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一个人沿着海边大巡游表演现场缓缓走过,他叫马格尔顿,这个名字令人感到压抑,倒也很符合他现在沮丧的心情。只见他眉头紧锁、愁云满脸,任凭沙滩上一字排开、成群结队的演艺者徒劳地仰望着期待他鼓掌、喝彩。走江湖的丑角们扬着死鱼肚皮似的煞白圆脸,却无法提起他的精神;以肮脏的煤灰覆面、灰白脸的黑鬼也没能为他阴霾密布的心境增添一抹亮色。他沉浸在深深的悲哀和失意之中,光秃的额头褶皱纵横,面庞尽显颓丧和消沉;他黯淡的脸上隐现的某种文雅反衬出那处点缀尤其扎眼。那是一撮根根竖立、令人过目不忘的军人胡,看着很像是假的。的确,它完全有可能是假的。另外,即使是真胡子,也可能是被迫蓄的。他也许只是匆忙蓄起了胡子,纯属意气用事的结果;更关乎他的工作,却并不代表他的个性。
实际上,马格尔顿先生是个小小的私人侦探,他之所以心情压抑,是因为他的职业生涯中出现了一个极大的过失;那件事可比拥有一个不寻常的姓氏令他郁闷多了。说来也怪,他私底下或许还以他的姓氏为傲;因为他生于一个贫寒、却不信奉国教的正派信徒之家,声称他们家族跟马格尔顿教派的创立者存在某种渊源;迄今为止,他是史上唯一有勇气叫那个名字的人。
他烦恼的真正原因是(至少他是这样解释的),一位世界知名的百万富翁被残忍地谋杀了,他恰好就在案发现场,不仅如此,富翁提出每周支付他5英镑雇他保护自己的安全,他却没能阻止惨剧的发生。难怪说唱艺人有气无力地吟唱那首名为《你会让我傻乐一天吗?》的民间小调都没能让他感受到生活的趣味。
就此而言,他心中萦绕的谋杀主题和身上体现的马格尔顿传统,或许会在沙滩上的某些人那里引起更多共鸣。海滨度假区是众人趋之若鹜之处,既有走江湖的丑角,他们极尽煽情之能事;也有一本正经的传教士,他们说教时常常擅于营造散发着硫磺气息的阴郁氛围,与其身份相得益彰。其中就有这么一位大呼小叫的老者,他的声音如此尖锐,让人很难不注意到他,而他那饱含宗教预言的尖声高叫更是盖过了在场所有的班卓琴和响板。这个老人个头很高,形容散漫,行动拖沓,衣服的样式很像渔民常穿的紧身衫;他的脸颊两侧还分别垂下一绺不合时宜的长胡子,自从维多利亚中期那些游手好闲的花花公子们消失之后,这样的胡子已经再没人见过了。众所周知,海滩上的江湖骗子都会摆出些东西装模作样地卖,这个老人摆出的是一个十分破旧的渔网,他在沙滩上把网出一副吸引人的造型,那架势就好像它曾经是皇后铺过的地毯;但他偶尔也会拿起网绕着头疯狂地旋转,那姿势十分可怕,几乎可与古罗马执网角斗士相媲美,仿佛他随时准备好挥起三叉戟、直插他人的身体。实际上,如果他真有三叉戟在手,没准真会把谁给刺穿了。他总是危言耸听,三句话不离惩罚一词;他的听众所听到的内容全是对他们躯体或灵魂的威胁;他此时的情绪跟马格尔顿简直太一样了,让人感觉他就是个发了疯的绞刑吏,正在教训一群谋杀犯。男孩子们都叫他‘老魔头’;但是除了纯粹的神学说教,他还有个怪癖:爬到码头栈桥下边的铁梁架上,把网撒进大海,来回拖拽,声称他靠打渔为生;但究竟有没有人见他打到过鱼就不好说了。然而,尘世间的郊游者却时常被一句似乎来自云端的雷霆判语吓一跳,其实那声音来自头上的铁梁架,只要人们一抬头,就能看到这个老偏执狂瞪着眼睛坐在上面,诡异的胡须垂挂在下颌,好似灰色的海草。
