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京市儿童福利院过去叫江京市孤儿院,再前身是天主教会办的圣母孤儿院,位于旧法租界,属文园区,离江京大学不远,斜对面就是江京市天主教大教堂。时值周末,院门口出乎意料的热闹,满眼都是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估计是利用周末来为孤儿献爱心的志愿者。
那兰让陈玉栋稍等,自己径直走向院门。门边闪来一位戴眼镜的白面书生,笑问:“请问学妹是哪个学校的志愿者?在名单上钩一下吧。”
原来自己还能被学弟们误认为小师妹,那兰难免有点得意,随即想起这年代里,江京各大学的男生只要见到女生,无论大小,统统称为学妹。她笑问:“你和福利院里的人熟吗?”
那男生说:“我是江医学生会的,组织在这儿的志愿活动第三年了,和院里人很熟。”
“你知道谁是福利院最老资格的员工吗?”
“为什么?你是干什么的?”
那兰轻声说:“市公安局。”
那男生口吃了一会儿,说:“你……我……看……看不出来。”
“我洗耳恭听呢。”
男孩想了想,说:“我知道最老的福利院员工应该是一位叫赵姐的。”
那兰皱眉:“赵姐?”
“是啊,所有人都这么叫她……哦,我没说清楚,叫是叫赵姐,其实都八十几岁的老太太了。”
“是这样啊。”那兰略略失望,“已经退休了,到哪儿去找她呢?”
男孩笑笑说:“就在福利院啊。她是老院长,退休后也一直在福利院里住,据说她就是以前天主教孤儿院里嬷嬷们带出来的孤儿,没有家,孤儿院就是她的家。”
刚拜见了八十多岁的米涌琏,又要见八十多岁的赵姐,那兰觉得今天像是老年节。据那男孩说,赵姐退休后坚持在福利院住,也是因为离不开那些孤儿们,福利院对她特殊照顾,让她继续留在住了几十年的斗室中。
赵姐的屋子里除了床和桌椅、小小衣柜,勉强只能再站两三个人,那兰和陈玉栋正好将剩余空间填塞。赵姐的脸上布满了经过八旬沧桑的老人应有的皱纹,但神清气爽,说话干净果断,她身架略佝偻,可行止丝毫没有拖泥带水,一看就是那种很能干的女性。她胸前挂了一枚小十字架,说话时会不自主地去摸一下。她带着那兰和陈玉栋出来,在福利院里慢慢溜达。
“过去不懂科学化管理,对孤儿的资料保存得真是不太好,又经过几次大变动,”赵姐听陈玉栋说明来意,有些歉疚地说,“五十年前的东西,肯定都没有了。”
那兰取出那张市局还原米治文年轻容貌的图像,问道:“您还记得他吗?”她不知道五十年来赵姐看过多少孤儿被收容、成长、被领养,只好试试运气。
赵姐微笑说:“我记得每一个在孤儿院待过的孩子。”她接过那兰手里的图像,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副老花镜戴上,看了一忽儿,脸上笑容渐渐淡去。那兰轻声说:“您认出他了?”
“米治文。”赵姐叹了一声,“前几年听说他犯了罪,好像是强奸杀人。”
“未遂。”那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客观,“看来电脑复原的回溯图像还有一定的准确性。您的记性也太好了!”
赵姐说:“有些孩子有特点,更容易被记住。米治文……先是他特别瘦,倒不是营养不良,就是瘦,记得好像他原来家里条件还算不错的,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那么瘦。还有就是这孩子有才华,会拉二胡。”
“了不得。”那兰轻声说。民乐的十八般武艺,看来米治文样样精通。
赵姐说:“其实不光二胡,他还会弹古琴、古筝、笛子,只不过当时孤儿院里只有西洋风琴和一把断了弦的废旧二胡。他当时不会弹风琴,自己动手把那二胡修好了,有机会就咿咿呀呀地拉,春节、中秋、儿童节,院里组织文艺演出,他都会上台拉曲子,《二泉映月》啊什么的,还真不错。后来他自己鼓捣鼓捣,竟然把风琴也弹会了,有一阵子孤儿院的孩子们练大合唱,都不需要专门到外面请伴奏了。”
陈玉栋说:“听上去是个会招老师喜欢的孩子。”
“受器重是肯定的,但他是个挺古怪的孩子,从不和别的孩子说话或者一起玩儿,早操或者体育课的时候,就一个人坐在边上发呆,说他多少次、罚他多少次都没用。因为他在宿舍里从来不说话,别的孩子就叫他‘小哑巴’,有时候难免会欺负他。”
那兰心里一叹,又一个幼年时的创伤,又一条需要发泄的理由。她问:“米治文在孤儿院待了多久?后来被领养了,还是在孤儿院长大后自谋生路了?”
