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里昂·胡德医生是著名犯罪学家和某些道德障碍症的专家,他的咨询室位于斯卡伯勒市的海边;面朝北海的一长溜落地窗宽敞、明亮,背景中广阔无垠的大海彷佛是蓝绿色的大理石外墙。在这里,所有房间都如大海般出奇地整洁,因而显得海面也好似纯色、整洁的蓝绿色护墙板。但若因此断言胡德医生的住宅不具备奢华或诗意,那你就错了。它们确实存在,只是不显山露水罢了。其奢华表现在:一张特制的桌子上摆着10盒或8盒上好的雪茄,其摆放方式也很讲究,味道浓烈的靠近墙边,味道柔和的则靠近窗边。在这张奢华的桌子上,同时又立着一个酒瓶架,陈列着三种极品佳酿:威士忌、白兰地和朗姆酒,但整个氛围太过齐整,让人不禁猜想,这其中的酒恐怕从未有人碰过。它也不乏诗意:室内左手边一角整齐地排列着全套的英国经典名著,而右手边则全是英国和外国生理学家的著作。但如果有人从经典名著中抽出一本乔叟或雪莱的著作,那里出现的空缺会又让人觉得像是缺了门牙的嘴,怎么看都别扭。我们不能说这些书从未有人读过,读过是很可能的,但它们又确实像是被链条禁锢在那里,就如老教堂中的《圣经》那样。胡德医生将自己的私人藏书阁办成了公共图书馆。如果连陈列着抒情诗和歌谣的书架以及摆放着烟酒的桌子都流露出只可远观的谨严气息,那么可以想见,这位专家的其它藏书更是要受到百般呵护,而另外一些摆放着脆弱的、需要精心呵护的化学仪器或机械工具的桌子,则必定更加神圣不可侵犯。
奥里昂·胡德医生的住所是串联的套房,最东端墙外是北海,西端墙内则是成排的社会学和犯罪学书籍,他就在这两者之间来回踱着步。胡德身着艺术家爱穿的天鹅绒衣裳,却并不像艺术家那样不修边幅。他的头发已然明显花白,但看上去仍浓密而健康;他脸庞清瘦,但面色红润,满含期待的神情。他本身和整个房间都散发着冷峻和不安分的气息,一如住所一侧的北海(尽管,他选择在此建屋纯粹是出于健康的考虑)。
命运敲响了房门,成心开个玩笑似地,给这个临海而、氛围严谨的狭长居室遣来一位在各方面都与这个环境及其主人大异其趣的人。随着简短又不失礼貌的“请进”,门应声向里开启。随之,一个五短身材的人步态蹒跚地走进屋来,手里是摘下的帽子和雨伞,竟如拾掇一大堆行李般手忙脚乱。那把黑伞毫不起眼、破旧不堪。他那弯折宽边的黑帽虽是神职人员的专属,但在英格兰并不常见。无论从哪方面看,这人都全然是平庸和无能的典型化身。
医生望着这位新来的人,尽力掩饰着自己内心的讶异,恐怕当看到一个巨大而无害的海洋动物爬进屋里时,他也不过是这样的表现吧。来人温和地看着医生,一副喜气洋洋却又喘息未定的样子,犹如一个臃肿的打杂女佣好不容易挤上了一辆巴士。志得意满的神情与手足无措的外在如此不协调地汇集在他身上。他的帽子滚落到了地毯上,那把笨重的伞又从两膝间滑下,砰然落地。他伸手去抓帽子,又俯身想去拾伞。慌忙之中,他圆圆的脸上却笑容依旧,同时开口说道:
“请原谅,我叫布朗,来这里是为了麦克纳布家的事。听说你经常帮别人处理这些麻烦事。要是我说的不对,还望多多包涵。”
此时,他笨拙地抓着帽子,身体怪异地微微摆动,鞠了一躬,似乎一切都已安排妥帖。
“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科学家十分冷淡地回道,“恐怕你走错门了。我是胡德医生,我主要从事文学和教育方面的研究工作。虽说有时候警察会来找我咨询,帮他们解决一些疑难重案,但是——”
“噢,我要说的事非常重要,”名叫布朗的矮个子插话说。“唉,她母亲死活不让他们订婚!”他说完便靠在椅背上,似乎确信自己找对了人。
胡德医生面色阴沉,眉头紧锁,可他的眼睛却闪烁着光芒,不知是出自恼怒还是觉着可笑。“哦,”他说,“我还是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你要知道,他们想要结婚,”戴着教士帽的人说。“玛吉·麦克纳布和托德亨特,这两个年轻人想要结婚。还有比这更要紧的吗?”
