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雾缭绕的泰晤士河面上,有一片忽隐忽现的亮光,随着太阳在威斯敏斯特上空升至顶点,亮光也由灰暗逐渐变至最亮。有两个人走在威斯敏斯特大桥上,一高一矮,他们之间的奇妙对比,仿佛是傲慢的国会钟塔与弯腰驼背的威斯敏斯特教堂,因为矮个子的人穿着神父的服装。高个子正式的名字是M·赫尔克里·弗朗博,是一位私家侦探,正要去他的新办公室。办公室位于威斯敏斯特教堂入口对面的一排新公寓。矮个子正式的名字是J·布朗神父,任职于坎伯韦尔的圣弗朗西斯·泽维尔教堂。他刚离开坎伯韦尔一位临终的信徒,要去看看他朋友的新办公室。
这是一栋美国式的摩天大厦,油光锃亮的电话与电梯这些机械装置也都透着一股美国味儿。但大楼才刚建成,还在招租。现在只有三家房客搬进来。弗朗博楼上的一间办公室有主儿了,他正下方的那一间也是。再往上的两层和再向下的三层还都空着。但是一眼望去,新建的高楼上有更加引人注意的东西。弗朗博上方的办公室外,除了一些脚手架的遗迹,还架着一个耀眼的物体。那是一只巨大的镀金人眼雕像,金光环绕,有两三扇办公室窗子那么大。
“那是个什么东西?”布朗神父站在原地问。“噢,一个新宗教,”弗朗博笑着说,“这种新教派会宽恕你的罪,理由就是你根本没犯任何罪。我觉得有点像基督教科学派。在我楼上的那个家伙自称卡隆(我不知道他的真名是什么,但肯定不是这个)。我楼下是两位女打字员,而这个狂热的老骗子在我头顶上。他说自己是阿波罗的新牧师,他崇拜的是太阳。”
“那他可要当心了。”布朗神父说,“太阳是众神中最残酷的一位。但那个巨大的眼睛是什么意思?”
“依我的理解,他们的教义是,”弗朗博回答说,“人只要意志坚定就能够忍受一切。太阳与睁开的眼是他们的两个重要象征,因为他们说,真正健康的人能直视太阳。”
“真正健康的人,”布朗神父说,“才不会有直视太阳的打算。”
“行了,有关这个新宗教的事我能告诉你的也就这么多。”弗朗博漫不经心地继续说,“当然了,他们还宣称可以治愈身体上的所有疾病。”
“他们能治愈心病吗?”布朗神父十分好奇地问。
“你指的是什么心病?”弗朗博笑着问。
“自以为是。”他的朋友说。
相对于楼上金光闪耀的神庙来说,弗朗博对他楼下安静的小办公室更感兴趣。他是个头脑清醒的南方人,除了天主教徒或者无神论者以外,无法想象自己还会选择别的什么。耀眼又病态的新宗教不太合他的口味。但对人类,他总是有兴趣,特别是长相好看的。而且楼下的女士们还很有个性。租下办公室的是一对姐妹,两人都是深色皮肤,身材苗条。其中一人个子高些,显得更突出。她的侧影深黑、锐利,像鹰一样,这种女人总能让人把她的侧影想成是武器锋利的边缘。她似乎在生活中一路披荆斩棘。她的双眼惊人的明亮,但不是钻石的那种光泽,而是钢铁般的明亮。她的身材笔直修长,优雅中却总透着僵硬。她的妹妹像是她的缩影,灰一些、浅一些,不那么引人注目。她们都穿着黑色的职业装,衣服的袖口与领子都是男式的,只是尺寸小些。在伦敦的各个办公室中,还有成千上万如此朴素又能干的女士。但这只是表象,她们真正的身份才是让人感兴趣的。