“他失踪了。”
那兰一惊。
赵姐停下脚步,微微抬头,想了一阵说:“他好像是十来岁进来的,十一?十二?记不清了,在我们这儿待了大概四五年。也就是十五六岁的时候,有一天突然就不见了。他本来就不多的一些衣物行李,一起不见了。”
“哦,他是出走了,有计划的。你们事先没看出来?”陈玉栋说。
赵姐说:“米治文就是那样一个孩子,他因为从来不说话,他想什么,打算做什么,没人会知道。”
陈玉栋问:“他去哪里,你们有没有什么看法?会去投奔亲戚什么的吗?”
赵姐摇头说:“我们去米砻村问过,没提失踪什么的,就是去看了看,没找到他,也没再花更多精力去找,那个年代……那是个很特殊的年代,姑娘你肯定想不到,当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十几岁的孩子都能坐火车,到全国各地跑,上山下乡、串联,野着呢,孤儿院的老院长被打倒了,这里群龙无首,孤儿们跑出来揭发批斗我们这些老师,乱得不成样子,所以走了一个米治文,没有人在意,也没有人深究。”
那兰问:“前几年突然听说了他成了强奸犯,您觉得奇怪吗?”
赵姐沉默片刻,只是重复了不久前的一句话:“他是个挺古怪的孩子。”
那兰和陈玉栋走出福利院的时候,都有些悻悻:这次对孤儿院的造访似乎无甚帮助。
“你们等等!”赵姐重又出现在院门口,叫住了二人,“我刚才又想起了件事儿,也许对你们有帮助。米治文刚到孤儿院的时候,从家里带了一台收音机,有一阵子,他隔些天就会抱着听一阵。我后来留意了一下,发现他听的是一部话剧,同样的话剧,那个时候经常重播,但好像后来不播了,他也就不听了。”
话剧!那兰想,他是不是在听妈妈的声音?
“是曹禺的话剧,,改编巴金的,小说。”楚怀山在电话里说。他在市图书馆的一个旧报影像数据库里找到了1964年到1965年间的江京人民广播电台节目表,每周六晚上7点到8点是一个叫“文艺之窗”的栏目,在那段时间里重复播放过话剧的录音剪辑。从四十年代诞生至今,不知多少剧团演过,江京人民广播电台播放的是本市话剧团和基层文艺积极分子在1960年联合演出的版本。
那兰说:“黄慧珍一定参加了演出。”
“演员表,我这里有。黄慧珍,饰鸣凤。”
那兰中学里读过,记得鸣凤是其中的一个悲剧角色。
“这就完全可以解释米治文的行为了。他母亲离家出走,他十来岁的孩子,一定对母亲还是很思念,话剧里的鸣凤,大概是黄慧珍留给他唯一的纪念,所以才会反复在收音机里听。”那兰自言自语说出想法,又问,“有没有办法搞到录音?”
楚怀山说:“我试过,打了几个电话,图书馆、档案馆、电台、话剧院,都落空。为什么要,录音?”
那兰说:“只是好奇,想听听他妈妈的声音,如果能见其人就更好了。”
手机“咚”的清脆一响,一张图片发了过来。
一张黑白旧照片,像上是清丽出尘的一名女子,民国时期女孩子打扮。那兰问:“就是她吗?米治文的母亲?”明知故问,双眼停在黄慧珍的嘴角上,那嘴角本应带着笑意的,但不知为什么没能弯上去,反有点向下撇,透着份哀怨气。
“的剧照,1962年,《江京画报》。”
那兰若有所思地说:“如果,黄慧珍真的只是失踪,我们能找到她,说不定可以让米治文说实话。”
楚怀山良久不言。
“怎么了?”那兰问。
“天真。”楚怀山答道。
那兰叹道:“多谢你的好评。对了,那个字,有眉目吗?”知道问也是白问,楚怀山如果有什么想法,会第一时间告诉她。
楚怀山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倒要,问你,因为他说,只有你能,解那个字。”
那兰想说:“可你也得帮我呀。”但想想自己一筹莫展,楚怀山又怎么个帮法?
