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牢里暗无天日,但骆文佳却觉得心中从未有过的亮堂。这三天之中他除了吃饭睡觉,一直在思考着云爷提出的问题,当云爷再来的时候,他已经在心中理出了头绪。
“智慧的作用是审时度势,找出解决问题的最优办法。”骆文佳迎着云爷的目光侃侃而谈,“人与豺狼猛兽比起来,身体上有着天然的劣势。就算是最笨的猎户,也不会愚蠢到奢望克服这种天生的劣势,靠苦练武功去与猛兽正面搏斗。他更多地会借助弓箭、兽夹、陷阱等工具,并利用猛兽各种天生的习性和弱点,将之巧妙捕杀。聪明的猎手往往不需冒任何危险,就能将猎物兵不血刃地拿下。”
“如果你的猎物是和你一样聪明的人呢?”云爷饶有兴致地问。
“那就需要审时度势,巧妙借助各种形势与之周旋,”骆文佳答道,“个人的力量始终是渺小的,昔日西楚霸王力能举鼎,勇冠三军,却也败在刘邦阴谋诡计之下,无奈自刎乌江。智慧虽然不能令人增半分力气,但却让人知道力量应该用到什么地方。”
“如果你的对手实在太过强大,审时度势之下,你没有任何办法对付,又该怎么做?”云爷又问。
“那就需要隐忍,”骆文佳感觉过去读过的经史典籍,渐渐在心中活了起来,“耐心等待对手露出颓势,同时积蓄自己的力量,直到对手现出致命的弱点,然后像蛇一样倏然出击,力求一击致命!昔日勾践为吴王牵马尝粪,汉高祖不惜冒险赴鸿门之宴,唐太宗更向突厥俯首称臣,这些都是审时度势之后的隐忍。它无损于英雄的光辉,反而使他们更显智慧和强大。”
云爷满意地微微颔首:“看来你也并非无可救药,能从经史典籍中悟出这些道理,你的书总算没有白读。不过,你可知为何有的人多才多智,却始终是渺小软弱的弱者?就拿历代官场来说,在其中如鱼得水的往往是碌碌无为的庸才,学识渊博的智者反而不受重用,甚至受同僚排挤,上司忌恨,郁郁终身,乃至英年早逝?”
骆文佳一怔,茫然道:“也许,聪明和智慧是两种不同的境界吧?聪明的人未必有智慧,但智慧却只能来自聪明的头脑。”
云爷微微摇了摇头:“那是因为有些事知易行难。有才之士明知官场需溜须拍马,阿谀奉承,却不愿为,不屑为,所以才郁郁不得志。仅知智慧的力量还远远不够,你还得善于运用这种力量,并抛开一切束缚身体力行。只有做到身心如一,才能真正发挥智慧的力量。”
骆文佳有些茫然,拱手道:“弟子还不太明白,望云爷指点。”
“人若不幸掉进粪坑,一时无法爬出,该如何?”云爷突然问,见骆文佳茫然摇头,云爷冷冷道,“得向蛆虫学习,以粪便为食,拼命挣扎抢占一处粪便丰腴的地盘。这种蛆虫都有的智慧就算老夫告诉了你,你又能否做到?”骆文佳想了想,颓然摇头:“我做不到。”
云爷一声冷笑:“这就是知易行难。人若不能改变周围的世界,就只有更好地适应这个世界,让自己逐渐变得强大起来。只有当你足够强大,才有可能最终改变这个世界。在君子中间,你要比君子还君子;在小人堆里,你得比小人更小人!你无论在君子中间做小人,还是在小人堆里当君子,都会死得很惨。在智者眼里,做君子与做小人已经跟品德无关,只跟周围的环境有关。古圣先贤罔顾世情,一味要人做温顺贤良的君子,不知害死了多少不知变通的孝子贤孙。”
骆文佳第一次听到这等怪论,心中十分震撼。他对云爷的话并不完全赞同,想要反驳,却又不知从何驳起。只听云爷又问:“你熟读圣贤之书,除了经史典故,不知从中还看到了什么?”
