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伦敦为原点的几条大路向北延伸,进入广袤的乡村地带,然后逐渐收窄,变成断断续续的街道。有些地段尚待铺设,但总体上看,还能保持着一条路的走向。一路走过来,忽而是簇拥在一起的几家小店铺,接着是围起来的一片耕地或者小牧场,然后是一家远近闻名的小酒店;继而又见一个商品菜园或是苗圃,然后是规模宏大的私宅,一片田地和另一家小客栈,等等。如果有人沿着这样一条大路走,他会经过一栋房子,很可能不由自主地被它吸引,但又说不出它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这是一栋长条形、低矮的房子,依大路走向而建;外墙多被刷成白色和淡绿色,带阳台和遮阳棚,门廊上有个古雅的圆顶,像是人们在旧宅邸中见过的那种木制伞。事实上,这确是栋老式房子,不仅有地道的英格兰风格,还带着克拉珀姆富人区流行的乡间别墅风味。然而,这栋房子又像是主要为避暑而建。看着它刷白的墙面和遮阳篷,眼前依稀浮现印度人用的薄头巾,甚至棕榈树的景象。我无法解释为何产生这种联想,也许它由印度裔英国人所建。
我敢说,不管谁在此路过,都会莫名奇妙地迷上它,会觉得这栋房子里一定发生过令人津津乐道的故事。没错!诸位接下来就要听到,在19世纪某年的圣灵降临周,这座房子里确实发生了一桩离奇的事情。
假如有人,恰好在圣灵降临节前的那个星期四下午四点半路过此处,他就会看到前门打开,从中走出圣芒戈小教堂的布朗神父,吸着一个大烟斗;陪他一起出来的是他高大的法国朋友弗朗博,吸着一根小小的烟卷。这两个人不一定会引起读者的兴趣,但说实话,当这座白绿相间的房屋前门打开时,展现在人们眼前的还有其它有趣的事。这座房屋还有更为独特的地方,需要事先有个交代,这不仅能帮助读者理解我们要讲的悲剧故事,而且也让读者开开眼,领略一下那扇门后面的玄妙之处。
整座房子是按照t形设计建造的,只是那个t的一横很长,一竖很短。那一长横临街,顺着街道的走向,大门位于正中间;它分两层,包含了所有重要的房间。短短的那一竖直接从大门所在位置向后延展,是相互贯通的两个长条形房间。其中一间是书房,闻名遐迩的昆腾先生就是在这里写下了富含东方色彩、激情洋溢的诗篇和浪漫故事。继续向里走,就进入了玻璃暖房,热带奇花异葩恣意绽放、玲琅满目:它们形态各异,美不胜收,在午后阳光照射之下,更显得五彩斑斓、夺人眼目。因此,当前门洞开时,任何恰巧经过的路人,都会驻足凝望,被夺魂摄魄的美艳惊得目瞪口呆:他的眼光会穿过富丽堂皇的厅堂,向深处看去,眼前一亮,彷佛童话剧中转换的布景,但见暖房中紫云缭绕,花团锦簇,金黄色的圆花瓣,暗红色的星形花朵,如此鲜艳夺目,近在眼前,却又扑朔迷离,显得那么遥远。
诗人伦纳德·昆腾亲力亲为,刻意打造了这种视觉效果,人们不禁要问,他的那些诗篇是否也如此完美地展现了他的性情。他沉醉在多彩的幻境中,对色彩的迷恋使他忽视了形式,哪怕是美好的形式。正因为如此,他全身心投入到东方艺术和东方形象上,流连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地毯、陆离眩目的刺绣中;它们呈现的色彩纷纭繁复,杂乱无章。他的作品说不上是至真至美的艺术成就,却不乏想象力和创造性,因而受到广泛赞扬。他创作的史诗和爱情故事,着意渲染汪洋恣肆、甚至近乎残酷的色彩;他讲述的故事发生在赋有热带情调的天堂,在那里,处处洋溢着热烈的金黄色和猩红色;在那里,东方英雄头戴缠着12条穆斯林头巾的主教冠,骑着漆成紫色或孔雀绿的大象;在那里,硕大无朋的钻石,100个黑人都难以抬起,在古老的火焰中燃烧,散发着奇异的色调。
