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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同窗共砚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木桐书院中伏念双眼轻闭,缓声吟哦,正在教授弟子。说也奇怪,这伏念平时说起话来风趣幽默,真个是谁不爱听,但是一教起书来却是言讲之间枯燥乏味了无生趣,书院中十来个年纪差不多的小朋友在伏念的念书声中,早已睡的睡、倒的倒。

        课堂里除了伏念之外,还醒着的只有两人,一个是班长刘毕,他个性乖巧最喜读书,先生念一句他就低声背诵一句;另外就是荆天明,因为他正聚精会神地看着窗外。

        屋檐下一个满脸污垢瘦兮兮的小乞丐,穿着一身快散开的破衣站在那里。荆天明早就留意到这小乞丐每天必到,总是站在窗外,盯着他们上课。小朋友们嫌他脏,怕有跳蚤,谁也不愿上前跟他说一句话。

        “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为大同。”伏念轻咳一声,说道:“大家都懂了吗?”从孩童虽皆睡眼惺忪,却齐声答道:“懂——了!”伏笑微笑说道:“那好,今天就上到这儿。”话音一落,孩子们登时精神大振,个个生龙活虎,收拾书包,互相攀谈,准备回家,只有刘毕还依依不舍地拼命追着伏念问问题。

        忽然一个孩子看着外面院子喊道:“哇!好神气!”众孩童一听,大伙纷纷好奇地趴到窗边抢着观看,只见一个浓眉大眼的孩子,端着架子,在八个衣着华贵长随的簇拥之下走来。

        这新来的孩子名叫项籍,家中世代皆在楚国为将,他叔父听得名儒伏念于淮阴城中教席,项家虽远在下相,却愿大费周章在淮阴城中买下宅邸供侄子居住,以便项籍到木桐书院中学习。

        众孩童指指点点钦羡不已。荆天明瞧见这男孩的长随之中四人腰间佩着刀,戒护在旁,想来是他的伴当,另外四人则抬着拜师礼,到处张罗打点,将携来的糖果糕点发给众孩,另有四色礼物呈送伏念。

        荆天明心中似乎吃了一记,自己眼中明明看的是项籍,却又觉得看见的其实是以前身在咸阳宫中的自己。如果当初韩申与伏念没有带自己出宫,如今自己岂不是仍旧过着这前呼后拥的生活。来后淮阴之后,盖聂、盖兰虽处处对自己好,又哪比得上父王对自己的万一?

        项籍在指点之下,跪下叩头行拜师之礼,待得礼成,伏念说道:“好好好,你一个小孩子在外独自居住,万事宜谨,若有需要可随时告知为师。”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说到这里话头一变又道:“不过我看你仆从如云,看来只有为师的找你,没有你找为师的份。哈哈哈。”项籍看着伏念心中想道:“这糟老头,真的就是叔叔口中的儒学大师伏念?不会是冒充的吧?”

        “嗯,你姓项,名籍,可有字?”伏念问道。

        “学生未及弱冠,尚无字号。”项籍有礼貌地答道。

        “你乃楚国世家之子,不用拘束此礼。”伏念说道,“既是如此,为师便为你取一字。这样吧,但愿你日后志向宏大,抟扶摇而直上。羽者,翼也,何不以此字助你日后行事图志?”

        项籍心中虽不情愿,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恭身一揖说道:“弟子自此称作项羽便是。”

        当下吩咐从人准备酒菜设宴于庭院之中酬谢伏念,看着几个长随忙进忙出摆桌布菜,项羽大方地环视在自己四周的孩童说:“今天我请大家吃饭,大家别急着走。”众孩童听说自己可以坐上酒席,吃一些别说尝过、连见都没见过的菜肴,都是欢欣鼓舞拍手叫好,纷纷开心地跑到项羽身边与他说话。

        项羽则朝着在众孩后头,低头看书的刘毕大喊了一声:“刘毕!”

        刘毕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也是一声大叫:“项籍!”