姐姐波林·斯泰西实际上是其家族纹章和半个郡的女继承人,外加一大笔财富。她是在城堡与花园中长大的,此后一股执拗的冲动(是现代女性所特有的)驱使她去追求心目中更艰难、更高尚的生活方式。但她并没有真的放弃她的钱财。因为那种浪漫的,或者说是苦行僧式的狂热,与她专横的功利主义性格并不相符。她掌管着她的财产,她可能会说,是为了用在实际的社会事务上。她将其中一部分投入到了生意上,成立了一间作为示范的打字服务公司。另有一部分钱投给了各种促进女性工作的组织与团体。没人能确定,她的妹妹兼合伙人琼对这种略显乏味的理想主义,支持到什么程度。但是,她像狗一样忠诚追随领导者的精神,比她姐姐坚强崇高的性格更感人,甚至带有几分悲剧色彩。波林·斯泰西与悲剧一点都不沾边,她甚至否认悲剧的存在。
弗朗博第一次来到公寓大楼时,就觉得她僵硬而快速的动作,与冷酷而急躁的性格十分可笑。他在大厅的电梯外徘徊,等着电梯服务生来,通常由他来引导访客到各个楼层。这本来很正常,但这位有着鹰隼般犀利眼神的女士公开表示,自己无法忍受这种耽搁。她尖刻地说,电梯的操作她全都会,不用依靠开电梯的小子——或者男人。尽管她的办公室就在四层,从电梯上去用不了几秒钟,但她还是不失时机地向弗朗博随口讲了一大套她的观念,大体上是说她是个现代的职业女性,她热爱现代化的机械设备。她明亮的黑眼睛里闪着怒火,因为她反对那些指责机械科学,呼吁回归自然的人。她说,每一个人都应该掌握操作机器的技能,就像她就能够操作电梯一样。她似乎对于弗朗博为她开电梯门这件事都很恼火。那位绅士微笑着上了楼,这个咄咄逼人的女强人给他留下了说不出滋味的印象。
她确实是个脾气急躁、精力充沛的行动派,她的双手,纤细优雅,但动作显得唐突,甚至有破坏性。
有一次,弗朗博需要打字,就去了她的办公室,正巧碰见她把妹妹的眼镜摔到地板正中央,还在上面踩来踩去。她在言辞激烈地发表关于道德的长篇大论,批判“不健康的医疗观念”,以及这样的装置是一种暗示,它病态地承认人类存在缺陷。她禁止妹妹再把这种人造的不健康的垃圾带进办公室。她质问她,是不是打算戴上木腿、假发或者玻璃眼珠。她说话时,眼睛像恐怖的水晶球一样闪着光。
弗朗博对这种偏激感到困惑,不禁去问波林小姐(以直截了当的法式逻辑),为什么一副眼镜会比一部电梯更能体现病态的缺陷。还有,为什么科学可以在一方面帮助我们,在另一方面却不行。
“那不是一回事,”波林·斯泰西傲慢地说,“电池、发动机以及诸如此类的事物都是人类力量的体现——当然了,弗朗博先生,这其中也体现了女性的力量!我们应该对这些吞噬掉空间上的距离,为我们争分夺秒的伟大机器善加利用。那是高尚与杰出的——那才是真正的科学。但医生兜售的这些肮脏的支架和石膏——怎么说呢,全是懦夫的标记。医生把它们粘到人胳膊腿上,好像我们天生就是瘸子或者疾病的奴隶。但我生来就是自由的,弗朗博先生!大家自认为需要这些东西,是因为他们只接受了对恐惧的训练,而没有接受过力量与勇气的训练,就像愚蠢的护士告诉孩子不要直视太阳,所以他们看太阳的时候就要眨眼。但在群星之间,凭什么有一颗我不能看呢?太阳并非我的主人,只要我想,无论何时我都可睁开眼睛直视他。”
“你的眼睛,”弗朗博古怪地躬了下腰,说道,“能让太阳都为之目眩。”他很高兴能称赞这位怪异古板的美人。他更感到开心的是,这种称赞使对方惊讶得直发愣。但在他上楼往回走时,他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又吹了声口哨,还自言自语说:“她算是落到楼上的黄金眼巫师手里了。”虽然他对卡隆的新宗教了解不多,也不很关心,但听说过他对于直视太阳的特殊见解。