胡德医生在科研上卓有建树,但有得必有失,他同时也付出了诸多代价——有人说他健康受损,也有人说他冷落了上帝;但他的科学成就并没有彻底剥夺他对荒谬的感受力。咨询医师听到率真的神父最后那句诉求,不禁哑然失笑,他一屁股坐进扶手椅中,讥讽的神态毕露无遗。
“布朗先生,”他严肃地说,“说来已经14年半了,当时也是有人亲自登门请我去处理一个私人案件:有人图谋在市长举办的宴会上毒害法国总统。现在你的问题是,你那位朋友玛吉是否适合做她朋友托德亨特的未婚妻。好吧,布朗先生,我这个人喜欢做事。我愿意帮这个忙,给玛吉家人提供最好的建议,不亚于我为法兰西共和国和英王提供的服务水准——不,应该说会更好,因为我又积累了14年的经验。今天下午我正好有空,你就详细说说吧。”
这位叫布朗的矮个神父真诚地致谢,热情有余,却又给人不谙世事的奇怪感觉。若是感谢一位在吸烟室里递给他火柴的陌生人,他的表现倒很恰当,但对于亲自带他到邱园寻找四叶苜蓿(事实上也的确可以这样类比)的院长来说,他的致谢恐怕有些过于随意了。这位小个子热情的感谢之声余音犹在,便紧接着讲起了他的故事:
“我刚才说我叫布朗。哦,事情是这样,我是一个天主教堂的神甫,教堂不大,你很可能见过,就在小镇的最北头,那儿的街道都很乱。在最外面靠海的那条街上住着一个寡妇,她是我教会里的一个信徒,人老实本分,但是脾气不好,叫麦克纳布,靠出租房子挣点钱,还有个女儿。她和她女儿,还有她和房客之间不知道有多少是非。现在她只有一个房客,是个年轻人,叫托德亨特,麻烦就在他身上,因为他要娶房东的女儿。”
“那么这位房东的女儿,”胡德医生饶有兴味却又不动声色地问道,“她是什么想法?”
“嗨,她也想嫁给他,”布朗神父挺起上身,急切地说。“这样一来,事情就难办了。”
“哦,还确实是个麻烦事儿。”胡德医生附和说。
神父继续说:“就我所知,詹姆斯·托德亨特这个年轻人品行倒还端正,可问题是没人知道他的底细。他个头不高,深色皮肤,脑瓜子很灵机灵得像只猴子,胡子也总是刮得干干净净,像个演员。他也善解人意,天生就知道怎么讨人喜欢。他好像挺有钱的,可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干什么的。所以麦克纳布太太(她天性悲观)断定他不是干正经营生的,很可能跟危险的东西有关系。托德亨特总是把自己关在屋里,一关就是几个小时,大白天也不出门,不知他在捣鼓什么。这么看,他肯定是干那种悄无声息又见不得人的危险事的。他说他保持这种隐秘是有足够的理由的,而且也是暂时的,还承诺在婚礼之前解释清楚。现在确切知道的情况只有这么多,但是麦克纳布太太要说的就太多了,多到连她自己都说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她臆想的。你知道,无知是滋生传言的温床。有人说,曾听到屋里有两个人说话;可屋门打开时,却总是只有托德亨特一个人。还有传闻说到一个头戴丝质高顶礼帽的高个神秘男子,他曾在黄昏的时候从海上的迷雾中现身,轻飘飘地走过沙滩,又穿过屋子后面的小花园,通过开着的窗户跟托德亨特说话。后来他们好像吵了起来,两个人不欢而散。托德亨特用力甩上窗户,那个戴礼帽的人则重新消失在海上的迷雾中。在讲这件事的时候,这家人说得神乎其神;不过,我觉得麦克纳布太太更喜欢她自己的版本:在托德亨特那间屋的角落里放着一口大箱子,白天一直锁着,到了夜里,另外那个人(无论是人是鬼)就会从箱子里爬出来。你现在明白了吧,托德亨特紧闭的房门引发了种种奇谈怪想,它就像一扇神奇的大门,里面关着中的所有幻念和妖魔鬼怪。然而,在这位小个子年轻人身上实在看不出有什么诡异的地方。他穿一件得体的黑色夹克,办事认真,为人单纯。他准时付房租,而且滴酒不沾。他总是对小孩子很友善,能逗着他们玩一整天。还有,最让人心急的是,他跟房东的大女儿也相处得一样好,她甚至打算第二天就跟他上教堂结婚。”