        “臭小子!只会看书,我来了你都不知道。”项羽说道,“先生刚才为我取了一字,你以后要叫我顶羽了。”

        “这是说,你以后要来一起读书了?”刘毕笑嘻嘻地说。

        “废话!你还是这么呆。”项羽扮了个鬼脸说道,“刘毕刘毕流鼻涕”众孩童听得项羽这么叫班长刘毕,也开心的齐声大喊:“刘毕刘毕流鼻涕!刘毕刘毕流鼻涕!”刘毕急得满脸通红,项羽笑不可抑:“刘鼻涕!走吧,到院子里一块吃饭。”说完,手搭上刘毕肩头,两人叙话不已。

        原来项、刘两家素来交好,两家在楚国一个从政、一户经商,项羽跟刘毕两人可说是刚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就彼此认识了。

        项羽率着众孩童入席,孩子们兴奋地各找位置坐下,唯独荆天明站在树底下动也不愿动一下。项羽看过去,只见这身量颇高,举止雍容的俊秀男孩紧抿着双唇独自站在树下,便豪气地对他招呼道:“喂!你,过来一块坐呀?你也是这里的学生吧?”

        荆天明眼中虽看着项羽,口中却一言不发,只是站着。

        项羽吃了个没趣,耸了耸肩,问刘毕道:“这谁啊呀”

        刘毕答道:“他叫荆天明。书念得还不错,不过很少讲话。我们大家都跟他不太熟。”项羽一听,当下释然,吩咐长随到后院请出先生入席喝酒。

        众孩童看着桌上的山珍海味,正心痒难耐地等待伏念到来,忽然听见一阵巨大的饥鸣声咕噜咕噜地响起,众孩童大笑,东张西望了老半天,才发现那个老是站在窗外的小乞丐竟然还在原处,饥肠辘辘地瞧着他们。

        “哪来的小要饭?这么脏。”项羽指点笑道。话才说完,就见那小乞丐拾起一坨烂泥向自己脸上掷来,项羽连忙一闪,噗嗒一声,烂泥已着在自己肩头华服之上,发出阵阵腥味。

        “臭要饭!”项羽气呼呼站起,破口大骂阻止道:“你不要跑!”那小乞丐见打中了项羽,笑笑转头早已跑出门外去了。

        “哼!可恶。”项羽气愤不已,但想今日初来乍到,众孩童均在身边看着自己,加之先生不知何时就会出来,只好压着性子又坐下来。哪知自己方才就座,众孩童脸色一变纷纷站起东躲西藏,只有坐在旁边的刘毕扯着项羽的衣服,惊慌的道:“项羽快跑!快!”

        项羽一阵莫名其妙,正想问自己为何要跑,那小乞丐已然折返,手中抓着满满的狗屎,对准项羽就是一扔。

        原来班上有好几个孩童都曾嘲笑过这个小乞丐,当然也无一幸免地都被他赏过狗屎。项羽毫无防备之下沾了一身,不免暴怒说道:“还不给我拿下!”

        站在桌旁布菜的长随一愣,这才会意到小主子是要修理这个乞丐,几人快步向前伸手就抓,眼看一个随从就要逮到那小乞丐,斗然间却有一个人挡在他身前,荆天明对那人喝到:“大人怎么可以欺负小孩子!”

        荆天明抓住那人手腕一拧,右脚往后一步,身子微侧手肘带出,那长随还来不及反应,已被一个擒拿手摔倒在地。

        荆天明居然会这一手,不只项羽,连项羽身后的四个武师都顿时眼睛一亮,留神起这个孩子来。项羽叫道:“好家伙,原来你会武?”荆天明自从跟盖聂学武至今,这还是第一次与人动手,没想到一出手便将一个大人摔倒,自己也吓了一跳。“会又怎么样?”荆天明答道。

        小乞丐见有人相帮,更是顺杆子往上爬,做了个鬼脸讥刺那几个随从说道:“大人欺负小孩子,不要脸!不要脸!”又朝项羽喊道:“要打人自己却不动手?喔,我知道了,一定是你个子虽大,力气倒小,怪不得先生要给你取一个小鸟名字!哈哈哈!项小鸟,像小鸟……”一面说还一边拍手,一边拍手一边拍手还不忘一面躲到荆天明背后。