他很快就发现,他的楼上与楼下两层之间的精神联系越来越紧密了。自称卡隆的人仪表堂堂,很符合他的阿波罗主教身份。他和弗朗博一样高,但相貌更英俊,金色的胡子,深蓝色的眼睛,头发像雄狮的鬃毛一样向后梳着。他的模样符合尼采所说的金发野兽的标准,但是由于天生的智慧与灵性,这种动物般的美更为高尚、生动、柔和。如果说他像是撒克逊君王之一,也一定是兼具圣徒特征的君王之一。而他的这些特点却与他所处的伦敦的氛围格格不入。他的办公室在维多利亚大街一栋建筑的中层。他的职员(一个带着活袖口和领子的普通青年)坐在外屋,在他和走廊之间。他的名字刻在铜牌上。街上悬着代表他信条的镀金徽记,像是眼科医生的招牌。所有这些粗俗的东西,都不能妨害这个叫卡隆的人,从他的灵魂与躯体中,涌出鲜明的影响力,它使人既感到震慑又受到鼓舞。不管怎么说,在这个骗子面前,一个人确实会感觉好像亲见一个伟人。即使他在办公室里,穿着宽大的亚麻外套工作服,他依然不乏迷人且令人敬畏的气质。当他每日为了敬拜太阳而披上白色法衣,戴上金色冠冕时,他辉煌的样子,足以使街上行人的谈笑声戛然而止。一天三次,这位新的太阳崇拜者都要走到他的小阳台上,在威斯敏斯特的所有人面前,向他耀眼的神祷告,黎明一次,日落一次,还有一次在正午的钟声中。布朗神父,弗朗博的那位朋友,就是在正午,在国会钟塔和教区教堂的钟声里,抬起头第一次看到了身披白衣的阿波罗牧师。
弗朗博早看够了信徒每日对福玻斯的问候,他直接走进大楼的门廊,甚至没有看一眼他的神父朋友有没有跟上来。但是布朗神父,也不知是出自对宗教仪式的职业兴趣,还是对愚蠢举动的个人喜好,他停下来仰望着阳台上的太阳崇拜者,那架势就像是停下来观看潘趣与朱迪的表演一样。先知卡隆摆好架势,他身穿银白色的外套,双手高举,他的声音特别有穿透力,整条街的人都能听见他念诵歌颂太阳的祷文。他的祷词已经念到一半了,眼睛紧盯着天上冒火的圆盘。很难说他是否会去看地上的人或物,但他肯定没看到,下面的人群中有一个矮小的圆脸神父,正眨着眼抬头看他。也许这两个相距甚远的人之间最大的差别就是,布朗神父看什么都得眨眼,而阿波罗的牧师能看着正午的火球,连眼皮都不带动一下。
“太阳啊,”先知高呼,“一颗因伟大而不能容于群星间的明星!在名曰空间的神秘所在静静流淌的泉水。白色的火焰,白色的花朵,白色的山峰,及一切白色不息之物的白色之父。比任何最纯洁安分的孩童更为纯洁的父亲,纯净的源头进入平静的——”
一声持续的刺耳尖叫引起了一阵混乱。好像火箭后面喷射出的反向气流,五个人向大厦的门里冲,同时又有三个人往外冲,有那么一瞬间他们七嘴八舌的,谁也听不到别人说的什么。这种突发的恐怖情景,不多时就让半条街上的人们都意识到有一定有什么坏消息——因为不明真相,更加剧了恐惧情绪。只有两个人在突发的骚动中纹丝不动:头顶阳台上光彩照人的阿波罗牧师和阳台下其貌不扬的天主神父。
最终,弗朗博凭借他高大的身躯和一身蛮力,在大厦的门厅里,控制住了这一小群乌合之众。他把嗓门提到最高,像是雾号,他冲着众人喊道,快去找个外科医生来,在他转身走进挤得黑压压的入口时,他的朋友布朗神父也悄无声息地随后挤了进去。他在人群中左突右冲的同时,他仍能听到太阳牧师用华丽的语调,千篇一律地向幸福的天神、泉水与鲜花之友祷告。
布朗神父看到弗朗博和另外六个人围着电梯通常落下的地方。但电梯没有降下来。下来的是别的什么东西,而那件东西本该乘坐电梯下来。
