准确地说是敬畏,还有几分崇拜。
木军不明白家里出了什么事,让父亲在沉默了三年之后,又一次召开家庭会议。他想了想,就顺手给大妹木兰打了个电话,想看她知不知道是什么事。因为木兰平时回家的时候比他们别的姊妹要多些。
其实木兰也是在接到母亲电话之后,才知道父亲是为了什么召开家庭会议的。虽然她要求自己每周回去看父母一次,但这只是一种不带任何情感色彩的理性要求。谁叫她是大女儿,又是医生呢!她即使是回去,也只是看看父母身体有无异常,并没有其他的交流。她不了解父母的苦恼,也不向父母诉说自己的苦恼。
不过母亲在电话里还是和木兰多说了几句木槿的情况。
木兰听明白父亲这次召开家庭会议,主要是为了木槿的婚姻问题,忽然觉得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或者说,有一点点兴奋。难道父亲真的要批评木槿了吗?这可是破天荒的,在他们欧家,谁都知道父亲是最宠爱木槿的。木兰对此早有感觉,也有看法。她觉得自己失宠还有些理由,因为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尽管这一点始终没有得到证实,但种种感觉都让她越来越相信这一点。但父亲对木槿的宠爱超过了对小妹木棉和小弟木鑫,这就没道理了。
难道就因为她长得漂亮吗?这下好了,木槿出了这样的事,出了这样一件在他们家庭中绝对不能容忍的事,她倒要看看父亲怎么处理。
木兰和木槿是年龄最接近的两姊妹,理应关系比较好。但由于父亲对木槿的疼爱,加上木兰对自己身世的疑惑,就疏远了与木槿的关系。木槿倒是个开朗的姑娘,照样二姐二姐地叫她。这一两年,她们之间的来往越发地少了。除了春节全家团聚,平时几乎见不着。木兰也不清楚木槿到底是因为什么离婚,只知道她现在是铁了心要离。
木兰在电话里简单地跟大哥说了一下木槿提出离婚,已经搬出了郑家的情况。
木军听了很吃惊,沉默了一会儿说,怎么会这样。
木兰说,是呀,我也很意外。木兰又说,其实要说夫妻感情,我和小陈。
木兰忽然停住了。关于他们夫妻之间的问题,她从没跟任何人说过,也不习惯对任何人说,包括她的大哥。她已经习惯自己承受了。
木军叹了口气,说,真是乱上添乱,就放了电话。
木兰想了想,给小弟木鑫打了个电话。她怕木鑫找借口不回去,或者很晚才回去,那样会更添父亲火气的。电话里的声音很嘈杂,一听就知道他又在外面应酬。木鑫说,妈已经通知我了。二姐你放心,妈的话我还是要听的。木鑫这么说,几个孩子中,木鑫和父亲的矛盾是公开的。因为父亲反对他做生意,父亲说做生意的都没好人,是个好人做几年生意也会成为变节分子。而木鑫偏偏很喜欢做生意,也做得挺成功。他们父子不见便罢,一见必吵。木兰放了电话,想,星期五家里又该热闹了。
白雪梅通知了在本市的5个孩子后,很想给远在西藏的老四木凯打个电话。但她知道木凯此时不在拉萨,他带着全团外出训练去了,没办法联系。这些日子来她非常想念木凯,她已经有两年没见着他了。去年休假他没回来,今年又一推再推。白雪梅有一种感觉,木凯是故意不回来的。是不是离婚的事,让他对父亲母亲有了意见。
白雪梅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想,木凯一定还在太阳下面暴晒着呢。不知又黑成了什么样子。自打从军校毕业进了西藏后,木凯就再也没有白过,再也没有胖过,再也没有滋润过,再也没有顺顺畅畅地呼吸过。
有时候她觉得,木凯在高原上守着,是替她在晒太阳。
她非常想念那儿的太阳。
星期五晚上第一个回到健康桥干休所17号军职楼的,既不是大儿子木军,也不是大女儿木兰,而是老五木棉。
木棉是夫妻俩一起进家门的。女婿小金笑容满面的,还给父母带了礼物——两盒西洋参含片。白雪梅一边接过东西一边说,你们买什么东西嘛,经济又不宽裕。小金说,再不宽裕该孝敬父母的也不能少了呀。小金虽然文化不高,却是几个女婿里最会说话的。他原来并不太会说话,后来日子过得越来越拮据,人反而变得话多了,而且嘴甜。都说人穷志短,是不是人穷还嘴长呢?白雪梅没再说什么,心里却叹了口气。
白雪梅知道小金带礼物来并不是像他说的那样,仅仅是孝敬父母。木棉去年下岗了,丈夫小金虽然留在了厂里,收入也不高,白雪梅和欧战军商量了一下,从不多的存款里拿出1万元资助他们,表示父母的一份心意。没想到小金拿到1万元后就去炒股,赌博似的指望着短时间内富起来,不料正赶上股市低迷,1万元像泡沫一样很快就消失了。木棉和他吵了一架,跑回来向母亲哭诉。
白雪梅对这个女儿一直有些歉疚。6个孩子中,她的受教育程度和生活状况都是最差的。
她觉得这和自己当初把她送回老家读书有关系。当时正赶上“文革”,学校里停课闹革命。