然而,从这位侦探的角度来说,比起他约见的那位神父,举止乖张的老魔头可能更容易相处。说到接下来的重要会见,不得不提到一些背景情况。马格尔顿亲历谋杀案发过程之后,以非常恰当的方式陈述了这一惊心动魄的经历。他将此事和盘托出,告诉了警察,以及死去的布雷厄姆·布鲁斯唯一可到场的代理人,即安东尼·泰勒,那位百万富翁的衣冠楚楚的秘书。比起死者的秘书,督察表现出更多对他的同情;但在同情之余提出的一个建议却让马格尔顿怎么也无法将它与通常情况下的警方建议联系起来。在思忖片刻后,督察建议他去求助于一位能干的业余侦探,并说那人目前正好待在镇上。督察的建议大大出乎马格尔顿的意料。他曾经读过关于这位伟大的犯罪学家的报道和传奇,他就像一个坐在图书馆里的智慧蜘蛛,缜密的推理如丝一般从他口里吐出、织成一张能覆盖世界的网。他想象着自己一定会被带往一座孤零零的城堡,在那里,这位专家身穿紫色晨衣起身迎接;或者去往一个阁楼,在那里,专家抽着鸦片烟,写着离合诗;再或者去往一间巨大的实验室或一座孤寂的塔楼。令他深感意外的是,他被带到了人山人海的沙滩,靠近码头的最边上,见到的是一个矮胖的教士,只见他头戴一顶宽沿帽,咧着大嘴边笑边跟一群穷人家的孩子在沙滩上蹦来蹦去;手里兴奋地挥舞着一把极小的木铲。
这位教士兼犯罪学家名叫布朗,他好不容易才从孩子中抽身出来,但手里仍然握着小木铲,马格尔顿看到这副形象,心中的不满愈发强烈起来。他在海边那些愚蠢的游乐活动中漫无目的地穿梭着,东拉西扯地随意闲聊,尤其对摆在沙滩上的几排自助游戏机表现出浓厚的兴趣;郑重其事地投入一个又一个便士,看着上了发条的小人儿替他玩着高尔夫、足球和板球;最后又被一个微型赛跑游戏给迷住了,游戏里有两个金属小人儿,其中一个奔跑跳跃着追另一个。尽管他玩得不亦乐乎,却也一直在仔细倾听那位深受打击的侦探的叙述。只不过他左右开弓,一会儿玩这一会儿玩那的做法,让侦探气不打一处来。
“我们就不能找个地方坐下说嘛,”马格尔顿不耐烦地说。“如果你想了解这件事的始末,最好读一下我手里这封信。”
布朗神父叹息一声,告别了游戏机里蹦蹦跳跳的人偶,随同伴到海边的铁椅上坐定;同伴早已将件摊开,一声不吭地交到了神父手上。
在布朗神父看来,这封信写得没头没脑,相当古怪。他知道百万富翁们向来不拘礼节,跟侦探这类食客打交道时尤其如此;但这封信中蕴含的信息似乎不只是无礼这么简单。
没想到我竟会沦落到要寻求这种帮助的田地;但是有些事情我已经受够了。两年以来,我越来越无法忍受。我猜想,以下是你需要知道的全部情况。我有一个堂兄弟,是个市井无赖,说来惭愧。他兜售过商品,做过流浪汉、江湖医生,还当过演员,以及诸如此类的勾当;他甚至敢顶着我们的姓氏去演出,自称是伯特兰·布鲁斯。我猜他现在要么是在本地戏院里跑龙套,要么就是在找这么一份工作。但请你相信我,那并不是他的真实工作。他真正的工作是毁掉我,想尽一切办法让我永远出局。这事说来话长,而且只是我俩之间的事,不涉及其他人;我们曾经从同一个起跑线上起步,抱着各自的野心赛跑,还要在人们所谓的爱情上拼个高下。但是他终归是个无赖,而我却一再成功,这难道是我的错吗?但那个卑鄙的恶魔发誓说他也会取得成功;开枪打死我,再偷走我的——不提也罢。我觉得他简直就是个疯子,但他很快就要试图变身为杀人凶手。如果你愿意接受我的工作,就在今晚码头关闭后去码头尽头的候船厅跟我见面,我将付给你每周5英镑的报酬。那儿是唯一安全的会面场所——如果现在对我来说还有安全可言的话。
“哎呀,”布朗神父柔和地说。“哎呀。这信写得够仓促的。”
马格尔顿点点头;稍作停顿后,便开始讲起他所了解的情况;他的声音十分优雅,跟他笨拙的外表形成强烈对比。布朗神父深知,许多中下层外表邋遢的人都有读书的嗜好且深藏不露;但是即便如此,对方精妙的遣词造句竟有学究之风,这仍使他感到异常惊诧;这个人说起话来居然文绉绉的。
“我到达码头尽头的圆形候船厅时,我那位显赫的委托人还不见踪迹。我打开门进到里面,感觉他希望我以及他自己都尽可能做到不引人注意。其实这纯属多虑;因为栈桥实在太长了,无人能从沙滩或巡演现场看到我们,当时我还看了一眼表,知道已经过了关闭码头入口的钟点。我当时多少还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心想他为了确保我们能在碰头地点单独会面而如此煞费苦心,说明他真的很倚重我的帮助或者保护。不管怎么说,是他提出在码头关闭后我们来此处会面,我也就安之若素了。这间小小的圆亭里放着两把椅子,权且这样称呼它们吧;我坐上了一把椅子,等待着。我不用等太久。他的准时是远近闻名的,果然,当我抬头从对面的一扇小窗望去时,正看到他缓缓走过,似乎在对这地方进行初步巡查。
