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子
我接受了读者群是三十几岁女性的月刊《Natural》的采访。
为了拍照得换好几个地点,原本预定要到傍晚才结束的,幸好过程很顺利,下午三点就全部完成了。
今天是星期二,裕太上游泳课的日子。从这里直接去的话应该来得及接他。虽然我已经拜托亚纪小姐了,但她现在应该还在办事处。
我打电话过去,道代女士说她刚刚出门。我就打了亚纪小姐的手机,但是没人接,转到了语音信箱。她是不是直接去接裕太了呢。要是她没听到我留言还是去接了的话,那就太不好意思了,于是我决定不去,直接回办事处。
距离县议会议员选举还有一个月。必须准备的事堆积如山。
高仓正纪议员办事处位于站前大厦的一楼,从家里开车大概七八分钟,走路的话约半小时。通常觉得很近,但忙起来的时候一天要来回好几次,其实很耗费体力。
因此随着选举接近,大家留在办事处的时间越来越多,我们家的生活全移到办事处了。正纪每天只回家几十分钟,洗澡换衣服而已。
竞选非常辛苦,正纪同时还有许多现任议员的工作必须处理,他从昨天开始就到韩国出差四天。
后援会的成员也增加了,出入办事处的人越来越多。这些人以正纪的同学们为中心,年龄层年轻起来,气氛也比以前活跃。我虽然心想承蒙他们帮忙,该准备些好吃的茶点,但害怕触犯公职选举法,实在不能做甚么。特别是这次,正纪半年前才因涉嫌收受不当政治献金而接受调查,看得出大家都非常谨慎小心。
道代女士也不再要我替她认识的朋友们签书了。
我到办事处时是下午四点,亚纪小姐当然不在。后藤先生、道代女士、岩崎先生,还有后援会的成员五个人在。最近婆婆也常在办事处,但今天裕太不在家,她预定到办事处来接他回去。
但是婆婆也不在。道代女士说她在办事处待到两点左右,然后说要准备裕太的点心,就回家了。
听说我们要结婚时面有难色的婆婆,在我们结婚后就催促我们快点生小孩。我以为小孩随时都可以生的,但却一直没有怀孕的徵兆。一般来说不避孕的话,两年没有怀孕就称为不孕症,而我们结婚还不满一年,婆婆就教我去医院检查。
正纪支持我,说:“不要做加重人家精神负担的事。”但婆婆对着独子说:“高仓家不需要生不出孩子的媳妇。”既然她的态度这么明确,我也似乎可以了解婆婆身为政治家妻子的心情,便下定决心去医院检查。
正纪体谅我的心情,陪我一起去,结果我们两人都完全正常。跟婆婆报告时她好像听到我怀孕一样高兴得不得了,但我真的怀孕却是在四年之后。
真是一段非常漫长、非常让人沮丧的日子。
是不是以前堕过胎啊?
是不是遗传因子有甚么问题啊?有些人就算身体正常,家族本来就少子,而我们连调查你的家世都没办法。要是亚纪的话,她有三个哥哥,一定可以生下健康的继承人——。
因此怀上裕太的时候,我简直高兴极了。婆婆也非常高兴。她对我说:辛苦你啦。这是结婚十年她唯一一次称赞我。
不管有甚么事,婆婆永远把裕太放在第一位。这并不是单纯地宠他,她会考虑怎样对裕太最好,不会任他乱吃零食,他不乖也不会不管教他。今天因为上游泳课,所以早点回去多做一点点心给他。
道代女士给我采访的原稿和“美津子的小屋”的剧本,我一面看一面在办事处等裕太回来。
下午五点半了。
我去接的时候,最晚也会在五点到家,但今天裕太仍旧没回来。亚纪小姐是不是又带他去吃冰淇淋了呢?我虽然不会跟亚纪小姐说,但或许该跟裕太说点心一定要回家再吃才对。
办事处的电话响了。这里的电话我都不接的,但大家好像都很忙,我就接了。是婆婆打来的。听到我在办事处她好像很惊讶。
“小裕还没回来呢。我都做好点心在等他了。”
她的语气有点不悦。
“妈,对不起。但是裕太也还没到办事处呢。”
“咦,是不是有点晚啊?他们两人可能去哪里逛了,我打电话给亚纪看看。”
婆婆挂了电话。她说“去哪里逛了”,表示晚回家今天不是第一次。或许还是应该跟亚纪小姐说清楚才好。虽然如此,我也不好在办事处门口等待,只好继续检查原稿。
小晴的稿子也在传真送来的一叠访问稿之中。报社通常都不让受访者看原稿,所以刊登出来的时候,常会惊讶地发现无心的一句话被夸大了之类的情形。小晴说“我希望能把阳子的心情正确地传达给读者”,所以传了原稿给我看。
在简洁的采访稿最后,小晴写了一段话。
——在这个每天都有虐待儿童、疏忽儿童等悲惨新闻的时代,《蓝天缎带》让小朋友和父母都看见了充满未来希望的晴空。请一定要跟您的孩子一起阅读。
我在原稿确认完毕的回函上写了“谢谢你”。
办事处的门开了,是亚纪小姐。外面好像下雨了,她外套的肩膀部份是湿的。但是裕太没跟她在一起。可能是被婆婆催促,直接把裕太送回家了吧。
“亚纪小姐,多谢了。”
我把办事处的毛巾递给她,她惊讶地望着我。
“太太怎么在这里?”