老师常常不在,她怕她一个女孩子住在学校里不安全,就把她送回到了欧战军的山东老家,托付给了一个远房亲戚。勉强读了个初中毕业,就送到西藏她爸那儿去当兵。因为文化低,考护校没考上,三年之后就复员回来做了工人。没想到现在又下了岗。
木棉下岗后,他们木材综合加工厂把一大片闲置的厂区划出来出租,形成了一个颇大的装饰材料及家具市场。许多本厂的下岗职工也租下门面经营起了装饰材料或家具。因为是本厂职工,租金比外面低。木棉就有些动心,回来跟母亲商量,也想租一个铺面经营装饰材料之类,以解决就业问题。她言语中流露出希望母亲再资助他们一些钱的意思。
白雪梅觉得从长远考虑,这个主意还是不错的,就把欧战军叫来商量。没想到欧战军坚决不同意。老六木鑫经商就够他烦的了,木棉再开店,他觉得别扭。他一个军人世家怎么尽出些生意人?他说木棉你一个复员军人做这种小生意不太合适吧?木棉辩解说,那怎么办。
我一个下岗工人,不自谋生路靠谁养活?欧战军说,我就不信下岗工人都开店,除了经商就没别的出路了?我在电视上看到人们还是有许多方式再就业嘛。
欧战军说着就觉得心烦。他不是心疼钱,而是觉得他的孩子怎么能这么没出息,动辄就开口要钱,尽管是向父母要,也是很没脸面的事。
木棉嘟囔说,我就知道你会反对,你从来就不替我着想。
木棉说这话是有原因的。他们父女之间一直有阴影。在木棉看来,自己下岗陷入困境,父亲是绝对有责任的。没想到父亲不仅毫无歉意,还要干涉她的再就业。
欧战军说,什么叫我不替你着想?我就是看不惯你们这个样子,一点点小困难就跑回来找父母,一点点问题就开口求人。生活困难?能有多难呢?我就不信。至少氧气是够喝的嘛。
木棉气得说不出话来。“至少氧气是够喝的”这句话是欧战军的口头禅,只要他们哪个子女叫苦,他就会这么说:能有多大困难呢?至少氧气是够喝的嘛。以至于现在孩子们有什么难处,只跟母亲说。免得不但得不到帮助,还被他训斥。但木棉觉得她现在遇到的不是一般的小困难,而是生存问题。要不然她也不至于开口。可父亲还是这么不当回事,真的让她很生气,她觉得父亲就是对她不在乎。一气之下她拉开门就走。白雪梅想把她叫回来,欧战军拦住她,说:她要走就让她走,随她去。有本事她走到领奖台上去,让我光荣光荣。30多岁的人了,还总靠父母,他们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木棉本来就比较小心眼儿被父亲这么一气,差不多两个月没回家。
白雪梅心里很焦急,无论欧战军怎么说,她不可能不管,她是母亲啊!她自己打电话给木棉,问到底需要多少资金才能租下铺面经营?木棉赌气说她不想干了,大不了一家人喝稀饭。女婿小金却告诉她,他们干还是想干的,但目前不行,打算缓一缓。
白雪梅思来想去,打算悄悄帮他们一把。他们老两口的确没什么钱。本来他们从西藏出来时,是有一些积蓄的,但这些年都被欧战军折腾得差不多了,资助老战友,资助家乡,资助灾区。这方面他来得个大方。眼下他们的收入除了日常花销,留不下什么。好在其他几个孩子,尤其是小儿子木鑫,时常拿钱给母亲,当然都是瞒着欧战军的。白雪梅把这些钱专门存在一张存折上,取名叫儿女基金。
白雪梅想,实在不行,就拿这笔钱来帮木棉。
昨天她通知木棉回家开会时,就在电话里大致说了一下自己的想法。没想到木棉心平气和地说,妈你不要管了,我已经找到工作了。接下来又说,你告诉爸,真是像他说的那样,再就业的路很多,我现在就同时兼了三份工作。
白雪梅有些意外。
眼下她看着木棉,发现木棉的神色有些疲惫,眼圈儿发黑,好像没休息好似的。看来新找的工作并不轻松。她悄声把她拉到一边问,木棉你告诉妈,现在到底在做什么?木棉微微一笑说,妈,您就别问了,反正我现在一个月有1000元的收入,比下岗前还多呢,您就别操心了。
白雪梅说,那铺子呢,不开了。
木棉说,等我攒够了钱,还是要开的。但我肯定不会再向你们开口了。我知道爸爸觉得几个孩子里我最没出息,不如哥哥姐姐,也不如弟弟。但这回我一定要让他看看,我也有能力解决好自己的问题,不给他添麻烦。
白雪梅听着心里有些难过。看来孩子们对他们的父亲都有一种抵触和不满。她很想替欧战军作些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
这时门铃响了。
门铃响准是老六,只有他永远不会带父母家里的钥匙,先是给一把丢一把,后来索性就不要了,回家就按门铃。
白雪梅打开门,果然是老六木鑫。木鑫叫了一声妈,还很西方地拥抱了一下母亲。本来木鑫和母亲是比较亲近的。因为他最小,在母亲身边待的时间最长。可是他的生活方式让欧战军很不能接受,父子俩频频发生冲突,他就不愿再回来了。除非母亲开口叫他。
木鑫是个极聪明的孩子,高中一毕业就考上了大学。这本来让欧战军很自豪,可他的心思却不在做学问上,大三时就投入经商大潮了,和一个同学从成都运了一批啤酒去拉萨,居然小小地赚了一笔,却让他的老爸大大地生了一场气。但他不思悔改,毕业后索性放弃原来的化学分析专业,办了一家公司。十几年来去过深圳,去过海南,去过北海,做过房地产,做过广告,做过贸易,不一而足。几年前他所经营的房地产公司终于上了路,开始大赚其钱。