骆文佳想了想,答道:“忠孝仁义,礼仪廉耻。”
“狗屁!”云爷一声嗤笑,“读书不用脑,还不如不读!看不到文字后面的真实,你永远是个灵智未开的蠢货,有什么资格做老夫的弟子?忠孝仁义,礼仪廉耻?你数数古往今来众多风云人物,有几个合格?”
骆文佳突然福至心灵,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躬身拜道:“师父教训得是,弟子谨记在心!”
云爷没有避让,也没有搀扶,只道:“想做老夫的弟子,你先得学会叛逆隐忍,寡廉鲜耻。不然我堂堂千门门主云啸风这张老脸,岂不让你丢尽?”
虽然云爷言辞严厉,但听在骆文佳耳中不啻是天降纶音。他慌忙连磕三个响头,激动地道:“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弟子定谨遵师命,决不给您老人家丢脸。”
“你别急着拜师,你是否有资格成为老夫弟子,还不一定呢!”云爷冷哼一声,突然叉开双腿,往自己胯下一指,“钻过去!”
“什么?”骆文佳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钻过去!”云爷厉声道,“老夫现在就教你本门的基本功——寡廉鲜耻!”
骆文佳犹豫起来,心中如巨浪翻滚。犹豫再三,终于复仇的欲望超过了胯下之辱的羞耻,他一咬牙,低头从云爷叉开的腿间慢慢爬了过去。当他爬起来时,脸上已因羞愧而满面通红。云爷却无视他的羞愧,悠然问道:“当初疤瘌头要你过十八洞,你拼死不从,现在为何钻得这般爽快?”
骆文佳昂然抬起头:“韩信当年也曾受胯下之辱……”
“呸!”骆文佳话音未落,云爷突然一口浓痰射到他脸上,“你他妈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淮阴侯当年是可以不受辱而甘愿受辱,你有什么资格跟他相提并论?你现在无论是想复仇还是想活下去,都得来求老夫,就算老夫让你吃屎你也得吃,还敢大言不惭自比淮阴侯?”
骆文佳羞愧地垂下头,心知云爷所言不假。当年韩信完全可以拔剑杀了拦路挑衅的泼皮,他却甘愿低头受辱,这反而显出他的胸襟和隐忍。而自己无论是想活下去还是想复仇,云爷都是最后的希望,只要自己还想留着性命去复仇,就根本没有可能反抗对方的任何侮辱。想到这,他不由拱手拜道:“多谢师父教训,弟子知错了。”
云爷面色稍霁,颔首道:“淮阴侯不以胯下之辱为辱,这才是寡廉鲜耻的大境界。若不能达到这等境界,智计谋略于你来说,也不过是纸上谈兵。今天就到这里吧,你先弄清楚古人留下的史籍中,究竟记载了些什么。三天后老夫再来,看看你是否真正明白其中的奥义。”
三天后,当云爷再次来到牢中时,骆文佳立刻跪倒在地。云爷大马金刀地叉开双腿,骆文佳勿需云爷示意,低头便从其胯下钻了过去。待他重新站起后,云爷淡淡问:“老夫如此侮辱你,你心中可有怨恨?”
“不敢!”骆文佳躬身拜道,“师父这是要助弟子丢开羞耻之心,只有忍人之不能忍,做人之不能做,才能将一个人的智慧发挥到极至。”
“你现在从经史典籍中看到了什么?”
“勾心斗角,智计权谋,叛逆暴虐,寡廉鲜耻。”
“孺子可教矣!”云爷满意地点点头,在地上盘膝坐下来,“你既然有心拜老夫为师,就该对本门有所了解,你可知道本门的来历和根底?”
骆文佳摇头道:“上次听师父自称千门门主,莫非本门就叫千门?”
“不错!但你可知‘千’字的含义?”
“千者,骗也。南人也将骗子称作老千,不知弟子理解得对不对?”