痴迷于高深理论的人总喜欢把他的高论运用在日常琐事上。面对神父的单纯,这位成绩斐然的专家已经算是放下架子,大大地降尊纡贵了。他舒适地坐在扶手椅上,以漫不经心的口气开始了他的长篇大论:
“即使涉及的是非常微小的事物,我们也要首先认识其中蕴含的自然规律。某朵鲜花或许未必在初冬枯死,但花儿总归要枯萎;某块卵石也许永远不会被潮水打湿,但潮水照样在上涨。用科学的眼光看,人类的整个历史就是一系列的集体运动,毁灭或迁徙,正如苍蝇在冬天成批死亡,候鸟在春季成群返回一样。种族是全部历史的根本所在。有了种族才有了宗教;有了种族,才有了合法且合乎道义的战争。最能说明问题的例证,莫过于那个野蛮、天真而又令人讨厌的族群,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凯尔特人,你的朋友麦克纳布一家便是这个族群的现实样本。他们个子不高,皮肤黝黑,还有好幻想和四处漂泊的习性。他们轻信对任何事件的迷信解释,正如他们仍然接受——恕我直言——你和你的教会就各种事件给出的迷信解读。生活在前有教堂的嗡嗡宣教,后有大海的萧萧悲鸣这种环境中,这些人总会给平常事涂抹上离奇玄妙的色彩,这也不足为奇。你负责一个小教区,眼界狭窄,只看到这位麦克纳布太太,知道她被两人的说话声和来自海上的大高个吓着了。但是有科学头脑的人看到的却不止这些,而是分散在世界各地的麦克纳布氏族,他们被视作一个整体,如同一群鸟那样整齐划一的族群。他眼里呈现着成千上万的麦克纳布夫人,住在成千上万的房子里,将病态魔药混进茶水里,让不知情的朋友喝下;他还看到——”
医生的话还没说完,便被门外响起的急切喊声打断了。紧接着便听到有人疾步穿过门廊。伴着那人身上的裙子发出的沙沙声,房门开了,一位年轻女子出现在眼前。她衣着体面,但有些凌乱,由于走得匆忙,脸上也泛起了红潮。她那一头金发被海风吹得有些散乱,要不是颧骨像苏格兰人那样凸起并显得颜色过深,她也算是个百里挑一的美人了。她道歉时态度唐突,简直就是在发号施令。
“先生,对不起,打扰了,”她说,“事关生死,我必须要找布朗神父。”
布朗神父忙不迭地欠身要站起来。“哎,玛吉,出了什么事?”他问道。
“我觉得詹姆斯被人害死了,”女孩子急急忙忙、气喘吁吁地回答。“那个格拉斯又来找詹姆斯了。我清楚地听到他们在门后面说话。我听到了两个声音:詹姆斯的声音很低,带着喉音,另一个声音很高,还一颤一颤的。”
“哪个格拉斯?”神父迷惑不解地重复着。
“我知道他叫格拉斯,”女孩子很不耐烦地答道。“我在门外听到他们在争吵,我想是为了钱,因为我听见詹姆斯一再说‘好的,格拉斯先生,’或者是‘不对,格拉斯先生,’然后又说‘二、三,格拉斯先生。’我们说得太多了,你快跟我走吧,也许还来得及。”
“什么还来得及?”胡德医生一直饶有兴趣地观察着这个年轻女子,此时忍不住问道。“格拉斯先生和他在金钱上的麻烦有什么大不了的,弄得这么紧张?”