“探访三点就结束了,我本来要去接裕太的,打电话给你你没接。”
亚纪小姐从皮包里拿出手机。
“啊,真的,我没注意到。糟糕,老太太也打来了。”
她不止没接到我的电话,好像也没接到婆婆的电话。
“亚纪小姐,裕太呢?”
“不是老太太去接他了吗?”
亚纪小姐一脸茫然地反问我。
“婆婆没有去呢。她半小时前打电话过来说裕太还没回家,然后说要打给你。怎么回事啊?你没有去接裕太吗?”
“我有去啊。稍微晚了一点,游泳课已经结束了,我去公园看到同班小朋友的妈妈们坐在长凳上,就问了她们。她们说裕太跟来接他的人一起回去了,可能是他奶奶吧。我以为一定是老太太去接他了,所以就自己回来……”
亚纪小姐的声音渐渐微弱下来。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拿起电话拨了家里的号码,还没响三声婆婆就接了。
“妈,裕太回去了吗?”
“没有啊。难道也没回办事处吗?”
“亚纪小姐刚刚回来了。但是她说有别人先把裕太接走了。同班小朋友的妈妈说可能是奶奶接去的。”
“你知道我一直在家里啊。”
“您知道会有谁去接裕太吗?”
“我从来没拜托过亚纪以外的人去接他的。出甚么事了?这下怎么办?”
婆婆的声音充满了不安。
“妈您就待在家里。要是裕太迷路了还是出了甚么意外,或许家里会接到消息。我现在就去游泳学校附近找找。”
我挂了电话,岩崎先生察觉事情不单纯,说要开车跟我一起去。
“亚纪小姐。”
我叫她她却一直低着头。可能是正在自责,希望别人不要管她,但现在她不跟我一起去问清楚状况可不行。
“亚纪,我也一起去吧?”
道代女士好像要安慰亚纪小姐般说道。
“不用了!”
亚纪说着推开道代女士说:“我去就好了吧。”她连伞也没带就冲出办事处。我跟道代女士说要是办事处接到甚么消息,请她立刻打手机给我,然后跟岩崎先生一起追着亚纪出去。
岩崎先生是正纪的同学。
他们家住得很近,小学、中学、高中都同校,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他开一家小酒馆,选举季节逼近时他就拜托母亲顾店,自己以后援会会员的身分到办事处来帮忙。
上回选举的时候,他也帮忙举办了同学会和参选派对,真的出了非常多的力。
我们到达游泳学校,三个人一起到柜台去,跟接待小姐说裕太还没回家。
四点游泳课结束以后,跟裕太同班的良介的妈妈准时来接他,换完衣服大概四点二十分左右,裕太跟良介母子,还有其他三四个同学一起离开了。
“真的是裕太吧。带他们走的是良介的妈妈对吧?”
我不由得急了起来,再度确认。
“是没错。那个……”
接待处的小姐对站在我身后的亚纪说:
“您五点多的时候来过吧。那个时候已经没看到裕太同学了吗?”
“嗯。”亚纪微微点头。
“亚纪小姐,你五点才来这里?”
亚纪在车上也没说话,我这才第一次知道她到这里的时间。
“我有点事。”
“要是晚到的话,你跟我或妈妈联络一下就好了啊。”
我虽然还有别的话想说,但现在不是时候。亚纪又不说话了。我们离开游泳学校,朝公园走去。太阳下山了,还下着雨,公园里一个人都没有。
“裕太!裕太!”
我大声叫着他的名字。秋千、溜滑梯、砂坑……到处都没有裕太的踪影。
“裕太,你在哪里?”
“不要着急,阳子太太。”
我把伞扔到一边,在游乐设施之间找寻裕太,岩崎先生替我撑起伞。
“照着时间顺序来想吧。”
我们回到公园门口。亚纪茫然站起来。
“亚纪小姐来的时候是甚么样子?”