“坑蒙拐骗实乃千门末流,老夫羞与为伍。”云爷傲然道,“本门的最高境界,乃是大象无形,大音希声,谋江山社稷于无痕无迹之中。以千得铢是为骗,以千得国是为谋,古往今来无数兵法大家,开国之君,莫不深谙此道。就连世人称颂的兵法谋略,也不过是千门旁支。你不要因那些手段低劣的街头骗子就瞧不起本门,你可知本门始祖是谁?”
见骆文佳茫然摇头,云爷脸上露出一丝骄傲,遥遥望空一拜:“是禹神!也就是上古传说中治水的大禹。”
“大禹!”骆文佳十分惊讶,“他可是三皇五帝之一,妇孺皆知的上古圣人啊!”
云爷颔首道:“不错!虽以千术窃天下,人尤尊其为圣贤。这才是本门的至高境界!世人只知大禹治水之功绩,却不知其心计权谋。是他以计铲除异己,削去各部落势力成为天下真正的主宰,并废上古禅让之礼传位于子,开中华第一个朝代——夏。从此江山社稷,便成为一家一姓之私物,人人共谋之鹿鼎!中华历次朝代更迭,无不活跃着我千门前辈的影子,他们或为相,或为将,各凭智计谋略,演绎了我中华几千年的传奇历史!只要人的灵智未失,这种传奇就将继续演绎下去。”
有关三皇五帝的传说骆文佳早已烂熟,不过他始终认为,那些神话般的远古记载根本就不可信。听云爷将大禹尊为千门始祖,他有些不以为然。云爷见状冷冷问:“你不相信老夫所说?”
“弟子不敢!只是有关大禹和其子启开国的历史,年代实在太过久远,后人已无从考证。”骆文佳忙道。
“哼!史料中记载不详的历史,就可以当成杜撰?”云爷一声冷哼,“韩信在穷乡僻壤游手好闲半辈子,一出山便能统领千军万马百战百胜,你以为他是天生的将才?诸葛亮这个偏僻山村一介穷书生,一踏入江湖就能辅佐刘备三分天下,你以为他是天神降世?同样是读书人,为何有的人苦读一辈子,除了会作几首狂天狂地的屌诗,就只背下几本《四书》、《五经》?有的人却能以文弱之躯兴朝灭代,凭一己之力改写历史?”
“师父是说,他们都是千门中人?”骆文佳十分惊讶。
云爷没有直接回答,却反问道:“熟读兵书,是否就能成为一代名将?闭门造车,是否就能诞生兵法大师?”
“这……恐怕不能。弟子愚昧,还请师父指教!”骆文佳汗如雨下,突然发觉自己过去读书确实是不懂思考,不求甚解。
云爷傲然一笑:“历史上不少出身神秘,像流星般崛起的风云人物,皆是千门隐士精心训练和培养的一代千雄。比如苏秦、张仪、孙膑、庞涓等人,俱出自鬼谷子门下;张良则师从黄石公。千门秘技虽不闻达于天下,却世代相传,影响和左右着天下大势。若遇太平盛世,千门高手只能隐忍不出;一旦天下大乱,各路千门高手就悄然登场,各展其能,书写朝代更替那波澜壮阔的历史。”
原本以为千门不过是以骗术行走江湖的左道偏门,没想到它竟有如此辉煌的历史。骆文佳悠然神往,一想到经史典籍中记载的各种风云人物,他的心中就充满了希望。既然众多出身卑微的江湖草莽,能凭各自的智计谋略立下种种丰功伟业,自己与他们相比未必就愚鲁,难道不能凭借智谋复仇?想到这,他心中豁然开朗,不由露出兴奋之色,差点喜得手舞足蹈。
“你先别高兴得太早!”云爷冷眼望着兴奋不已的骆文佳,“三岁孩童都懂得使用自己的拳头,但他却并不是武功高手。人人都会阴谋诡计,但真正的千雄却是万中无一。无论武功还是智谋,都需要经过专门的训练,才有可能登堂入室,超越寻常大众。至于能否成为远超当世、傲视寰宇的一代千雄,就只有看天赋与机运了。”说到这云爷从怀中拿出一物在地上摊开。骆文佳一看,却是一张手绘的围棋棋盘。
骆文佳有些奇怪:“师父要和我手谈一局,以测弟子心智?”