简单地说,在普通人看来,他以浓墨重彩描绘的东方天堂,比西方人心目中的任何地狱都要邪恶;那些东方君主,看起来恐怕与疯子并无二致;而那些东方宝石,就算100个黑人踉踉跄跄地把它们抬到了邦德街,也会被那里的珠宝商当成冒牌货。昆腾终归是个天才,即便有些病态。而这种病态更多地体现在他的生活中,而不是他的作品里。他气质柔弱、喜怒无常,身体也因服用来自东方的鸦片受到严重伤害。他妻子漂亮、勤劳,应该说,有些操劳过度。她反对丈夫吸鸦片,尤其厌恶那位身穿黄白袍的印度隐士,但她丈夫一再坚持要款待他几个月,把他当成维吉尔,引导自己游历东方的天堂和地狱。
正是从这样一个充满艺术气息的环境中,布朗神父和他的朋友走了出来,来到门前的台阶上。他们的表情清楚地告诉人们,从那里走出来真的是一种解脱。弗朗博和昆腾曾在巴黎求学,共同度过了恣意妄为的学生时代,但他们直到上周末才恢复了联系。不过弗朗博近来的表现,越发的有责任感了,这导致他现在与诗人之间的关系并不融洽。弗朗博认为吸鸦片和在牛皮纸上写艳诗非君子所为。布朗神父和弗朗博在台阶上站了一会儿,刚要走向花园,就见临街的花园门猛地被推开,一个歪戴着圆顶硬礼帽的青年冲了进来,因为走的太急,上台阶的时候差点儿摔倒。这个小伙子看着就像个浪荡公子,鲜红的领带皱巴巴的,似乎是戴着它睡了一觉。他烦躁不安地摆弄着有节的小手杖,指指点点。
“听我说,”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要见老昆腾。我必须要见他。他在家吗?”
“我想他在家,”布朗神父边说边清理他的烟斗,“但我不知道他是否能见你。医生正给他看病。”
小伙子似乎头脑不太清醒,他踉跄着走进大厅。与此同时,医生从昆腾的书房里走了出来,关上房门,然后戴上手套。
“要见昆腾先生?”医生冷冷地说。“不行,你不能见他。事实上,不管有多大的事都不行。谁都不能见,他刚喝了安眠药水。”
“不,你看看我,老伙计,”系红领带的小伙子急切地要抓住医生的外衣翻领,“看这儿,我现在很清醒,我跟你说。我——”
“说这些没用,阿特金森先生,”医生使劲儿挡住他,不让他靠近,说:“除非你能让安眠药失效,否则,别想让我改变我的决定。”然后他戴好帽子,和另外两人来到户外阳光下。医生是位脖子短粗、态度温和的小个子,留着一撮小胡子。他外表平淡无奇,但却给人一种能力很强的印象。
戴圆顶硬礼帽的小伙子似乎并不擅长跟人打交道,除了去抓对方的衣领这招以外,别无对策。他站在门口,好像刚被扔到屋外那样,一脸茫然,默默地看着那三个人穿过花园,渐渐走远。
“我刚才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医生大笑着说。“其实,可怜的昆腾要过将近半小时才会服药。不过,我真不愿他被那个小畜生打扰,他只想借钱,而且就算手头宽裕了,也不会想着还。他就是个肮脏的小无赖。他是昆腾夫人的弟弟,可昆腾夫人跟他正相反,是个好女人。”
“没错,”布朗神父说。“她的确是个好女人。”
“因此,我建议咱们就在花园里逛,一直到那家伙离开这里,”医生接着说,“然后我就把药拿给昆腾。阿特金森进不去,我把门锁上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哈里斯医生,”弗朗博说,“我们就往屋后走,去暖房那头。虽然从那里进不了暖房,但也值得从外面看看。”
“这主意不错,我还能看一眼我的病人,”大夫高兴地说,“因为他很喜欢去暖房的另一头,躺在装有厚垫靠背的褥榻上,周边是鲜红的一品红。不过那景象会让我浑身冒凉气。哎,你在干什么啊?”