为什么一定是我?
书桌上放着那个字,一笔一画,弯弯曲曲地像小虫,那兰盯它盯得久了,小虫似乎要爬进她眼睛里。
她问:“是象形文字吗?”
“巴渝生,离开这个,案子前,请教过一长串,古文字专家,得到两长串,‘学说’,没一个管用,有一大半,考虑是,象形文字。类似结论,上半部,像个‘豕’,或者‘豸’字,代表一种动物。”
“这个好像小孩子都看得出来。豕是猪的意思吗?豸又是什么?”
“如果是‘豸’,问题就大了,豸在古代,可以代表,许多种动物,后来专指,没有脚的,虫,蚯蚓、蠕虫之类。”
“有点意思,还有呢?”那兰想到地穴里残缺趾骨的小动物。
“没有了,就等你了。”
“我?我没有养过猪,也不喜欢收集蚯蚓。”
我到底做过什么,米治文盯着我不放?隐隐约约,她觉得有个想法在逐渐成形。
但那个朦朦胧胧的想法一直在雏形中,那兰始终抓不住一条清晰的思路。
我做过什么?昭阳湖里的“五尸案”中,险些丧命,得到了一份立刻就失去的感情;长白山暴风雪中,险些丧命,失去一个重回身边的人;就在三天前米砻坡的地穴里,险些丧命,陪在身边的是小动物被肢解的白骨和一本《空牖随谈》。
从米治文的话里可以听出,他几乎算准了我会去米砻村查找他的童年轶事,会不会,我在这个无头案中挣扎至今,都是一个必然的过程,甚至是解开那个字的必然过程。
我在地穴里最大的收获,除了发现米治文幼年时期的阴暗面,还有那本书。
那兰想起当时粗粗翻过那本《空牖随谈》,书中颇有些圈点和笔记。她又拿起手机,拨通金硕的电话。
地穴里“出土”的那本《空牖随谈》还真算得上是古董,市局技术人员请教了两位古籍专家,鉴定其为光绪三年的版本,而且是一本近乎绝版的笔记小说,说明当年的印数寥寥。那兰问金硕是否有人仔细读过,金硕惊诧又认真地看着那兰,仿佛在琢磨她是否又得了影响正常意识的疾病:“要不要看看我和市局其他干警的日程表,有谁有时间读这东西?”他指了指半摊开在桌上的那份古董,“你看看,这竖排的繁体字,时间久了,墨印模模糊糊的,文言,谁看了不会头大?”
那兰说:“其实还好啦,不就是那些读书笔记吗?里面说不定有线索呢。”
“笔记都看过了,没什么有趣的。你要看可以,只能在我们这儿看,今天看不完明天看。”
“好吧。”那兰想了想,还是开口半恳求地说,“还得再麻烦你一件事,能不能找到1964年左右的一个话剧的录音?曹禺的。”
金硕愣了一下:“不是巴金写的么?”
“曹禺改编的话剧,江京市话剧院的版本,在江京人民广播电台反复播放过两年。”那兰说。
金硕问:“和案情相关吗?”
“太相关了。米治文的母亲在里面有个角色,我想好好听听她的声音。”
“她的声音和案情相关吗?”
那兰轻叹,说:“米治文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出走了,有人甚至怀疑她偷偷嫁了什么大人物,如果我们能设法找到她,让她来劝劝米大师,跟我们合作,可能事半功倍。”
金硕笑起来。那兰皱眉问:“怎么了?”
“想给你个评语,两个字。”
那兰摇着头说:“天真?”
金硕一愣:“你怎么知道?”忽然又想通了,“哦,你是学心理学的。”他微笑着盯着那兰看了一忽儿,看到那兰不自在了,才说:“好吧,我试试。这么老的录音,我看希望不大。”金硕说完就走出办公室。
又欠一次人情,快递到首都。
那兰难免想起巴渝生,不知道他在哪里忙碌,她几次到市局都没碰见他。
他难道真的撇下这个案子不管了?