云爷摇头道:“以你现在的修为,哪有资格与老夫对弈?围棋虽为小道,却是一门算计的学问,千门中常作为训练头脑的工具。老夫现在让你四子,看看你有多大的潜力。”
骆文佳依言摆上四子,心中却有些不甘。骆家祖上乃是诗书传家,棋道也是六艺之一,所以他从懂事起就会下围棋。虽然并没有将棋道视作正经功课,但凭着天资聪颖,他的棋力在骆家庄是公认的第一。一上来便被让四子,这对他来说是一种侮辱。虽然表面上不说什么,他却暗下决心,一定要杀得云爷大败亏输,免得他小瞧了自己。
二人落子如飞,片刻间便布下了十余子。云爷边落子边道:“行棋如行千,师父能教的是定式,但盘中的变化无穷无尽,棋道的高低重在各人的领悟。千术亦如此,虽然各种经史典籍中记载了不少经典的谋略,但其中的变化几无穷尽,唯有随机应变,胸无成法,方能巧妙运用,融汇贯通。”
骆文佳全神贯注地盯着棋盘,无暇领会云爷所言。渐渐进入中盘,骆文佳越走越是心惊,四子优势逐渐损失殆尽,而对方棋势却一点不露锋芒,不知不觉便占尽先机。不到顿饭工夫,骆文佳无奈投子认输,正想复盘计算得失,云爷已三两把将棋盘撕得粉碎:“学棋只是一种训练手段,胜负并不重要,你千万莫要沉溺其中,主次不分。依你现在的棋力,今后可与老夫盲棋对弈,不必再借助棋盘。”
“多谢师父指点!”骆文佳忙拱手拜倒。
“你不要高兴太早,”云爷头也不回起身就走,“你能否成为老夫的入室弟子,至少还得经历一次考验。”
骆文佳目送云爷走远,回想方才云爷说过的话,他感到有种从未有过的力量在心中蠢蠢欲动,使他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两天后云爷再次来到牢中,这次他带来的竟是牌九、骰子、马吊等赌具。骆文佳见到这些东西就想起了父亲的遭遇,心中本能地生出反感。云爷看出他对赌博的抗拒,便道:“赌博是一门在方寸间勾心斗角的学问,在常人眼里,它赌的是技术和运气,但在千门中人眼里,斗的却是智谋。这是千门中一道最基本的学问,你必须练到精深娴熟。如果方寸间你都无法战胜赌具相同的对手,如何能在纵横万里的人生赛场上,战胜家世比你好、起点比你高、财力比你雄厚、经验比你充足的强大对手?”
“师父教训得是!”骆文佳说着缓缓拿起一张陌生的牌九,在心中暗暗发誓:我决不重蹈父亲覆辙,决不在这方寸之间输给任何人!
