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黄昏,云襄正在后院逗弄阿布,就见叶晓匆匆进来。这段时间二人已成酒肉朋友,关系早已密切得勿需通报。二人不及寒暄,叶晓就抹着汗急急地道:“老弟,这次你一定要帮我!”
“怎么回事?”云襄忙问。
“高昌的事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现在市面上到处在传,说我在高昌投下了上百万两银子,结果全打了水漂,弄得人心惶惶。”
“哼!银子是咱们的,是赚是亏跟旁人有什么关系?”云襄笑道。
“你有所不知,咱们叶家是开钱庄的。”叶晓耐心解释道,“成都一半以上的人家有银子存在咱们的四通钱庄,这个谣言一经传出,就有不少富商在向家父打听究竟了。”
云襄失笑道:“你前后不过投入了二十万两银子,其中还只有十万两是现银。就算高昌的事有变,二十万两对堂堂巴蜀巨富来说也不过九牛一毛,有什么要紧?”
“话不能这么说。”叶晓摇头道,“这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信誉问题,谣言说我亏了上百万两,要是不能迅速澄清,这会动摇别人对我叶家的信心,以后谁还敢将钱放在咱们四通钱庄?这也还罢了,现在家父已在让家兄查我的账,公子若不帮忙,我这次就死定了。”
“不过是挪用了十万两银子,有什么了不起?”云襄不以为意地笑道,“就算让你老爹查到,最多打你一顿屁股,难道还能将你赶出家门不成?再说高昌的事就快成了,到时银子滚滚而来,你老爹夸你还来不及呢!”
“我哪能等到那一天?”叶晓无心理会云襄的调侃,搓着手讷讷道,“再说我挪用的不是十万两,而是差不多三十万两。”
“三十万两?”云襄有些意外,“怎么会有这么多?”
叶晓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一向开销很大,又没有额外的收入,所以只好东挪一点,西借一点。反正叶家的基业迟早是我的,我先用一点也不为过吧。这次原本是想借高昌的事开一条财路,谁知这节骨眼上……还望老弟先借我三十万两应急,免得让家兄查到,到家父那儿告上一状。”
云襄叹了口气:“我刚给唐笑送去二十万两,手上哪还有现银?再说你还欠着我十万两,旧债不清,新债不借,咱们虽然亲如兄弟,这规矩也不能不守吧?”
叶晓觍着脸笑道:“公子手里没有现钱,但顾老板有啊。你与顾老板交情不浅,他连这芙蓉别院都让给了你,你做个中人,让他借我三十万两肯定没问题。这次我若不能度过难关,家父说不定会将基业全部交给家兄。家父身体一向不好,随时有可能丢下家业撒手人寰,如果在他过世前我不能继承家业,要还公子的债恐怕就有些困难了。”
没想到叶晓会露出无赖嘴脸,云襄心中暗骂,面上却不动神色地沉吟半晌,最后神秘一笑:“我带你去见一个真正的大老板,只要他点头,别说三十万两,就是三百万两也没问题。”
“是谁?”叶晓惊讶地瞪大双眼,他想不出这巴蜀地界还有谁能让云襄这般推崇。云襄没有回答,挽起他就走:“你跟我来,正好他今日在成都,不然你我还不一定能见到呢。”
马车弯弯曲曲走过无数冷寂的长街,最后在一处偏僻的小巷停了下来。叶晓下车后四下打量,发觉自己虽然从小在成都长大,对这一带依旧十分陌生。看模样像是工匠杂役聚居的贫民区,他想不出这儿会有谁能借自己三十万两银子。
云襄拉着叶晓来到巷子深处一户紧闭的小门前停下来,轻轻敲了敲门上铜环。门应声打开一道缝,一个老者隐在门后小声问:“是谁?”
“是我,江南公子襄。”云襄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恭敬。老者扫了二人一眼,冷冷丢下一句:“你们等着。”说着砰一声关上了房门。
“这是哪个?这么大的谱?”叶晓大为不满,想整个巴蜀地界,谁敢如此怠慢堂堂叶家二公子?忍不住就想闯进去,被云襄好说歹说才给拦住。叶晓心有不忿,不过见一向眼高于顶的云襄也恭恭敬敬地等在门外,再加自己现在有求于人,他虽然心有好奇和不满,也只得老老实实地耐心等候。
足足过了顿饭工夫,房门总算再次打开,方才那老者在门里对二人招了招手:“进来吧。”
叶晓随着云襄进了房门,才发现门里别有洞天。一路上长廊曲折,门户重重,完全不亚于任何大户人家的别院。虽然布置得不算奢华,但也绝非寻常人家可比。二人在老家人带领下,最后来到一处幽静的书房。只见房中燃着龙涎香,虽然桌上点着儿臂粗的烛火,但在浓稠的烟雾中,依旧显得有些昏暗朦胧。一个白衣老者端坐书案后,正冷眼打量着两人。
叶晓一看清老者模样,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云襄则走上两步,对老者拱手一拜:“小侄给唐世伯请安。”
老者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目光却落在叶晓身上,淡淡问:“你突然来见老夫,为何将他也一同带来?”