“我想把门撞开,可是撞不开,”女孩子立刻答道,“然后我跑到后院,好歹爬到了窗台上。往屋里看的时候,里面一片昏暗,像是什么都没有,但我真的看见詹姆斯了,他蜷缩着躺在角落里,不知道是被人下药迷昏了还是让人给勒死了。”
“这事很严重,”布朗神父抓起他的帽子和雨伞,站起了身说,“其实,刚才我正跟这位先生说你的事,而他的看法是——”
“我的看法几乎完全变了,”这位科学家郑重其事地说。“我不再认为这位年轻女士像我想象的那样有凯尔特人的特点了。我没别的事可做,容我戴上帽子,咱们一起去镇里走一趟。”
这仨人走起路来各有特点:那女孩像个登山者一样,气喘吁吁但步伐坚定;犯罪学家步履从容却不失美洲豹式的敏捷;神父则迈着小碎步,两条腿飞快地交替倒动,像是踩着风火轮。几分钟后,他们便走近了麦克纳布家所在街道的街尾。医生曾暗示荒凉的心境与环境有关,小镇这边呈现的一派凋零景象在一定程度上也验证了他的说法。零星的房屋断断续续分布在海岸边上,相互间隔不断扩大。黄昏开始降临,在淡薄的暮色中,但见空中片片云霞通红而诡异;海面呈现出一片深紫色,大海深处传来不祥的幽幽轰鸣。麦克纳布家花木横生的后花园向沙滩那边伸展着;花园中死气沉沉的两棵树影影绰绰,有如受到惊吓的恶魔举起的两只手。麦克纳布太太沿街跑来迎接这仨人。她伸出瘦骨嶙峋的双手,看上去就像那两棵树。而她那张隐现在薄暮中的面孔,透着一股凶煞之气,令人不寒而栗。麦克纳布太太尖声重述她女儿讲过的故事,但却添油加醋,极尽渲染。她赌咒发誓,一方面要报复格拉斯先生,因为他杀人,同时又要报复托德亨特先生,因为他被杀了,或者说因为他胆敢提出娶她女儿,却又不能活着做到。她那边自顾自地絮叨,但医生和神父的心思却不在她身上,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他们穿过房前狭小的通道,来到了后面房客的屋门前。胡德医生施展老侦探的技能,用自己的肩膀猛地撞开门板,冲进了屋里。
屋门打开了,眼前出现的是一幅无声的灾难场景。见到这副景象的人,哪怕只是匆匆一瞥,也会毫不迟疑地断定:有两个人,或不止两个人曾在这间屋子里激烈地厮打过。纸牌凌乱地摊在桌上,有些散落到了地上,表明有人曾在这里玩牌,却被中途打断。靠墙的桌上摆着两只空酒杯,第三只酒杯摔在地毯上成了碎片。离摔碎的酒杯几英尺的地方,躺着一把匕首或是短剑。刀身笔直,刀柄装饰精美,从昏暗的窗户那里射进的灰色亮光正好映射在黯淡的刀片上,隐约可见灰蒙蒙的海面映衬出黑色的树影。一顶丝质高顶礼帽侧倒在屋内另一边靠近角落的地方,像是刚被人从一位绅士的脑袋上打落,这样说也没错,它的样子的确像是仍在滚动。在礼帽后方的角落里躺着詹姆斯·托德亨特先生,他蜷缩着,像是被人扔到那里的一袋土豆,又像是被捆绑好要托运的旅行箱。一条围巾勒住了他的嘴,另有六七根绳子捆绑在他的肘部和脚踝处,但他褐色的眼睛却是生气活现的,正机警地转动着。
奥里昂·胡德医生在门垫上驻足片刻,将无声的暴力场面完全收入眼中。然后他快步走过地毯,捡起那个丝质礼帽,并认真地把礼帽戴到被捆着的托德亨特的头上。可是这顶礼帽太大,帽沿几乎滑到了他的肩膀上。