        “什么小鸟名字?是大鹏鸟的名字!”伏念与后院听得众人吵闹不休,早已从屋中走出,只是众孩童争看招架,竟然谁也没注意到先生就在背后。

        孩童们这下见到先生,个个七嘴八舌忙着分辨自己没做坏事,说了个语无伦次。最后还是刘毕把经过告诉了伏念,伏念点头道:“原来如此。我看今天这饭是吃不成了,这样吧,你们一人带一盘桌上的菜回家吃去。”喊同门见先生非但不责骂,还可带着美味的菜肴回家,个个高高兴兴地离去,只留下荆天明、项羽和小乞丐三人在院中。伏念也不说谁是谁非,只是问荆天明:“刚才你动手打人是为别人出气呢,还是为自己出气呢?”又规劝项羽:“你看一个人可不能看他身上穿的衣服,而是要看他的心,知道吗?”

        伏念走到小乞丐身边蹲下,笑嘻嘻地说道:“阿月,你也真厉害,才这么一会儿就能找到那这么多狗屎。”

        荆天明心想,原来这天天都来旁听的小乞丐叫做阿月。又听伏念说道:“不过,阿月呀,你这脾气也该改一改了。我要你背的书会背了不会?”

        小乞丐阿月伸手在脸上抹了抹鼻涕,抬脸背诵道:“……老寡孤独残废者皆有所养,男有粪,女有钱。活恶于弃其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荆天明听得阿月朗声背诵,又好像是伏念借阿月之口提醒自己,一味执着于自己的问题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伏念呵呵一笑说:“看得出来阿月有用功,很好。不过难道男人个个而挑大粪、女子人人都有钱,就天下大同了吗?是男有‘分’、女有‘归’,回去之后可要好好复习,明天上课再背给先生听。”项羽守责在旁已是满肚子不高兴,这时见到先生对这小乞丐说话和颜悦色,忿忿插口说道:“他又没有付钱,凭什么跟我一块儿上学?”

        伏念暗吃一惊,看了项羽一眼,这才对他说道:“君子不器,有教无类。懂了吗?”

        隔天,伏念便在课室内为阿月备下一副桌椅,从此阿月便正式成为木桐书院的一员。贵族子弟项羽和小乞丐阿月两人相处自是水火不能相容,上课斗下课吵,班长刘毕每每好心试图居中调停,不是被项羽破口大骂“流鼻涕没义气”就是被阿月嘲笑“流鼻涕没骨气”,两人轮番上阵说话激得刘毕忽然间“有了志气”请出伏念,往往落得个大家都被处罚的下场。

        荆天明那日在学校施展了武功之后,虽然赢得某一些孩童的敬佩与仰慕,但更多的人则是对他感到惧怕。荆天明依旧不喜与众人嬉笑,沉默寡言,独来独往,敢跟他说话的孩子也越来越少,荆天明毫不在乎,唯独对小乞丐阿月的好奇心是与日俱增,但除了阿月是个孤儿之外,其他细节也是一无所知。

        他每日天才朦胧亮便起床练武,之后到学堂上课,中午回家小憩片刻,直到傍晚时分在盖聂的指示下盘腿打坐,调息吐纳修息内功心法之后方才休息。往往一日也说不上几句话,每天过得虽然充实,时间长了却也渐感寂寞。

        这一日,荆天明看见阿月又如同以往,下了课后便一溜烟地悄悄跑走,心中一动,便尾随在阿月身后。

        阿月走过三条街,转过两个巷子,便来到淮阴城中最热闹的市集里,他选好地方站定之后便在左右张望,似乎怕被谁发现似的,荆天明连忙躲进喜来客栈檐下柱子后面,小心翼翼地探头去看。

        只见阿月散开头发,从怀里掏出一只巴掌大的破陶碗端着,专心地观察着街上的来往行人。忽然快步走向一个衣着光鲜亮丽的大胖子前面,“嗯”地一声,朝对方递出自己的小破碗要钱。那大胖子皱了皱眉头,出手推开,便要继续往前走,阿月却不依不挠,又立刻挡住人家,毫不气馁,固执的抬头望着胖子。

