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哥哥举行婚宴的帐蓬后端。他傲慢闲适的慵懒站姿,彷佛宁可身在撞球室。尽避衣着体面,但他显然不是坐办公桌的人。亚曼尼西服的剪裁并未使那魁梧、粗犷,宛如硬汉或骑野牛比赛之骑手的体格,稍微柔软任何一丁点,修长的手指轻握香槟酒杯,彷佛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将水晶杯的细柄折断。
我一眼就看出他是典型的南方白人男子,既是打猎、足球和玩扑克牌的高手,酒量应该也很不错。但不是我喜欢的型。要引起我的兴趣,可没那么简单。
话虽如此,他相当引人嘱目,相貌堂堂,略去那曾因断裂而略微歪斜的鼻梁,算很英俊。他深棕色的头发像貂皮那般浓密且富有光泽,层次剪得很短。但抓住我注意力的,是他的眼睛,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仍看得出是蓝色,一种千变万化的蓝,一眼就叫人难以忘怀。他转头来,笔直射过来的眼光,让我有些震撼。
我立刻转身,被逮到盯着人家看真是尴尬。但某种知觉继续在肌肤上扩散,热度持续不退,我知道他仍然看着我。我迅速几口喝完香槟,让微量的气泡安抚神经,然后才敢再看他一眼。
那双蓝眸闪耀着野蛮的暗示,他宽阔的嘴唇一角扬起轻浅的笑意。绝不要跟那家伙单独共处一室,我心想。他的目光懒洋洋地往下扫视之后再回到我的脸上,然后有礼地向我点头致意。德州男子很懂得将这一套提升为艺术。
我刻意转身离开,把注意力放在男友尼克身上,一起注视新郎和新娘跳贴面舞。我踮起脚尖在尼克耳边低语:“下一次就轮到我们。”
他伸出手臂揽住我。“就看你父亲怎么说了。”
尼克即将请求爸爸允许他娶我为妻,我觉得这项传统既老套又不必要,但男友对这些细节很是顽固。
“如果他不赞成怎么办?”我问道。从家族史看来,我的行事极少得到父母赞许,老爸不赞同的可能性显然很高。
“那我们还是会结婚。”尼克略微往后退,低头对我一笑。“不过,我想让他相信把女儿嫁给我还不坏。”
“你是我这辈子所认识最好的人。”我偎进尼克熟悉的臂弯。我觉得能遇到像他这样爱我的人,真是奇迹。其它的男人,不管多么好看,都无法引起我的兴趣。
我带着笑再次往旁边一瞥,对那位蓝眼男子是否还在那里感到有些好奇。他不见了,不知为什么我竟然有松了口气的感觉。
我哥哥盖奇坚持婚礼仪式简单就好。只有一小群人获准进入休斯敦那座原为十八世纪西班牙移民所用的小礼拜堂。证婚过程简短而美丽,空气中弥漫着以轻声细语传达的温柔,连脚掌心都感觉得到。
相较之下,婚宴简直像马戏团。
婚宴在河橡园小区的崔家宅邸举行,在这个高级小区,人们跟会计师说的话可比对牧师说的,多上许多。既然盖奇是崔家第二代第一个结婚的人,我父亲把握良机要让全世界、或至少全德州,赞叹称奇。以爸爸的想法,世上只有德州人值得他花心思去打动。他跟许多德州人都坚信,若非在一八四五年并入联邦,整个北美最后可能由德州掌控。
于是,基于家族名声及德州人都看着我们的考虑,爸爸礼聘了一个知名的婚礼顾问,并只给她五个字的指示:“支票随你开。”
每个人都知道,这本支票簿可厚得很。
我父亲崔桥祺是出了名的市场奇才,打造了一支国际能源指数型基金,在头十年就增值将近一倍。该指数包括石油及天然气制品、输油管线、开发替代性能源和煤炭,横跨十五个国家。我成长过程很少见到爸爸,他总是在某个遥远的地方,例如新加坡、纽西兰或日本。