“我只看过他的肖像,不过已是很久之前了;所以很自然,比起肖像他显得老多了,但是极其相似,我决不会认错。刚刚闪过窗前的侧脸酷似一只鹰的侧面;不过是一只灰白、庄严的鹰;一只宁静的鹰;一只早已敛起了羽翼的鹰。然而,那副位高权重的样子、那种习惯于发号施令不怒自威的傲然之气,都使人不会认错他,只有像他这样曾身担要职、一呼百应的人才会拥有这种气场。隔窗看去,我感觉他衣着相当低调,跟那些在我眼前晃了一整天的海滨游客相比,更是有着天壤之别;但我猜他的外套一定是量身定做、极其考究的那种,我注意到衣服的翻领上还缀着一圈羊羔皮衬里。当然,所有这一切都是我一瞥之下尽收眼底的,因为我当即起身去了门口,没再多看。我伸手开门,却经受了那个恐怖之夜给我的第一击。门被锁上了。有人把我反锁在了亭子里。
“我在原地呆立了片刻,仍然盯着那扇圆形窗户,当然,那张侧脸已从那里移过去了;紧接着,我突然明白了个中缘由。另一张侧脸闪入了圆窗的可视区域,就像一只嘴部向前突出、正追逐猎物的猎犬闪现在一面圆镜上一般。我一看到这张侧脸,就知道他是谁了。这就是那个复仇者;那个凶手或者准凶手,他已经追寻这位富翁很久了,为此他不惜穿陆地越大海,如今终于在这连接着陆地和大海的铁架码头的死胡同里找到了他。而我当然也意识到,锁上门的就是这位凶手。
“我先看到的人是大高个,但是追逐他的人个子更高,只是他像头猎食的野兽一样耸肩伸头,才使他显得略矮。总体看来,一个驼背巨人的形象跃然眼前。但从他们分别经过圆窗的侧脸可以看出,这个恶棍跟显赫的富翁之间终究存在亲缘关系。追逐者也长着一只鹰钩鼻;尽管他破落的样子给人的总体印象是他更像一只秃鹫、而不是鹰。他有段时间没刮脸了,胡子拉碴的,脖子上系着一条粗羊毛围巾,使他的驼背更明显了。所有这些只是无关紧要的琐碎细节,都无法让人看出那个侧影中蕴含的邪恶能量,也不会让人感到那弓身阔步的身影中蛰伏着复仇的厄运。你看过威廉·布莱克的那幅画作吗?人们有时会草率地称它为《跳蚤的鬼魂》,而有时人们会更深刻地称它为《杀人罪的幻象》之类的。画中的巨人鬼鬼祟祟地端着肩膀,一手持刀、一手拿碗,简直是活现了这场噩梦。而眼前的这个人手里空无一物,但当他再次从窗前经过时,我亲眼看到他从围巾里取出一只转轮手枪,紧紧地握在手中,动作沉着冷静。他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烁不定,显得十分诡异;他的双眼飞速地前后移动着;就仿佛他能将双眼发射出去,就像某些爬虫能够伸出发光的角一样。
“被追者和追逐者先后三次相继经过窗前,绕着这个小圈子追逐着,这时我突然意识到无论如何我也该有所行动。我拼命摇晃门,这时,我看到了受害者的脸毫不知情地从窗前经过,便开始疯狂地拍打窗户;然后又试图打碎玻璃。但是窗户上镶着特别厚的双层玻璃,窗洞太深,我怀疑我都够不着外层的玻璃。不管怎样,我那位尊贵的委托人并没有注意到我制造的噪音或者发出的信号;那两个厄运的影子继续像演哑剧似的围着我转,弄得我头晕目眩,恶心难受。之后,他们突然不再出现了。我等了会儿;然后意识到,他们不会再回来了。我知道,惨剧已经发生了。
“我无须再多说,你应该可以想象其余部分了,正如我当时无助地坐在屋里,试图去想象当时的情景那样;或者说努力不去想。我要说的只有,在当时可怕的寂静中,所有的脚步声都消失了,除了大海隆隆作响以外,只有另外两个声音。第一个声音很大,是枪响,第二声较暗哑,是溅落的声音。
“我的委托人在离我近在咫尺的距离被谋杀了,而我却呆在那里束手无策。我当时的感受自然不必多言。但是即使我能从这场谋杀的阴影中恢复过来,我仍然要解谜。”
“是的,”布朗神父的语气十分柔和,“哪个谜?”