翻开那本《空牖随谈》,竖排繁体字看起来的确有些眼晕,好在那兰不用去细读那些文言小说,只是专注米治文用毛笔做的笔记。笔迹专家已经确证这些笔记是米治文所写,当然那时的字迹要稚嫩许多,但已能看出不俗的书法功底。
米治文的笔记,和大多数书边角的笔记相仿,无外乎唏嘘感叹、评头论足,那兰甚至能读出字里行间的孩子气。
同样在字里行间、吹散了孩子气的是邪气。比如在一个记叙某人离奇暴卒的小故事边上,米治文写了“庸庸一世,不如一死”的评语;在另一个故事里,两位彼此瞧不上的诗人边斗酒边斗诗,最终一人酒醉溺水,一人酒精中毒导致脑残,米治文洋洋洒洒写了上百字的评语,其中有“文人相轻本就该死,这等死法,也算他们的造化”这样的话。
除了这些冷嘲热讽的评语,某些段落和词句外还有勾画圈点,显然米治文在找出最让他感兴趣的部分。翻到这部厚厚卷册中间的一篇,那兰怔了怔,她再次看见了那枚“书签”——琴弦一根,书签所夹之处,是一篇类似公案的小说,标题被米治文用红笔浓浓地圈了出来。《吕公失节》。
插曲
明熹宗天启三年。
从东厂退役前,吕叶寒就知道自己效力的这个机构,在朝里朝外、江湖民间,已是臭名昭著。他这个万人之选的探案高手,人人敬畏的金牌役长,也曾以“精忠报国”之名,做过一些愧对天地的勾当,所以,他这看似急流勇退的做法,是对自己不安内心的抚慰,对自己逐渐堕落人格的一种救赎。
他庆幸自己的选择:退出东厂,做一个寻常的捕快,为普通百姓办一些普通的案子,积些阴德阳德,希望天年享尽后,不至于落入阿鼻地狱。
当然,杰出的捕快,很少得享天年;而落到吕叶寒手里的案子,不可能是普通的案子。
日后写公案小说或者笔记小说的文人,会把这个案子称为“断指案”。所有受害者都是青年女子,在受尽凌辱被杀后,都被残忍地斩断一根手指。
廿余位受害者的背景大不相同,从大家闺秀、小宅碧玉,到蓬头村妇、烟花浪女,凶手的目的显然只是嗜血般杀害一个个无辜女子,没有明显的寓意。
根据吕叶寒的经验,这样的人,只能用两个字来概括:“邪魔”。
不但是邪魔,而且是个无比机警、擅长遁形、武功精尖的邪魔。
吕叶寒接手这个案子之前,已经有三名资深捕快栽在凶手刀下,一死二伤,伤者都是脑部遭到重创,竟道不出自己姓名、辨识不出家人,全然失心疯了一般,喜怒无常,便溺也不能自理,生不如死。吕叶寒看到同僚的惨状,暗暗立誓,要为他们雪恨,为捕快们赢一份尊严,为百姓除一恶魔。
但整整六年了,断指魔仍隐行迹于江京府的一江一湖之间——因为层出不穷的凶案都发生在江京,吕叶寒知道这混蛋就在本府,可是将凶手正法的希望似乎越来越渺茫。
吕叶寒在东厂的时候就是顶尖的神探,他不会盲目地去追那些毫无关联的线索。他知道最有效的办案,是综合分析,推理出凶手的身份脾性、行止规律。他悉心收集“断指案”的所有资料,案发地点、案发间隔的时间、受害者的特征、作案手段,然后在脑中反反复复地推断演算,估摸凶手的下一步行动,希望能在下一次作案时抓个正着。
两年后,吕叶寒却不得不承认,他的对手,这个仍然隐在暗处的凶顽,远非寻常的鲁莽粗鄙、意气用事的恶汉,而是一个处心积虑、同时又狂妄到了极点的邪魔。
邪魔显然也摸清了吕叶寒的背景,知道江京府这位新任的总捕快曾在大明的最高特务机构东厂任职,查办过不少惊天动地的大案。于是,邪魔作案的激情似乎更为高涨。他有意给吕捕头留下了一个个只有苦思冥想后才能找到的线索,让捕头一步步接近自己,但他却在千钧一发之际一次次躲过一劫又一劫。