        阿月发出更大的声音:“嗯!”硬是将小破碗抵上了那人泽厚的胖肚子。

        大胖子呵斥着:“小叫化敢挡路?你找死!”一把就将还是孩子的阿月用力推倒在地,拍拍肚皮走了。阿月显然习以为常,只是立即站了起来,又专心的望着街上行人寻找下一个猎物。没多久又相中一位年轻少妇,那少妇嫌阿月浑身脏臭想要闪开,阿月硬是“嗯,嗯,嗯!”地将破碗往少妇身上推去,急得那少妇连声说道:“别,别,别过来。”一面连忙掏出铜板往小破碗里头扔去。

        花了好大功夫,方才要到一个铜板,阿月摇晃破碗,让那枚铜板在碗里叮当作响。荆天明躲在柱子后面偷瞧着;心中好像有一大团东西堵住了自己的胸口、便转头飞奔回家。

        阿月继续站在街上乞讨,大半个时辰过去,小破碗里头才又多加了一枚铜板,阵阵菜肴的香气不断从喜来客栈飘出,阿月饿得要命却不愿意进去乞讨些饭菜。他搓了搓鼻子,深吸口气把肚皮在缩紧一点,看都不看喜来客栈一眼,只是将碗里的两个铜板摇得更响了。

        这种感觉,阿月已经很习惯了。

        荆天明从刚才跑走的方向又飞奔而来,手里抓着一个热腾腾的包子,满脸兴奋,一口气跑到阿月身后站定。原来他见阿月在路上乞讨,心中不忍,边冲回家跟盖兰要了包子想给阿月,他连气都还没缓过来,便伸手拍了拍阿月的肩膀。

        阿月一转头,忽然见到课堂里的同学,先是愣住,随即马上露出不悦的表情瞪着荆天明,立刻又像是万般无奈似的耸了耸肩,旋即轻松起来,诸多表情变化似乎在瞬间之间都在那张污脏的小脸上头集合了,荆天明瞧着只觉分外有趣。

        只听阿月毫不客气地问道:“荆天明,你在这干嘛?”

        “这包子,”荆天明深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便觉没那么喘了,将包子递到阿月面前说道:“这包子给你。”

        阿月从来没见过这么大、这么胖、又白又香的热包子。他盯着包子,嘴巴不知不觉的打开好像口水随时都会滴出来似的,隔了半晌又忽然抬眼直视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荆天明,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不—要。”

        荆天明完全傻住了,隔了一会儿才问道:“不要?为什么不要?”

        阿月耸耸肩,骄傲说道:“你想得可美,我才不要人家施舍给我。”

        这人明明站在大街上跟人要钱,现在却又说什么不要别人施舍,荆天明听得莫名其妙,伸手指指小破碗里头的两个铜板,问道:“那……这是什么?”

        阿月毫不犹豫答道:“这是我要来的。”

        荆天明被搞得更糊涂,抓抓头问道:“那,那不是……是……一样的吗?”

        “那……太不一样了!这铜板是我自己辛苦工作赚来的。”阿月理直气壮地对荆天明说、“更何况那些给我钱的人,没半个人是因为同情我才施舍的。懂了吗?”最后这“懂了吗”三个字,阿月却是模仿着伏念的口吻说的,脸上也显出一副先生教导学生的样子,把荆天明训得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荆天明讷讷回道:“懂……懂了……”其实他还是没有搞清阿月那套歪理,只是觉得既然阿月这么说了,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荆天明心想:“那这包子就没用了。”他低头看看手中的包子,又望了望阿月,他那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又大又圆,滴溜水亮,眼光中尽是肯定。荆天明只好说道:“那……那我……那……那好吧。”说完有点失望地我、转过身就要走。

        阿月瞧荆天明平时在学堂里一副有问必答的聪明相,兼之行为又疏冷孤僻,总以为这小子自命清高,难以亲近,他心里头早已将荆天明曾帮过自己一把的事情给忘得一干二净了。这时见荆天明行为言语间竟显得有些笨拙,性子居然还颇为鲁直,倒也不禁觉得好玩了起来,突然开口喊道:“等一下。”

        荆天明闻声站住脚步,回头不解地望着阿月。

        阿月用下巴朝荆天明手中的包子点了点,问道:“说,你这包子哪来的?”