“凶手逃离现场的方式,”另一人回答。“直到第二天早晨码头开始放人时,我才被从‘囚牢’中解放出来,当时我飞奔到入口处,问他们码头开放后都有谁出去了。就不必讲细节了,简而言之,这个码头的设计非同寻常,大铁门关闭之后,任何人都无法出入,直到重新打开门。码头工作人员没有看到任何形似杀手的人走出去。他又是个不太容易认错的人。即使他做了伪装,也无法掩盖他不凡的身高和他那家族特有的鹰钩鼻。他游回岸上的几率也是微乎其微,因为海浪十分汹涌;当然也没有任何上岸的踪迹。而且,不知怎么的,那个恶魔的脸上有什么东西让我笃信,他决不会在最终胜利的时刻跳海自尽,这一切只需一瞥便知,何况我整整看了那张脸6次。”
“我完全明白你这话的意思,”布朗神父回应道。“另外,那样做极不符合恐吓信中的口气,在信里他列出了所有犯罪后自己能得到的好处……还有一点需要核实。你知道码头底下的结构是什么样的吗?码头的栈桥通常是个网状的铁架构,人可以在里面钻来钻去,就像猴子在森林中跳来跳去一样。”
“是的,我想到这一点了,”私人侦探回应道:“但不幸的是,这个码头的修建方式存在很多奇怪之处。它简直是异乎寻常地长,交叉纵横的铁梁之间还立有一些铁柱子;但是间距太远,没人能在其间攀爬。”
“我之所以提到这一点,”布朗神父思忖着说道,“是因为那个长须怪人,就是那个常在沙滩上布道的老人,他总是爬到贴近海面的铁梁上。我相信他每逢涨潮便坐在那钓鱼。真是个非常古怪的钓鱼人。”
“此话怎讲?”
“是这样,”布朗神父放缓语速,手中把玩着一颗纽扣,出神地眺望泛着落日余晖的碧绿海面。“喔……我曾经很友好地找他聊天——友好但并不至于可笑,不知你能否理解,我跟他谈到了他将古老的打渔行当跟传道结合起来的做法;我想我指向的内容已经够清楚了,就是‘得人如得鱼’那段。但他的回答却相当古怪和刺耳,他跳回到了铁架子上,说什么‘噢,至少我得的是死尸’。”
“苍天啊!”侦探瞪着神父,惊呼道。
“没错,”神父说道。“我也觉得,在闲谈时说出这种话实在匪夷所思,何况还是说给一个跟孩子们在沙滩上玩耍的陌生人听。”
侦探接着又默默地注视着神父,过了许久终于蹦出一句话:“你的意思不会是认为他跟受害者的死有关系吧。”
“我认为,”布朗神父答道,“他也许能为我们提供线索。”
“我已经不敢相信了,”侦探说。“我已经不敢相信任何人能给此案带来光亮了。那是一片乌黑翻腾、狂暴的海水;他掉进去的……他掉进去的就是那片水域。这太不可思议了;一个大男人竟像气泡一样消失了;没有人能够……嗨!”他突然停了下来,愣愣地盯着神父,只见神父纹丝未动,但依然摆弄着纽扣、盯着浪花出神。“你怎么了?你看到了什么,怎么这副表情?你的意思不会是……你琢磨出其中的原委了吧?”