他每躲过一劫,就是另一个无辜女子惨遭一劫的时候。
一个血手印、一首唐诗、一枚血红的蜘蛛、一把无头的长剑、一叶漏底的扁舟……这些留给吕叶寒的模糊线索,都是精心的布局,虚虚实实,亦真亦幻,也只有吕叶寒这样的侦破高手可以领悟,有资格参与这个猫捉老鼠的游戏。只不过在这个游戏里,很难说谁是猫,谁是老鼠,这才最有趣,邪魔一定度过了罪恶一生中最快乐的六年。
而吕叶寒的耐心,在一点点被磨去;失败感,在一点点吞噬着他的自尊。这六年里,江京已经换了三任知府,政客们的耐心,更容易被磨去,他们免不了对迟迟未能破案的总捕头犯些嘀咕,甚至,起了二心。
新从京城调任来的副捕头莫宗泽,大概就是知府大人随时准备替代吕叶寒的人选吧。莫宗泽青年才俊,在京畿一带破获数宗大案,声名鹊起,调任到江京来协助破获断指案,不是明摆着表达了上司对吕叶寒的失望吗?不论怎么看,莫宗泽都比吕叶寒出色:吕叶寒早过不惑之年,已现衰老之相,满脸皱纹,莫宗泽青春少年,白面朱唇、剑眉朗目;吕叶寒身形佝偻,莫宗泽伟岸俊逸;吕叶寒不受上司待见,莫宗泽和知府、总兵经常把酒言欢;吕叶寒到老还是孤身一人,莫宗泽少年娶娇妻,妻子出自京城的开国武官世家,据说武功不在莫宗泽之下。
更可恶的是,莫宗泽缺少对长辈同僚的尊敬。一到江京,他就逐一挑战吕叶寒的整套侦破体系。比如,邪魔为什么乐此不疲地杀害无辜女子,为什么要截断手指?吕叶寒说,凶手想证明,他比六扇门中的高手更胜一筹,断指是他的战利品、纪念品,他的骄傲。莫宗泽却说,这是凶手对自己的一种补偿,补偿什么呢?孤单、没落、事业不遂、甚至阳物不举——手指不就是阳物的替代?这样的荒谬论调,竟逐渐赢得了知府大人的频频颔首。
吕叶寒陷入了更深的抑郁中。
此刻,深秋暮色的一片氤氲中,清安江边那幢小楼显得更为鬼气森森。吕叶寒透过藏身地穴封顶的一条狭缝,冷冷瞩目着二楼半开的窗牖。他从腰间摸出酒葫芦,吞了一大口本地最烈的名酿“一江秋”,火辣的酒入愁肠,并没有太多提神的功效,相反,这是吕叶寒连续数日失眠时的一种自我麻醉,可以暂时忽略尊严和偏见、暂时忘却三十功名尘与土——他禁不住联想到高悬在东厂大堂上岳飞将军的画像,和堂前“百世流芳”的牌楼。此刻在他看来,“百世流芳”几乎是对东厂倒行逆施的反讽,也是对自己在这桩大案面前束手无策的讥嘲。
好在东厂的那些年经历,至少教会了吕叶寒一件事:要想达到某个目的,要用尽任何手段。
这是他取胜邪魔的最大优势。
多年成功的操纵,断指案的元凶也许逐渐疏忽了重要的一点:并非只有他会布局。
那幢小楼里,四个月前住进了一位孤身女子、一个老妈妈和一个丫鬟。那女子是位新寡的少妇,明艳不可方物,而且从穿着服饰到楼内摆设都极富品味,尤擅工笔花卉的描画。她的出现,自然而然在江京一带的风流士子间引起了骚动。已婚的、未婚的和将婚的狂蜂浪蝶们接踵而至,登门拜谒,那女子持礼相待,对潮水般来袭的情挑,款款笑纳,却丝毫不放纵,只是给自命风流的文士们足够的遐想、足够的期盼,却不越雷池。
士子们只要稍作打听,就会知道,这位戚夫人年方二十,出自南京望族。戚家枝繁叶茂,戚家子弟亦官亦商,都是显贵人物,随便找其中一位聊聊,就会知道,戚夫人没出阁前,在金陵就艳名远播,引无数名门士子、英雄豪杰拜倒裙下。只是命运不济,她偏偏选择了一位名叫张友龄的才子为婿。才子命薄,婚后不到两年就一命呜呼,戚夫人哭断肠,不愿在伤心之地驻留,但也不愿尽弃繁华,于是选择了江京这个大都市住下。