弗朗博足足看了四分钟,看着那位否认悲剧存在的美丽女士头破血流的样子。他丝毫都不怀疑那就是波林·斯泰西,而且,尽管他已叫人去找医生,他也毫不怀疑她已经死了。
他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喜欢还是讨厌她,因为两方面都有很多理由。但她毕竟曾是个活生生的人,眼前充满了死亡痛苦的诡秘一幕,唤起了弗朗博对她美丽脸庞和自负言辞的回忆。丧友的悲痛像无数小刀在刺着他。瞬息之间,像是蓝天中的闪电,又像是不知来自何处的惊雷,那具娇美又高傲的身躯从敞开的电梯井中坠下,落进死亡的井底。是自杀吗?对这样一个傲慢的乐天派来说似乎不可能。是谋杀吗?可在这几乎没人的公寓楼里又有谁会去杀人呢?他情急之下嘶哑着嗓子便问卡隆那家伙在哪儿,他本想表现得很强硬,但说出口之后却显得那么微弱。一个熟悉的沉重、平静又醇厚的声音提醒他,此前15分钟,卡隆一直在阳台上敬拜他的神明。等弗朗博听出这声音,又感觉到了布朗神父的手,他扭过黝黑的脸,猝然问道:
“那么,要是他一直在上面,又会是谁干的呢?”
“也许,”另一位说,“我们可以上楼去查看一下。警察半个小时以后才会到这儿。”
弗朗博让外科医生照看女继承人的尸体,自己则冲到楼上,赶到打字办公室,却发现它是空的。他随后跑回自己的公寓。他很快从公寓出来,神情异样、脸色苍白,回到他朋友的身边。
“她妹妹,”他语气中有明显的不快,严肃地说,“她妹妹可能出去散步了。”
布朗神父点点头。“或者,她可能去了楼上太阳牧师的办公室,”他说,“如果我是你,我就会确认一下,然后,我们再去你办公室讨论这件事。不对,”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事,赶忙补充说,“我什么时候才能不犯蠢啊?很明显,应该去楼下她们的办公室。”
弗朗博愣了一下,但还是跟着小个子神父走到楼下斯泰西姐妹空无一人的公寓。令人捉摸不透的神父坐在门口的一把大号红色皮椅上,看着楼梯与楼道,等待着。他并没等多久,也就大约不到四分钟,只见三个人走下楼来,全都神情严肃。走在前面的是死者的妹妹琼·斯泰西——显然她之前是在楼上阿波罗的临时神庙里。紧跟着她的是阿波罗的牧师本人,他的祷告做完了,他极致的华丽一路扫过空空荡荡的楼梯——他的白色长袍、胡须和梳理好的头发很有几分像多雷的画作《基督离开总督府》。走在最后的是弗朗博,黑色的眉毛困惑地拧在一起。
琼·斯泰西小姐,肤色深黑,面容憔悴,头发过早地染上了灰白的颜色,她径直走向自己的办公桌,将一叠文件摊成扇形以便查阅。这个细微的动作给其他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如果琼·斯泰西小姐是罪犯,那她定是个冷酷的罪犯。布朗神父面带怪异的微笑凝视了她一会儿,然后向另外一人走过去,眼睛却没离开她。
“先知,”他大概是在对卡隆说,“我希望你能多跟我讲一讲你的教派。”
“我很荣幸能为您讲解,”卡隆点头致意,头上还戴着冠冕,“但我不知道该从何讲起。”
“噢,是这样,”布朗神父毫不掩饰他的怀疑回答说,“我们都受到这样的教诲,如果一个人秉承的基本原则是错误的,那么这个人就应承担部分过错。但是,对这些人我们还是能加以区别,有些人公然违背自己的良知,有些人却是用诡辩或多或少地蒙蔽良知。现在我要问你,你是否认为这个谋杀真的是犯罪?”