        “我家是卖包子的。”荆天明答道。

        “呀哈!”阿月怪叫了一声,吓了荆天明一大跳,但见阿月的眼睛贼兮兮骨碌碌地在自己脸上飘来飘去,又笑道:“呀哈!我从来没见过卖包子的儿子,居然长得这么漂亮的?”

        荆天明脸上微红,神色却忽然变得有点难看,不高兴地大声回道:“什么漂不漂亮?我又不是女生。我家虽然是卖包子的,可我才不是卖包子的儿子。”

        阿月说道:“你干嘛这么凶呀?”心里想的却是:“你是卖包子的儿子,还是卖便壶的儿子,关我屁事?!”接着咳嗽一声,表情严肃地说道:“那好,我跟你订五个包子。”

        荆天明一听登时满脸放光,阿月又道:“小爷我有言在先,小爷吃包子可不付钱。”听得荆天明想笑又不敢笑,连忙说道:“好,好,你在这儿等我。”说完转身便跑。

        阿月眼巴巴望着荆天明跑去,瞪大眼睛心下暗骂:“臭你个包子!这小子居然跑得比我还快。”

        原来他向来以自己逃跑之快与掷狗屎之准,两大神技深以为傲。这时看见荆天明跑起来居然比自己更胜一筹,不免有些不悦,但随即又想那荆天明看上去比自己起码大了两三岁,比自己高,腿又比自己长,想来跑得比自己快也是理所当然的。更何况荆天明丢掷狗屎的准头铁定是会输给自己,说不定他更是个连狗屎都不敢抓的胆小鬼咧?阿月如此自我安慰一番方才勉强释怀,却哪里知道荆天明懂得提气奔跑,虽说内功修为尚浅,但比之一般孩童却已是大不相同。

        阿月搔头抓耳等了一会儿,正开始怀疑那“臭你个包子”或许不来了,便瞧见荆天明远远地飞奔而来,一下子就跑到自己跟前。

        “臭你个包子!”阿月笑嘻嘻地开心喊道。

        荆天明一愣,将抱在怀里的一个布包打开来,口中说道:“包子不臭,很香,我师……我兰姑姑做的包子天下一流。”接着用两手捧着五个浑圆大胖的肉包子递给阿月。

        阿月笑眯眯地正要接过,却又忽然将手一缩,提醒道:“你可记住了,这包子是我要来的,不是你施舍的。”

        荆天明点点头,郑重说道:“我知道,这是凭你自己的本事要来的。”

        “很好很好。孺子可教也。”阿月又模仿伏念的口气说话,开开心心地接过五个大包子,却又大呼一声,连喊带叫地将包子塞回荆天明怀中,“臭你个包子!好烫呀!”

        荆天明吓了一跳,说道:“是……是有点烫……”说完便低头朝包子吹气。

        “算了算了。”阿月大方地摆摆手,说道,“这样吧,我也不打算白吃你的,你先帮我那着包子,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就算是两相抵消了。”说完搓搓鼻头,收起小破碗,一马当先地领着荆天明朝南边走。越过市集又穿出几条街,没多久便到了淮阴郊外,荆天明默默跟着阿月爬上一座小山,心里觉得既好奇又狐疑,但阿月不说他也就不多问,只觉得这一天是打从他离开咸阳以来最开心的一天。

        阿月自荆天明怀里抓起一个大包子就咬,又很大方地告诉荆天明小爷愿意分你一个,两人边吃边走,在树林间弯来拐去,阿月吃完包子后还将手指一根一根仔细地吸允个够,这才心满意足叹息道:“这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一个包子。”说完将荆天明手中剩下的三个包子接过来,小心包好揣进怀里。