他常去华府和联准会理事长共进午餐,或到纽约为某个金融展览做圆桌评论。在我家,和父亲一起吃早餐的意思是打开,看他在电视上分析市场边吃松饼。
爸爸声如洪钟、性格雄霸一方,在我眼中一直显得很巨大。直到十几岁时,我才发现他并不高大,是统治整个院子的精悍矮脚鸡。他瞧不起柔情,而且担心四个小孩(盖奇、杰克、乔伊和我)会被宠坏,所以一有机会跟我们在一起时,就自觉有责任灌输我们一些社会的现实面,像实时喂几大匙苦口的良药。
我母亲艾华在世时,是每年一度德州图书节的委员,喜欢跟知名歌手“怪客费里曼”(Kinky Friedman)在休息时间抽几口烟。她极富魅力,双腿之美在河橡园小区首屈一指,她办的晚宴也是最受欢迎的。在那些日子,大家都说她的可亲一如随时供应的胡椒博士汽水。
见过她本人之后,男人会告诉爸爸,说他是个幸运的家伙,而那总令他乐不可支。他不只一次宣称娶到她是他高攀,接着又暗自窃笑,因为他向来自认只有天空是他的界线。
婚宴邀请了七百位宾客,但到场的至少有一千人。从宅邸之内到户外巨大的白色帐篷,到处都是人,帐蓬上亮着数百万颗白色的小灯泡,图里到处都是白色和粉红色的兰花。春日夜晚的湿润热度诱出花儿甜甜软软的芬芳。
在有空调的屋内,主要的自助餐室由一张长约十公尺、铺着冰块的冷食吧分成两边,吧上摆满各式各样的有壳海鲜。还有十二座冰雕,其中一座圈成一道香槟喷泉,另一座是伏特加喷泉,上面饰有数包鱼子酱。戴着白手套的服务生将结霜的透明圆柱灌满冰过的伏特加,再舀起鱼子酱放到酸乳小薄饼和腌渍鹌鹑蛋上。
热食自助餐桌有龙虾浓汤,保温钢盘装满胡桃烟熏里肌肉片、烤鲔鱼和三十种以上的主菜。我参加过休斯敦许多宴会和活动,但不曾见过哪个地方一次提供这么多餐点。
《休斯敦记事报》和《德州月刊》的记者都来报导这场婚宴,受采访的宾客包括前任州长和市长、知名电视大厨、好莱坞那帮人和石油业人士。大家都在等候盖奇和莉珀,他们和摄影师仍在礼拜堂尚未过来。
尼克有点晕头转向。来自差强人意的中产阶级,这场豪门婚宴不啻是种震撼。我初萌芽的社会良心为这样的浮夸感到很不好意思。韦斯利学院的校训是“主动照顾他人,而非坐等伺候”,我觉得这句话改变了我,也是像我这样的人应该学习的目标。
家人曾揶揄我,说我正在经历某个阶段。父亲尤其认为,我显然落入了“不事生产的富家少女却以自家财富为耻”的窠臼。我把注意力拉回摆放食物的长桌。我早已安排好将剩余的菜肴分送休斯敦的贫民庇护所,家人觉得这主意很不错,但我仍感到内疚,自觉是个排队拿取鱼子酱的假自由主义者。
“你知道吗?”两人一起走向伏特加喷泉时,我问尼克,“要过滤将近一吨重的沙土才能找到大约一克拉的钻石。所以要达到这房间里所有钻石的产量,你得挖空整个澳洲。”
尼克假装不解。“上次我查地图时,澳洲还在啊。”他的指尖顺着我赤裸的肩头滑过。“放轻松,崔海芬。(ravus)你不必证明任何事。我了解你。”
我们虽然是土生土长的德州人,却是在麻州才认识。我读韦斯利,尼克上塔夫兹大学。我在剑桥市一次环游世界的派对遇见他。会场的房间代表不同的国家,以该国名酒为特点,俄罗斯提供伏特加,苏格兰有威士忌,以此类推。
在南美到日本之间的某个房间,我撞上一个深色头发的男生,他有双清澈的榛色眼眸和充满自信的灿烂笑容,修长的身材像长跑选手那般结实,一脸聪明相。
我很高兴他说话带着德州口音。“或许你的环游世界之旅应该暂停,至少要等站稳了再继续。”
“你是休斯敦的人,”我说。
他听到我的腔调,笑得更开心。“不,小姐。”
“圣安东尼奥?”
“不是。”
“奥斯汀?阿玛利洛?艾尔帕索?”