“这算是指控吗?”卡隆异常平静地问。
“不是,”布朗相当温和地回答,“这是辩方陈词。”
房间内的众人由于吃惊沉寂了好长一阵子。随后阿波罗的先知缓缓起身,仿佛太阳升起。他的光辉与活力充满了房间,使人感到他可以用同样的方式轻松地充满索尔兹伯里平原。他一袭长袍的身形像是给整个房间挂上了古雅的帷幕。他史诗般的姿态像要延展成广阔的场景。相较之下,现代神父的黑小身影似乎是种错误,是种侵犯,是屋内的古希腊显赫景象上的一个圆黑的污点。
“我们终于见面了,该亚法。”先知说,“你的教会和我的是这地球上仅存的真实。我崇拜太阳,而你却希望太阳变得黯淡。你是濒死之神的传教者,而我是活着的神的先知。你现在从事的怀疑与诽谤工作,符合你身上的袍子和你的信条。你的教会不过是黑暗的监管者,你们就是间谍与密探,无论通过什么手段,是欺骗还是折磨,只想榨出人们对罪过的忏悔。你会判人有罪,而我会还他们以清白。你会说服人们相信自己负有罪恶,我会劝说人相信自己具备美德。”
“罪恶之书的宣讲者,在我永久地驱散你虚妄的梦魇之前,我要再警告你一句。你根本不能理解,我对你的宣判是多么不屑一顾。你口中所说的耻辱与恐怖的绞刑,对我来说不过尔尔,好比童书中的食人魔,对成人来说一点也不可怕。你说你在提供辩方陈词。那我就提供控方陈词给你,反正我对这幻境般的生活毫不在乎。在这件事上,能针对我的只有一点,我会亲口说出来。死去的女士是我的至爱、我的新娘。我们并没有经过你们那些锡顶小礼拜堂所谓的法律方式,而是依照你永远无法理解的,更纯洁、更严肃的律法结合在一起的。与你们缓步走过砖石搭建的通道和走廊不同,她和我步入了另一个世界,踏进了水晶宫殿。哦,我了解那群警察,无论是神学上的,还是其他的,他们总是幻想,有爱情的地方一定会很快生出仇恨。由此你可以得到第一点指控的理由。而第二点理由更加有力,我是不会吝于告诉你的。不只是波林对我的爱是真实的,还有一件真实的事,恰好就在今天早晨,在她死前,她在那张桌上写下了遗嘱,要将50万留给我和我的新教会。来吧,手铐在哪里?你以为我会在乎你们要对我做什么蠢事吗?刑罚对我来说不过是在路边的车站等她。绞架只是带我去见她的快车。”
他讲话时摆出一副演讲者的架势,还摇头晃脑的。弗朗博和琼·斯泰西看他的眼神中流露带着惊奇的敬佩。布朗神父的脸上只有极度的苦恼,他看着地面,脑门上露出一道痛苦的皱纹。太阳神的先知轻松地靠着壁炉架,又开口了:
“我用几句话,就把对我不利的方面都告诉你了——那也是仅有的可能成立的指控。我要用更少的话把它打得粉碎,不留一点痕迹。至于我是否犯了这个罪,真相只有一句话:我不可能犯了这个罪。波林·斯泰西是12点5分从这层楼摔下去的。上百人都可以走上证人席,证明从正午钟声响起直到我公开祈祷的惯常时间结束,我都站在我房间外的阳台上。我的职员(一位可敬的年轻人,他来自克拉珀姆,与我没有别的关系)可以发誓,整个早晨他一直坐在我的办公室外间,没有人进出过。他还可以保证,我是在离整点还有整整10分钟的时候到的,比传出意外消息早了15分钟,此间我一直没离开过办公室,或是阳台。没人有过如此完整的不在场证明。我可以传唤半个威斯敏斯特的人为我作证。我想你最好把手铐再收起来。案子了结了。”