“如果它永远是个解不开的谜团倒更好了,”布朗神父低声说道。“如果你要我直接回答——那么是的,我想我已经琢磨出其中的原委了。”
二人沉默了许久,突然,私家侦探唐突地说:“哎,那位老人的秘书从饭店里出来了。我得先走了。我想我该去找你提到的那个渔夫谈谈。”
“Post er hoc(拉丁语:发生于其后者必是其结果)?”神父微笑着问道。
“是啊,”他的同伴坦率地回应道,“那个秘书不待见我,我也并不喜欢他。他总是在一大堆无关紧要的问题上纠缠,对我们的调查毫无裨益,只能徒增争吵。也许是他心生嫉妒吧,因为老人请了一个外人卷入其中,还对这温文尔雅的秘书的建议不甚满意。回头见。”
他转身离开,艰难地穿过沙滩,去找那位古怪的传道者,他已经撒下了那张渔网,在初临的黄昏中,他的形象犹如一只巨大的珊瑚虫或者身后拖着缕缕毒丝的海蜇,游动在粼光闪闪的海面上。
与此同时,神父安详地坐在原地,看着秘书一步步走来;他头戴高顶礼帽,身穿燕尾服,流露出文员的干净利落和一丝不苟的气质,尽管距离还很远,已经因为这身装束从热闹的人群中凸显了出来。布朗神父自认为秘书和私人侦探之间的过节没影响到他,但他对后者所持的偏见却有一丝不可名状的认同感。秘书安东尼·泰勒是个非常俊朗的年轻人,不管是从面相上说,还是从衣着上说都是如此;他的面容坚毅,聪慧,并且极其英俊。他脸色苍白,暗黑色头发从两侧垂下,好像在指向那里可能会长出的腮须;他的上下嘴唇紧紧抿在一起,显得与众不同。布朗神父绞尽脑汁要找出他那种表现的缘由,但唯一想出来的那一条听起来比它实际上看起来还不可思议。他有个想法,此人一般是用他的鼻孔说话。总之,他双唇抿死的样子使他鼻子周边的动作显得异常敏感和灵活,令人感觉他日常交流和生活的方式似乎就是用鼻子嗅闻,而且像狗一样仰着头。这与他另一个特征不谋而合,当他说话的时候,发出的是那种像机关枪一样急速的卡塔卡塔声,这种声音偏偏来自如此俊美之人的口中,让人不免生出一些厌恶。
仅此一次,他率先开了口:“我猜,没有尸体被冲上岸吧。”
“当然,目前还没有公布任何这种消息,”布朗神父说。
“也没有戴着羊毛围巾的凶手被冲上来吧,”泰勒先生继续追问。
“没有,”布朗神父回答。
有那么一阵儿,泰勒先生的嘴巴没再动;但是他的鼻孔颤动着发出一声声短促的嘲笑声,却比任何言语的表达效果都更强烈。
神父彬彬有礼地随意说了几句之后,泰勒先生才又开了口,不过很简短:“督察过来了;我估计他们为了找那条围巾可能已经翻遍了英格兰。”
督察格林斯蒂德面呈褐色,蓄着灰白的山羊胡,与秘书截然不同的是,他相当礼貌地问候了布朗神父。
“我想你可能想知道,先生,”他说,“到目前为止,没发现任何逃离码头、符合所述特征的人的踪迹。”
“或者说是逃离码头、特征不明的那个人吧,”泰勒说。“能描述此人的只有码头工作人员,但他们根本没见过任何嫌疑人,无人可供他们描述。”
“不管怎么说,”督察说,“我们已经给所有分局都打了电话,监控着所有道路,他不可能逃得出英格兰。我总觉得他根本不可能以那种方式逃走。到处都没有他的影子。”
“那是因为他从未去过任何地方,”秘书突然开口,声音嘶鸣,听上去如同孤寂的海边发出的一声枪响。
督察一脸茫然;但神父的脸上却渐渐蒙上了一缕光亮,最后,他用近乎得意的淡漠语气问道:
“你是说此人是虚构的?或者可能是个谎言?”
“嗯,”秘书傲慢地从鼻孔吸了一口气,回答道,“你终于想到这一点了。”
“我一开始就想到了,”布朗神父说。“如果一个陌生人空口无凭地告诉你,在一个荒凉的码头上发生了一起古怪的谋杀案,任何人都会首先想到这种可能,不是吗?坦白地说,你的意思就是马格尔顿根本没听到任何人杀掉那个百万富翁。还有种可能,你认为谋杀死者的正是马格尔顿本人。”
“没错,”秘书说道,“依我看,马格尔顿不过是个卑微、穷困潦倒的家伙。码头上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他的一面之词,况且他讲的故事里还包括了一个消失的巨人;简直太像童话故事了。从他讲述的内容看,这个故事并不怎么真实可信。而且根据他自己的说法,他搞砸了自己的案子,导致他的客户在他身边几码内被杀。这无异于承认了他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和失败者。”
“是的,”布朗神父说。“我倒很欣赏自己能承认自己傻和失败的人。”
“你这话什么意思?”另一人厉声问道。
“也许,”布朗神父惆怅地回答说,“是因为有太多的傻瓜和失败者并不承认自己傻和失败。”
