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曼笛的意料,狄杰克竟派傅先生亲自把合约送来给她,而不是派个递送邮件的小厮。这位经理与她记忆中的一样迷人,绿宝石般的双眼闪着亲切而友善的光芒,脸上露出诚挚的微笑。傅先生光鲜的外表与装束让苏珊大感好奇,看到小女仆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心,对着傅先生从头到脚彻底打量个够,曼笛不禁微微一笑。她很确信,上从傅先生那一头修剪得整整齐齐、宛如一枚刚铸好之金币的金发,下至他脚上那双擦得发亮的黑鞋鞋尖,任何一丝细节都没逃过苏珊的目光。
苏珊煞有介事地引着傅先生进客厅,像是迎接一位来自皇室的访客一般郑重。
曼笛请傅先生就近坐下,他探手从身边那棕色的皮袋中拿出东西。“这是你的合约,”傅先生说,他取出厚厚一迭纸,耀武扬威地让它飒飒作响。“你只需要看过,签个名就成了。”曼笛接过这一大迭纸,眉毛一扬,傅先生微笑里带着一丝歉意。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长的合约,”曼笛警觉地说。“当然,这向来都是我的律师负责处理的。”
“这是你的友人戴先生把合约和相关细节总结以后,才变成了这么一份非比寻常又巨细靡遗的文件。”
“我会马上仔细阅读这份文件。如果没有问题,我会签好名明天送回你那边。”曼笛把合约放在一边。她对自己竟然对为狄杰克写作的前景跃跃欲试,觉得有点惊讶。她从来没想到过自己会有这样的感受。
“我另外为狄先生传送一份私人讯息给你。”傅先生绿色的眼睛在擦得透亮的眼镜后一闪。“他说,你对他的不信任,让他深受伤害。”
曼笛大笑起来。“他值得人信赖的程度,不会比一条蛇更多。以合约来说,我不会对任何一条细节让步,不然他肯定会占我许多便宜。”
“噢,白小姐!”傅先生看起来非常震惊。“如果这真是你对狄先生的印象,我保证你一定是误会了!他真的是个好人……呃,要是你知道……”
“要是我知道什么?”曼笛问道,双眉一扬。“说吧,傅先生,告诉我,你觉得狄先生有哪些地方值得敬重与赞赏。我可以告诉你,他的名声不佳,即使外表很有魅力,我却看不到丝毫个性与良心,我倒很想听听你认为狄先生是个好人的说法。”
“嗯,我承认狄先生要求严格,设定的目标不容易达成,但是他一向很公平,工作作的好,会有丰厚的报偿。我也承认,他有他的脾气,可是他也相当合情合理。事实上,狄先生的心地很好,只是他通常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举个例子来说,假使有个员工生了慢性病,需要长期的医疗,狄先生会保证保留他的职位,直到那位员工恢复健康、回来复职,光是这一点,很多老板就作不到。”
“你认识狄先生已经很久了。”曼笛的语气里带着询问。
“是,打从读书时就认识了。毕业以后,他说他想从事出版,我和其它几个人就跟他一起来到伦敦。”
“你们都对出版事业很有热情吗?”
傅先生耸耸肩膀。“究竟是哪一行事业并不重要,无论狄先生说他想管码头、开屠宰场、还是买卖渔货,我们都会想跟着他。如果不是他,我们的生命一定会跟现在大不相同,说真的,要不是他,恐怕我们之中有些人已经没命了。
这些话让曼笛惊讶得合不拢嘴,她尽力藏起。”为什么这样说呢,傅先生?“让她觉得饶富趣味的是,她注意道傅先生的神情变得不太自在,彷佛说了不该讲的话。
傅先生遗憾地笑了一下。”狄先生很重视自己隐私权,我实在不该多话的。可是……。或许你应该知道一些和狄先生有关的事。他对你显然很有好感。”
”我觉得,他对任何人都有好感。“曼笛直率地说。她想起在戴先生的宴会上,许多人争相吸引他的注意,而他对于和异性相处简直是得心应手。只要他出现便引得众位女士一阵骚动跟格格发笑,即使是些微的注意也都让她们兴奋不已。
”那是伪装,“傅先生对她保证。”交游广泛符合他的目的,实际上狄先生喜欢的人很少,信任的人就更稀有了。你若知道他的过去,就不会太惊讶了。”
曼笛鲜少尝试以自己魅力获取消息和信息,她通常比较喜欢直来直往;然而,她发现自己正在对傅先生露出最甜美的笑容。不知为何,她非常想要傅先生多谈狄先生的过去。”傅先生,“她说。”那么你不能信任我一些吗?我很知道哪些话是不该说的。”
”我相信你的确如此,白小姐,不过,这实在不是个适合闲聊的话题。”
”我不是个容易被周遭影响的女子,傅先生,我也不是容易伤感的纤细女性;我可以答应你,听了绝对不昏倒。”
傅先生微微一笑,语调却严肃起来。”狄先生是否谈过他——嗯,我们的学校?”