“但在最后,为了驱散空气中愚蠢的怀疑气息,我会对你知无不言。我相信,我知道我不幸的朋友是怎么死的。如果你想的话,你可以为此指责我,或者至少是指责我的信仰与理念。但你肯定不能把我关押起来。所有追求更高层真理的学者都知道,在历史上,某些能人和智者掌握了飞翔的力量——也就是说。依靠自身的能力浮在空中。对物质的征服是构成我们神秘智慧的主要元素。可怜的波林既冲动又富有野心。我想,实话实说,她过分沉迷于神秘之物当中却不自知。我们一起乘电梯下楼的时候,她常对我说,如果一个人的意志足够坚定,就可以像羽毛一样不受伤害地飘落。我庄严地相信,由于某种对崇高思想的痴迷,她尝试创造奇迹。她的意志,或者说信念,一定是在那残酷的一刻没经受住考验,事物中的低等法则展开了它可怖的报复。先生们,整件事情就是这样,非常不幸,你们也知道,非常冒失与恶劣,但这不是犯罪,和我更没有一点关系。在警察和法庭的记录中,你们最好管它叫自杀。我永远都要说,这是英雄式的失败,是为了科学的进步,是在缓慢地攀向天堂。”
这是弗朗博头回见到布朗神父没话说了。他仍旧坐在那里看着地面,难过地皱着眉毛,就像是感到羞愧。被先知意味深长的话所打击,谁都难免垂头丧气。一个专门提出质疑的人,被源自自由与活力的,更骄傲、更纯洁的灵魂击败了。他眨着眼睛,似乎身体有些不适,他终于开口了:“好吧,如果真是这样,先生,你就拿着你所说的遗嘱走吧。我想知道那位可怜的女士把它放哪儿了。”
“应该就在她门边的桌子上,我是这么认为的,”卡隆一副清白无辜的表情,仿佛他已经被宣布无罪,他说,“她特意告诉我,她今早就会写出来,我乘电梯上楼时确实看见她在写东西。”
“那时她的门开着吗?”神父问。他的眼睛看着小地毯的一角。
“是的。”卡隆冷静地说。
“啊!从那时门就开着。”另一位说。然后又陷入他对地毯无声的研究中。
“这里有一张纸。”冷冰冰的琼小姐说道,她的声调有些特别。她从姐姐门边的桌前走过,手里拿着一张蓝色的大页纸。她脸上挂着一层不合时宜的嘲笑。弗朗博看着她直皱眉头。
先知卡隆下意识地想要避开那份文件。而弗朗博却把它从女士手中接了过来。读过后,他表现得极为惊愕。文件的开头符合一般遗嘱的格式,但在“我将所有财产,于我死后赠予”这几个字后面,书写骤然停止了,只剩下一些划痕。没有写下任何受赠人的姓名。弗朗博吃惊地将这份中断的文书交给他的神父朋友,他看了一眼就无声地交给了太阳的牧师。
只一过了一小会儿,主教大人穿着他耀眼的及地长袍,两个箭步窜过房间,站到琼·斯泰西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的蓝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你在这里耍了什么鬼把戏?”他高喊,“这不是波林全部的手稿。”
他们听到他用一种全新的声音说话,都很吃惊,其中带着美国佬的尖利声音。所有他那些庄严优雅的英语,像斗篷一样从身上脱落了。
“她桌上只有这些。”琼说。她毫不退缩地面对他,脸上依然挂着带点邪气的笑容。
那男人突然开始大放厥词,各种渎神与怀疑的词语一发不可收拾。他脱下假面具的样子实在使人震惊,好像他真正的面孔都摔掉了。
“看看吧!”等他的咒骂没词了,他用明显是美国人的腔调高呼,“也许我是个投机者,但我看你是个女杀人犯。是的,先生们,这就是你们在寻找的死亡真相,和飞翔没有任何关系。那可怜的女子正在写一份令我受益的遗嘱,她该死的妹妹走了进来,没等她写完,就抢过钢笔,把她拖到了电梯井那里,扔了下去。天啊!我想我们终究还是需要手铐。”
“你之前的评价很对,”琼异常冷静地回答说,“你的职员是一位非常可敬的年轻人,他了解誓言的意义。他可以在任何法庭上发誓证明,在我姐姐死前五分钟直到她死后五分钟,我一直在楼上你的办公室里整理打字稿。弗朗博先生也可以告诉你,他是在那里找到我的。”
一阵沉默。
“怎么回事,这么说的话,”弗朗博叫喊道,“波林摔下去时只有她一个人在,那就是自杀啊!”