        两人穿出树林来至一个小山坡,山坡旁溪水斜映,白瀑淙淙而下,映入荆天明眼中的是一座荒废已久,木柱腐朽,屋顶瓦片早已不全的破烂小庙。

        “到啦。”阿月说着便往破庙走了进去,随意地跟荆天明介绍,“这就是我家。别客气,你进来坐。”

        荆天明张口结舌,瞧了瞧供在神桌上的湘君神像,这才坐在阿月口中非常舒服的稻草堆上,他左顾右盼,虽然破庙中别无长物,但只觉得小孩子一个人住原来也是行得通的,心中大为羡慕,又哪管那倾斜的神桌、寸许厚的灰尘?口中连连赞好。阿月见荆天明毫不嫌弃,心中也是大乐。

        “褂!呱!”竟有两只鸭子摆着屁股从荆天明坐的稻草堆中钻了出来。荆天明看着新鲜,伸手去逗弄这羽毛灰白的鸭子,一旁阿月却钻进斑驳倾斜的神桌下藏好包子,又小心翼翼地捧着另一团小布包爬了出来。荆天明好奇的、地弯头过去看,只见阿月郑重其事地打开了一层又一层,一层又一层。荆天明指着布包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鸭蛋,我在孵鸭蛋。”

        “为什么不让母鸭子孵?”

        “我的鸭蛋,我自己孵。”阿月谨慎地把那一颗黄黄的鸭蛋从领口放进自己怀中,一只手拦在肚子上轻轻捧着。荆天明点点头,说道:“我想小鸭子孵出来一定很可爱。”

        “小鸭子很可爱。”阿月抬起头,突地说道,“等到小鸭子孵出来,我就把他爸爸妈妈全给杀掉。”说完以挑战的眼神直视着荆天明,等待荆天明作出反应。这种事阿月其实已不是第一次做了,一年多前这庙虽以衰败,却仍有一老妪三不五时便来这庙中参拜,那老妪见阿月还是个孩子颇为怜惜,每次前来总是给阿月带上点残羹剩饭,没想到一次那老妪前来,目睹阿月在宰鸭子,她问清缘故,眼中顿时露出既憎恶又恐惧的眼神看着阿月,之后那老妪自然是再也没来过了。

        哪知荆天明听完,脸上却没事么表情,只是语调平静地说:“是呀,这么一来,小鸭子就也没有了爸爸妈妈,和你一样,你就不会觉得寂寞了。”阿月呆呆的瞪着荆天明,抱着鸭蛋的手忍不住籁籁发抖,眼眶也红了起来。

        荆天明解下身上腰带递给阿月看,说道:“我也没有爹,我娘死之前把这个缝在我衣服里头,我也是后来长大了才知道的。你看!”

        荆天明从腰带夹缝中取出一块折得好好的白布,布上头丽姬以端秀的字体写到:“远山重重,残月破云,今夕何夕?天涯飘零。思之者众,得之者寡,此泪何泪?终未能停。山水如初,万事不醒,归处何处?静待天明。”这诗乃是丽姬自韩申处得知荆轲冒充燕国使者来刺嬴政之后,料想自己与爱子分别之日终将来到,于是将自己一生的命运爱恨、自己对孩子的无限期待都书写在这白布之上,悄悄缝进荆天明衣裳中。而荆天明却是在来到淮阴之后,在自己身上发现了母亲的这首绝命诗,自是从不离身。

        “这上头写的是什么?”阿月边看边迷惑的问。

        “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这是娘留给我唯一的一样东西。”荆天明捏着布,木然说道。

        “真好。”阿月坐回荆天明身边,动也不动地跟他一块儿发呆。

        两个孤儿坐在一起,荆天明看了看在两人身边走来走去的鸭子,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突然冲上心中,他突然用力刷地讲布一撕成二,满脸通红地站起对阿月说道:“来!这个给你。这样从此以后,我们两个人就都有妈妈了。”

        阿月结果一块布,低头紧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哭出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激动地对荆天明说道:“臭你个包子!我从来没有带别人来过我家,这是看在五个……不!四个臭包子的份上才让你瞧瞧,你可千万不准说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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