“不对,不对,谢天谢地,还是不对。”
“那就是达拉斯了,”我懊恼地说。“真可惜,你简直该算北佬了。”
尼克领着我到屋外,我们坐在门阶上,在刺骨的冷风中聊了两个小时。
我们很快就坠入爱河。我愿意为尼克做任何事情,陪他去任何地方。我决意嫁给他。我要成为谭尼克的妻子,谭崔海芬。谁也阻止不了我。
终于轮到我和父亲共舞时,爵士乐歌手艾尔.贾诺正欢快顺畅地唱着〈情思泉涌〉。尼克跟着我哥哥杰克和乔伊去了吧台,说好稍后再到屋里跟我会合。
尼克是我第一个带回家的男友,也是我的初恋。他同时是唯一和我上过床的人。我的约会一向不多。母亲因癌症过世时,我才十五岁,在那之后的一、两年,我太消沈与内疚,不想谈恋爱。后来上了女子学院,那诚然有利于知识的学习,但不利于恋爱。
然而,我极少和男生交往并非由于学校为纯女性的环境。许多女孩子到校外参加派对,不然就是在去哈佛或麻省理工学院修习额外课程时认识男生。问题出在我身上。我缺少某种吸引他人注意我的必要技巧,个性上不容易付出、也不容易接受爱情。在我的心目中,爱情太重要了。而我的想法似乎总是吓跑我最渴望的人,最后我才发现:要人爱上你,就像要鸟儿停在手上……你必须顺其自然,别那么卖力。
所以我放弃了,然而正如俗话所云:当你不要的时候,它反而来了。我认识了尼克,并且相恋。他是我渴望的对象,我认为这样应该就够了。但我的家人尚未接受他,只有我一直说着他们连问都没问的事,例如“我真的很快乐”、“尼克主修经济学”或“我们在大学派对认识”。他们对他毫无兴趣,也对我们交往的过程或两人的将来没有兴趣,这让我很生气。这不祥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批判。
“我懂,亲爱的,”我打电话向最要好的朋友托德发牢骚时,他这么说。他家在他十二岁时搬进河橡园小区,我们从那时就认识了。托德的父亲费提姆是艺术家,各大美术馆都有他的作品,包括纽约现代美术馆和德州沃斯堡的金贝尔美术馆。
河橡园小区的人向来觉得费家很神秘。他们也是我生平头一遭见到的素食者。他们穿皱巴巴的麻织衣服和勃肯鞋。在这个以英式乡村或德州地中海两种装潢风格为主流的小区,费家把屋子里每个房间漆成不同的颜色,墙上画有异国情调的条纹和漩涡图案。
最迷人的是,费家是佛教徒,这个词甚至比“素食”更少人听闻。我问托德佛教徒是做什么的,他说他们花很多时间沈思“实相的本质”。托德和他的父母甚至邀我跟他们一起去佛教寺庙,遗憾的是,我的父母婉拒了。妈妈说我是浸信会教徒,浸信会教徒不思考实相。
托德和我向来非常亲近,大家认定我们在约会。我们之间的感情不曾掺杂任何浪漫元素,但也不完全是纯友谊。我们似乎都无法向对方解释那是怎样的关系。
托德可能是我见过最美的人。他体型劲瘦,身手如运动家般敏捷而利落,五官细致加上一头金发,眼眸恍若加勒比海旅游小册上那一大片蓝绿色的海洋。而且,他有种猫科动物的特质,使他跟我所认识的那些趾高气昂的德州壮汉非常不一样。我有次问托德他是不是同性恋,他答说对象是男是女并不重要,他有兴趣的是人的内在。
“那么说来,你是双性恋喽?”我问道,而他嘲笑我执着于把人贴上标签。
“我猜我是两种皆可吧,”他说完在我唇上印了个温暖而随意的吻。
托德比谁都懂我、了解我。他是我的知己,就算意见不同也会支持我。
“你早就猜到他们会这样啊,”先前我告诉托德家人漠视我的男友时,他这么说道。“所以,你又何必意外?”
“不意外并不代表我不生气。”
“请你记住这个周末的主角不是你和尼克,而是新郎和新娘。”
“婚礼从来不是新郎和新娘的事,”我说。“婚礼是公开展现功能失常之家人的舞台。”
“但大家必须假装主角是新郎和新娘。所以配合着庆祝一下吧,婚礼结束后才跟你父亲谈尼克的事。”
“托德,”我哀怨地问,“你见过尼克。你喜欢他,是不是?”
“我无法回答。”
“为什么?”
“因为如果你没发现,那我怎么说你也看不出来。”
“看出什么?你是指什么?”