稍作停顿后,神父继续说道:“但即使他是个傻瓜和失败者,也无法证明他说了谎,或者杀了人。难道你忘了,有一个外部证据能够支持这个故事。我指的是富翁写给他的那封信,信里详细叙述了他和堂兄弟之间的过节和宿怨。除非你能证明那封信是伪造的,否则就不得不承认,布鲁斯被人追杀是完全有可能的,而那个人有真正的杀人动机。换个更合适的说法,那是唯一被承认并且记录下来的动机。”
“我不太理解你的话,”督察说,“关于你说的动机。”
“我亲爱的伙伴啊,”布朗神父头一次因为不耐烦到了极点而说出如此亲密的称呼,“在某种程度上,每个人都是有动机的。考虑到布鲁斯赚钱的方式,考虑到大部分富翁发财的方式,世界上几乎每个人都可能会做出把他扔进大海这种极为自然的举动。甚至可以想象,许多人恐怕毫不犹豫地这样做。偶尔冒出这种想法的人更是数不胜数。泰勒先生就可能这么做。”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啊?”泰勒气得鼻孔扩张,对神父大喝道。
“我自己也可能这么做,”布朗神父继续道,“nisi me stri ecclesiae auctoritas(拉丁语:若非教会权威束缚了我)。要不是顾忌到唯一真正道德的约束,任何人都有可能禁不住要接受这种如此显而易见、如此简单的社会解决方案。我可能这么做;你可能这么做;上至镇长、下至松饼小贩都可能这么做。这世上我能想到不会这样做的人只有一个,就是那位私人侦探,布鲁斯刚刚以每周5英镑的报酬雇佣了他,而迄今为止他还没拿到一分钱。”
秘书静默了片刻;然后鼻腔中发出一声轻蔑的哼声,说道:“如果这是信里提出的交易条件,我们最好查清楚它的真伪。因为实际上,我们无法得知那封信里所说的内容是否都是编造的。那家伙自己也承认,驼背巨人的消失实在不可思议,完全无法解释。”
“是的,”布朗神父说:“这正是我欣赏马格尔顿的地方。他会承认一些事。”
“毫无区别,”泰勒坚持道,他的鼻孔兴奋地颤动着。“毫无区别,总之,他无法证明那个戴围巾的高个男人是否存在过或仍然存在;而且警方掌握的所有事实和所有证人都能证明他不存在。你是错的,布朗神父。如今只剩一种方法能证明你似乎很待见的那个小无赖的清白了。那就是让这个‘虚构的人’现出真身。可你绝对做不到这一点。”
“对了,”神父有些心不在焉地问,“布鲁斯先生在你刚才出来的那个饭店有几间房吧,泰勒先生?”
泰勒显得有点儿惊讶,回答时竟有些结巴。“呃,那几间房一直是他占着的;事实上已经成了他的专有房间了。实际上我这次没在那里见过他。”
“我想你们是开车来的吧,”布朗问道:“还是一起坐火车来的?”
“我带着行李坐火车来的,”秘书不耐烦地回答。“他因为有事耽搁了,我想。他一两个星期前独自离开了约克郡,从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如此说来,”神父十分温和地说,“如果马格尔顿没在荒凉的海边最后看到布鲁斯的话,那么就是你,在同样荒凉的约克荒原上见了他最后一面。”
泰勒脸色煞白,但是他强使自己的嘶鸣声沉静下来:“我从没说过马格尔顿没在码头上看到布鲁斯。”
“是没说过;可为什么没说呢?”布朗神父反问道。“如果他杜撰了码头上的其中一人,那他为什么就不会杜撰两个人?我们当然都知道布鲁斯是真实存在的;但是我们都不知道过去几周他遇到过什么事。也许他留在了约克郡。”
此时,秘书刺耳的嘶鸣几乎变成了尖叫。他身上那种上流社会的温和气质好似粉饰脱落般消失殆尽了。
“简直一派胡言!你这是在推诿!你就是因为回答不出我的问题,所以才疯狂地把我往泥潭里拉。”
“让我想想,”布朗神父回忆着说。“你的问题是什么来着?”
“你心里很清楚是什么;而且明知道你对这个问题无言以对。那个戴围巾的人哪去了?谁看见过他?除了你那位满嘴谎话的骗子,谁听说过他、提起过他?如果你想说服我们,你必须先让他现身。如果真有这么个人,他可能正藏在赫布里底群岛或者远渡到了秘鲁的卡亚俄。但是你必须让他现身,但是我十分清楚,他并不存在。那么好吧!他在哪?”
“我倒是觉得他就在那儿,”布朗神父眨着眼凝视着码头铁柱旁激起的浪花;泛着绿光的海面映衬出站在那儿的私人侦探和那位老渔民兼布道者,形成了一幅黢黑的剪影。“我是说,他就在那张随着海浪上下翻卷的渔网里。”
尽管督察格林斯蒂德心中存有许多疑惑,但拿着手电筒的他又一次占了上风,大步流星地率先走过海滩。
“你的意思是,”他大喊着,“凶手的尸体就在那老人的渔网里?”