布朗神父停下脚步,俯身从茂密的草丛中捡起一把东方式匕首,它的模样古怪、刀身扭曲,镶着五彩宝石和金属,做工精美。
“这是什么?”布朗神父有些厌恶地看着它说。
“噢,应该是昆腾的吧,”哈里斯医生漫不经心地说,“他家里有很多中国的各种小玩意儿。要不然就是他紧抓着不放的印度人的。”
“印度人?”布朗神父不解地问,眼睛仍然盯着手里的匕首。
“哦,一个印度魔术师,”医生不以为然地说,“当然,一个骗子而已。”
“你不相信魔术?”布朗神父低着头问他。
“嗨!什么魔术!”医生鄙夷地说。
“它真美,”神父低沉的声音中似乎流露着向往,“色彩鲜亮。不过,它的形状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弗朗博瞪着眼问。
“完全不对劲儿。总体上看,形状很不好。难道你看到东方艺术时就没有这种感觉?色彩鲜艳,令人迷醉,但样式丑陋、邪恶,而且是故意做成那种样子。我在土耳其地毯上就看到过类似的邪恶图案。”
“我的天哪!”弗朗博笑着喊道。
“我不知道那上面的字母和符号属于哪种语言,不过我知道它们表示的是邪恶的字句,”布朗神父接着说,声音越来越低沉。“线条有意织歪,就像蛇蜷起身体,想逃跑的样子。”
“你说些什么啊!”医生大笑。
弗朗博平静地回答说:“神父有时会变得神秘兮兮的,但是我要提醒你,如果不是附近存在什么邪恶的东西,神父从来不会这样。”
“喔,纯属瞎扯!”这位具有科学精神的医生说。
“哎,看看它,”神父伸直手臂让大家看这把奇形怪状的匕首,它就像一条闪亮的蛇。“难道你们没看出这匕首的形状不正常吗?难道你们没看出它并不是为了某种本该有的朴实功能打造的吗?匕首前端并不直接指向前方,刀刃也歪歪扭扭,不成样子。与其说它是件武器,倒不如说它是件实施酷刑的工具。”
“哦,看来你很不待见它,”哈里斯开玩笑说,“不如拿回去物归原主吧。我们绕了这么久还没走到头吗?这个暖房真让人琢磨不透。你也可以说这暖房的形状不好。”
“你不明白,”布朗神父摇着头说。“这座房子的形状的确古怪,甚至有些可笑。但却没什么不对的地方。”
他们说着话,已经绕过弧形玻璃,来到了暖房的另一边,延展的弧形玻璃是一整块,上面既没有门,也没有窗户,无法从这里进出。然而,那面玻璃却十分明净,太阳开始落山了,但阳光仍然很充足。透过玻璃,他们不仅能看到暖房里繁花似锦,也看到诗人羸弱的身躯,披着褐色天鹅绒外衣,倦怠地躺在沙发上看书,显然是看累了,昏昏欲睡。他脸色苍白,身体虚弱,一头乱蓬蓬的栗色头发,上唇的小胡子与整个面庞形成巨大反差,因为那绺胡须让他显得不够粗犷。对于他的这些特点,他们几个人已经了然于心,即便他们不熟悉,现在也顾不上细细观察了,因为他们的目光完全被另一件东西吸引住了。
就在他们走来的小道上、在弧形玻璃的圆弧外侧,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他身披洁白的长袍,一直拖到脚面,在斜阳照射之下,光秃秃的褐色脑袋、面庞和脖颈熠熠闪光,犹如一尊青铜像。他正隔着玻璃看里面那位睡着的人,像座山一样屹立在那里,纹丝不动。
“那人是谁?”布朗神父叫着,不禁倒抽一口凉气,退后一步。
“哦,还能是谁,那个印度骗子,”哈里斯咕哝着,“不过,我还真不知道他在这儿干什么。”
“像是催眠术,”弗朗博咬着嘴唇说。
“为什么你们这些不懂医的人总要谈论催眠术?”医生说。“我看着倒像是他要偷东西。”
“哦,不管怎样,我们要打声招呼,”弗朗博一向属于行动派。他向前跨了一大步,来到那个印度人站着的地方。他身材高大,弯腰鞠躬时几乎都要高出那个东方人,他平和但有些冒失地说:
“晚安,先生,你想要什么?”