叶晓慌忙跪倒,一拜到地:“小婿给泰山大人请安!祝泰山大人万寿金安!”虽然几年前只见过老者两次,叶晓还是一眼就认出,面前就是自己未来的岳父,唐门宗主唐功德。
“叶公子先别乱叫。”老者连忙摆手,“小女尚未过门,这‘泰山大人’老夫暂不敢当。”“是是是!”叶晓连忙点头。他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未来的老泰山,更没料到云襄带自己来拜见的大老板会是他,顿时有些语无伦次。
“叶公子起来说话。”老者说完将询问的目光转向云襄。云襄忙陪笑道:“叶公子与小侄交厚,前日他急需一点银子周转,告借到我这里,我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银子,正好世伯在成都,我想你们是姻亲,这个忙世伯一定会帮。所以未经预约就带他前来拜见,还望世伯恕罪。”
老者眉头一皱,转望叶晓:“是怎么回事?你要借多少银子?”
叶晓冷汗涔涔而下,讷讷地说不出话来。那三十万两的亏空,有一多半是花在了女人身上,现在他却来向未来的岳丈借钱填补嫖妓的亏空,这话无论如何说不出口。老者见他似有难言之隐,挥手让云襄退下后,这才淡淡道:“有什么难处你但讲无妨,老夫不会不帮你。不过,老夫希望你不要有任何隐瞒,不然老夫会很生气。”
叶晓心知惹唐功德生气会有什么后果,只得老老实实,将借钱的原由详细说了一遍。不过还是隐去了一半银子花在女人身上的细节,还好对方没有盘问银子去向,只道:“三十万两银子不算什么大事,你父亲也有些小题大做了。”
“可不是!”叶晓见唐功德竟没有责怪自己挥霍无度,顿时松了口气,不禁诉苦道,“家父一向将银钱看得甚重,给我的月钱少得可怜。想我交际应酬,开拓生意,打探消息,哪一样不花钱?要像家兄那般成天呆在账房数银子,节俭固然是节俭,却将赚钱的机会也省没了。家父却偏偏喜欢他的俭省,对我横竖看不顺眼。”
“如此说来,叶家的家业,你父亲更钟情你兄长了?”唐功德问。
叶家世代商贾,能创下偌大家业,除了经营有方,还在于决不分家的祖训。无论有多少儿女,只从中选一人继承家业,其余子女只能按月领取例钱,保障一辈子衣食无忧。这使得叶家家业如滚雪球般一代代积累,终于成为巴蜀数一数二的巨富。因此能否继承家业,对叶家子孙来说有天壤之别。叶晓见唐功德问起这一点,忙道:“只要这次别被家兄抓住把柄,我依然有机会继承家业。”
唐功德淡然道:“就算这次抓不住你把柄,难保下次你还能蒙混过关。除了借钱填补亏空应付你老爹,难道你就没有更好的法子?”
“什么法子?”叶晓有些莫名其妙。
“我给你讲个故事。”唐功德抬起头来,目光渐渐变得迷离幽远,“很多年以前,唐门也有两个出类拔萃的兄弟,将家传武功练得出神入化,尤其是弟弟,神目如电,出手似风。长辈有意在二人中选择一个继承家业,经多方考察,长辈们渐渐倾向于弟弟。哥哥不甘心就此失去继承权,便高价买通了影杀堂的顶尖杀手。你猜他接下来会怎么做?”