欧战军一直自责是名字没给他取好,取了个金上重金的名字。
由于钱太多,婚姻就成了问题。眼看着35岁了,还是一个人晃悠。当年欧战军30岁了还没结婚,是因为闹革命,一仗接一仗地打,从东到西,从北到南,顾不上成家的事。可木鑫并不是这样啊。更让欧战军生气的是,他婚不结,女朋友却一个接一个。未婚享受已婚待遇。这些事白雪梅从来都是瞒着他的,但他还是间接地知道一些,心里很是生气。眼下他总算有了一个固定的女友,比他小10岁。天天住在一起,仍没有结婚的意思。有一回木鑫居然开玩笑说,自己和父亲最像了,第一结婚晚,第二娶一个比自己小10岁的女人做妻子。
气得欧战军差点儿没跳起来揍他。
木鑫之后是木兰。
木兰永远是那个样子,神情淡漠,脸上说不清是在笑还是没有笑。她叫了一声妈,然后一一和几个兄妹打招呼,像个主人似的,给他们倒茶拿烟缸什么的。在这方面,她总是很周到。从小她就这样,悄无声息的,似乎有她不多,无她不少。
木军夫妇是八点钟准时到的。他们在外面吃的晚饭,算是过了个周末。木军在吃晚饭时给妻子做了工作,所以凌晓西还是来了,并且和往常一样叫了一声妈。这让白雪梅心里踏实了一些。她马上问小峰有没有信?晓西说有。白雪梅说怎么样?晓西说还行吧。她似乎不愿多说,看来心里还是有气。其实白雪梅在小峰去西藏当兵的问题上,也是投了赞成票的。但小峰毕竟不是她的儿子,隔着一代,所以儿媳妇生气她能理解。
现在就只有中心人物木槿没有到了。
白雪梅心里着急,她怕木槿任性不来,就跑到楼上悄悄地给她打了个电话。没人接,想来已经出门了。她又给她打了个传呼,催促她快一些。
木鑫的确像个商人,他扫视了一下家里,觉得惟一能够和他聊聊眼下经济形势的就是任新光电子厂党委书记的大哥了,他就坐到了大哥身边,三两句就谈到了他们厂里的经营情况。
木军也就把厂里的困境对他说了一番。木鑫沉思了一会儿,说,大哥如果信得过我,我可以帮你想想办法。木军虚心请教,两人就找了间屋子细谈起来。
8点10分时,木槿终于到了。
白雪梅松了口气。她知道迟到10分钟还属于欧战军能够容忍的范围。
木槿的表情并不像木兰想的那样悲伤或者生气,仍是笑呵呵的。当然,比之过去,眼底毕竟有了些阴影,而且,面容上也有几分憔悴。原来木槿是这个家里的阳光,只要她回来了,老爸老妈的脸上就亮亮的。可现在,她竟然给父亲的脸上布上了阴云,出现了需要召开家庭会议的问题,这是他们几姊妹谁也没料到的。
大家还是客客气气地跟她打了招呼。她的丈夫小郑没有来,也在大家的意料之中,谁也没去问。
欧战军走下楼来,坐到客厅中间那个他常坐的位置,子女们立即噤了声,家庭会议就算开始了。虽然比通知的时间晚了10多分钟,但欧战军并没有就此说什么。木鑫想,如果迟到的是自己,肯定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欧战军清了清嗓子,环视了一下客厅,说,我们这个家如果所有的成年人都到齐的话应该有14个,今天只到了9个。
凌晓西插话说,到齐应该有15个,我们小峰也算是成年人了。
欧战军稍稍愣了一下,接着自己的话往下说:木凯他们就不说了。木兰,小陈怎么没来。
欧战军叫自己的女婿永远都是小陈、小郑、小金。
木兰说,他今天晚上有手术。
欧战军皱皱眉头:周末晚上也有手术。
木兰不再作解释,脸上仍是那种漠然的表情。
欧战军又转头问木槿:小郑呢。
木槿爱搭理不搭理地说,我怎么知道。
欧战军的脸一下拉下来。白雪梅在一旁轻声说,是我没有通知他。我想这一次他还是不参加为好。
欧战军想了想,没再问下去,说:9个也行啊,也是多数,是不是?他勉强笑了笑,想活跃一下气氛。但却笑得有些凄凉。
木军想轻松一下气氛,打趣说,9个是单数,好表决。说完他有些后悔,看了木槿一眼,还好木槿没在意。
欧战军继续说,咱们这个家,已经很久没开家庭会议了,自从3年前木凯离婚,我就想再也不开家庭会议了,再也不管你们的事了。我已经是快80岁的人了。该退出历史舞台了。
可是最近咱们家发生了一件事,我说不管,心里实在难过。昨天夜里我几乎一夜没睡,事情尽管出在你们孩子身上,我也是有责任的,这些年我对你们过问的比较少了……所以,我要请你们原谅,我说话没有算话,又开家庭会了。我希望你们耐心一些,再给我一次说话的机会。
子女们听父亲这么说,都有些不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木军首先说,爸,您批评教育我们是应该的,别这么说。
木棉的丈夫小金也说,就是,您教育我们是为了我们好。
其他人也都说,是啊,是啊,爸您有什么话就尽管说吧。
只有木槿别着脸看着墙上的挂历不出声。