硕大的黄面孔,像驶进港口靠泊的轮船般缓缓转动,朝向身后。这三个人惊异地发现他那黄眼皮紧闭,似乎处在睡眠中。“谢谢你,”他用地道的英语说,“我什么都不要。”然后,眼睛睁开一道细缝,露出乳白色的眼珠,又说了一遍:“我什么都不要。”接着他又惊异地睁大眼睛,瞪着说:“我什么都不要。”说完就悉悉索索地快步走入迅速昏暗下来的花园。
“基督徒会比他更谦和的,”布朗神父喃喃地说,“他一定想要什么。”
“他究竟在干什么嘛?”弗朗博皱着眉头,压低声音说。
“我回头再跟你聊,”布朗神父说。
阳光依旧,但已是傍晚的红霞,花园里的花草树丛在晚霞映照下渐渐成了黑黢黢的一片。他们转过了暖房圆弧的末端,默默地从另一侧绕到前门。他们走过书房与主建筑的结合处时,似乎惊动了什么,如同他们的到来惊扰了一只鸟。他们又一次看到了穿着白袍的印度苦行僧,他从阴影处现身,悄悄地飘向前门方向。令他们感到惊讶的是,他并非孤身一人。昆腾夫人的出现,使他们突然停下脚步,不得不驱散心中的疑团。昆腾夫人有一头浓密的金发,苍白的四方脸。她披着晚霞,正朝他们走来。她看上去有些严厉,但举止彬彬有礼。
“晚上好,哈里斯医生,”她简单地问候了一句。
“晚上好,昆腾夫人,”小个子医生热情地说。“我正要去给你丈夫送安眠药水。”
“是啊,”她声音很清晰。“我想也到时候了。”然后她朝他们一笑,很快进了屋。
“那个女人有些操劳过度,”布朗神父说,“这类女人通常会兢兢业业20年,精神紧绷,最后再也受不了,便做出可怕的事。”
小个子医生第一次饶有兴趣地盯着神父。“你学过医吗?”他问。
“你既要懂得人的身体也要了解人的心理,”布朗神父回答道,“而我们既要懂得人的心理也要了解人的身体。”
“好吧,”医生说,“我该给昆腾拿药去了。”
他们转过屋角,朝房门口走去。他们正要进门时,第三次看到了那个身披白袍的人。他直冲着大门走来,好像刚从书房出来一样,但他们都知道那不可能,因为书房门是锁着的。
布朗神父和弗朗博心存疑惑,但谁都没说什么,而哈里斯医生更是不会对不可思议的事劳神费心。医生侧身让过这个无处不在的亚洲人走出门,然后就快步走进大厅。不料想却看到了自己早已抛到脑后的那个人。百无聊赖的阿特金森还在那儿溜达,嘴里哼着小曲儿,用他那根多节手杖四处乱捅。医生脸上顿时现出一阵厌恶,同时也做了决定。他急促地对同伴小声说:“我必须再把门锁上,不然的话,这个无赖就会进去。不过,两分钟后我就出来。”
大夫迅速打开门,又随手锁上,刚好把那个戴圆顶礼帽要冲进来的青年挡在了门外。小伙子很不耐烦地一屁股坐进大厅里的椅子上。弗朗博看着墙上挂的波斯照明灯,布朗神父呆呆地盯着那扇门,神情有些茫然。大约过了四分钟,门又开了。阿特金森这次行动很快。他扑上前去,顶住门不让它关上,同时大喊:“喂,昆腾,我要——”
昆腾的声音从书房的另一头清楚地传过来,有点儿像打哈欠,又像是无奈地大笑。
“噢,我知道你要什么。拿去吧,别再烦我啦。我正在写一首孔雀之歌。”
紧接着一枚半英镑的硬币从门缝飞出来,阿特金森急忙向前,敏捷地抓住了那枚硬币。
“这就算结了,”医生说着,猛地锁上门,走进花园,身后跟着众人。
“可怜的伦纳德总算能清净一下了,”他对布朗神父说,“他可以在里面呆上一两个小时,不受打扰。”
“是啊,”神父回答说,“我们离开他的时候,可以听得出他很开心。”随后,布朗神父严肃地环视花园四周,看到吊儿郎当的阿特金森,正站在那儿把玩口袋中的硬币;再往远处看,在紫色的晚霞中,那位印度人面向夕阳,笔直地坐在长满草的土埂上。然后他忽然说:“昆腾夫人去哪儿了?”
“她去楼上自己房间了,”医生说。“窗帘上的影子就是她。”
布朗神父抬头看了看,皱着眉头仔细查看瓦斯灯照出的暗影。
“对,”他说,“确实是她的影子,”便朝前走了几步,坐到花园椅子上。
弗朗博在他身边坐下,但医生精力充沛,总是走来走去,不愿坐着。他独自抽着烟,走向夕阳,只剩下两位朋友坐在那儿。
“神父,”弗朗博用法语说,“你怎么了?”