但托德不说,我挂掉电话时觉得既纳闷又气恼。
不幸的是,我一跟爸爸跳狐步舞曲,就把托德的忠告当成了耳边风。
案亲因香槟与万事顺利而满面红光。他毫不掩饰他早就渴望这场婚礼,而我的新嫂嫂已经怀孕的消息,更是喜上加喜。一切都顺着父亲的意思进行。我很确定他脑子里都已想好子孙满堂的景象,一代接一代全听他的支配。
爸爸圆身短腿,一双黑眼,头发之浓密几乎找不到底下的头皮,加上德裔的下巴,使他看起来就算不英俊,也极具气势。他从祖母那里继承了一些卡曼其印地安人的血统,还遗传了一堆在母国前途无光的德国和苏格兰祖先的特征。先祖来到德州寻找不受冬季摧残的便宜土地,以为只要辛勤耕作便可丰收,结果遇上干旱、传染病、遭印地安人袭击、蝎子和像拇指指甲那么大的棉铃象鼻虫。
熬出头的崔家是地球上最顽固的人,许愿骨靠不住时,就靠自己的脊梁骨。那解释了爸爸为何如此顽固……而我也是。父女俩太像了,妈妈总是这么说,我们总是不择手段地遂行己意,也都急于跃过对方所设的界线。
“嗨,爸。”
“小南瓜。”他有一把沙哑的嗓子,流露出从来不需逢迎拍马的男人惯有的急躁。“你今晚很漂亮,让我想起了你妈妈。”
“谢谢。”爸爸难得地出口赞美。我很感激,虽然我晓得我和母亲的相似处其实很少。
我穿着浅绿色的缎质贴身礼服,两颗水晶饰扣系住肩带,脚上是别致的银色绑带三吋高跟凉鞋。莉珀坚持为我做头发。她花了大约十五分钟扭转我乌黑长鬈发,高高地夹住,这个高发髻看似简单,我自己却永远也盘不起来。她的年纪只比我大一点点,但举手投足问充满了母性的温柔,连我母亲也少有如此风情。
“好了,”莉珀盘好时低声说,拿起蜜粉刷好玩地轻点我的鼻尖。“很完美。”
实在很难不喜欢她。
我和爸爸跳舞时,其中一名摄影师走近。我们亲昵地靠在一起,朝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的闪光灯微笑,而后再恢复拍照前的距离。
“尼克和我明天要回麻州,”我说。我们搭商用客机,我用信用卡订了两张头等舱的来回机票。既然我的威士忌账单由爸爸支付,而且他会亲自检视我花了什么钱,他一定知道我帮尼克买机票的事。对此他没说什么,又或者只是还没说。
“我们动身之前,”我说下去,“尼克有事找你。”
“我很期待。”
“我希望你待他好一点,”我说。
“有时候我待人不好是有原因的。这样才能找出某人在打什么算盘。”
“用不着考验尼克,你只需要尊重我的选择。”
“他想跟你结婚,”爸爸说。
“对。”
“接下来他会自认拿到了终生的头等舱机票。你在他眼中不过如此,海芬。”
“你有没有想过,”我问,“有人真的爱我,而不是为了你的钱?”
“他不是那种人。”
“这由我决定,”我反驳。“而不是由你。”
“你已经决定了,”爸爸说,尽避他这句话不是问句,我仍说是的,我决定了。“那又何必征求我的同意?”他继续说。“自己决定,就自己负责。你哥哥可没问过我对他跟莉珀结婚有什么想法。”
“他当然不必问,你尽一切可能撮合他们。没人不知道你疯狂地疼爱她。”我这话中强烈的嫉妒,连自己都吓了一跳,我赶忙继续说:“爸,我们不能依照普通人的方式吗?我带男朋友回家,你装作喜欢他,我继续过我的生活,逢年过节我们互相打个电话。”我硬做出微笑的样子。“别阻挠我,爸爸。让我过幸福的日子。”
“你嫁给他不会幸福,他这个人没出息。”
“你怎么知道?你跟尼克相处从未超过一个小时。”
“我出社会够久了,一看就晓得谁有没有出息。”
我觉得我们并未提高音量,但有些人开始好奇地看着我们。我明白这番雄辩不该大声到引起其它人的注意。我费力自持,保持脚步移动,装出“就算乱了拍子也照样在跳舞”的样子。“任何我想要的男人,在你看来都没有出息,”我说。“除非由你一手挑选。”
看来这句话的真实性足以让老爸气疯。“我会为你举办婚礼,”他说,“但你得找别人送你走过红毯。而且日后需要钱离婚时,也别来找我。你要是嫁他,我就把你从遗嘱中除名。你们两个谁也无法从我这里拿到一毛钱,懂吗?如果他明天有胆子来跟我谈话,我就这样告诉他。”