欧战军看着她,沉默着。
白雪梅见欧战军沉默,知道他在克制自己。这个时候他需要她站出来。她就接过话说,今天把大家叫回来,是有好些事想和大家商量。咱们这么大个家,这么多的人,应该时常地交流一下情况,你们兄妹之间也该互相多关心关心。比如说木棉下岗再就业的事,木鑫做生意的事,还有木槿的事。
大家听了很意外,连木棉本人也有些意外,和丈夫对看了一眼。
其实这前两件事是白雪梅临时加上去的,她想冲淡原来的主题,不想让木槿太难堪。木槿看出了母亲的心思,一直别着的脸低了下去。
白雪梅说,木棉下岗的事可能你们都知道了。他们一家三口只靠小金一个人的收入是不够的。
木棉说,妈,我不是告诉你我找到工作了嘛。
小金连忙制止她说,木棉,你让妈把话说完嘛。
白雪梅说,木棉他们夫妻俩想租一个铺面搞经营。他们算了一下,需要2万元资金,但是他们自己凑不够,短缺1万。
白雪梅顿了一下,没有把原来给过他们的那1万说出来,接着说:我和你们父亲觉得这是一个自谋生路的办法,决定支持他们一笔钱。但是这笔钱并不是我和你们父亲的,我们已经没有什么积蓄了。这笔钱是这些年来你们几个孩子孝敬我们的,我一直没有用,都存下来了。
所以我想应该告诉你们一声,相信你们能理解。
大家对这件事毫无思想准备,听了母亲的话面面相觑。
欧战军也有些意外,不满地看了木棉一眼。木棉敏感地察觉了,说:我不要,妈。我说过我现在不需要。就是将来真的要开店,我也会自己挣够资金的,不用家里的钱。
小金说,你看你,这是妈的一片心意嘛。
木兰说,给你你就拿着,赌什么气嘛。
木棉觉得二姐的话有些刺,更坚决地说,我肯定不要。我自己能挣。
木鑫忍不住说,五姐你就别犟了,你现在那个挣法,要挣到哪一年才够?再说你现在做的那些工作我看着就难过。
木棉打断他:小弟,不要说。
木鑫住了口。大家都觉得有些蹊跷,木棉好像有什么事瞒着家人。
木棉缓和口气说,挣到哪一年算哪一年。爸不是说了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困难,至少氧气是够喝的嘛。
欧战军眼睛一瞪:你说什么。
白雪梅心里越发地忧虑,她不希望再为此争执下去了。她转移话题说,木棉的意思,是说她能自己克服困难。但是我想,我们一家人还是应当互相帮助。木军你说呢。
木军说,妈,帮助木棉是应该的。但不应该由你们老人拿钱。你们的生活并不宽裕,你看你平时什么都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苦了一辈子也没享过什么福。我提个建议——木军转头看晓西一眼,又看看弟妹——我们几兄妹每人拿一些钱出来帮助木棉,不要让爸爸妈妈拿了。
木槿首先表示同意,说没意见。
接着是木兰,也说没意见。
只有木鑫不说话。
木军说,小弟,你怎么样。
木鑫笑了笑,说,其实五姐需要的这笔钱,我一个人就可以拿。说句你们不爱听的话,我少办一张会员卡就够了。我早就想帮五姐了。只是爸爸总嫌我的钱不干净,我就不好意思自讨没趣了。
欧战军本来听见几兄妹这么互助还得到几分安慰,听见木鑫的话一下子气起来,说,你以为离了你的钱就不行了吗?你不拿我拿。
木鑫辩解说,我并没有说不拿,我的意思是我一个人拿就行了。
欧战军说:不必,我们看重的不是钱,是情义。
木鑫有些生气地说,难道我就没有情义了吗?我是靠自己的能力挣的钱,又没贪赃又没枉法,就怎么不对了。
欧战军说,你少在外面给我丢人现眼就行了。
白雪梅听出欧战军的意思,说:木鑫,你也顺便把报纸上登的那件事说一下,免得家里人为你担心。
木鑫看他父亲一眼,没好气地说:那消息是弄错了的。那家超市本来就是股份公司,我不过入了股,本来想干好了就全盘过来,后来看看没什么前景,就卖掉股份撤出来了。出事的时候法人早就不是我了,那些记者没调查清楚就乱写,他们报社的头头已经向我道歉了。
不过,即使是真的也没什么大不了,生意上的失败是难免的。谁能保证永远是赢家。
欧战军听了解释,也不再搭理他,转头对其他人说:木棉的事就这么定了,木军,木兰,木槿,木凯,再加上我,每家出一份。
木鑫说,你就忍心要二哥出?他在西藏已经够苦的了。
欧战军说,这不用你操心。
木棉看父亲为她的事和小弟发生冲突,再次说,算了算了,大家的心意我们领了。开铺子的事以后再说。我现在真的有工作,有稳定的收入,爸妈你们不用替我担心。
欧战军不容分说地把手一挥:这件事已经决定就不再谈了,现在讨论下一件事。
气氛一下又紧张起来。
木槿看看大家,笑了一下说,是不是轮到我了?先由本人陈述一下事情的经过。
白雪梅看她一眼,说,木槿,这样的事,你就别再开玩笑了。
木槿说,我开玩笑?我哭都来不及呢。是你们硬要出我的洋相,开什么家庭会议,这和宗法祠堂的堂审有什么区别?这本来是我的隐私,凭什么要摆出来让大家讨论。
木兰没想到木槿一上来口气就这么硬。她想,到底是木槿,换成别人,谁敢。