“让杀手暗杀其弟,少了这个竞争对手,他自然就能继承大业!”叶晓忙道。
唐功德笑着摇摇头:“唐门家法,对族人自相残杀惩罚最为严厉,任何残害族人的唐门弟子都将付出相同的代价。他若让杀手暗算其弟,一来没有绝对的把握,二来就算侥幸得手,族人也会怀疑到他。就算查不到实据,但只要有任何怀疑,他就永远别想继承家业。所以,他买通杀手刺杀自己。”
“刺杀自己!这是为何?”叶惊讶地张大了嘴。
唐功德浅浅一笑:“因为他的武功足够高,事先有所防范,杀手未必能得手。而他却用弟弟的身份与杀手联系。以唐门的势力,追查雇主的身份不是什么难事。”
“我明白了!”叶晓恍然大悟,“他是要嫁祸弟弟,利用家法除掉这个竞争对手!”
唐功德微微颔首:“为了演得够真,他不敢让刺客有任何留手,也不敢让人保护自己。那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冒险,刺客的剑从他的胁下穿进去,离心脏不足一寸,他差点就死在刺客手里,不过这次冒险总算取得了奇效。唐门众长老认定弟弟是买凶杀人的幕后主使,按家法要将之处死。他们的母亲不忍见到儿子惨死,私自将人放走,弟弟这才捡了条命连夜逃离巴蜀,从此成为唐门叛逆。”
叶晓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他以前隐约听说过唐功德还有一个弟弟,十多年前不知什么原因反出了家门,不知所踪。他突然意识到故事中的哥哥就是面前这未来岳丈,他将如此隐秘的往事都告诉了自己,如果不照他的暗示除掉兄长,恐怕他宁愿女儿守寡,也决不容自己再活在世上。想到这点,叶晓顿时面色惨白,冷汗淋漓而下。
“这世上有一种东西最肮脏最血腥,那就是权力。”唐功德盯着叶晓,“无论你怎么讨厌它,都逃不过权力的罗网。你若不想受到权力的伤害,最安全的办法就是将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我可不想让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失去权力的可怜虫。一个优柔寡断的失败者,也不配做我的女婿。”
叶晓迎上唐功德犀利的目光,涩声问:“我该怎么做?”
“这是你叶家的家事,老夫不会插手。”唐功德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条搁到桌上,古井不波地淡然道,“我不会借钱给你填补亏空,也不会插手你的家事。不过我碰巧知道如何联系目前成都地界最好的两个刺客,这是他们联络人的地址,或许你用得上。”
叶晓抖着手上前拿起纸条一看,失声道:“黑白双蛇,身价十万两!我在所有钱庄的钱都被冻结,哪里去筹这笔巨款?”
唐功德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如果你能成为叶家唯一的继承人,你一张白条都能值十万两。你只要让黑白双蛇相信你能继承叶家基业,他们也许会接受你的欠条。”
见唐功德举杯送客,叶晓忙拱手告退。刚出门,就见云襄迎上来问:“怎样?拿到钱了吗?”见叶晓失魂落魄地点了点头,云襄舒了口气,笑道,“有唐宗主这等老泰山,你有什么难关不能迈过去?走!咱们去喝一杯庆祝!”
叶晓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会认识唐宗主?”
“哦,家父与唐宗主私交甚笃。这次来巴蜀,就是代家父拜见唐宗主。叶公子乃唐门未来的姑爷,以后可要多多提携小弟。”云襄笑道。
“一定一定。”叶晓神色怔忡地点点头,看看窗外天色已完全黑净,他涩声道,“先送我回家吧,改日咱们再庆祝。”
云襄忙令车夫去叶府,将叶晓送到府门外。叶晓目送马车走远后,这才默默转身回家。刚进门,就见大哥叶翔从门里出来,一脸冷笑:“你现在还有心在外面彻夜玩乐?我这两日查你的账,发现你的账目十分混乱,至少有二十万两银子不知去向。你好好想想怎么向父亲解释吧!”
叶晓原本怔忡犹豫的眼神渐渐变得冷厉起来,默默从怀中掏出那张纸条,借着月光再次看了看上面的地址——文殊院。
第二天一早,文殊院刚开门,叶晓就照着纸条上的指点来到大殿,花十两银子点了炷高香,负责接待的知客僧忙问:“施主所求何事?”
“我想见永智师父。”叶晓惴惴道。知客僧有些意外:“永智师父只是在本寺挂单的云游僧,无甚名望。”
“我只想见永智师父。”叶晓坚持道。
“好吧,你跟我来!”叶晓跟着他来到后院的禅房,知客僧指着一间破旧的禅房道,“永智师父就在这里,你直接去见他就是,小僧告退。”
叶晓依言推门而入,就见一个衣衫破旧的老僧盘膝而坐,正数着念珠瞑目颂经。叶晓犹犹豫豫地道:“在下想求大师做一场法事。”
“什么法事?”