“咱们开始吧。”云爷手法熟练地将牌九码好,“老夫要教你的不是公平博弈,而是如何在公平博弈中创造不公平,也就是作假,俗称出千。”
就这样,云爷隔三岔五就来死牢,在传授千术、棋道和赌技的同时,也以各种独特的方法对骆文佳进行训练。凭着天生的聪颖,无论棋道、赌技还是千术,他的进步俱十分神速。三个月后,云爷对骆文佳道:“你现在虽学有所成,却还是纸上谈兵。能否在实践中巧妙运用,还得看你的天赋和机变。老夫已买通司狱官,明日就让你回去继续服苦役。”
“多谢师父!”骆文佳淡然道。虽然一直盼望着能离开这死牢,但真到这一天,想到即将失去单独聆听云爷教诲的机会,他心中反而有一丝怅然。这几个月交往,所学的智计谋略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云爷教会了他观察和思考,这是他过去最为缺失的能力。
“你现在已明白自己当初如何中计受骗了吧?”云爷突然问。
“是的。”骆文佳淡然道,回想南宫放构陷自己所使的阴谋诡计,低劣幼稚得形若儿戏,骆文佳很奇怪自己当初为何轻易就上当受骗。不过他也很感激那次经历,没有那次受陷获罪,自己永远也不可能与云爷重逢,也就永远是一个不会思考的书呆子。
云爷没有问骆文佳蒙冤的经历,只道:“你回到工棚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疤瘌头手中夺下牢头之位。”
“这是为何?”骆文佳茫然问道。
“老夫训练你这么久,如果你连这点事都做不到,那你的智谋永远只是纸上谈兵,不配再做老夫的弟子。”云爷警告道,“你要记住,你的行动老夫不会干涉,遇到麻烦你必须自己解决,别想要老夫帮忙。”
“弟子领命!”骆文佳意识到自己即将成为一名千门中人。他对这新的身份还有些茫然。为了更好地适应生存环境,将来的行事肯定要与圣贤的教诲背道而驰,他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感到悲哀。
当骆文佳离开死牢来到阳光下,只感到两眼刺痛,头目晕眩。几个月暗无天日的生活,使他身体比过去更为羸弱。不过他半开半阖的眼眸中,却有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冷定和从容,那是一种强者的自信,这使他再无当初那个文弱秀才的半点影子,他已在精神上完全脱胎换骨。
随着狱卒回到工棚,立刻引得苦役们一阵惊讶。从死牢中放出的逃犯,骆文佳是第一人。众人不由围上来,争相向他道贺。骆文佳一一向众人道谢,一个个叫着难友们的名字。众人脸上放光,腰也不自觉地挺直起来。苦役们通常只相互叫一些恶俗的诨号,现在第一次被人尊为叔伯或兄弟,让他们对骆文佳油然生出好感,也不好意思再叫他“兔儿”的诨号,齐齐改口称他为“骆兄弟”。
“吵什么吵!”疤瘌头感觉自己受到了冷落,大声对众人呵斥起来。众人纷纷散去,骆文佳忙来到瘌头面前:“疤爷!小人年少无知,过去对您老多有冒犯,这次又胆大妄为企图越狱,连累疤爷,小人实在罪该万死!望疤爷大人不计小人过,多多包涵。”
“想不到你进一回死牢,倒是学聪明了。”第一次被尊为“爷”,疤瘌头有些飘飘然,“只要你不再捣乱,疤爷不会为难你。”想到对方能从死牢中被放出来,疤瘌头就猜到这小子背后有靠山,他也不敢轻易得罪。
开饭的锣声响起,众苦役涌到门口,从差役手中领到窝头,然后各自拿出一个窝头送到疤瘌头面前。骆文佳也将自己的窝头献上去,疤瘌头忙摆手道:“你需要养好身子,这孝敬暂且记下,以后再说吧。”
“多谢疤爷!”骆文佳说着转身回到众苦役中间,将省下的窝头递给了一个被夺去了窝头的新来苦役。那苦役茫然抬头望向骆文佳,只见对方面带真诚微笑,轻声道:“别客气,四海之内皆兄弟。”那苦役眼眶一红,低头接过窝头,三两口吞入了肚中。
骆文佳趁着吃饭这点闲暇,在苦役中谈笑风生,给大家讲一些野史趣闻,众苦役渐渐聚到他身边,听得津津有味。从这之后,听骆秀才说故事,成了苦役们难得的乐趣。
刚从死牢出来,骆文佳身体十分虚弱,井下劳作时几次差点摔倒。这时身旁有人轻声道:“骆兄弟,咱俩搭伙干,你负责装,我负责背,挣下的窝头咱们二一添作五。”
骆文佳认出那人就是上次借给自己窝头的难友,他感激地点点头:“多谢王大哥帮忙,我可占了大便宜。”
“兄弟之间,不说这话。”那汉子抢过骆文佳的背筐,悄声道,“回去再给我讲梁山好汉的故事,我爱听!”“好!”骆文佳连忙答应,装筐比背运轻松多了,两人分工合作,效率提高了许多。
由于搭伙干活的高效,骆文佳与那位名叫“王志”的同伴分到了八个窝头。捧着窝头,骆文佳对他小声道:“王大哥,小弟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大哥肯不肯答应?”王志忙道:“骆兄弟不用客气,有什么事尽管开口!”