”只说那是荒郊野外的一个小地方,他没有说出校名。”
”肯那佛学园。“傅先生一字一字地念出来,彷佛那是个秽恶的诅咒,接着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唤醒了某些时光久远的梦魇,曼笛则沉思着这几个字。肯那佛学园——她好像听过有些阴惨的顺口溜里头提过这个名称。
”我对这所学校一无所知,“曼笛沉吟说。”可是又好像有些模糊的印象——是不是那所学校里,有个小男孩死了?”
”许多小男孩死在那里,“傅先生露出骇人的笑容。像要尽量拉远自己和这话题距离,他把声音压的很低、很单调。”感谢上帝,那地方已经不存在了。丑闻散播开来,家长不敢再把小孩送到那里,唯恐引来社会的注意。如果那所学校现在还没有关闭,我也会去放一把火烧了它。“他的措辞强硬起来。”那个地方是父母把不想要的小孩或私生子送去收养的处所,一个收拾善后的方便门路。这就是我的出身——某位上流社会的已婚女士对丈夫不贞,生下了我,然后想要隐藏奸情遗留的证据。至于狄先生……某个贵族强暴了一位不幸的爱尔兰女侍,当母亲去世,这贵族老爸不想要再照管他的非婚生子女,就把小男孩送到肯那佛学园。或者,用我们偏好的称呼,肯那佛地狱。“他像是想起了某些痛苦的回忆,停住不说了。
”说下去,“曼笛温和地催促着。”告诉我关于那间学校的事。”
”有一、两位老师还不错,“他说。”可是大部分的老师都是残忍的怪物,至于校长,你根本分辨不出他和恶魔有何差别。当一个学生成绩不尽理想,或是对伙食有怨言-——些发霉的面包和被称为麦片粥的稀汤,或者是犯些小错误,就会遭到鞭笞、挨饿、火烫,或更严酷的处罚。狄先生有一名员工,欧先生,因为挨了重重的耳光,几乎全聋,另外有些男孩因为营养不良而失明。有时后,学生会被绑在校门外面,在寒冬里被绑上整整一晚,还能活着简直是奇迹。然而,我们活下来了。”
曼笛注视着傅先生,心中充满恐怖与同情。”那些家长知道这些事发生在孩子身上吗?“她勉强问道。
”当然知道,可是就算我们死了,他们也不在乎。我相信,他们还宁可我们死了算了。学校里从来就没有所谓的假日或假期,从来没有家长会在圣诞节来看小孩,从来就没有访客会关心学校里发生的状况。就如我刚刚对你所说,我们都是被抛弃的,是一些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错误。”
”没有任何小孩是个错误。“曼笛的声音突然打抖。
对这句宣言中的徒劳与无奈,傅先生微笑了一下,平静地说下去。”我进肯那佛学园的时候,狄杰克在那里已经一年以上。我马上就知道他和别的小男生不一样,不像我们其它人,他似乎对校长和老师都毫不畏惧,狄杰克强壮、聪明、自信……。事实上,如果在学校里有谁是老师跟学生喜欢的,那就是他。当然,他也不能免于受罚,和我们一样,他也常常挨打、挨饿。说真的,他受罚的次数还更多。我很快就发现他会替别的同学顶罪受罚,因为他知道比较瘦弱的人挨不起那么严酷的鞭打;他也鼓励其余年纪较大、身体比较强壮的同学跟他一起做。他说,我们要互相照顾;他提醒我们,在学校外面还有更广大的世界,如果我们能捱过去……”
傅先生取下眼镜,用手帕细心地擦拭镜面。”有时候,生与死之间一线之隔,靠的是能不能坚持住那一丝渺茫的希望。狄杰克让我们得以心存盼望。他做了很多承诺,不可能达到的承诺,他一直尽力守住那些承诺。”