“她摔下去时只有她一个人在,”布朗神父说,“但不是自杀。”
“那她是怎么死的?”弗朗博不耐烦地问。
“她是被谋杀的。”
“但只有她一个人在。”侦探质疑道。
“她是在独自一人的时候被谋杀的。”神父回答说。
其他人全都盯着他看,可他坐在那里,神情依旧沮丧,圆脑门上有一道皱纹,一副替别人感到羞愧与悲痛的样子。他的声音平淡而悲伤。
“我想知道,”卡隆一边咒骂一边大叫,“警察什么时候来抓这个血腥残忍的妹妹。她杀害了她的至亲,她还抢走了我50万,那钱马上就是我的了,就和——”
“行了,行了,先知,”弗朗博冷笑着打断了他,“记得吗?这世界只是幻境。”
太阳神的主教似乎又爬上了他的宝座。“那不是一笔小钱,”他高呼,“那足以将我的事业推向全世界。那也是我的爱人的愿望。对波林来说,这一切都是神圣的。在波林眼中——”
布朗神父突然跳了起来,把椅子都碰倒了。他惨白的脸色似乎又被希望的火焰染红了,他两眼放光。
“就是它!”他清晰地大喊,“一切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在波林眼中——”
面对举止近乎疯狂的小个子神父,高大的先知不由得向后退。“你什么意思?你怎么敢?”他高声重复着。
“在波林眼中,”神父的眼睛越来越亮,他重复道,“继续啊——以天主的名义,继续啊。即使是魔鬼犯下的最丑恶的罪行,在忏悔之后也能有所减轻。我恳求你忏悔吧。继续,继续——在波林眼中——”
“让我走,你这个恶魔!”卡隆像是戴着镣铐的巨人在挣扎,他大发雷霆,“你是什么人,你这个该死的间谍,想把你的蜘蛛网缠到我身上,然后窥探我?让我走。”
“需要我阻止他吗?”弗朗博问。他冲向出口,而卡隆已经穿过敞开的大门。
“不,放他过去,”布朗神父深深叹了口气,这口气仿佛出自宇宙的深渊,他说,“放该隐过去吧,交给天主处置。”
他离开以后,房间里沉寂了好久。这对弗朗博来说就像受审一样痛苦。而琼·斯泰西小姐在十分冷漠地整理她桌上的文件。
“神父,”弗朗博终于开口了,“这是我的职责,并不仅仅出于好奇——如果可能的话,我有责任找出犯下罪行的凶手。”
“哪一桩罪行?”布朗神父问。
“当然是咱们正在调查的这一个。”他的朋友不耐烦地回答。
“咱们正在调查两桩罪行,”布朗说,“程度完全不同的罪行——是完全不同的罪犯干的。”
琼·斯泰西小姐整理好并收起了文件,正要锁抽屉。布朗神父走上前去,两人好像谁都没太注意对方。
“两桩罪行,”他边观察边说,“是针对同一人的同一个弱点的,也都是为了她的财产。较大罪行的谋划者发现,自己被较小的那个罪行击败了,较小罪行的谋划者得到了钱。”
“哦,别再说教了,”弗朗博抱怨道,“说简单些。”
“我能用一个词就说清楚。”他的朋友回答。
琼·斯泰西小姐对着一面小镜子,戴好与她的职业装相配的黑帽子,又皱了皱她的黑眉毛。对话开始时,她正拿起手袋和阳伞不徐不疾地走出房间。
“真相只有一个词,很短的一个词。”布朗神父说,“波林·斯泰西失明了。”
“失明!”弗朗博重复道。他慢慢地挺直了庞大的身躯。