骆文佳恳切地低声道:“我想效法梁山好汉,与大哥结为异姓兄弟,不知大哥肯不肯让小弟高攀?”王志大喜过望:“只要骆兄弟不嫌弃我是个目不识丁的粗人,我王志求之不得!”说着就要跪倒结拜,却被骆文佳拦住道:“此事你我兄弟心照不宣,繁文缛节就暂时省了,免得旁人生疑。”
王志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二人悄悄序了年齿,却是王志年长七八岁,骆文佳便悄悄叫他一声“大哥”,令他喜不自禁,心中油然生出保护、照顾这位兄弟的责任感。
“大哥,小弟还有个不情之情。”骆文佳又道。
“兄弟有话尽管说,不用客气。”王志连忙道。“这八个窝头,我想分些给那些老弱病幼的难友,”骆文佳小声道,“小弟胃口小,留两个就够了,大哥胃口大,就吃四个。多出的两个就分给挨饿的同伴,如何?”
“那怎么行?”王志忙道,“兄弟刚从死牢出来,无论如何得补好身子。大哥这身板少吃两个没关系,你却一个不能少。”
二人推让多时,最后各分了三个,多出的两个则分给了几个挨饿的同伴。当几个老弱病幼的苦役从骆文佳手中接过窝头时,感动得泪流满面。却听骆文佳低声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从今往后,只要有我骆文佳一口,就少不了你们半顿!”几个苦役感动得连连点头,若非顾忌疤瘌头和差役们疑问的眼光,他们恨不得马上就给骆文佳磕头道谢。
晚上入睡前,苦役们通常开些下流粗俗的玩笑,不过自从听过骆文佳讲经史典故、野史怪谈后,众人渐渐对千篇一律地聊女人不再感兴趣,而是更喜欢听骆文佳讲各种精彩绝伦的传奇故事:“昨天说到豹子头林冲,被太尉高俅陷害,充军来到野猪林。若非结拜兄弟花和尚鲁智深暗中保护,早已命丧官差之手……”骆文佳突然停了下来。众人正听得津津有味,纷纷追问:“后来呢?后来怎样了?”
骆文佳长叹道:“想豹子头林冲何等英雄,若没有肝胆相照的好兄弟,也要落在小人手中被折磨而死。咱们这些无根小民,若再不相互扶持,以兄弟相待,恐怕谁都活不了多久。”说到这他从铺位上翻身而起,朗声道,“从今往后,谁若当我骆文佳是兄弟,我必肝胆相照,与之同生共死。愿做我兄弟的就请过来,与我骆文佳击掌盟誓。”
众苦役一时静默下来,众人虽有应和之心,但在疤瘌头的积威之下,却不敢贸然出头。骆文佳见状目示一旁的王志,他立刻心领神会,翻身而起:“我愿做你兄弟!”说着昂然来到骆文佳面前,与他的手握在一起。
“我也愿意!”“算我一个!”一旦有人带头,几个得过骆文佳恩惠的苦役也纷纷过来,与骆文佳和王志举手相握,片刻间骆文佳身边就聚集了七八人,众人齐声道:“从今往后,咱们定相互扶持,生死与共!”
“好啊!你们莫非想造反不成?”疤瘌头冲过来,举鞭向众人抽去,想驱散众人。但众人紧握在一起的手相互传递着信心和力量,他们默默忍受着鞭笞,却没有一个退缩,齐齐对疤瘌头怒目而视。
“住手!”有七八个生死与共的同伴,骆文佳感到从未有过的强大,眼中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威严,“我们不想造反,我们只是要活下去!”