傅先生注意到曼笛难以置信的神情,戴上眼镜,微微一笑。”噢,我很清楚狄先生在你心目中的样子。狄杰克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无赖,可是我向你保证,他是我认最值得信赖、最坚毅的人了。他曾经冒生命危险救了我。有一次我被校方逮到在储藏室里偷面包,处罚就是整晚被绑在校门口。当时天寒地冻,我吓坏了;但是当夜幕低垂,狄杰克带着一条毯子溜了出来,他帮我松绑,然后陪我到天亮,我们整晚互相抱着,缩在毯子下取暖,拼命地讲有一天离开肯那佛以后要这样、要那样。天亮的时候,在老师到校门口来把我带进去之前,狄杰克又把我绑好,偷偷溜回学校里去。要是他帮我的事被发现,我敢说他就死定了。
“为什么?”曼笛温柔地问。“为什么他为你冒险,为什么他为其它人冒险?我还以为……”
“以为他关心的只是自己的好处吗?”傅先生打断了曼笛的话,她点点头。“我承认,我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过狄杰克的动机,但是有件事我可以百分之百确定——他或许不是虔诚宗教的人,却是个人道主义者,认为人不应该伤害另一个人。”
“要是你都这么说,我相信你,”曼笛喃喃说道。“但是……”她怀疑地瞥了傅先生一眼。“我很难相信一个曾经为同伴挨打的人,会对一道小伤口哇哇叫。”
“啊,你说的是上星期你到公司时,杜爵士拿着手杖剑攻击狄先生的事。”
“没错。”
为了某种不知名的理由,傅先生笑了一笑。“我看过狄杰克挨过上百次的打,都远比那道伤口痛得多,他从来连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他说。“不过,他毕竟是男子汉,不想因此博取女士的同情。”
“他想要我同情他?”曼笛惊愕地问。
傅先生好像很想就这个有趣的话题多讲一点,不过他停住不说了,彷佛突然之间觉得不该多谈。他望向曼笛圆睁的灰眼睛。“我想我讲的够多了。”
“可是,傅先生,”曼笛抗议。“你没有把故事说完,一个没有家人,也身无分文少年,怎会成为出版业的大亨?还有——”
“等狄先生愿意的时候,再让他自己来说完吧。我很相信他会的。”
“可是你说故事怎能只说一半!”曼笛抱怨说,傅先生听了大笑。
“白小姐,这不是我能说的故事。”他放下茶杯,小心地重新迭好餐巾。“请你见谅,我该回办公室去了,或者说,我得回去向狄先生报告。”
曼笛很不情愿地唤来苏珊,拿来这位经理的帽子、外套和手套,傅先生穿戴妥当,预备走进户外寒风飒飒的天气。“希望你很快会再来。”曼笛对他说。
傅先生点头,似乎很知道她想多听一些跟狄杰克有关的事。“我会尽力让您满意,白小姐。噢,我差一点就忘了……。”他的手伸进外套口袋,摸了一阵,拿出一个绑了丝带的黑天鹅绒小袋子。“我的老板命令我将这件物品交给你,”他说。“他希望以此纪念你跟他的第一份合约。”
“我不能接受私人礼物。”曼笛谨慎地说,她没有动也不去拿那个天鹅绒袋子。
“这是一个笔盒,”傅先生一本正经地说。“算不上具有深远私人意义的物品。”
曼笛谨慎地从傅先生手中接过那个天鹅绒小袋子,取出里头的物品,拖在掌上。那是一枝银色的钢笔,还有一些可以替换使用的笔尖。曼笛觉得既意外又不太自在,眨了眨眼睛,无论傅先生怎么说,这套笔包含了深远的私人意义,就与珠宝一般的贵重与精致,笔身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