岩崎先生问道。
“我在公园里看了一圈,没看到裕太。以前见过几次的两位同班同学的妈妈刚好坐在那边的长凳上,我就过去问了她们。”
亚纪指着公园入口附近的长凳说。
“是良介的妈妈吧?”
“大概是吧……”
我打电话给良介的妈妈。我手上有游泳学校同班同学十个人的监护人电话和电子邮件地址。
幸好良介的妈妈立刻就接了。我跟她说裕太还没回家,她很担心,请我们到她家去,好详细说明情况,我们就去了。
良介家就在游泳学校附近。
同班同学们会定期聚餐,大家感情很好,第一个去接小孩的人会把大家一起带到公园去,这是家长们的默契。老师会一直照顾到同学们换好衣服,所以每位家长都知道四点钟一定要去接。
良介的妈妈在玄关跟我们说她四点去游泳学校,大概二十分左右带着孩子们去公园。接待处的小姐也是这么说的。
孩子们在公园玩捉迷藏之类的游戏,良介的妈妈则和稍后来的真由同学的妈妈一起坐在公园入口的长凳上。
“真由的妈妈没过多久就来了。我们聊了一会儿,就听见裕太说掰掰的声音,我们看见他跟一位女士牵着手走出公园。”
“是怎样的人?”
“只看到背影,她戴着帽子没有看见脸,但从衣服的感觉知道是有点年纪的人。真由的妈妈也说是不是裕太的奶奶啊。”
“有甚么奇怪的样子吗……?”
“要是有的话,我们一定会叫他的。但是他很自然地跟她牵着手走路。真的。他说掰掰的声音也跟平常一样开朗。”
我跟裕太说过不知道多少次,不能跟不认识的人一起走。就算有人跟他说爸爸妈妈生病了或者出了意外,也绝对不能相信。要是有人想带他走,我教他一定要大声叫“救命”。
他是跟偶然碰到的认识的人一起走的吗?
“不知道那位女士有甚么特征吗?”
“这个嘛……她戴着丹宁布的帽子,穿着咖啡色的针织上衣,宽松的米色长裤。看起来都是这附近的商店街卖的衣服。对了,她背着一个很大的袋子。好像是哪里的环保购物袋……我不太清楚,问一下真由的妈妈好了。”
良介的妈妈当场打电话给真由的妈妈,问带裕太走的那位女士背的是甚么袋子。
“是‘快乐城’喔。”
那是在公路旁边的大型购物中心。
跟我脑中浮现的女性的特征完全符合。
……手机响了。不是我的,是站在后面的亚纪的。
“怎么了?我知道了。”
亚纪说完挂断电话。
“谁?”
“我妈妈。”
“裕太回去了吗?”
“不知道,只叫我们立刻回办事处去。”
我跟良介的妈妈道谢,跟她说或许是我娘家的妈妈接走了,要她不用担心,然后急急离开。
我在车里打电话到办事处,不是道代女士而是后藤先生接的。他说不方便在电话里说,要我们快点回办事处。
婆婆好像也要去办事处。
裕太怎么了……为甚么不要我们回家,要去办事处呢?
我打开手机,看着正纪的电邮地址,但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明,只好再把手机收起来。还是先回办事处确认一下情况吧。
开车的岩崎先生和后座的亚纪也都一言不发。
裕太并不在办事处。那里只有后藤先生、道代女士和婆婆三个人。后藤先生找了适当的理由让后援会的工作人员先回去了。婆婆在沙发上弓着背坐着,道代女士在她旁边。
后藤先生递了一张纸给我。A4的复印纸。
“令郎 在我手上 要是想让他平安回来 就把真相公诸于世 不要做没用的事 想想白川溪谷事件吧”
好像用尺画出来一样的字迹。不管怎么看都是恐吓信。
——裕太被绑架了。
我的膝盖抖个不停。
“是刚才那边的传真机收到的。”后藤先生说。
“报警了吗?”
我问后藤先生,他摇头。收到了恐吓信却甚么也不做,这些人到底是在做甚么!我拿起桌上的电话。
“等一下。”
后藤先生压住话筒。
“要报警吗?”