众人的目光令疤瘌头有些害怕了,只得收起鞭子,冷笑道:“想活下去?行!只要乖乖干活就能活下去。”
骆文佳不再理会疤瘌头,转向紧握在一起的众人道:“不管咱们过去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勾当,也不管相互之间有过多大的恩怨,从今往后,咱们就是生死与共的好兄弟。”众人使劲点着头,从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
“神经病!”疤瘌头悻悻地回到自己铺位,“你们他妈还真当自己是梁山好汉?一堆人渣聚在一起,就以为成了人精?哼!不自量力。”
这一夜在不平静中平静地度过。天亮后,当苦役们从差役手中领到窝头时,疤瘌头像往常那样拿出自己那个超大的海碗,往工棚中央一放,静待众人的孝敬。片刻后众人孝敬完毕,却比往常少了许多。
“怎么回事?”疤瘌头怒气冲冲地喝问,“谁他妈还没上贡?”
“是我。”骆文佳站了出来,身后立刻跟着站出七八个人,“还有我!”
“你们他妈想坏了规矩?”疤瘌头色厉内荏地呵斥道。
“规矩是人定的,”骆文佳淡淡道,“你能定规矩,我们也能。从今往后,我们不再向任何人上贡,这就是我们的规矩。”
疤瘌头打量着聚集在骆文佳身后的七八条汉子,恨恨点了点头:“好!你等着,老子迟早要你后悔!”
几个冷眼旁观的苦役,见疤瘌头在骆文佳面前退缩,纷纷问:“骆兄弟,不知咱们可不可以做你的兄弟?”
“当然可以!”骆文佳笑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便是好兄弟!去把你们的窝头拿回来,我的兄弟不需要向任何人上贡!”
在骆文佳的鼓励下,几个苦役大着胆子拿回了自己的窝头。疤瘌头瞪着众人,却没有阻止。就听骆文佳对众人大声道:“从今往后,咱们的食物只分给需要照顾的老弱病幼,不再交给鞭笞我们的混蛋!”众人齐声叫好,脸上洋溢着从未有过的喜气。疤瘌头在众人的欢呼声中,用阴阴的目光盯着骆文佳,一声不响地缩回到角落。
经过这次窝头之争后,除了疤瘌头那两个心腹,所有人都成了骆文佳的兄弟。他们相互扶持,像亲兄弟一样团结,令疤瘌头不敢再随意鞭笞。他们第一次在这牢房中,找回了一点做人的尊严。
几天后的一个早上,苦役们刚吃完早饭准备上工,就见两个狱卒提着锁链来到门外,对着工棚喊道:“骆文佳,出来!”
众苦役露出担忧的眼神,齐齐聚到骆文佳身边。骆文佳从容地与众人握手道别,坦然来到门外。两个狱卒将锁链往他身上一套,拖起就走。疤瘌头在一旁阴笑道:“看到了吧,这就是跟疤爷作对的下场。他要是还能活着回来,就算他命大。”
“原来是你!”阴沉沉的大堂上,司狱官一眼就认出了骆文佳,毕竟读书人还是比较少见。他懒懒地摆摆手,“拖下去,先重责二十鞭。”
几个狱卒将骆文佳摁倒在地,扒去衣衫就是一顿暴抽,骆文佳痛得差点晕了过去,却咬牙一声未吭。就听严骆望冷冷道:“想不到你一个文弱书生,却还是个刺儿头。到了鬼门关,居然还敢跟阎罗爷耍心眼。”
“大人是听疤瘌头说的吧?”骆文佳心知现在是决定命运的关键时刻,虽然痛得头晕目眩,但脑子却不敢有丝毫松懈。他强忍痛楚抬头道,“疤瘌头身为丙字号牢房的牢头,现在居然要借大人之手来对付手下一个牢犯,大人认为他这牢头可还称职?”
“大胆!”严骆望一声厉喝,“你居然还敢诋毁自己的牢头?”