“这是格拉斯先生的礼帽,”医生边说边取下礼帽,拿出一个手持放大镜仔细查看礼帽的内部。“格拉斯先生不在,可他的帽子却在这儿,该作何解释呢?格拉斯先生显然很讲究他的装束,不该忘记戴帽子。这顶礼帽虽然不是很新,但样式时髦,看样子保养得也不错。我想他或许是个老花花公子。”
“天哪,”麦克纳布小姐大喊道,“你怎么不先把他身上的绳子解开?”
“我有意用了一个‘老’字,但并不是很肯定,”医生继续解释说:“我的理由听来也许有些牵强。人们每天掉多少头发,这因人而异,但无一例外都会存在脱发现象。照理说,如果这顶帽子最近刚被戴过,通过放大镜我应该能看到几根头发。但这里面却一根头发都没有,因此我想到格拉斯先生是个光头。这是一点,再加上麦克纳布小姐生动描述的那个愤怒的高嗓门(别着急,亲爱的女士,别着急),如果我们将光头和老人发怒时通常发出的那种声调结合起来看,那么我可以大致推断出他是个上了年岁的人。不过,这个人很可能精力充沛,个子也很高。那个戴着礼帽的高个子曾经出现在窗前的传说,多少可以作为依据,不过我可以找出更确切的证据。屋里满地是酒杯的碎片,但在壁炉旁的托架上也有块碎片。假如是个矮个子打碎了酒杯,比如托德亨特先生,碎片就不会落到那个位置。”
“容我插一句,”布朗神父说,“能否请你先给托德亨特先生松绑?”
“从酒杯能得出的结论还不止这点,”这位专家不管不顾地继续说。“我还可以推断出,造成这位格拉斯先生秃顶或者神经质的,可能不是他的年纪,而是放荡不羁的生活。我们曾提到过,托德亨特先生性情温和,生活节俭,滴酒不沾。这里的纸牌和酒杯不符合他的日常生活习惯,应该是他用来招待一位特殊朋友的。但是,我们正好可以借此做出进一步的推断。托德亨特先生也许有酒杯,也许没有,可我们看不出他这里存放着任何酒。那么这些酒杯是用来盛什么的呢?我敢说一定是格拉斯先生随身带着一瓶酒,是白兰地或者威士忌,或许还是挺昂贵的那种。如此说来,我们大致可以知道格拉斯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了,或者至少知道他属于哪类人。他身材较高,上了年纪,衣着入时但可能有些磨损,肯定喜欢玩乐和饮酒,甚至还沉湎其中不能自拔。在处于混迹街市的人群中,格拉斯先生应该小有名气。”
“你给我听着,”年轻女子大叫,“你要是再不让我过去给他松绑,我就去外面喊警察了。”
“麦克纳布小姐,我给你的建议是,”胡德医生严肃地对她说,“不要急着去找警察。布朗神父,我真希望你能安抚一下你的教民,我倒无所谓,主要是为他们好。好了,我们大致知道了格拉斯先生的形象和性格;但对托德亨特先生的基本事实我们了解哪些呢?主要有三个方面:他很节俭;他多少有些钱;他有个秘密。很显然,通常被敲诈的人都有这三大特征,他全具备了。同样显而易见的是,格拉斯先生讲究却已褪色的衣着、恣意挥霍的生活习惯和动辄大喊大叫的表现,也正是敲诈者具有的几大特征。在这场花钱封口的悲剧中存在两个典型人物:一个是受人尊敬的人,但有不可告人的隐情;另一个是来自伦敦西区的秃鹫,贪婪地四处寻找可以榨出油水的隐情。今天这两个人在这儿相遇,争吵起来,并大打出手,还动了家伙。”