布朗神父沉默不语,一动不动,足足过了半分钟,才说道:“迷信是反宗教的,这儿的气氛有些问题。我想是那个印度人造成的,至少一部分是。”
神父又陷入了沉默,看着远处印度人的身影,他仍然僵直地坐在那儿,像是在祈祷。猛一看,他似乎一动不动,但当布朗神父定睛细看了一会儿后,发现他在有节奏地轻轻晃动,犹如幽暗的树梢在轻风吹拂下微微摇曳,那阵风掠过园中小径,搅动着地上的落叶。
周边快速阴暗下来,好像酝酿着暴风雨,但他们仍然能够看到分散在花园各处的几个人。阿特金森无精打采地倚靠着一棵树站在那儿;昆腾的妻子仍然站在窗边;医生去了暖房那边闲逛,他们能看到他的雪茄发出鬼火般的光亮;那个印度苦行者仍然僵直地坐着,却又在微微晃动,他头顶上的树则开始猛烈地摇动、翻卷。暴风雨真的要来了。
“那个印度人跟我们说话时,”布朗神父继续小声说,“我眼前浮现出一幅画面,是他和他整个世界的画面。而他说了三遍同样的话。他第一次说‘我什么都不要’的时候,他的意思是自己处在一个硬壳中,那个亚洲小世界坚不可摧。当他再次说‘我什么都不要’的时候,我知道他的意思是他自在自为,就像是宇宙自身,不需要上帝,他也不承认原罪。当他第三次说‘我什么都不要’的时候,他的眼里燃烧着火焰。我知道他的意思很清楚,的确是什么都不要,虚无才是他欲望所在、家园所在;他渴求虚无,如同渴求美酒;他要的是一切归于湮灭,纯粹是所有的、全部的毁灭。”
几滴雨点儿落下,弗朗博不知怎么就蹦了起来,抬头看了看,好像雨点打痛了他。与此同时,医生从暖房那头朝着他们狂奔,边跑边大喊大叫。
在他一溜烟儿似的跑过来之后,坐立不安的阿特金森正巧转身走向房屋正面,医生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卑劣!”他大喊着,“你这条赖皮狗对昆腾干了什么?”
布朗神父挺身站了起来,声音中透着凛凛正气。
“别打架,”他冷静地大喊,“我们有办法控制住任何人。怎么回事,医生?”
“昆腾肯定出事了,”脸色煞白的医生说。“我透过玻璃看到他躺在那儿,不过他躺着的姿势有问题。不管怎样,我离开他的时候,还不是那样。”
“咱们进去看看他,”布朗神父赶忙说。“你别跟阿特金森过不去。自从我们在屋里听到昆腾说话之后,他就一直没有离开过我的视线。”
“我留在这儿看着他,”弗朗博急忙说。“你们进去看看。”
医生和神父飞快跑到书房门口,打开锁,冲进了屋。里面很黑,只有一个给病人用的小火炉微微发亮,因此,他们跑进来后没看清,差点儿被正中央的大红木桌子绊倒;这张桌子通常是诗人写作时用的。桌子中央放着一张纸,显然是故意留在那儿的。医生一把抓起这张纸,扫了一眼,便递给了布朗神父,同时大叫着“我的天啊,你看看!”便冲向里间的玻璃暖房。暖房里鲜艳的热带花卉仍然沐浴在黯淡下来的猩红色余晖中。
布朗神父拿着那张纸,反复读了三遍,只见上面写着:“我亲手杀死了自己;但我却死于谋杀!”可以大致确定这是伦纳德·昆腾本人的笔迹,因为他的笔迹非常独特,很难模仿,而且难以辨认。
布朗神父拿着那张纸,大步走向暖房,不想与往外走的医生撞个正着,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的确出事了,而他本人精神几近崩溃。“他自杀了,”哈里斯说道。
他们一起穿过惊艳的仙人掌和杜鹃花,看到伦纳德·昆腾这位诗人和传奇小说家躺在那里,头垂在褥榻的外边,他的红色卷发散乱地铺在地上。他们在花园里捡到的那把怪匕首,正插在他身体的左侧。他松软的手仍放在匕首的柄上。
屋外,暴风雨骤然袭来,如同柯勒律治笔下的夜晚,大雨铺天盖地而来,花园和玻璃屋顶变得漆黑一片。布朗神父用心研究的对象并不是那具尸体,而是那张纸。他把纸片凑到眼前,想在昏暗中细读。然后举起,想要借助微光,就在此时,突然亮起一道炫目的闪电,眼前的那张纸片反而变黑了。
闪电过后紧接着轰隆隆的雷声,四周又陷入一片昏暗。雷声过后,从黑暗中传出布朗神父的声音:“医生,这张纸的形状不对。”
“你是什么意思?”哈里斯医生蹙起眉头,瞪着眼问道。