戚夫人,就是吕叶寒精彩计划的核心。
戚夫人确有其人、确有其事,但只有戚家核心圈子的人知道真相:真正的戚夫人已经秘密削发为尼,青灯古佛下修补着受了重创的心灵。倚江小楼里的美女不过是秦淮河上一位新露头角的歌妓。这位伪装的戚夫人有着同样的倾国倾城之色和严格的琴棋书画训练,吕叶寒几乎耗尽了所有积蓄,为她租下这幢小楼、雇佣保姆丫鬟、提供日用开销。
至于戚家子弟,为吕叶寒心甘情愿地圆谎,全是因为当年欠他的莫大人情——吕叶寒离开东厂前的最后一案,就是调查所谓的“金陵遗老”案。戚家的祖上曾扶持建文帝在金陵登基,建文帝被明成祖废立后,戚家也受了牵连,一直是东厂监控的对象。大概十年前,有人向东厂告发戚家和一些“建文遗老”结党私会,吕叶寒被指派前往调查。吕叶寒一听到这个所谓的“任务”,就哑然苦笑:建文一案,已过去两百年,即便“遗老”们存在,他们又能怎么样呢?又能怎么篡权呢?这显然是戚家在朝内的异己诬陷诟害。按照东厂“宁枉勿纵”的作派,即便空穴来风,即便莫须有,戚家也逃不了干系,怎么也要折腾个家破人亡才能干休。也是戚家气数未尽,吕叶寒厌倦了东厂骄纵跋扈的风格,察知戚家清白后,只是以“不善乡里”之名逼戚家缴了一堆银子,保住了门庭人丁。这样,关键的时候,戚家帮助吕叶寒,设了这个计。
这的确是关键的时刻,吕叶寒事业上的最关键时刻,他生命中最关键的时刻。
他严密分析了断指邪魔对受害者看似随机的选择,多少得出了一些规律。最初,或许是因为羽翼未丰,邪魔选的受害者主要是寻常民妇:和丈夫怄气回娘家的少妇、私会情郎的少女、为抄捷径走入空巷的丫鬟、蹩脚青楼里的色衰娼妓……对这些女子的杀害,相对比较容易,官府也不会太重视。稍后,邪魔的经验越来越丰富,选择的谋杀对象也逐渐加大了难度,养在深闺的大小姐、艺名远播的伶人、法力神通的女道士,最近的一个案子,受害者是江京府总兵大人的小妾,按照这个规律下去,知府大人的千金迟早也会遭毒手。
难怪莫宗泽被急吼吼地“请”来,因为火已烧入官府。
吕叶寒推论:邪魔作案成功越多次,和官府的周旋成功越多次,胆量就越大,越希望做出更大更轰动的案件,这样才能得到最大的满足。
这也是吕叶寒希望能取胜的法宝:他和邪魔已经能心意相通,他能感知邪魔的需求,他来帮助邪魔选定下一个目标。
安插冒牌戚夫人的工作始于总兵府小妾被害之前,但那个时候,基本的做案规律已经存在,总兵府案只是更证实了吕叶寒的推测,邪魔对大案的胃口越来越好,寻常民妇已不足以让他觉得有趣味。出身金陵世家、又迅速成为江京府社交圈第一名媛的戚夫人简直是天赐,邪魔应邀而至。
这数月来,吕叶寒几乎夜夜埋伏在戚夫人的小楼外——邪魔通常是夜间作案,所以至今没有任何人在案发现场见过凶手的嘴脸,甚至没有人见过他的身影,而见过凶手身影的捕头则非死即失忆。濕戚夫人在夜间也会见客,灯火阑珊处,有时候还会飘来幽幽古筝之音。那个时候,吕叶寒倒可以打个盹儿,客人散去,小楼一片漆黑后,吕叶寒必须打起精神。这样的盯梢,是对体力和意志的考验,亏得吕叶寒内功深湛,才能挺了这么多月。莫宗泽到江京后,被吕叶寒叫上,两个人一起盯梢,正好可以让年轻的捕头体验一下真正办案的艰辛。