“多谢了,爸。”我转身离开他,音乐正好结束。“你的狐步舞跳得真卑鄙。”
我离开舞池时,和嘉玲擦身而过,她张开双臂向我父亲跑去。嘉玲是莉珀的小妹妹。“轮到我了,”她大叫,彷佛和崔桥祺共舞是全世界最伟大的事。
我苦涩地心想,九岁时的我也曾经这样想。
我挤过重重人群,放跟望去只看到一张又一张的嘴……说话、大笑、吃吃喝喝、隔空亲吻。这些噪音累积起来令人头皮发麻。
我瞥了走廊墙上的钟一眼,这个钟摆式挂钟曾是科罗拉多铁路公司的古董。九点整。大约半小时后,我就该上楼到其中一间卧房跟莉珀碰面,协助她换上去度蜜月的衣服。我真希望那个仪式赶快完成,目光迷蒙的幸福表情快让我作呕了。
香槟使我觉得好渴。我走到满是外烩人手的厨房,从柜子找到一个干净的平底酒杯,从洗手台装满一杯水,几大口喝光。
“借过,”一名服务生端着热气腾腾的保温钢盘想从我旁边挤过去。我往后一缩让他通过,漫步走进椭圆形的用餐室。
看到尼克熟悉的头部和肩膀轮廓出现在通往酒窖的拱门阴影附近,我松了一口气。他似乎穿过锻铁的小门,走向放有一排排橡木桶架子、散发出香甜气味的酒窖。尼克一定是厌倦了人群,提早来找我。我想要他抱住我,需要在一片嘈杂中获得片刻宁静。
我绕过餐桌,走向酒窖,顺手将门关上。我伸手摸到开关,关掉电灯,走入地窖。
我听到尼克咕哝:“嘿?”
“是我。”我轻松地在黑暗中找到他,发出低低的笑声,掌心滑上他的肩。“嗯,你穿着晚礼服摸起来感觉真好。”
他开口想说话,但我拉下他的头,直到我微微开启的嘴轻画过他的下颚边缘。“我好想你,”我耳语。“你没跟我跳舞。”
他屏住呼吸,双手来到我的髋部,我穿着高跟鞋有点摇晃。甜美的酒香沁入我的鼻息,不只如此……还有男性肌肤的香气,新鲜一如豆蔻或姜汁……被太阳晒暖的香料气味。我在他颈背稍加施力,敦促他的嘴覆上我,找到那火热的柔软,香槟融在他亲昵的滋味中。
他一只手沿着我的脊椎往上,诱出一阵轻颤,甜蜜的震撼,他温热的掌心贴在我光裸的肌肤上。我感觉到他的手既有力又轻柔,然后他握住我的颈背,使我仰起头。他的嘴轻掠过我的唇,不像真的吻,而更像是亲吻的承诺。他的碰触,使我发出小小的声音,仰颈企盼更多。他再次低头,在令人晕眩的压力下开启我的唇。他探向更深处,舌尖找到我怕痒的地方,引得我发出颤抖的笑声。
我试着想缠绕他,拱起身体抱住他。他的嘴缓慢梭巡,起初用力亲吻,接着趋缓,烫着了似的放开。愉悦加深,汹涌的热潮在我体内窜升,使得欲望完全熟透。我没意识到曾往后退,但感觉到高高的品酒桌边缘抵住我的臀部,尖锐的桌角刺进肉里。
尼克以令人吃惊的轻松一把将我举起,让我坐在凉凉的桌上。他又一次占有我的唇,吻得更长更深,我则试图捕捉他的舌,想勾他尽可能地深入口中。我想躺在桌上,在坚硬的大理石上献出我疼痛的肉体,任他恣意妄为。我心中某个部分松脱了。我沈浸在兴奋中,啜饮着激情,半是由于向来保守的尼克似乎正在奋力自制。他用力地呼着气,双手紧抓住我的身体。
他亲吻我的喉咙,品尝那里敏感的肌肤,嘴唇爱抚我的脉搏悸动。我的双手带着渴望滑入他的头发,如此柔软丰厚,层层浓密的发丝就在我的掌心水般流过。
这不是尼克的头发。
冰冷的恐惧窜入我的胃。“噢,天啊。”我差点挤不出声音。我在黑暗中触摸他的脸,遇上坚实又陌生的五官,还有一些刮过的胡须桩子。我的眼角刺痛,但我不确定即将决堤的泪水是出于尴尬、气愤、畏惧、失望,或这些恶劣情绪的总和。“尼克?”
他强有力地捉住我的手腕,嘴轻柔地滑过我的手指内侧。一个吻烧灼了我的掌心,接着,我听到一个低沈沙哑的声音,我敢说那一定是恶魔在说话。
“尼克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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