“超度一个人去西方极乐世界。”
“老衲做法事的要价很高,至少十文,还要预付一半。”老僧终于睁开了双眼。
叶晓知道对方说的十文是指十万两银子。他默默将早已写好的借据放到老和尚面前:“我没有现钱,只有这张亲手写下的欠条。”
“欠条?”老僧有些惊讶,“你难道不知老衲从不接受赊欠?”
“我知道。”叶晓忙道,“不过大师看了欠条后或许会改变主意。”
老僧将信将疑地拿起字据,待看清上面的印鉴和落款后,面色顿时有些不同:“原来是叶二公子,难怪这么自信。不过就算是巴蜀巨富的公子,也不能让老衲坏了规矩。”
“你是怕我无力偿还?”叶晓从怀中掏出写有兄长名字和行踪的纸条,轻轻放到永智大师面前,“请大师看看这目标后再作决定。”
永智拿起一看,眼中惊讶又多了几分:“你要超度的是叶大公子?他一死,你就是叶家唯一的继承人,难怪敢拿欠条来找老衲。”
“只要你们别失手,我就是叶家唯一的继承人,不知道我这张欠条值不值十万两?”
“值!当然值!这场法事老衲接了,三天内办妥,你回去等消息吧。”
叶晓舒了口气,小声叮嘱道:“希望你们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另外,千万不能泄漏我的身份。”
“放心吧,咱们干这行,信誉比性命还重要。”永智重新闭上了双眼。叶晓见状悄悄退了出去。待他一走,老和尚突然换了嘴脸,对门后讨好地问道,“公子,老衲演得如何?”
“很好!比我想象的要好!”门后悄然闪出面目阴鸷的寇元杰,他将一张银票递给永智,“立刻离开成都,走得越远越好!”
“谢公子!”永智两眼放光,正要去接银票,却见对方指了指他的怀中。永智恍然大悟,忙将怀中的欠条和纸条掏出来交给寇元杰。
初更时分,街头清静空旷,叶翔从茶馆听戏回来,马车在离叶府还有半条街就突然停了下来。叶翔喝问随行武师:“怎么回事?怎么停在这里?”
话音刚落,就见车夫身子一歪,从车辕上栽倒在地。跟着,两个像蛇一样的人,一男一女,一黑一白,从屋檐上顺墙滑了下来。两个武师一见之下顿时魂飞魄散,失声高呼:“公子快走!是刺客!”
一条长鞭倏然飞来,蛇一般缠住了叶翔的脖子,他的身子立刻凭空飞起,落在了那个黑衣人面前,他一把扣住叶翔的脖子,接着叶翔就听到了自己脖子折断的声音。
“来人啊!快来人啊!大公子遇刺了!”两个武师大叫着往叶府大门奔去。在离叶府大门不及十丈的街口,黑白双蛇追上了两个武师,一人一鞭将之击杀。
二人正要飘然而退,街边隐秘处突然闪出两个人影,看打扮也是叶府武师,但武功却比方才那两个武师高了不知多少倍。黑白双蛇猝不及防,白蛇被年少武师当胸拍了一掌,黑蛇则被年长武师一枚铁蒺藜打在了腿上。
这时叶府大门洞开,十几个武师乱哄哄地冲了出来。先前出手那两个武师立刻趁着混乱闪身退开,在众武师围上黑白双蛇时,二人已悄然消失在街角暗处。
隐在街角暗处那一老一少两个武师,见叶继轩扑到儿子身上放声大哭,二人相视一笑,这才悄悄飘然而去。
第二天一早,当叶大公子遇刺身亡的消息传到芙蓉别院,云襄面色大变,他匆匆来到后院,顾不得寇元杰与唐功奇一夜劳顿,拍门将二人叫起,将风眼送来的便条摔到二人面前,愤然质问:“这是怎么回事?”
寇元杰捡起便条看了看,不以为意地笑道:“消息来得好快!”