欧战军瞪着眼说,别动不动就用隐私来掩盖你那些……你那些不好的行为。
他本来想说“丑事”的,终于说不出口。他停顿了一下又说,你看看你把郑伯伯和林阿姨气成什么样子了?两个人都犯病了。哪有你这样做媳妇的。
木槿说,谁叫他那么没出息的?这么大的人了,这种事还要跟父母讲,好像还没长大似的。我这么多年了,有苦有难跟谁说过?我不都是一个人承受的?夫妻间的事就该由夫妻自己解决嘛。
欧战军没想到木槿丝毫不认错,口气还这么冲,火气渐渐上来了:不对!你那些事不仅仅是你们夫妻间的事,它已经超过是非界线了,我们做长辈的有责任管。
木槿也火了,说:管管,就是你管出来的问题。当初要不是你非要我跟他结合,哪会有今天的事。
欧战军愣了一下,说,怎么,你还嫌小郑不好?人家小郑哪点不好?一个党员干部,事业有成,你还要怎么样?而且出了这样的事,人家也没有和你大吵大闹你还想怎么样?不要以为自己是个大学生,是个编辑就不得了了。
木槿脸色煞白,一时说不出话来。
木鑫看不过去了,替姐姐嘟囔说:感情上的事,哪有那么简单。
木兰也说,还是让木槿把话说完吧,她肯定有她的难处。
欧战军一看姊妹们还向着木槿,气得大声吼道:我还没让你们发言呢。
子女们一怔,不再吭声了,但神情显然是不满的。白雪梅没有说话,端起水杯递给欧战军。欧战军接过来,咕噜咕噜地直往下灌,好像在灭火。
白雪梅说:木槿,你爸的意思,不是说你和小郑就不能离婚。真的没有感情也可以离婚,木凯不是离了吗?他只是希望凡事好好商量,别闹不愉快。你爸和小郑他爸,是几十年的老战友了。你要理解你爸的心情。再说小郑也是个老实人,好好商量解决不行吗。
木槿听出母亲是在帮她说话,一种委屈的感觉顿时涌上心头,大滴大滴的眼泪滚出了眼眶,哽咽着说:如果好好商量能解决问题,我哪会拖到今天?他死活不离,难道我就这么被他耽误一辈子?过去我总是替别人想,一忍再忍,现在我要替自己想想了……我才43岁,我还有半辈子要活,我不想这么凑合下去,我也有追求幸福的权利。
木槿的话让一家人都感到惊诧。
白雪梅看着木槿,好一会儿才幽幽地说:其实幸福不幸福,只是一种感觉。并且这种感觉是会变化的。也许你现在觉得你和小郑之间没有感情,将来会有的。
木槿大声说:不。永远也不会有。我从来就没爱过他。妈,也许你觉得没有爱情也能在一起生活,可是我不行。当初你和爸是因为战争年代,没办法,靠组织介绍,为什么还要在我们这一代身上延续你们的悲剧?我可不想像你那样活一辈子。
欧战军按捺不住地拍了一下桌子:不许这样和你母亲说话!你母亲怎么了?她这辈子怎么了?她比你们谁都活得好,活得清白正直。
木槿忽地一下站了起来,说:爸,妈,对不起了,既然你们要把我叫回来谈这件事,我今天就要把所有的话说出来,我已经憋了很多年了!当初你们只知道按你们的意愿行事,把我许配给他,你们从来就没问过我生活是不是幸福,你们只希望我给你们争光,好让你们在外人面前脸上有光:我们木槿是大学生,我们木槿是编辑,我们木槿的丈夫是处长……你们只盼望我不要出麻烦,不要给你们丢脸,可是你们替我想过吗?你们谁关心过我?这么多年来我到底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你们想过吗?我每次回来总是在你们面前强装笑容,可多少次我一个人在家里哭得头痛欲裂,你们有谁知道?现在我终于下决心要开始新生活了,终于下决心改变命运,不管你们是否支持,我的决心都下定了。你们不必费心讨论了,哪怕离婚后的生活是下地狱我也要离。
木槿说完这番话,抓起自己的包拉开门就往外冲。
木军惊慌地跟着站了起来,叫了声“木槿”,不知如何是好。妻子晓西一把将他按回到座位上,自己站起来追出门去。
欧战军完全没有料到女儿会如此刚烈,呆怔在那里,气得大口大口地喘气。白雪梅觉得万箭穿心,女儿的话把她的心搅得鲜血淋漓,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目光呆呆的。
木兰站起来,走过去为父亲和母亲添了些水,同时小声劝慰说:爸,妈,你们别太生气了。木槿她就是这样的,气过了她会认错的。木军也附和道:爸,妈,原谅妹妹吧,她现在情绪不好,说话可能有些过激。木鑫闷头抽烟。尽管他对父亲有一肚子意见,可还从来没把父亲气成这样过。他能把生意上的对手气得上吊,可他从来不敢这样对待父亲。
过了一会儿,晓西把木槿带回屋来了,木槿在剧烈地抽泣着。
欧战军看着她,又看看其他孩子,大家都低头不语。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说,你们好像对我的意见很大。好吧,既然木槿已经开了头,今天你们就把心里话都说出来吧,我保证不发火,保证耐心地听你们说。怎么样,从木军开始。
