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搭了五点二十五分的火车南下,七点半到达波斯顿,一个比克萨达大一倍的烟尘市镇。一辆敞篷公共马车在半小时后把我载到了目的地,我是唯一的乘客。我下车穿过街道,走到对街的旅馆时,天快要下雨了。
一个叫杰克·桑托斯的旧金山记者急着从电报室跑出来问:“哟,有什么新消息吗?”
“大概吧,不过我得先跟维农讲。”
“他在自己的房间——十分钟前还在。你是说那封某人收到的勒索信?”
“嗯。他已经讲了?”
“科登本来要说,可是维农封了他的嘴,要我们先别问。”
“为什么?”
“不就是因为讲话的人是科登吗?”桑托斯细薄的唇角向下一耷拉,“维农、芬尼跟科登现在正在角力——想要看看谁的名字和照片曝光率最高。”
“他们除了这个还干了什么?”
“他们能干什么?”他一脸嫌弃地反问,“一天花十个钟头想挤上头版,另外十个钟头用来妨碍对手,而且他们还得找时间睡觉呢。”
在旅馆里,我告诉另外几名记者“没有新闻”,接着再次登记入住,把行李摆进房间,然后经过走廊去了二○四房。我敲门后,维农把门打开。就他自己一个人,而且显然一直在看报纸——床上的红绿白各色纸张堆了一沓。雪茄的烟雾让房间蒙上了一层灰蓝色。
这位地方检察官已到了而立之年,眸色深暗,下巴高高地昂着,比它本来应有的模样要凸出得多。他讲话的时候牙齿全露,而且非常清楚自己对名利的执著。他轻快地握了握我的手,说道:“真高兴看到你回来。请进。坐吧。有什么新进展吗?”
“科登把我的话转告你了?”
“嗯。”维农在我面前摆了个姿势,两手插进口袋,双腿岔开,“你看事态有多严重?”
“我建议安德鲁把钱准备好,他不愿意。柯林森家的人愿意。”
“他们愿意。”他说,像是在确认我的猜想,“还有呢?”他依然咧着嘴,牙齿还是露在外面。
“信在这儿,”我交给他,“菲茨斯蒂芬早上会来。”
他用力点头,拿着信凑向光线,仔仔细细地检查起信纸信封。完事以后,他轻蔑地把信扔到桌上。
“明显是伪造的笔迹。”他表示,“那么,具体地讲,这个菲茨斯蒂芬——他是叫这名字吗?——是怎么说的?”
我逐字逐句地告诉了他。讲完以后,他两排牙齿咔嚓一声合到一起,然后转向电话,要某个人转告芬尼,他——地检官维农先生——希望马上会面。十分钟后,警长走了进来,一边捋着棕色大八字胡上的雨水。
维农用拇指冲我一指,命令道:“跟他讲。”
我重复了一遍菲茨斯蒂芬对我的说辞。警长听得极为专心,红润的脸庞涨得发紫,呼吸粗重。等我说完最后一个字,地检官马上就打了个响指。
“很好。他说电话打去的时候,公寓里有别人在场。把他们的名字记下来。他还声称自己在周末去了罗斯区,找那个——叫什么来着,拉尔夫·科曼吧?很好。警长,这些全都查清楚,看看到底有多少是真的。”
我把菲茨斯蒂芬给我的名字和地址告诉了警长。芬尼一一写在洗衣单的背面,然后气喘吁吁地出了门,准备发动郡政府的犯罪侦察机构。
维农没话跟我讲。我留下他独自看报,自己走下楼去。娘娘腔的守夜人示意我到柜台,然后说:“桑托斯先生要我告诉你,他今晚在房里待命。”
我谢了他,上楼去了桑托斯的房间。他跟另外三个记者,还有一个摄影师在一起,正玩着梭哈纸牌戏。到了十二点半,赢了十六美金的时候,我被叫到电话旁,听到地检官咄咄逼人的声音。
“你能立刻到我房里吗?”