“不是说过不伤人命吗?”云襄怒道,“按计划你该在黑白双蛇得手前阻止他们,只要叶家兄弟内讧,我就有办法让叶家从此一蹶不振。”
“我和唐先生认为,你的计划虽然可行,但还远远不够。”寇元杰得意地笑道,“所以我们临时作了调整,让叶大公子死在黑白双蛇手里。有我们在暗中指路,官府很快就会追查到叶二公子头上,黑白双蛇身上那张欠条,就是强有力的证据。叶二公子一旦进了大牢,没准就会畏罪自杀。叶家若是从此绝后,我不相信叶继轩还能撑下去。”
唐功奇也冷笑道:“叶二公子若不畏罪自杀,咱们就想法帮他一把。只要叶家两个儿子因争夺家产自相残杀,死于非命,叶家的信誉和名望从此就一落千丈,就算叶继轩不气死,也决不可能再翻身了。”
云襄指着二人气得说不出话来,丢下二人愤然而去。
叶家是巴蜀名门,又是唐门姻亲,叶大公子遇刺在官府眼里是大事,自然不敢怠慢,立刻派出了最好的捕头彻查。有捕快认出了黑白双蛇的身份,叶二公子的欠条也从白蛇身上搜了出来,其买凶弑兄的阴谋立刻大白于天下。叶继轩得知实情,气得中风瘫痪,卧床不起。
叶晓虽被官府暂时收监,但考虑到他是唐门未来的姑爷,所以还没怎么吃苦头。不过就算是这样,他也早已吓得六神无主,精神恍惚。当云襄去狱中探望他时,实不敢相信面前这精神憔悴的邋遢男子,就是养尊处优的叶二公子。
“救我!快救救我!”突然看到云襄,叶晓顿时来了精神,忙扑到栅栏前,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对云襄急道,“快帮我向唐宗主求救,我是照他的指点去做,才犯下如此重罪,他不能不管我!”
云襄望着彷徨无依的叶晓,暗自叹了口气,悄声道:“我会替你去求唐宗主,不过在庭审时你一定不能提到他,不然谁也救不了你。”
“我知道我知道!我决不提与唐宗主有关的任何事!”叶晓虽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却并不傻,知道供出唐功德不仅救不了自己,反而会死得更快。怕云襄不尽心帮忙,他一咬牙,压着嗓子小声道:“云兄,只要你帮忙将我从这里弄出去,我愿用家传至宝酬谢!”
云襄皱眉道:“你放心,我会全力帮你。”
叶晓见对方并不在意自己的酬谢,急道:“那可是战国时秦相吕不韦所著的《吕氏商经》!乃吕公一生成就的总结,也是我辈经商之圭臬。咱们叶家有今天的成就,就是得此经之助。世人只知吕公以一部《吕氏春秋》名传千古,却不知《吕氏商经》才是吕公留给后人的至宝。”
云襄心中一动,联想到魔门为对付叶家付出的心血和代价,他隐约猜到寇元杰此行的真正目的。
云襄出门后径直驱车来到一条偏僻小街,那里是贺豹子最常出没的所在。没费多大工夫,云襄就在一个背风的角落找到了正在赌钱的贺豹子。见到财神爷上门,贺豹子丢下同伴笑着迎上来:“大哥又给小弟送钱来了?”
云襄将一封信塞入少年手中:“立刻替我将这封信送到唐门。”
“唐、唐门?”贺豹子顿时有些为难,成都离唐门还有好几日路程,这也还罢了,像唐门这样的豪门望族,贺豹子最为发怵。
云襄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一撕两半,将其中一半塞给贺豹子:“这是一百两通宝钱庄的银票,你先拿半张,回来后我给你另外一半。”
贺豹子眼光一亮,立刻点头答应:“好!我马上就走!”
目送着贺豹子离开后,云襄将剩下半张银票交给了一个流浪儿,叮嘱道:“等你们老大回来,就将这半张银票交给他。”
叶家长子遇刺、次子被收监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成都,加上叶继轩中风病倒和叶二公子在西域亏了上百万两银子的流言,立刻在全城造成了恐慌。人们涌向叶家的四通钱庄,全部提出存在那里的银子。这股风潮有如瘟疫,短短数日就蔓延全城,钱庄现银顿时告急。叶家声誉一落千丈,所有往来商户都在向叶家追债,却没人愿意借钱助它度过难关。
当贺豹子将信送到唐门时,唐功德已收到桃花山庄的飞鸽传书,叶晓是唐门未来的姑爷,他出事桃花山庄不能不报。唐功德收到信后立刻动身去成都,并将贺豹子也带着一同上路。马车中,他打量着贺豹子问道:“谁让你送这信?”