木军连忙摇头。晓西看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木军拽了一下她的衣襟。
木兰心里笑了一下,想,有什么好说的?说了有什么用。
木棉夫妻俩互相看看,不知所措。木棉知道这样的事,是轮不到他们发言的。他们今天晚上回来完全是应付。木棉想,木槿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自己的工作又体面又有钱,丈夫大小是个官,还想怎么样?要是她也像自己这样下了岗,我看哪还有什么心思谈情说爱。
这时,木鑫按灭了烟头开口说话了。大家都有些意外,但似乎也都有些期盼。木鑫笑笑说,看来哥哥姐姐们都开不了口,那我就来说吧。反正我怎么做爸都不满,索性说出来痛快些。爸,尽管你革命了一辈子,为党和人民立下了汗马功劳,但我要坦率地说一句,你是个自私的人。
木兰心里一惊:这木鑫也来得太猛了。
木军索性叫起来:木鑫,你怎么这么说?。
欧战军沉着地说,让他讲。
木鑫说,大哥,二姐,你们放心,爸已经表态了,今天不发火。爸是老革命,我研究过,老革命和咱们生意人不一样,老革命说话算话。爸,我说的自私,是指你在对待我们子女的问题上。对革命事业你肯定是大公无私的。这么多年来,你不管我们的前途如何想法如何,一切都只从你的立场出发考虑问题。大哥他们就一个孩子,你非要让他进藏当兵,好让你在老战友面前炫耀,你家有三代西藏军人。好让你自豪地对自己说,我这一辈子没有改变,我的儿女们他们也不会改变。
木军无力地说:小峰当兵的事,是他自己提出来的,我也同意的。
木鑫说,大嫂,是这样的吗。
晓西摇摇头,眼圈儿马上红了。
木鑫接着说:我二哥木凯,你宁可让他离婚,也不让他离开西藏,就为了让他继承你的所谓事业。木棉下了岗想开个铺子搞经营,你觉得不光彩不让她开,可你知道她现在在干什么吗?她每天是怎么生活的吗。
木棉制止道,木鑫你不要说。
木鑫顿了一下,说,我只说一句,木棉现在过的是非人的生活。
欧战军说,胡说八道!现在又不是奴隶社会。
木鑫不理他,继续说,现在三姐要离婚,你又觉得给你丢了脸,不问青红皂白就批评就阻拦。我相信三姐离婚肯定有她不得已的理由。
木槿把头深深埋进了手心。
木鑫说,至于我,就更不要说了,怎么做你都不满意。我真不明白,我们党都以经济工作为中心了,你一个老党员怎么就转不过弯来?我每年为国家纳的税比我们全家人的工资加起来还多几百倍。毫不客气地说,爸,国家付给你的养老金,那中间就有我的份子。我怎么就没为国家做贡献了?说到底,就是因为没能替你脸上争光。你最看重的是仕途,惟有做官了你才欣赏,才高兴,才觉得光荣。对不对?可你知道我们是怎么想的吗?你知道我们到底该怎么活才是我们自己吗?我们——大哥,二姐,三姐,小峰,四哥,五姐,我。你知道吗?爸。
白雪梅终于忍不住了,叫道:木鑫。
欧战军拦住白雪梅,说,让他往下说。
木鑫看看母亲,说,没有了。
客厅里陷入了沉默。
久久的沉默。
好一会儿,欧战军终于抬起眼来,依次看了看几个孩子,挥挥手说:散会吧。
欧战军经历了第二个不眠之夜。
家庭会议出现这样的结局,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的。当初老郑来找他告状时,他觉得他出面来管这件事是天经地义的,至少在他们家里是最正常不过的,他当时就跟老郑表态说,他一定要把女儿教育过来。
没料到不但木槿不服他管,别的孩子也对他有这么多的意见。木鑫的话句句都刺在他的心上,让他觉得疼痛难忍,让他觉得呼吸困难。
不是说他受不了批评,不是。而在于这些批评他的人,都是他最爱的孩子。他爱他们,他怎么能不爱他们呢?这六个孩子,每一个孩子都来之不易,每一个孩子的出生成长,都有一段难忘的经历深刻在他记忆中。扪心自问,他对六个孩子都是满意的。即使是老六木鑫,他也知道他在本质上是个好孩子,是个绝顶聪明的孩子,能干上进的孩子。他之所以常常板着脸,只是希望他更好,希望他们更好。
可是孩子们却认为……他自私。
当木鑫说出那样的话时,并没有人出来反驳他。连妻子也没有说话。这是怎么啦。
欧战军觉得自己从来都是一个坚强的人,可今天不知怎么了,心里缠绕着一种无法摆脱的悲伤和沉重。他想是不是自己真的老了?经不住打击了?他这一辈子,从来都活得非常开朗,非常自信,无所畏惧。他为自己具有这些品质而骄傲,为此更加开朗和自信。
但木鑫的话就像一把利剑,忽地挑开了深埋在他开朗自信之下的忧伤,让他忽地感到一种陌生的难过,难过得不能自制。
他真的自私吗?他真的为了自己的名声而不顾孩子们的前程吗。
就说木槿,欧战军一直以为他给她找了一户好人家。老郑夫妇的人品他是非常信得过的,而郑义那个孩子,也是他看着长大的。从部队转业回来后分在市委机关工作,为人诚恳,稳重,又谦虚好学,很快就当上了处长。欧战军一直认为三个女婿里属他最好,还为此感到欣慰。因为木槿的幸福对他来说是非常重要的。要说遗憾的话,那就是小郑的身体不太好。那是从小生活在西藏造成的。按他的想法,木槿应该更加好好地照顾他才是。没想到木槿会这样做。