“你到底去不去把那些绳子解开?”那位姑娘不依不饶地追问。
胡德医生小心地把礼帽放到墙边的桌上,走向被捆得严严实实的托德亨特。医生仔细打量着他,甚至还扳住他的肩膀将他挪动了一下,随后又把他转了半圈,但最终医生只回答说:
“不,我想在警察没拿来手铐之前,这些绳子还有用处。”
一直呆呆地看着地毯的布朗神父此时扬起他的圆脸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医生捡起地毯上那把形状特别的匕首或者短剑,一边专心查看一边答道:
“因为你们看到托德亨特先生被捆住,”他说,“便想当然地认为,格拉斯先生把他捆起来,然后逃走了。对此我有四点不同的看法:第一,如果格拉斯先生是自愿离开的,为什么如此注重衣着的人会忘记自己的帽子?第二,”医生走向窗户,继续说,“这扇窗是唯一的出口,却是从里面锁住的。第三,刀尖上有一小滴血迹,但托德亨特先生身上并没有伤口。显然格拉斯先生负伤逃走了,现在生死不明。从种种情况来看,更有可能的是,被敲诈的人试图杀死令他噩梦连连的敲诈者,而不是敲诈者试图杀死能给他下金蛋的鹅。我看这差不多是整件事的真相了。”
“可那些绳子?”神父睁大眼睛问道,对这种推论并未表示任何赞赏。
“啊,那些绳子,”专家以一种奇怪的语调说道。“麦克纳布小姐很想知道我为什么不解开托德亨特先生身上的绳子。好吧,我这就告诉她。我没解绳子的原因是,托德亨特先生随时可以自己脱身。”
“什么?”在场的人都不同程度地发出一声惊呼。
“我查看了托德亨特先生身上的所有绳结,”胡德从容地进一步解释说。“幸好我对打结的方法略知一二;这些其实也是犯罪学研究的一个分支。他身上的每个绳结都是自己打的,他也能自己解开;没有一个结是真心想要捆住他的敌人打的。那些绳子完全是精心设计的假象,为的是让我们以为他才是这场斗殴的受害者,而不是可怜的格拉斯。或许格拉斯先生的尸体已被藏在花园里,或者塞进了烟囱。”
现场顿时陷入一片死寂;室内愈加昏暗,花园里的树木饱受海风摧残,此时更显得枝疏影暗,因而也变得更加清晰,彷佛离窗更近了。它们就像爬上岸来的恐怖海怪,如挪威传说中的北海巨妖或墨斗鱼,抑或蠕动的水螅般,阴沉地看着这场悲剧的结局。而这个悲剧中的反派和受害者,也就是那个可怕的戴着高顶礼帽的人,也曾经从海里爬上了岸。空气中弥漫着由敲诈滋生出的病态气息,它是人类最具病态的行为,因为敲诈是以一种罪行掩饰另一种罪行,如同黑色的药膏敷在更黑的伤口上。
小个子神父平常的表情总是一副满足、欢喜的模样,此刻却突然眉头紧锁,似乎有什么事正牵动着他的好奇心。这已不是最初他全无所知时的那种好奇,而是他经过深思熟虑有了初步想法之后,急于再进一步探究真相的好奇。“请你再说一遍,”神父简洁而又不无困扰地说,“你的意思是,托德亨特先生能把自己捆起来,也能自个儿松开绳子?”