“他、他叫寇元杰。”贺豹子惴惴道。第一次面对威震巴蜀的大佬,他低着头不敢看对方一眼。
“是什么人?干什么的?为何要让你送这信?”唐功德一连问了几个问题,贺豹子都茫然摇头。他只得对赶车的弟子吩咐道,“到了成都我先去探望叶继轩和二公子,你立刻去查这个寇元杰的底细!”
那弟子答应着,甩鞭加快了车速。第二天黄昏马车就抵达成都,没费多大周折,唐功德就在府衙昏暗的牢房中见到了未来的女婿。叶晓一见来人,顿时泪如泉涌:“泰山大人,您、您可要救小婿一命啊!”
唐功德挥手令人退下后,这才问:“怎么回事?你为何买凶弑兄?”
“这、这不是您指点的吗?”叶晓惊讶地质问道,“我完全是照您的吩咐去做,就连杀手都是您帮我找好的啊!如今出了意外,您、您可不能丢下小婿不管啊!”
“混账!我什么时候指点过你?”唐功德勃然大怒。
“您不是跟我讲过您的故事,要我向您老学吗?”
“我的故事?什么故事?”
“就是当年您买通杀手暗算自己,嫁祸兄弟。我可完全是照您老的暗示去做的啊!”叶晓自顾自说着,没有注意到唐功德的脸色已完全变了。
仔细询问所有细节后,唐功德已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他不禁切齿吐出一个名字——唐功奇!见叶晓一脸迷茫,他嘴角勉强浮出一丝微笑,隔着栅栏拍拍叶晓的肩安慰道:“你在这里委屈几日,我这就想法将你弄出去。”说完冷着脸转身就走。
门外等候的弟子见唐功德独自出来,忙跟上去小声问:“咱们不将叶公子一同带走?”
唐门在巴蜀势如帝王,唐功德若要在牢房中带走一个囚犯,根本勿需事先征得官府的同意,所以那弟子见宗主没有带走唐门未来的姑爷,自然感到有些意外。不想唐功德狠狠瞪了他一眼,冷冷道:“他不再是唐门的姑爷了,他必须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这事你亲自去办,要让他永远失踪,不能让人找到有关他的任何痕迹。”
那弟子一怔,这是要叶二公子死无葬身之地!他不知道宗主为何会这样吩咐,不过他不敢再多问,立刻点头道:“遵命!弟子今晚就办!”
“还有!”唐功德突然停下脚步,“通知所有唐门弟子,秘查唐门叛逆唐功奇!一旦发现他的踪迹,立刻通知我。除此之外,还要去查新近出现在成都的两个富家公子,一个叫寇元杰,一个叫云襄。必要的话,通知官府全城戒严,决不能让这几个人离开成都!”
那弟子立刻拱手告退,去通知唐门在成都的各路人马。唐功德登上府衙外的马车,对车夫一摆手:“去叶府。”
马车在叶府外停了下来。唐功德不等通报就闯了进去。叶府弥漫着一种树倒猢狲散的颓丧气氛,唐功德的到来,勉强让府中有了几分生气。
在内院见到卧病在床的叶继轩,唐功德终于肯定叶家再无法度过这次难关。只见叶继轩口鼻歪斜,半身瘫痪,已经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见到前来探病的唐功德,他只能拉着对方的手泪流满面。
“亲家翁安心养病,我会将二公子保出来。”唐功德握着叶继轩的手安慰道,“你还有什么要交代二公子,我一定替你办到。”
叶继轩目视一旁的老管家,他立刻将账本、地契等捧到唐功德面前。唐功德接过来随手放到一旁,盯着叶继轩柔声道:“亲家翁,你如今瘫痪在床,家中混乱不堪,这个时候最容易为下人所趁,因此,叶家那部《吕氏商经》应尽快交给二公子才是。”叶家虽然遭此变故,但基业依然雄厚惊人。不过在唐功德眼里,这些东西都不及一部《吕氏商经》。
叶继轩拼命张合着嘴,却说不出半个字。唐功德见状忙将纸和笔塞到他尚未瘫痪的左手中。叶继轩抖着手,歪歪斜斜地在纸上写下几个字:我要亲手交给儿子。
唐功德沉下脸来,低声问:“你信不过我?”
叶继轩抖着手又写下几个字:事关重大,望谅。
唐功德眼中闪过一丝恼怒,手中一点暗劲度过去,闭住了叶继轩的穴道,跟着将纸条捏碎,大声道:“多谢亲家翁信任,我定会将《吕氏商经》亲手交给二公子。”说完转向身后的老管家,“叶管家,快将经书拿出来吧。”
方才唐功德背对着管家,他没有看到唐功德所做的手脚,毫不犹豫就从墙上的秘匣中拿出一册羊皮书,双手捧着正要递给唐功德,陡然发现叶继轩双眼圆睁,面目狰狞。老管家一惊,慌忙伏到主人身前:“东家,你怎么了?是不是老奴做得不对?”