“是家族遗传,”布朗开始发言,“如果波林允许的话,她妹妹应该开始戴眼镜了。但由于她特殊的观念或者说爱好,一个人是不能向疾病让步的。她不会承认遮在她眼前的乌云,也许她想要靠意志驱散它。因此她的视力在压力下越来越差,但最严重的压力还在后头。是来自那位稀有的先知的,或者随便他怎么称呼他自己好了,他教她用裸眼直视炽热的太阳。还说这是接受阿波罗的祝福。哦,如果这些新的异教徒能像老异教徒一样,至少他们还能明智一点。老异教徒还知道纯粹的自然崇拜总有残酷的一面。他们明白太阳神之眼会损害视力,会致盲。”
稍作停顿,神父继续说,声音温和甚至有些凌乱,“不论那魔鬼是否有意造成了她的失明,毫无疑问,他有意利用她的失明杀了她。作案的手法简单到令人作呕。你知道他们乘电梯上下楼时不让工作人员协助,你也知道电梯的运行有多么平稳、安静。卡隆乘电梯停到那个姑娘的楼层,通过敞开的门看到她在写东西,在以盲人特有的方式缓慢地写她答应过他的遗嘱。他兴高采烈地大声告诉她,电梯已经为她准备好了,等她写好了就出来。然后他按下电钮,无声地升到他自己的楼层,穿过他自己的办公室,走到他自己的阳台,安然地在拥挤的街道前祈祷。而此时,那位可怜的女士,完成了她的工作,欢快地跑向等着迎接她的爱人与电梯,踏入——”
“不要!”弗朗博大叫。
“他本该是按下电钮就能得到那50万。”小个子神父用平淡的语调述说着如此可怕的事情,“但却搞砸了。因为恰好还有另一个人惦记着这笔钱,那人也很了解可怜的波林,知道她视力的秘密。我想没有人注意到关于这份遗嘱的一件事:尽管它还没有完成,也没有签名,但另一位斯泰西小姐和某位雇员已经作为见证人签过字了。琼首先签了字,然后告诉波林,她可以稍后再完成它。流露出一种典型的、女性对法律程序的轻视。由此可见,琼希望她姐姐签名时,没有真的见证人在场。为什么呢?我想是因为失明,并且我确定她想让波林独自一人签名,是因为她希望她根本签不上。”
“斯泰西姐妹这样的人通常会用自来水笔,波林尤其需要用这种笔。依靠习惯、坚强的意志还有记忆力,她可以像她看得见的时候写得一样好,只是她不知道,手里的笔什么时候需要蘸墨水。因此,她的自来水笔都是由妹妹小心地灌满——除了这一支。她妹妹有意不灌满这一支,墨水只够写几行的,然后就写不出字了。而先知不单失去了50万英镑,还犯下了人类历史上最残忍却又最杰出的谋杀罪行,却一无所获。”
弗朗博走到敞开的门前,听到警察在上楼梯。他转身说:“你一定是对所有事都做过极其细致的考虑了,因此你才能在十分钟内找出卡隆犯罪的痕迹。”
布朗神父似乎受到某种惊动。
“呃!对于他,”他说,“不需要考虑什么。我倒是仔细琢磨了琼小姐和自来水笔的事。但在我走进大门之前,我就知道卡隆是凶手。”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弗朗博大叫道。
“我是认真的,”神父回答,“我可以告诉你,在我还不知道他干了什么事之前,我就知道是他干的。”
“为什么呢?”
“这些主张禁欲主义的异教徒,”布朗回答说,“通常都没什么意志力。当时街上乱作一团,而阿波罗的牧师却目不斜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明白这事是在他预料之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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