莫宗泽对吕叶寒的“夜宵”不屑一顾,堂堂一州一府的总捕头,深更半夜躲在一个妇人家楼下,好像随时准备闯入小楼捉奸,这哪儿是办大案的样子?但他奈何不了吕叶寒,毕竟自己只是个副捕头,对总捕头还是要绝对服从。
吕叶寒有预感,今晚可能会是自己苦苦等来的那一刻:先是早间,朝夕伴着戚夫人的老嬷嬷心口突然剧痛,郎中匆匆来去,嬷嬷是本地人,儿子接到消息后将老母接回家中养病去了;然后不知为什么,戚夫人对小丫鬟大声斥骂,小丫鬟掩面哭泣着奔出了小楼,不知道负气去了哪里。戚夫人落得小楼独居。
被执意“请”来共同盯梢的莫宗泽被吕叶寒安排守在小楼的另一侧,可以看见二楼西窗和后门的动静。吕叶寒吩咐莫宗泽,不要轻举妄动,只有看见红色火镖,才可冲入小楼。这样,两人可以前后夹击,邪魔插翅难逃。莫宗泽强忍住冷笑说:好,我会目不转睛,倘若凶人进入,一定恭候号令。
“倘若”二字充满了质疑:你又怎知邪魔今日会出现?
吕叶寒不是蠢夫,对属下的话外之音怎会听不出来,但他没有发作,今晚如果能擒获邪魔,才是给莫宗泽这个心高气傲的后生最好的教训。
已过午夜,楼里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吕叶寒的计划里,“动静”是关键。他不认为邪魔会大剌剌地闯入小楼,要靠他一个人两只疲劳的眼睛整夜“盯”着,疏失是必然的。所以在冒牌戚夫人搬入小楼之前,他就亲自动手给小楼做了小小的改建:一根铁管,从绣房里接出,传入地下,一直接到吕叶寒每晚藏身的地穴中。绣房里一旦有异常响动,吕叶寒即可反应。如果来得及救下那位可怜女子,可谓功德圆满,如果迟了一步,只要能生擒或手刃那屠戮残害了多条生灵的邪魔,即便牺牲一名歌妓的性命,也算值得。
江风骤至,寒气入心,吕叶寒又吞了一口酒。
一声被抑制的惊叫透过铁管传来。
果不出所料!
吕叶寒一跃而起,草泥做的地穴封顶被撞成了千百碎片——今夜之后,地穴也好,封顶也好,将完成使命——他跃在半空时,按照约定,发出了一枚火镖,镖头上是硫磺硝粉,在火石上一擦即着,划破夜空,经久不息。
此刻,即便楼内邪魔觉察出中伏,在两名一等一的捕头围堵下,要想逃脱已不易。
三五下纵身,吕叶寒已经到了二楼半开的窗前,一跃而入。
这就是假戚夫人的卧室,风卷纱帐,帐环叮叮,除此之外,再无响动。
夜色入窗,也映不见一个人影!
但吕叶寒感觉,有人正无声地向他欺近。那凶手,也只有这等高明的武功,才能作恶十年而至今逍遥法外。
杀气从门口珠帘的另一侧传来,吕叶寒如箭在弦上般机警,他的手心有冷汗,但握剑的手没有颤抖。
珠帘挑,剑影纵横。
他不记得,一生中,还遇见过哪个对手,会有如此卓绝的剑法,连掌控东厂的大内公公们都知道,整个东厂如云高手里,吕叶寒的剑法第一,所以能和他在十招内僵持不下的,当之无愧的“卓绝”。
甚至,更胜一筹。
高手对决中,“更胜一筹”意味着你死我活。
吕叶寒的额头,凝着豆大汗珠。我还活着吗?
即便在这样的时刻,握剑的手还是没有颤抖。
因为对方的剑也没有颤抖,剑尖对准了他的咽喉。
所幸,他的剑,也对准了对方的咽喉。
“吕捕头!”对方叫起来,立刻收了剑。是莫宗泽。
吕叶寒也收剑,舒了一口气,但立刻又悬起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