再说小峰,这孩子是自己提出要进藏当兵的。在这个问题上,欧战军是他坚强的支持者。他确实因此而高兴和自豪,但他是为了自己吗?不是啊。
至于木凯,他们的婚姻出了问题,即便他调回来也未见得能挽回,为什么要为这样一个不愿意和他肩并肩站在一起的女人放弃前途呢?木凯是应当守在那块土地上的。他从祖国那里庄严地领到了那份责任,他领到了就没有理由放弃。而且他相信,没有他这个父亲的支持,他也不会放弃。
木棉当年没考上护校他没去说情,这是他一贯的原则。他的原则和面子没关系。
惟有木鑫,欧战军承认对他有些偏见。可他平时多训他一些,是怕他在生意场上犯错误,那是个容易犯错误的地方。就像一个新兵蛋子,一打起仗来总是不如老兵那么成熟一样。
他们并不懂他,不真懂。
欧战军大睁着眼睛平躺在那儿,他睡不着时,从不翻来覆去,只是悄无声息地躺着。
他又想到了妻子。看得出妻子今天也很难过,不知她心里怎么想的。她难道也同意孩子们的看法?不,不会的。她今天没有说太多的话,是不希望自己和孩子们搞僵。但他还是有些埋怨妻子。妻子应当明确无误地站在他这一边,因为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她,还有谁能分担他心底的痛苦和沉重的往事呢。
这么想的时候,欧战军又觉得自己不对,怎么能这样想呢?难道自己对妻子不满吗?没有,他从来没有对妻子有过一丁点儿不满。如果有不满,那也是对生活的不满。不不,他对生活也没有不满,他知足。回想这一辈子,他没有什么遗憾。他戎马生涯一辈子,还拥有了一个好妻子。那是生命中惟一长久地站在他身边的那个人,是不用看也知道她在那里的人,是在最困难的时候也会坚定信赖着的人。他永远心疼她,像丈夫对妻子般的心疼,像兄长对小妹般的心疼,甚至像父亲对女儿般的心疼。妻子跟着自己过的这几十年,吃了许多苦,却没有任何怨言,还给自己生养了那么多孩子,让他们欧家有着如此旺盛的血脉。
可是今天怎么了?为什么他的心里总是充满忧伤。
欧战军听见妻子坐起身来,拧亮了台灯。他问,你也睡不着吗。
白雪梅说:我看,有些事,该告诉孩子们了。
欧战军说,为什么。
白雪梅说,不然的话,他们有太多的误解。
欧战军转过头来说,是不是你也认为他们说的有道理。
白雪梅说,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希望,他们能理解你,理解我们。
欧战军固执地说,难道他们知道了过去那些事情,就能理解我们吗?不,他们根本理解不了。顿了一下他又说,我也不需要他们理解。
白雪梅说,我需要。
欧战军不满地翻了个身,面朝墙壁,重复道:我不需要。
一夜忧伤之后,欧战军照常迎来了黎明。
尽管一夜未合眼,欧战军还是准时起来了。几十年来,无论什么情况,欧战军从没有在床上耽搁过。
一出小楼,他就以急行军的速度开始步行。这并不是他有意为之,实在是除了这种步伐,他走不出其他步伐。干休所的大门外,是一条新修的公路。清晨的时候还算清静,他就沿着这条路往西走,也就是往城外走,他很喜欢这条路。喜欢的原因,是因为这条路通向一个路口。路口上有个路牌,路牌上写着四个让他永远心动的大字。每次他都会在那个路牌下站一会儿,然后再返回。这时候正好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的时间,他就打开手上的小收音机开始听新闻。回到干休所正好听完。
每天如此。
因为是星期六,干休所的院子里还冷清着。一些和欧战军有着同样习惯的老头们已经起来了,欧战军和他们打过招呼,大步流星地出了院门,走上那条已走过上千遍的公路。与往常不同的是,他觉得今天有些头昏。但他没当回事,他很信任自己的身体。
呼吸着郊外新鲜的空气,欧战军想起了50年前。那时候他们刚从北方进入四川,对四川那湿润的空气、那冬天也绿着的田野十分欣喜。记得当时他带着部队去川南小城驻扎,一路上战士们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对将要在天府之国安营扎寨感到无限欣喜。可是几天后,他们还没来得及走到目的地,任务就突然改变了。他们没能留在天府之国,而是奉命去了西藏。
就是从这条路开始,他们踏上了进军西藏的艰难道路。
西藏,这片神秘的土地,这个真正的天堂,欧战军无论如何没想到自己这辈子会和它结下不解之缘。在他的生命里,西藏的风是香的,西藏的水是甜的,西藏的雪是洁白无瑕的,西藏的山是顶天立地的。他的血液中还流淌着藏族人民的鲜血,他是西藏的义子啊。