“这张纸不是方的,”布朗神父回答说。“有一角被剪掉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怎么会知道?”医生没好气地说。“你觉得我们是不是该把这个可怜的家伙安置一下?他已经没救了。”
“不行,”神父回答说。“我们不能动他,就让他躺在原地,然后叫警察过来。”他说着话的时候,仍在仔细地研究那张纸片。
在他们往外走,经过书房的时候,布朗神父在桌旁停下,从桌上拿起一把指甲剪。“喔,”他似乎松了一口气,“这就是他使用的工具。可还是——”他皱起了眉头。
“噢,别再摆弄那张纸片啦!”医生毫不客气地说。“那是他的癖好。他有几百张那样的纸。他把纸全剪成那个样子。”医生指着在另一张小桌子上还没用过的一叠稿纸说。布朗神父走过去拿起一张,它的形状也不规则。
“还真是啊,”他说。“而且这上面的角也被剪掉了。”更让医生气愤的是,布朗神父居然开始计算纸的张数。
“别太介意,”神父歉意地一笑说。“被剪过的纸有23张,被剪掉的角却只有22个。我看出你不耐烦了,我们去找其他人吧。”
“谁去告诉他妻子?”哈里斯问。“你去告诉她好吗?我去派个仆人去叫警察。”
“行啊,”布朗神父冷漠地说。随后他走出屋,来到大厅门口。
到了门口他才发现,这儿也有一出戏,不过更可乐。他那个魁梧高大的朋友弗朗博已经很长时间没摆出过那种姿势,让他看着有些不习惯。阿特金森已经被收拾的没了脾气,四仰八叉地摔倒在台阶下面的小道上,高顶硬礼帽和手杖甩到了小道的另一边。原来是阿特金森实在无法忍受弗朗博对他近乎苛刻的监督,试图将弗朗博击倒,但是跟这个曾经的巴黎霸王动手,可不是闹着玩的。
正当弗朗博要扑上去再次按住阿特金森,神父轻轻拍了拍弗朗博的肩膀。
“我的朋友,和阿特金森讲和吧,”他说。“互相道个歉,说声‘晚安’。我们不需要再看住他了。”然后,阿特金森犹疑着爬起来,捡起他的礼帽和手杖,向花园大门走去。此时,布朗神父更加严肃地说:“那位印度人去哪儿啦?”
他们仨人不由自主地转眼朝昏暗的草埂望去,在晚霞映照下,草梗周边的那些树呈现出紫色,在风雨中摇来摆去。此前他们曾看到那个印度人就在那里晃动着祈祷。此时,这位印度人已经走开了。
“这个蒙人的家伙,”医生愤怒地跺着脚说。“我现在知道了,是这个下贱的东西干的!”
“我原以为你不相信魔术,”布朗神父平静地说。
“我现在还是不信,”医生转着眼珠说。“只要一想到他是个假巫师,我就痛恨这个黄皮肤的恶魔。要是我觉得他是个真巫师的话,我会更恨他。”
“哦,他逃脱倒也无关紧要,”弗朗博说。“因为我们无法证明他有罪,也拿他没办法。我们不能去跟教区警察说,有人受到巫术或自我暗示的影响自杀了。”
与此同时,布朗神父进了屋,去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死者的妻子。
神父出屋时,脸色有些苍白,也很悲伤。但他们见面都谈了什么,从来没有人知道,甚至在真相大白之后,还是没人知道。
正和医生小声交谈的弗朗博,一脸惊诧,他没想到他的朋友这么快就走出屋子,来到自己身旁。对此,神父并未留意,只是把医生拉到一旁,问他:“你已经派人去找警察了,对吗?”
“对,”哈里斯答道。“过10分钟,他们就到。”
“你帮我个忙好吧?”神父不动声色地问道。“实话告诉你,我收集了不少稀奇的案件,这些案件都存在类似这个印度人的情况,不能写进警方的案情报告中。现在我要你写一份案情报告,只供我个人保存。”神父严肃而坚定地盯着医生的脸说。“我在想,你了解这个案子的部分细节,但你觉得不便明说。我的职业和你的一样,都需要保密,所以我绝对不会对外泄露你写的任何内容。但你要如实写出全部情况。”
医生歪着头细心地听着,又盯着神父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好吧,”便走进书房,随手关上了门。
“弗朗博,”布朗神父说,“阳台下面有个长椅,淋不着雨,我们可以去那儿抽烟。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想要和你聊聊。或者,也许不用说什么,就一起坐坐。”
他们舒适地坐在走廊长椅上。布朗神父一反常态,接过了弗朗博给他的优质雪茄,一口接着一口慢悠悠地抽雪茄,沉默不语。雨时大时小敲打着顶棚,劈啪作响。