叶继轩浑身不能动弹,只能用眼神向管家示意。二人多年主仆,管家立刻就明白了主人的心思,忙收起经书对唐功德道:“唐宗主,对不起,东家要亲自将经书交给公子。”
唐功德面色一沉,正要俯身夺过经书,陡听几点锐风从窗外射来,角度算得极准,刚好封住了他所有躲闪线路。他只得侧身避开几道锐风,跟着伸指夹住迎面射来的那一点银光。银光入手,突然分成两段,一段被他手指牢牢夹住,但另一段速度不减,依旧迎面射来。唐功德大惊失色,眼看来不及躲闪,却见他一张嘴,将那点银光吞入了口中。
“子母针!唐功奇!”唐功德说着身形一晃,向银光射来的方向倏然追了出去。子母针乃唐门独门暗器,两针相套,针中藏针,既阴险歹毒又复杂难练,是唐功奇当年最为得意的成名绝技。自从他逃出唐门后,唐功德就专门苦练了破解子母针的口中盾,即在口中含有一片吸铁石,专门防备细小的子针。本来口中盾是要吐出吸铁石粘住子针,但方才子针来得实在太快,唐功德来不及吐出吸铁石,只得在口中将针接住,冒险破了子针。
最危险的敌人陡然出现,唐功德再无心理会旁人,立刻追了出去。唐功德一走,一个倒在地上的武师突然一跳而起,冷笑着来到老管家面前。老管家打量着对方那陌生的脸,惊呼:“你、你是谁?想干什么?”
年轻人得意一笑:“小生寇元杰,想借你手中的《吕氏商经》一观。”
“你、你休想!”老管家说着转身想跑,却见一道寒光从他项上掠过,鲜血如喷泉般急涌而出,跟着就软倒在地。那年轻武师从他手中夺过羊皮书,草草翻了翻,得意地吹了声口哨,收起经书对瘫在床上的叶继轩一拱手:“多谢,告辞!”眼看寇元杰拿着经书扬长而去,叶继轩双眼一翻,一口浓痰堵在咽喉,顿时活活憋死。
寇元杰推门而出,正要离开这是非之地,突感身后有杀气透体。他正要拔剑戒备,陡听身后传来一声厉喝:“别动!”
杀气刹那间令他透体生寒,寇元杰不敢妄动,他依稀听出那声音有些耳熟,不由失声惊呼:“金彪?你想干什么?”
“将经书放在地上,然后向前直走,不要回头!”
“我凭什么听你的?”寇元杰一声冷笑。
“你也可以赌一把,试试能否躲过我这一刀。”
寇元杰手扶剑柄犹豫起来,正面交手,他决不惧怕这个刀客,不过现在这情形,他却没有半点把握。略一踌躇,他拖延道:“你不是走了吗?为何又回来?你要这经书干什么?”
“我数到三,你再不照做我就出手。一!二!”杀气越发凌厉,对方绝非虚言恫吓。“算你狠!”寇元杰将经书愤愤放到地上,抬脚就往外走。他知道这次自己遭人算计彻底败了,毫不犹豫就大步出门,再没有回头。
月色如银,大地一片朦胧,郊外的官道旁,一辆马车静静停在树林中。一道黑影灵狐般摸进车厢,跟着响起金彪那爽朗的笑声:“得手了!一切俱在公子算计中!”
“好,上路!”车厢中响起云襄平静的声音,“没遇到麻烦吧?”