当然,因为他,他的妻子和孩子们,也和西藏结下了不解之缘。想到妻子和孩子,他心里又沉沉的。妻子说,有些事情,该告诉孩子们了。也许妻子是对的,告诉了他们,他们就不会有那样多的抱怨了,用妻子的话说,就可以理解他们了。可是。
告诉了他们,他们就真的能理解吗。
半小时后,欧战军走到了路口,他又站在了那个路牌下面。公路上,一辆辆汽车飞驰而过,没人注意到这个在清晨孤独行走的老头。他抬起头来,望着蓝色牌子上四个白色的大字:川藏公路,心里又抑制不住地激动起来。
他太熟悉这条路了,他知道这条路上的每一座城市,每一个小镇,每一座山,每一条河,甚至每一座桥,每一棵树。邛崃,名山,雅安,天全,康定,道浮,炉霍,甘孜,然后就进入了青藏高原,进入了那片广袤而又神秘的高地。他怎能不熟悉这一切呢?他是一步一个脚印走过去的呀。跑马山,二郎山,折多山,雀儿山,瓦合山,丹达山,怒贡拉山……无数座终年积雪的高山,也是他们一步一步翻越过去的呀。在这通向天堂的漫漫旅途中,有着他多少刻骨铭心的记忆啊。
每次看到这个路牌,他就会想到一串数字,4963。这不是一串普通的数字,这是当年修筑川藏公路时,牺牲在这条路上的官兵的数字。他们是他的战友,他的兄弟。是这4963条生命,以及无数人的鲜血和汗水,铺就了这条通向世界屋脊的道路。
难道孩子们知道了这一切,就能理解他和他们吗?他不敢肯定。
但他此刻多么希望孩子们能在他的身边,和他一起仰望这路牌,多希望再次从这里出发,走向那个他灵魂中的天堂。
欧战军忽然感到呼吸困难,头昏得更厉害了。他默默地转身,返回。他的行进速度一下慢了许多。他想可能是一夜没睡的原因。他头一回吃力地、缓慢地走回家。
回家的路很长。似乎比走进西藏的路还要漫长。
早饭后欧战军坐下来看报,白雪梅给他泡了杯茶,然后也在一旁坐下看报。按以往的习惯,她上午是要出门的,去老干部活动中心转转,或者去阅览室看看书。但今天却没有。欧战军想,大概她昨晚也没休息好,或者是她有话要对自己说。
但白雪梅只是坐在那儿,没有说话。她把茶几上的报纸理来理去,却没有拿起一张打开看。显然她没有心思。她的心思已被孩子们的话搅乱了。
欧战军拿起一张《西藏日报》,但好一会儿也没看进去。头越来越昏了,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他想跟妻子说说话,说说昨晚的事。他想说,你要是想把过去那些事告诉孩子们,那你就告诉吧。可是从哪里说起呢?木槿的事也说吗?木凯的事也说吗?他真不想让他们知道。他们知道了,会不会更生他的气呢。
欧战军放下报纸,想跟白雪梅说话,却张不开嘴。他的眼皮沉得像两扇被人用力关上的大木门,他怎么顶也顶不住。
是谁在外面用力推?是谁要关上他的大门。
欧战军尽全力抵抗着,但外面那股劲儿太大了,他终于有些敌不过了。他松懈下来对自己说,要不先关上门睡一会儿吧,只睡一会儿。然后再和妻子谈……和孩子们……谈。
于是他对妻子说,我先睡一会儿。
但他的话离开大脑后变成了鼾声。非常均匀的鼾声。那是一种彻底放松下来、轻松坦荡的鼾声。那鼾声像发动机的轰鸣,像机翼的震颤,像划过天空的气流声,伴着他高高地飞翔起来。
欧战军梦见自己飞起来了。
他轻松地在云中穿行,雪白的云朵托浮着他。他感到无限欣慰,自己还能飞。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直以为自己不能飞了。他想飞,因为那片让他魂牵梦绕的土地只有飞翔才能抵达。他飞过大海,飞过故乡,飞过曾经金戈铁马的战场,最终飞临到他离别了许久、梦想了许久的天空,那里灿烂的阳光让他抑制不住地想流泪。
西藏西藏,我的老伙计,我是多么想念你呀。我离开得太久了,真的太久了,我原本是你怀里的一座山呀,我多想重新回到你的怀抱呀。
他继续飞着,飞过金沙江,飞过雀儿山,飞临茫茫雪域之上,他在那里见到了老王,见到了小冯,见到了辛医生,见到了苏玉英,见到了尼玛……他大声地对他们喊着,我回来了。
我回来看你们了。
老王拉着他的手高兴地说,老伙计,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好些年了。
苏玉英急切地问:我的虎子怎么样了。
他说,我就是来告诉你们的,虎子他好好的,他早已长大成人,他的儿子都长大成人了,你们已经做爷爷奶奶了。
老王和玉英开心地笑了,说,真好。我们没有白等。
他也开心地笑了,说是呀是呀,我们都没有白等。
玉英说,你来了,小白她怎么办。
他快乐地说,她也会回来的。我在天堂等她。就像你们等我一样。
欧战军睡着了。
他的生命在梦中飞翔。
他飞回到了生命开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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