“我的朋友,”神父终于开了口,“这是一件非常诡异的案子,非常诡异。”
“我也觉得很诡异,”弗朗博回答说,声音有些颤抖。
“你说它诡异,我也说它诡异,”布朗神父说,“然而,我们的意思截然相反。现代人常将两个不同的概念混为一谈:说到神秘的事物,往往带有两层含义,一是说它不可思议;一是说它具有复杂性。而奇迹的含义就简单的多。奇迹令人感到惊异,但它简单明了。正因为是奇迹,它才简单。它直接源自上帝(或者魔鬼),而不是间接来自自然或人类的意志。现在,你的意思是指这件案子不可思议,因为它很神奇,因为它是由一位邪恶的印度人用巫术造成的。你要明白,我并不是说不存在心灵或恶魔的因素。只有上帝和魔鬼才知道,什么样的环境会诱发人们犯下奇怪的罪行。但就当前而言,我的看法是这样的:假如这件事如你所说是纯粹的巫术所为,那么它就是不可思议的;但那样的话,它并不神秘,也就是说,它并不复杂。奇迹的特征就是神秘性,但它发生的方式很简单。现在看来,这件事发生的方式绝对不简单。”
远方闷雷轰轰,本已减弱的暴风雨似乎又暗流汹涌,要卷土重来。布朗神父抖落雪茄上的烟灰,接着说:
“这件案子具有扭曲、丑恶和复杂的特征,既非源于天堂,也不属于地狱。正如人们知道一只蜗牛爬过会留下扭曲的踪迹,我也了解一个人留下的扭曲足迹。”
一道炫目的闪电突然撕裂了黑幕,但转瞬即逝,天空又陷入黑暗。布朗神父继续说:
“在所有不正常的事物中,那张纸的形状最不正常。那张纸比致他死命的匕首还不正常。”
“你是说昆腾写明自杀的那张纸吗?”弗朗博问道。
“我说的是昆腾写下‘我亲手杀死了自己’的那张纸,”布朗神父回答说。“我的朋友,那张纸的形状是错误的;在这个邪恶的世上,我还从未见过那种错误的形状。”
“那张纸只被剪掉了一个角,”弗朗博说,“而且我知道昆腾所有的稿纸都被那样剪过。”
“手法很怪异,”布朗神父说,“在我看来,这是种令人厌恶的手法。听我说,弗朗博,这个昆腾,但愿他的灵魂升入天堂。他未必是个好人,但他确实是名妙笔生花的艺术家。虽然他的笔迹很难认,但笔力遒劲,字形漂亮。我无法证实我所说的,我无法证实任何事。但我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昆腾绝不会以那种不良方式剪掉纸上的一个小角。假如他出于某种目的,比如为了大小合适、装订、或其它什么的,需要剪下一点,他会剪裁成别的样子。你还记得那张纸的形状吗?太不好看了。惹人讨厌的形状。就像这样,你还记得吗?”
布朗神父用燃着的雪茄在暗夜中快速挥动,画下不规则的正方形,由于他动作太快,弗朗博只看见形同象形文字的图案在黑暗中发出火光,也就是他的朋友曾谈起的象形文字符号,它们无法被破译,却毫无疑问象征着恶意。
“但是,”神父又开始抽雪茄,靠在椅子上凝视顶棚,弗朗博便说,“假设剪掉纸角的另有其人。另外那个人为什么要让昆腾自杀,又要剪他的稿纸呢?”
布朗神父仍然靠在椅背上,凝视着顶棚,但他从口中拿开雪茄,说道:“昆腾根本没有自杀。”
弗朗博瞪大眼睛盯着他。“啊,这太玄乎啦,”他大声说道,“那他为什么承认自杀呢?”
神父探身向前,双肘支在膝盖上,看着地面,深沉而又清晰地说:“他根本没有承认自杀。”
弗朗博放下雪茄。“你的意思是,”他说,“那句话是别人伪造的?”
“不,”布朗神父说。“的确是昆腾自己写的。”
“就是嘛,”弗朗博越听越气,“昆腾在一张纸上亲笔写下‘我亲手杀死了自己’。”
“但形状不对,”神父冷静地说。
“噢,又是该死的形状!”弗朗博不耐烦地大叫。“形状对不对跟这事有什么关系吗?”
“总共有23张被剪过的纸,”神父不为所动,继续说,“可是只有22个剪掉的纸角。因此,有一个纸角被毁掉了,很可能是那张写了字的纸上的。现在明白一些了吗?”
弗朗博脸上露出一线希望的光亮,他说:“昆腾还写了别的内容,还有几个字。比如说‘他们会告诉你们我亲手杀死了自己,’或者‘别相信——’”
“就像孩子们通常说的,太好玩啦,”他的朋友说,“可那个纸角还不够半英寸宽,根本写不下一个字,更不用说五个字了。你想想看,有这样一个符号,它比逗号大不了多少,却是那个恶人的罪证,因此必须要弄掉。会是什么呢?”