“没有!唐门找的是唐功奇与寇元杰,没人注意我这无名小辈。”金彪说着拍了拍赶车的车夫,“再说有风眼老哥事先安排,出城非常顺利。”
车夫回过头来,嘿嘿笑道:“公子出手豪爽,风眼当然要竭尽所能。希望公子有机会再来成都,让风眼再为公子效劳。”
云襄淡然一笑:“现在成都恐怕要被唐功德翻个底儿朝天,短时间内我是不会回来了,你也出去避几天风头吧。”
风眼笑道:“公子多虑了,咱们这样的下里巴人,才是成都真正的地头蛇,就算是唐门也拿咱们无可奈何。不过出了成都,老朽就帮不到公子了。整个巴蜀地界唐门的势力都无所不在,你们千万要当心。”
云襄悠然一笑:“我倒是担心唐功奇与寇元杰,不知他们如何脱身。不过魔门有唐笑在手,就算寇元杰落入唐门之手,也应该没有性命之忧,不过唐功奇就难说了。只怕他的大哥无论花多大代价,都要除掉他。”
金彪大笑道:“我虽然讨厌魔门,却也没想到公子竟敢摆它一道,让我与柯姑娘演一出双簧,连唐功德和寇元杰也算计在内。就不知公子为何要与魔门翻脸?”“你愿意做魔门走狗,被寇焱利用吗?”云襄笑问。
“当然不愿意!”金彪忙道。
“我也不愿意。从寇焱逼我与之合作开始,我就没想过要受他摆布。再说魔门的野心竟是要觊觎九鼎,我更不能为虎作伥。须知战乱一起,生灵涂炭,正所谓乱世中人不如犬。现在虽然朝廷昏庸,官场腐败,但好歹还是个太平世界。若是帮助魔门妄生事端,那可就是天下之罪人了。”说到这,云襄长长叹了口气,“虽然我对叶家没多少好感,不过也没想过要害人性命。唐功奇与寇元杰擅改计划,刺杀叶翔,弄得叶家家破人亡。从那时起,我就决心要他们付出代价。不过叶家的败亡,我才是幕后主使,也许我也应该为此付出代价才是。”
“公子千万别这么想。”金彪忙道,“像叶家这样的豪门,每一个铜板都未必干净,不知有多少人曾被他们逼得家破人亡。这次上苍不过是借公子之手,向他们索债罢了。”
“我居然成了上苍的使者?”云襄哑然,抬头仰望天空,幽然叹息,“都说抬头三尺有神明,可谁见过真正的神明?谁又能代表真正的天意?”
金彪无言以对,遥望苍天陷入了沉思。
天明时分,马车来到江边,江上停着艘乌篷大船,一个黑衣女子正在船头不住张望。看到马车驶来,她立刻划着小舢板靠上江岸,跟着小鸟般扑到车前,对金彪和云襄连连埋怨:“你们怎么才来?担心死我了!”
金彪调侃道:“不知柯姑娘是担心我金彪呢,还是担心云公子?”
柯梦兰脸上一红:“当然是两个都担心。别废话,快上船,我为了联系到这条船,可花了不少银子。”
风眼遥见船头的船旗,不由对云襄微微颔首:“原来公子早安排下退路,是老朽多虑了。有漕帮的船旗护驾,就算唐门也要礼让三分。”
三人登上大船,与风眼挥手道别。在艄公的号子声中,只见江岸后移,大船顺江而下,全速向下游而去。柯梦兰遥望渐渐远去的山水,突然叹道:“这次咱们巴蜀之行,虽然千到不少银子,可都落入魔门和碧姬一伙手中,除了那本破书,咱们差不多算是白忙活一场,还惹上了魔门和唐门两大强敌,真有些不值。”
“咱们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云襄笑着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得意地向二人扬了扬。金彪夺过来一看,却是一张通宝钱庄八万两银子的巨额银票。通宝钱庄乃皇家钱庄,全国各地都有分号,凭它开出的银票,可以在任何分号兑换银子。金彪惊讶地瞪大双眼:“哪来的?”
“你们忘了叶二公子写给我的那张十万两银子的欠条?”云襄笑道,“我用它在通宝钱庄换了这张银票。”
“欠条也能换银票?”柯梦兰似乎不敢相信。
“那也要看是谁的欠条!”云襄解释道,“叶家虽有大变故,但基业还在,而通宝钱庄是皇家钱庄,有优先债权。凭着叶二公子那张欠条,它可以从叶家拿到十万两银子。这一进一出它净赚两万两,何乐而不为呢?”
“发财了!”柯梦兰与金彪欢呼雀跃,高兴得忘乎所以。金彪连连亲吻银票:“八万两,足够咱们去北京城最大的富贵赌坊豪赌一个月了!”
“瞧你那点儿出息!”柯梦兰一把夺过银票,对云襄笑道,“有八万两银子,咱们可以去瘦西湖泛舟,大草原赛马,黄鹤楼赏月,北京城豪赌。不知公子最想去哪里?”
云襄目光冷寂遥望虚空,从齿缝间缓缓迸出两个字:“扬、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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