“大人!”骆文佳污秽的脸上露出一丝从容的微笑,“其实在您老心目中,无论牢犯还是牢头,都如蝼蚁一般,之所以要在牢犯中设牢头,不过是要借助他们来督促牢犯出矿罢了。但是,当一个牢头不仅不能为大人多出矿,却还严重影响到苦役们的工作,他还有存在的必要吗?”见严骆望并没有呵斥,骆文佳就知道自己说到了对方的心坎上,他信心倍增,继续道,“大人可知疤瘌头为何要诬告小人?那是因为小人不再将食物孝敬他。他和几个心腹强夺大家的食物,多吃多占却不干活,干活的苦役反而没饭吃,这严重影响了苦役们的劳作,使咱们无法为大人和朝廷多创造财富。”
严骆望脸上露出一丝嘲笑:“你身为苦役,心里居然还念着朝廷?”
“小人不敢欺骗大人,其实小人也有私心。”骆文佳忙道,“小人只想吃饱肚子。大人其实也并不在乎谁做牢头,只要能多采矿石就好。既然如此,若没有疤瘌头这个牢头,我保证咱们的采矿量,至少提高三成。”
“哼,大言不惭,本官凭什么信你?”
“小人一条贱命,原也不配作什么保证,不过大人至少可以试试,若丙字号牢房不能提高三成以上产量,小人愿领受任何责罚。”
严骆望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牢头是自然产生,并非本官任命。如果真能提高三成产量,废一两个人也无所谓。”说到这他眼光如刀地盯着骆文佳,“不过如果你的许诺未能兑现,本官便要你拿命来抵。”
“多谢大人恩典!”骆文佳心中大喜过望,得到严骆望的默许,他知道自己终于赢回了主动。
当骆文佳被两个狱卒扔回工棚时,王志与几个苦役忙围了上来。疤瘌头笑眯眯地打量着血肉模糊的骆文佳,嘿嘿冷笑道:“鞭子的滋味不错吧?敢跟老子作对,你他妈还嫩了点。”
骆文佳眼里闪过一丝莫测高深的微笑,在众人搀扶下回到自己铺位趴倒,待旁人散去后,他突然抓住王志的手:“大哥,信不信得过兄弟?”
“废话!这还用问?”王志怪道。骆文佳拉过王志的头,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王志一脸诧异:“有这等事?”
骆文佳从容一笑,低声道:“信得过小弟,就悄悄联络几个弟兄,今晚入夜听我暗号。若信不过,就当小弟什么也没说。”
在骆文佳自信目光的注视下,王志一咬牙:“好!大哥听你的!”
入夜,工棚中响起此起彼伏的鼾声,就在这鼾声中,突然传来一声清晰的咳嗽。几个黑影应声从铺位上悄悄溜了下来,有的围向疤瘌头所在的铺位,有的则从隐秘处拿出了那块暗藏的石头。
“动手!”有人悄然喊道。几个黑影应声扑到疤瘌头身上,将之死死摁住,一床破被兜头将之罩牢。一个汉子高举裹着破布的石头,重重击向疤瘌头胸口,黑暗中传来沉闷的打击声和裹在被子中隐约的惨叫声。其他苦役被惊醒,众人很快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们插不上手,却将疤瘌头和动手的几个同伴围了起来,不容疤瘌头两个心腹上前相救。
沉闷的打击声终于停了下来,除了疤瘌头隐约的呻吟声,工棚中寂静一片。跟着响起王志的询问:“兄弟,留不留?”
骆文佳依旧趴在自己铺位上,黑暗中传来他冷漠的回答:“不留。”
又是几下沉重的打击声,之后一切就都归于宁静。囚犯们还不满足,不约而同地围向疤瘌头那两个吓得簌簌发抖的心腹,二人一看众人架式,慌忙扑到骆文佳面前,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骆大哥饶命,骆爷饶命……”刚叫得两声,众人的拳脚已如雨点般落到二人身上。
“够了!”骆文佳终于出言喝止,“你二人过去为虎作伥,对咱们百般凌辱,本该一同受死。不过念在你们也是同牢难友,过去的恩怨一笔勾销,从今往后,我骆文佳依旧当你们是好兄弟。”
“多、多谢骆爷,不、不、多谢骆兄弟。”二人顾不得抹去满脸血污,挣扎着爬到骆文佳面前,连连磕头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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