“可以。”我拎起帽子和外套,告诉桑托斯,“换现金给我。有个重要电话。每次稍微赢了点儿我就要接到这么一通。”
“是维农?”他数着我的筹码问道。
“没错。”
“一定没什么要紧的,”他揶揄道,“要不他会把这个红毛的也叫过去,”他朝摄影师一点头,“这样明天的读者才看得到他踌躇满志的模样。”
科登、芬尼跟罗力都在地检官房里。科登中等身材,一张圆胖乏味的脸孔,下巴上有个肉窝,穿着黑色橡皮靴、长雨衣,戴了顶帽子,全都淋湿了,又泥泞不堪。他站在房间正中,一双圆眼里带着颇为自满的神气。芬尼跨坐在一把椅子上,捻着自己的八字胡,红脸上带着愠怒。罗力站在他旁边卷着烟,看上去与平素一样和气。
维农把门在我身后关上,怒气冲冲地说:“科登认为他有了新发现。他觉得——”
科登挺直了胸走上前去,插话道:“我不是觉得。我他妈的相当清楚——”
维农冲着执法官和我打了个响指,厉声说道:“废话少说,我们过去看看。”
我回房拿了雨衣、枪和手电筒。我们走下楼,爬上一部满是泥点的车。科登开车,维农坐在他旁边,其他人全在后头。雨水打在车顶和窗帘上,水滴从罅隙漏进来。
“在这么个见鬼的天里乱闯。”警长恶声恶气地说,一面偏过头躲着水滴。
“迪克真该行行好,只管他自己那档子事。”罗力附和道,“不在克萨达发生的事跟他有什么关系啊?”
“他要是多用点心在克萨达的话,就不用担心海滨那一块了。”芬尼接过话头,然后跟他的副手一起阴笑。
不管这对话的重点在什么,我都毫无概念。于是我问:“他搞什么呢?”
“没什么,”警长告诉我,“等下你就知道什么都没有。然后,老天在上,我就要让他知道我的厉害!搞不懂维农是怎么了,有什么值得在意的!”
这话我也毫无头绪。我从窗帘缝里望出去,雨水和黑暗模糊了视野,但我清楚我们是在朝东街的某个地点行驶。一路上糟透了——潮湿、吵闹、颠簸不平。最后,车停在某个跟我们先前经过的路段一样黑暗、潮湿又泥泞的地方。
科登关上车灯走出去,其余的人跟上,在齐脚踝的泥泞里踉跄着跋涉。
“真他妈够了。”警长抱怨道。
维农想说点儿什么,但执法官已经沿着路往前走远了。我们沉重而缓慢地跟从,靠踩着烂泥的脚步声而非视线来维持着彼此的联系。天色漆黑。
没多久我们就离开主道,挣扎着翻过一道金属丝拧成的高栅栏,接下来脚下踩的不再是泥泞,而是滑溜的青草。我们爬上一座小山,风雨交织着劈面刮来。警长气喘吁吁,而我在流汗。我们爬到丘顶,然后从另一头下去,前方响起了海涛拍打岸边的沙沙声。斜坡变得更加崎岖,卵石开始从杂草中凸现。科登滑倒过一次,跪到地上的时候绊到了维农,他赶紧抓我一把稳住。警长的喘气现在听来像是呻吟了。我们拐向左边,排成一字前行,而浪声就在耳边。然后我们再次左拐,爬上一处斜坡,停在一方低矮无墙的遮棚底下——木制的屋顶,被十几根柱子撑着。一座更大的建筑出现在我们眼前,在几近墨色的穹隆之下凝成一抹黑影。
科登悄悄地说:“等我先看看他的车在不在。”
他走开了。警长吐了口气,怨声道:“这一路走得真他妈费劲!”罗力也叹了口气。
执法官喜气洋洋地回来了。
“车子不在,所以他应该不在。”他说,“来吧,反正也可以避避雨。”
我们跟随他沿着树丛间的泥泞小径走向那幢黑糊糊的房子,登上后廊。我们站在那里,等着他把窗户撬开,翻身进去打开门锁。我们这才头一回把带来的手电筒打亮,照见一间整洁的小厨房。我们进去,弄得地板一片泥泞。
科登是小组里唯一还有兴致的成员。他的表情,从帽檐之下到有酒窝的下巴,活脱脱像个就要掀开高潮、带给大家惊喜的主持人。维农面色狐疑地看着他,芬尼一脸嫌恶,罗力面色冷漠,而我因为不清楚此行目的,所以当然是满心好奇。