布朗神父点了点头,跟随督察走下碎石斜坡;与此同时,小个子侦探马格尔顿也转过身迎面走来,仅从他那黑黢黢的体态轮廓中便不难看出,他显然是满怀惊异,有些新发现。
“我们探讨过的情况都是真的,”他喘着粗气说。“凶手确实试图游上岸,当然,天气太恶劣了,他最终还是溺水身亡了。不然的话,他就是真的自杀了。总之,他的尸体最后被冲进了老魔头的渔网里,那个老疯子说他钓的是死尸指的正是此事。”
闻听此言,督察以超越众人的速度立即做出反应,迅速冲下海岸,嘴里大喊着什么命令。不一会儿,在警察的协助下,渔民和几个旁观者就把网拖上了岸,众人将渔网连同其中物件摊开,摆放在依然反射着落日余晖的湿润沙滩上。秘书看了看躺在沙滩上的东西,当即瞠目结舌。躺在沙滩上的是一具尸体,有些驼背,一张瘦削的脸像鹰一样,正是那个衣衫褴褛的巨人;一条破旧的红色羊毛围巾被胡乱地摊放在日暮的沙滩上,仿佛一大滩鲜血。但是泰勒盯着的却不是那条血淋淋的围巾,也不是那人传说中的身高,而是死者的脸;他自己的脸上则显出了猜忌和怀疑的复杂表情。
督察转身面向马格尔顿,神情瞬间变得客气起来。
“这无疑证实了你的说法,”他说道。然而督察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却使马格尔顿突然意识到,原来几乎没人相信过他对案件的讲述。没人相信过他,除了布朗神父。
因此,当看到布朗神父从人群中淡出时,他也挪动着准备跟上神父;但他随即又停下了,因为他发现神父再次被那些可笑的自动游戏机吸引过去了。他甚至看到可敬的神父搜遍全身寻找硬币的狼狈相。然而,神父的拇指和食指夹着一枚硬币,一动不动悬在了半空,只听到秘书那响亮刺耳的声音最后一次响起。
“我想我们可以补充说明一下,”他说,“那些针对我的荒谬而愚蠢的指控也该寿终正寝了吧。”
“我亲爱的先生,”神父说道,“我从未指控过你。我还没蠢到那种地步,认为你会在约克郡杀掉你的主人,然后带着他的行李来这里闲逛。我那么说是因为,你不遗余力地列举出种种不利于可怜的马格尔顿先生的情况,我只想说明我能列出更多于你不利的情况。同样地,如果你真的想要了解这件事的真相(我可以向你保证,知道真相的人还寥寥无几),我可以提请你注意,在你们自己的事务中存在一条线索。百万富翁布鲁斯在真正被杀害之前,有几周的时间没在常去的地方做常做的事,这是个十分奇怪和重大的事。你看起来挺像个有潜力的业余侦探,我建议你顺着这条线查下去。”
“你的意思是?”泰勒陡然问道。
但是他没有得到布朗神父的回答,神父再次聚精会神地摇动着游戏机的小手柄,游戏中,一个小人儿跳了过去,另一个小人儿跟在后边跳了过来。
“布朗神父,”马格尔顿的恼怒再次隐约地复苏过来:“可否告诉我,你为什么那么喜欢那个破东西?”
“原因只有一个,”神父紧盯着玻璃罩里的木偶剧,回答道,“因为其中隐藏着这个悲剧的秘密。”
这时他突然站直了身子;十分严肃地看着他的同伴。
“我一直都很清楚,”他说道,“你讲的既是事实,又与事实完全相反。”
所有的谜团又一次浮现在眼前,马格尔顿愣着神,茫然不知所措。
“一切都很简单,”神父压低声音补充道。“那个戴着红色围巾的尸体就是布雷厄姆·布鲁斯,那个百万富翁。不会是任何其他人。”
“但是那两个人——”马格尔顿刚一开口便说不下去了,张着嘴僵在了那里。
“你对那二人的形容简直是活灵活现,”布朗神父说道。“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绝不会忘记你生动形象的描述。请允许我这么说,我认为你很有文学方面的天赋;也许你更适合当记者,而不是侦探。我自信还能记起有关这俩人你描述过的每一个细节。只不过,你明白吗,奇怪的是,其中每一点对我们俩的影响都恰好相反。我们就从你提到的第一个人说起吧。你说你最初看到的那个人具有无法描述的权威感和高贵气质。然后你就告诉自己,‘这就是那个托拉斯巨头,那个伟大的富商,整个市场的统领者。’但是当我听到权威感和高贵气质时,我告诉自己的是,‘这是个演员;这一切特征都表明他是个演员,’身为连锁商店联合公司的总裁不会拥有那样的形象和气质。那是经过扮演哈姆雷特父亲的亡灵、尤里乌斯·凯撒或者李尔王修炼出的气质,而且这种气质是永远无法摆脱的。你看不到他衣服的全貌,因此看不出它们是否真的很破烂,但是你看到了一小条毛皮,还隐约看出了衣服时兴的剪裁方式;而我再次告诉自己,‘演员’。