“就是这个意思,”医生说。
“天啊!”布朗神父突然喊道,“难道真有可能是这样?!”
神父像兔子一样嗖地蹿到被捆的人那儿,他急切地打量着这个半遮着脸的俘虏。然后他转过自己呆板的面孔对着众人。“是的,的确是这样的!”他有些兴奋地说。“你们就不能从这个人的脸上看出来吗?哎,看他的眼睛!”
医生和女孩的目光都随着神父示意的方向看去。虽然又宽又黑的围巾遮住了托德亨特的下半张脸,他们还是能看到那上半张脸呈现出的某种痛苦难耐的神情。
“他的眼睛确实看着有些古怪,”年轻女子真的动了感情,她高声叱责,“你们这些人心真狠,我相信这是因为他被捆得太难受了。”
“我不这样看,”胡德医生说:“他的眼神确实有些异样。但我宁愿认定他脸上的横纹表现的是一些心理异常——”
“喔,别胡说!”布朗神父说,“你们没看出他在笑吗?”
“他在笑!”医生重复了一句,有些惊讶,“到底有什么会让他发笑呢?”
“噢,”布朗神父不无歉意地说,“毫不客气地说,我认为他在笑你。确实,在了解到实情后,我也有些想笑我自己了。”
“你了解到什么实情了?”胡德有点气恼地说。
“我终于明白托德亨特先生是干什么的啦。”神父答道。
神父慢吞吞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茫然地看看这样东西,又看看那一样,还不时爆出一阵干笑,众人耐着性子看他莫名其妙的表现,不禁心生厌烦。他看着礼帽笑了一阵,随后又对着破碎的玻璃片大笑起来,匕首上的血迹更是让他笑得几乎岔气。然后他转向了已经火冒三丈的专家。
“胡德医生,”他热情地喊道,“你有诗人一样的想象力!你竟能让一个子虚乌有的人横空出世!比起仅仅查清事实真相,这可显得伟大多了!的确,相比之下,事实本身其实既平常又很可笑。”
“我压根儿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胡德医生傲慢地说,“我提到的事实都是必然会发生的,虽然目前看来未必完整。在相应的细节尚未确认的情况下,当然可以让直觉,或者你更喜欢说的想象力来发挥作用。在格拉斯先生缺席的情况下——”
“是这样,是这样,”矮个神父频频点头称是,“这正是首先要明确的一点;就是格拉斯先生不在场,他绝对不在场。我想,”神父边想边补充说,“从来没有人能像格拉斯先生那样不在现场。”
“你的意思是说他不在镇上吗?”医生追问道。
“我是说他根本就不存在,”布朗神父答道,“可以说,他就是个子虚乌有的虚构人物。”
“你不会是开玩笑吧,”专家微笑着说,“这个人真的不存在吗?”
神父点头示意,肯定了这个说法。“很遗憾,的确是这样,”他说道。
胡德不禁鄙夷地一笑。“果真如此的话,”他说,“在我们谈论众多其它证据之前,先看看我们发现的第一个证据;也就是我们进屋时看到的第一件事实。如果不存在格拉斯先生,那这顶礼帽是谁的呢?”
“是托德亨特先生的,”布朗神父答道。
“可这帽子不适合他,”胡德忍不住反驳道。“他根本不可能戴这顶帽子。”
布朗神父摇摇头,态度温和得有些不可思议。“我并没有说他能戴,”他回答说。“我只说是他的帽子。如果你一定要强调有什么区别的话,或者可以说,这是属于他的帽子。”
“那又有什么不同呢?”犯罪学家不无讥讽地说。
“我亲爱的先生,”和蔼的小个子说这话时,头一次表现出对他的不耐烦,“要是你走进街上最近的帽店,你就会明白‘一个人戴的帽子’和‘属于这个人的帽子’有什么区别了。”
“可是一个卖帽子的,”胡德反驳说,“能靠卖出新帽子来获利。但托德亨特先生能从这顶旧帽子里得到什么呢?”