弗朗博想了想,最后说:“我实在想不出来。”
“会不会是个引号?”布朗神父说着,使劲将雪茄扔向远处,飞行的雪茄就像黑夜中的流星。
弗朗博张口结舌,布朗神父又将话题转回到了问题的根本,说:
“伦纳德·昆腾是传奇小说作家,正写一篇有关巫术和催眠术的东方传奇小说。他——”
正在这时,他们身后的门被急速地打开,医生戴着帽子走了出来。他将一个长信封交到神父的手上。
“这是你要的材料,”医生说,“我要马上回家,再见。”
“再见。”布朗神父话音未落,便见医生疾步走向花园大门。他出门的时候,没有关上前门,一束煤气灯光线照在他们身上。借着这束光线,布朗打开信封,开始读这封信:
。另外,我诅咒你那双眼睛,它们真有穿透力。难道你所宣扬的那套理论真的存在某种意义吗?
我从童年开始,便相信天性以及所有自然功能和本能,无论人们称之为道德的或是不道德的。早在我成为医生之前的很长时间,当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我就开始养老鼠和蜘蛛,我确信世界上最美好的事,便是成为一个好动物。但就在刚才,我的信念动摇了;我一直相信本性,但现在看来,本性会背叛一个人。你的那套宣教真的有意义吗?我越来越病态了。
我爱慕昆腾的妻子。那有什么错?天性让我去爱她,是爱让这个世界有了意义。我也诚心诚意地以为,昆腾的妻子和我这样一个洁净的动物在一起会更幸福,不必再受那个疯子的折磨。这种想法又有什么错呢?我不过是以科学家的方式正视事实而已。她本该过上更幸福的生活。
按照我的信条,我完全可以杀死昆腾,他死了对谁都好,甚至也是为了他自己好。但是作为一个心智健全的动物,我不想自我毁灭。所以,我下决心不做这事,除非我发现无须承担后果的机会。今天早晨我发现了这样的机会。
今天,我总共进入昆腾的书房三次。第一次进去的时候,他只谈了他正在写的一篇怪诞故事,《圣徒的诅咒》,叙述的是某个印度隐士通过意念的力量迫使一名英格兰上校自杀身亡。他给我看了最后几页,甚至还把最后一段读给我听。大意是:“旁遮普的征服者只剩下了枯黄的骨架,但仍然很高大,他拼尽全力用肘部支撑起自己的上身,凑近他侄子,气喘吁吁地说:‘我亲手杀死了自己;但是我却死于谋杀。’”就这样,我遇到了千载难逢的机会,最后那句话正好写在一张纸的开头。我离开书房,满心欢喜来到了花园,完全被这个可怕的机会迷醉了。
我们绕着这座房子散步,接着又发生了两件对我有利的事。你怀疑那个印度人,并且发现了最可能是他用的匕首。我趁机把匕首藏到我的口袋里,回到了昆腾的书房,锁上了门,给他服了安眠药水。他当时根本不想理睬阿特金森,但我督促昆腾朝外喊一嗓子,好让阿特金森安静下来。我这样做的原因是,要向大家表明,在我第二次离开昆腾书房的时候,他还活着。昆腾在暖房里躺着,我从他那儿回到书房。我是个手脚麻利的人,用了一分半钟就办完了我想干的事。我把他那篇小说的第一部分全都丢进壁炉,烧成了灰。然后我发现引号是破绽,就把它们剪掉,为了不被发觉,我把所有的稿纸都剪成一样的。然后我就出了书房,心里明白,昆腾承认自杀的那张纸放在正中央的桌子上,而他本人仍然活着,躺在暖房那边睡觉。
最终的行动可以说是孤注一掷,你可以猜得出:我假装发现昆腾死了,并冲进他的屋。我用那张纸片拖住了你,我手脚很快,趁你看昆腾承认自杀的那张纸片时,我杀了他。当时他已经服了药,正在昏睡,我把匕首放到他的手里,然后刺入他的身体。匕首的形状很怪异,只有行家才能把握好角度,刺中心脏。我不知道你是否注意到了这一点。
在我干完这事之后,奇特的事发生了。天性抛弃了我。我感到恶心。我觉得好像做了错事。我想我的大脑要被撕裂。我已经将此事告诉了另外一个人;如果我要与她结婚生子,我便不再孤单面对此事,一想到这些,我就会从绝望中体验到某种快乐。我这是怎么啦?——发疯了——或者说,拜伦诗歌中的主人公,是否也会感受到这种懊悔?!我再也写不下去了。
布朗神父很仔细地折好这封信,放在胸前的口袋里,恰在此时,花园门的铃声响起,几名警察站在门外的街上,身上的雨衣泛着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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