结果发现原来我们是来搜屋的。我们这么做了——至少科登在干,其他人只是假装在旁边帮忙。房子很小,一楼除了厨房就一个房间,而楼上只有间还没装潢的卧室。我看见抽屉里的杂货账单和税单,才知道屋主是哈维·惠登——就是那个看见加布丽埃尔·柯林森和陌生人开走克莱斯勒的、人高马大、慢条斯理的惠登。
我们在一楼毫无收获,于是去了楼上。在那儿倒弄了十分钟以后,我们有了发现。从床板和床垫中间,罗力抽出了一个用白色麻布裹住的小扁包。
科登正抬着床垫让警长检查下面,眼下他松了手,挤过来跟着我们围观罗力发现的包裹。维农从副警长手里拿了过去,摆在床上摊开。麻布里有一包发夹、一条白色花边手帕、一把刻着G.D.L.的银色发梳,还有一双女人戴的小巧的黑色羊皮手套。
我比其他人都要来得吃惊。
“G.D.L.。”我总得说点儿什么,于是说,“有可能是加布丽埃尔·莱格特,插个D起首的中间名。莱格特是柯林森太太的本姓。”
“你他妈的还真是说对了。”科登得意洋洋地开口。
低沉的声音从门廊里传来:“各位有搜索令吗?没有的话,你们跑这儿来干什么?这叫闯空门,你们懂的。”
哈维·惠登杵在那儿。他魁梧的身体裹着一件黄色雨衣,把门口堵得结结实实,五官深刻的脸庞阴沉愤怒。
“惠登,我——”维农讲话了。
“就是他!”执法官尖叫出声,然后从外套里拔出手枪。
他朝门口的男人开枪时,我推了他一把。子弹打进了墙里。
现在惠登的表情是惊吓多于愤怒了。他反身跳离门口,冲下楼去。科登被我推得急了眼,他直起身,咒骂了我一句,然后追下楼去。维农、芬尼和罗力都站在后头瞪眼观望。
我说:“咱们可没做亏心事,不过我给搞糊涂了。这到底怎么回事?”
没人吭声。我说:“我们上回搜屋的时候,这把梳子是在柯林森太太桌上吧,罗力?”
副警长不太确定地点点头,依然瞪着门看。门外现在没有声响了。我又问:“科登会有什么动机陷害惠登吗?”
“他们可不算好朋友。”警长说出了我已经注意到的事情,“你觉得呢,维农?”
地检官从门口移开了视线。他把东西裹回麻布,然后揣进口袋。“走吧。”他厉声说,然后迈步下楼。
前门开着。科登跟惠登既不见踪影,也毫无声息。一辆福特——惠登的——停在前院大门被雨水浇着。我们上了车,由维农驾驶,开到海湾小屋。我们猛力敲门,直到穿着灰色内衣的老人打开门才罢手。他是警长安排在那儿当看守的。
老人告诉我们,科登当晚八点来过这里,说只是想再瞧瞧。守门人觉得没什么理由盯着执法官,所以并未阻碍,由他去了。而且据他所知,执法官并没有拿走柯林森夫妇什么东西——虽然也有这个可能。
维农和芬尼朝着老人吼了一顿,然后我们又开回克萨达。
罗力跟我一起坐在后座。我问他:“这个惠登是谁?科登怎么找上他开刀?”
“呃,一方面呢,是惠登名声不好,以前这儿的甜酒走私他也掺了一脚,而且时不时就要惹个麻烦。”
“哦?那另一方面呢?”
副警长皱起眉头,犹疑不决地琢磨着言辞;而在他琢磨出来之前,我们就已经停在了一幢立在阴暗街角、布满树藤的小屋前头。地检官带头走到前廊按门铃。
没多久,就有个女人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谁啊?”
我们得退回台阶才看得到她——科登太太出现在二楼窗口。
“迪克回来了没?”维农问道。
“不,维农先生,还没有。我还在担心呢。等等,我这就下来。”
“不劳驾了,”他说,“我们不等他,早上我再来看他。”
“不,等等。”她急切地说,倏地从窗口消失了。
顷刻之后她就打开前门,湛蓝的眼眸阴郁而激奋,身上披着件玫瑰红的浴袍。
“你不必这么麻烦,”地检官说道,“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我们刚跟他分手,只想知道他回来没有。他没事。”
“他——”她两手拢起单薄胸前的浴袍,“他是不是在——在追哈维——哈维·惠登?”