“兔子。”布朗神父脱口而出。
“什么?”胡德喊道。
“兔子、丝带、糖果、金鱼,还有成卷的彩带,”神父飞快地说。“当你发现捆托德亨特的绳子有假时,就没想到这是怎么回事吗?匕首也有同样的问题。正像你说的,托德亨特先生身上没受任何外伤;他受的是内伤,但愿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是说托德亨特先生的衣服里面吗?”麦克纳布夫人毫不客气地追问。
“我说的不是托德亨特先生的衣服里面,”布朗神父说。“而是他的身体里面。”
“哎,你说的到底是些什么呀?”
布朗神父平静地解释道:“托德亨特先生正在努力练习,希望成为一个职业魔术师,同时也想做一名杂耍艺人、口技演员和绳索戏法的专家。这顶礼帽本是用来练习魔术表演的。帽子里找不到头发,不是因为戴着它的格拉斯先生过早秃顶,而是因为从来就没有人戴过这顶帽子。那3个酒杯是用来练习杂技的,托德亨特先生用它们练习抛接手技。但是,由于他没练多久,掌握不好力度,其中一个酒杯碰到屋顶撞碎了。那把剑也是表演杂技用的,出于职业上的荣誉和义务,他要掌握吞剑的技巧。但是,他还是个新手,不慎擦伤了自己的喉咙内部。因此,我说他受了内伤。从他的面部表情看,我敢肯定这伤并不重。他也在练习怎样解脱绳捆的技巧,就像达文波特兄弟表演的那样,正当他试图从绳中挣脱时,我们闯了进来。那些纸牌当然是用来练习纸牌戏法的,他正在练习隔空抛牌的技巧,在这当中,有些牌掉到了地上。他对自己职业保密的原因也很简单,仅仅是他要严守那些魔术花招的秘密,不想被人识破,任何魔术师都会这样做。但是,有个戴高顶礼帽的闲人曾通过后窗朝里张望过一次,被大发雷霆的托德亨特先生赶走了,这个简单的事实却将我们大家引入歧途,并产生了错误的联想,我们还以为头戴丝帽的格拉斯先生像幽灵一样纠缠着他,令他的生活困苦不堪。”
“那两种说话声又是怎么回事呢?”玛吉瞪大两眼问他。
“你没有听过口技表演吗?”布朗神父问道。“口技表演者先是以自己天生的嗓音提问,然后再以你听到的那种尖细、短促、造作的嗓音来回答。”
众人不再出声,沉寂良久。胡德医生审视着刚说完话的小个子神父,脸上露出诡秘而殷切的微笑。“你确实很能编故事,”他开口打破了沉默,“这要是出书的话,没有比这情节更精彩的啦。不过,你并没有说清楚涉及格拉斯先生的那部分。麦克纳布小姐曾亲耳听见托德亨特先生用这个名字称呼那个人。”
布朗神父像小孩子似地咯咯笑了起来。“呃,这个嘛,”他说,“这是这个荒唐故事里最荒唐的那部分。我们这位练杂耍的朋友在轮流抛起那3个玻璃杯时,他每接到一个都要大声报数,失手没接到时也大声说没接到。其实他是这样说的:‘一、二、三——掉了个杯子(missed a glass);一、二——掉了个杯子(missed a glass)。’”
屋内众人愣了片刻,随后不约而同地爆发出一阵狂笑。就在他们乐不可支的时候,角落里的那个人已经解开了捆在身上的绳子,他得意地抖动身体,所有的绳子全落到了地上。然后,他大步走到屋子中央,鞠躬致意,从口袋里抽出一张印有红蓝字体的大幅海报,上面写着:“札拉丁,世界最优秀的魔术师、柔术家、口技家和飞人即将在斯卡伯勒‘帝国馆’推出全新系列魔术表演,时间:下周一八时整准时开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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