“接下来,在我们说到另一个人的细节之前,请注意他跟第一个人比起来明显缺失了什么。你说第二个人不止穿着破旧,而且由于有段时间没刮脸,胡子拉碴的。我们见过的演员有卑劣的、下流的、醉酒的、为人不齿的都有,但是这个世上不存在那种不修边幅、胡子拉碴的演员,有工作的不可能如此,正在寻找工作的更不可能。另一方面,如果一位绅士或一位富有的怪人精神垮了的话,他首先不再坚持的就是刮胡子。如今,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你那位百万富翁朋友的精神正在逐步崩溃。从那封信可以看出,他的精神已经完全垮了。但让他看起来穷困潦倒的并不仅仅是疏于打理。难道你没明白他是在刻意躲藏吗?所以他才没去自己的酒店;所以他的秘书才几周没见到他。他是个百万富翁;但是他的全部目标就是成为全副伪装的百万富翁。你读过《白衣女人》吗?还记得那个时尚奢逸的福斯科伯爵吗?一个秘密团体迫使他亡命天涯,最后被暗杀时,他身上穿的却是法国工人们的蓝色工装。我们再来说说他们的举止。你看到第一个人冷静、镇定的样子就告诉自己,‘这是无辜的受害者’;尽管这位无辜受害者的信既不冷静也不镇定。而当我听到你说他很冷静、镇定时,我便告诉自己,‘这就是那个凶手。’他有什么理由不冷静和镇定呢?他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他早就下定了决心;如果他曾有过任何疑虑或悔恨的话,他一定会在到达现场之前就克服了它们——就他来说,我们可以说,这就是登台演出。他不会有任何形式的怯场。他不会把手枪拔出来乱晃;有什么理由这样做呢?他把它放在衣兜里,需要用时才拿出来;他很可能就是从衣兜里开的枪。另一个人不断摆弄手枪,那是因为他紧张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而且很可能以前从来都没摸过手枪。他眼珠滴溜溜乱转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尽管你说者无意,但我记得,你说过他回了头。其实他是在看身后。实际上,他不是追逐者,而是被追者。但是,因为你恰好先看到了第一个人,你就禁不住认为是另一个人在追他。从数学和机械学的角度看,他们两个是在彼此追逐——就像这两个一样。”
“哪两个?”侦探一脸茫然地问道。
“当然是这两个,”布朗神父提高声音,用手里的小木铲敲击着自动游戏机。在解读这些杀人秘密的过程中,他手里一直拿着这个小铲,显得很不协调。“这些发条小人儿始终在一圈一圈地互相追逐。我们就按衣服颜色把他们称作蓝先生和红先生吧。我玩的时候刚好是蓝先生先跳了出来,所以孩子们就说红先生在追蓝先生;但是如果先跳出来的是红先生,那么一切就会看起来完全相反。”
“是啊,我开始明白点儿了,”马格尔顿说道:“我猜其余部分也完全相符。家族成员的长相彼此酷似无疑具有两面性,而且他们从没看到凶手离开过码头——”
“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寻找过离开码头的凶手,”另一人说道。“没人告诉过他们,要找的实际是一个穿着羔皮大衣、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体面绅士。正是因为你将凶手描述成了一个戴着红围巾的粗鄙之人,才造成了他神秘消失的假象。但是事实很简单,那个穿着羔皮大衣的演员杀害了戴红围巾的富翁,这个可怜的人于是就躺在了那里。这件事就跟里边的红、蓝人偶一样;只不过,就因为你先看到了其中的一个,就把红着眼要复仇的人和精神紧张的人弄混了。”
就在这时,两三个孩子开始在沙滩上四处乱走,神父挥动手中的小木铲招呼他们过来,并动作夸张地轻拍着自动游戏机。马格尔顿猜想神父这样做,主要是不想让他们靠近岸边骇人的场面。
“浑身上下就剩一便士啦,”布朗神父说道,“玩完这把我们就得回家去喝下午茶了。你知道吗,多丽丝,我特别喜欢这些旋转的游戏,就好像儿歌《我们绕过桑树丛》里唱的一样一圈一圈地转。说到底,天主让日月星辰都玩‘绕过桑树丛’的游戏。但是还有别的游戏,其中一个就是一个人要抓住另一个,他们两人是对手,一会儿并驾齐驱,一会儿又你追我赶;好啦——在这种游戏里好像会发生很糟糕的事。我真希望红先生和蓝先生精力永远用不完,能一直跳动下去;永远自由自在,平等相处;永不互相伤害。‘多情的爱人,你永远,永远,吻不上——或杀死。’
幸福的,幸福的红先生!
他不会变;虽然你不能如愿以偿,
你将永远跳下去,他也永远是蓝先生。”
布朗神父诵读着济慈的优美诗句,不免有些感伤,他将小木铲夹在胳膊下,腾出一只手拉着两个孩子,步履沉重地穿过沙滩,去享用他的下午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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