“嗯。”维农说话时没看她,而且牙齿也没露出来。芬尼和罗力看起来跟维农一样不自在。
科登太太的脸泛起了血色。她的下唇直抖,讲话不太清楚。
“别信他,维农先生。他的话你一个字也别信。哈维跟柯林森夫妇一点关系也没有,不管是他们中的哪一个。别听迪克的,哈维没有。”
维农盯着自己的脚一言不发,罗力和芬尼则专心看着门外的雨——我们就站在门内几步远的地方。看来谁都不打算开口了。
“没有吗?”我问道,语气里的疑惑比自己察觉的还要多。
“没有,他没有!”她失声喊道,把脸转向我,“不可能。他不可能有什么牵涉。”她脸上的血色消退了,只剩下绝望的苍白,“他——他那个晚上在这儿——一整晚——从七点前到天亮。”
“你丈夫呢?”
“城里,他妈妈那儿。”
“地址是?”
她把地址给了我。在诺依街。
“有什么人——”
“哦,得了吧,”警长抗议道,眼睛还在瞪着雨,“还没问够啊?”
科登太太把脸从我身上转回地检官,抓住他一只胳臂。
“不要说出去,求你了,维农先生。”她央求道,“要是传开来,我可怎么办啊。但我非讲不可,我总不能眼睁睁看他害死哈维。拜托,你不会讲出去吧?”
地检官发誓说不管怎样,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会把她的话告诉别人,警长和他的副手都涨红着脸猛点头。
然而等我们离开她回到福特车边时,他们便将困窘抛之脑后,又恢复了杀气腾腾的模样。才十分钟不到,他们已经下了结论,说科登周五晚上没到旧金山他母亲那里,而是还留在克萨达,干掉了柯林森,进城打电话给菲茨斯蒂芬,又寄了信,然后及时回到克萨达绑走柯林森太太;打从开始他就计划要设计陷害惠登,一直以来科登就看他不顺眼,怀疑着众人皆知的事实——惠登是科登太太的情人。
警长几分钟前还摆出绅士风度,不让我仔细盘问女人,眼下倒笑得肚子都颤巍巍的。
“这太有料了,”他咯咯地笑道,“他设计哈维,哈维却在他床上拿到了不在场证明。等咱们告诉他的时候,我看迪克那张脸准保可以上《淘气》当插图。咱们今晚就要找到他。”
“最好等一下。”我建议道,“跟他讲以前,查查他的旧金山之行总没坏处。我们现在抓到的把柄也不过就是他想陷害惠登而已。如果凶手和绑匪都是他的话,他也未免搞得太多此一举了。”
芬尼蹙眉怒目看我,为他们的观点辩解:“有可能他除了陷害哈维,什么也不想做。”
“可能。”我说,“但多给他下点儿套,看看他怎么应付,也没什么坏处。”
芬尼对此表示反对,他想立刻逮捕巡佐归案。但维农勉为其难地支持了我的看法。我们把罗力送回家,然后回到旅馆。
我回房给旧金山的社里打了通电话,等待线路接通的时候,响起了敲门声。我开了门,让杰克·桑托斯进来。他身穿睡衣和浴袍,趿着拖鞋。
“旅途愉快?”他打着呵欠问。
“令人振奋啊。”
“有什么突破?”
“没什么能上报的,不过我只能私底下跟你说:最新状况是咱们的执法官想把罪名安到自己妻子的情夫身上——通过往他家里栽赃。其他几位大人物们都说案子是科登自己干的。”
“那他们就都能上头条啦。”桑托斯坐在我的床脚,点了一根烟,“我碰巧听人说过,芬尼在科登太太看上执法官前,跟科登是情敌,也想牵上电报员的小手——算是酒窝战胜了八字胡?”
“没听过这事儿。”我承认道,“那又怎么样?”
“我怎么知道?不过刚好听到罢了。修车厂一个家伙讲的。”
“多久以前?”
“你是说他们争风吃醋?还不到两年。”
旧金山的电话接通了,我要费德——社里值夜班的——找人核查执法官的诺依街之行,桑托斯则在我通话的时候打着哈欠离开了。通完话,我就上了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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