“没错。为甚么阻止我?裕太被绑架了啊。”
“但是信里叫我们想想白川溪谷事件。”
我放下话筒。看见恐吓信让我脑中一片空白,没注意到最后一句吓人的话。信里并没说不能报警,只提了实际上发生的案件,意思自然是只要报警绝对会酿成悲剧。
白川溪谷事件是去年县内一个高中女生被一直跟踪她的男人绑架,最后在白川溪谷被杀害的案子。
刚被绑架的时候,男人打电话到高中女生的家里说:“三天后把女儿还你们,不要报警。”女孩的爸妈偷偷报了警,一天之后,男人再度打电话来说:“你们的女儿没事,后天就送她回来。”那时在女孩家里等待的警察中途接了电话。
这种案子通常警察不会表明身分,只说是家人或亲戚,询问被害人的状况,但这次接电话的警察说:“我是警察,不要做蠢事,立刻送XX小姐回来。”犯人挂了电话,在那之后音讯全无。一星期后,高中女生的尸体在白川溪谷被人发现。
一个月后,嫌犯在九州的网咖被警方逮捕。问他为甚么要犯案,他说:“我想跟她一起去迪士尼乐园,留下美好回忆,这样就可以忘了她。但是被警察知道了就去不成了,悲愤之下就把她勒死了。”
全国的媒体都沸沸扬扬地报导了警方这次重大失误。高中女生的遗体并没有遭到亵渎,要是警方不要在电话里表明身分的话,女孩或许真的能平安回家。评论者异口同声地批评警方行事轻率。
——要是不报警,乖乖听犯人的话就好了。
女孩爸妈哭着这么说的影片在电视上反覆播放。我也想起当时觉得要是换成我报了警,也会后悔一辈子的。
虽然在同一个县内,我并不觉得警察会以那次案件为教训而谨慎行动。警方虽然备受各方指摘,但仍旧坚称当时的应对并无不当之处,犯人一开始就打算杀害高中女生的。结果警方到底有没有道歉也搞不清楚了。
把裕太带走的犯人并没有给我们出无理的难题。要是我们听他的要求,裕太应该能回来的。
“这是陷阱。要是让警察看了恐吓信,事情公开的话,谁都会以为正纪做了甚么亏心事。这样一来这次选举就没有胜算了。”
后藤先生这么说。我本来觉得或许不报警比较好,但后藤先生的话让我十分反感。他担心的是选举啊。
“你是说选举比裕太重要吗?”
“两者都很重要。你不明白状况吧。”
我看见弓着背坐在沙发上的婆婆不安地望着这里。她要是担心裕太的话,应该要说服后藤先生的,但她却甚么也没说。显然只有我一个人不明白状况。
“不明白就不明白。我还是要报警。”
“请等一等。我并没有说要对裕太见死不救,大家先一起想想有没有甚么好办法吧。为了裕太的安全着想,不要轻举妄动比较好不是吗?外面可以清楚看到这间办事处里的动静。要是报警的话,犯人一定会知道。”
我望着墙壁上的大片玻璃窗。上面虽然贴着正纪的海报,但还是能清楚看到外面的样子。后援会虽然提过要装百叶窗,但正纪反对,说这里没有甚么需要遮掩的。
恐吓信不是送到家里而是送到办事处,就是要监视我们的行动吧。
“但是警察应该也不会犯同样的错误才对。”岩崎先生说。
“就算在电话里不说,警察来这里的话不也一样吗?”
亚纪小姐说。我觉得他们说的都不无道理。
“那裕太要怎么办呢?”
没有人回答。正纪……我拿出手机。
“你要打给谁?”后藤先生问。
“正纪。这么严重的事不能不告诉他。”
“请不要这样。”
“为甚么?”
“告诉议员的话他一定会立刻回国。出差还有两天,而且明天有重要的会议。”
“他的儿子被人绑架了啊!而且正纪又不是一个人出差,事情总可以拜托别人处理一下。”
“是非得议员亲自处理不可的事。明天是他在这四年间推动的政策有没有成果的关键时刻。上次选举靠着老议员的吊唁票,这次选民则会判断正纪议员本身是否够资格连任。只做过一届的议员要在任期中推动自己的政策是很困难的,连任的选举必须在没有实际政绩的情况下进行。但是明天会议的结果可以决定正纪议员是否能有实际政绩竞选连任。犯人也看透了这一点,所以才在今天绑架了裕太。我们不能中了犯人的计。”
“那要怎么办呢?”
“大家一起想吧。要是能知道犯人的目标,或许会有甚么对策。拜托,不要打电话。”
我把手机放在桌上。
“道代,不好意思请你泡咖啡。大家都喝一杯吧。”
后藤先生这么说,道代女士起身去准备咖啡。亚纪也帮忙从柜子里拿出杯子。
“你也坐吧。”
后藤先生催促我在办事处角落的位子坐下。
“有没有甚么茶点?”
后藤先生问岩崎先生。
他怎么还有心思说这种闲话。但是后藤先生脸色很不好,我觉得并不是因为担心裕太。难道办事处里真的有甚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吗?
他并不是在担心选举,而是害怕已经发生的事会被公开。而且这事牵连的不只是正纪,不,毋宁说跟后藤先生大有关系。是非法政治献金吗?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要裕太平安回来……就把真相公诸于世。
但是我对办事处的事,特别是跟金钱有关的,完全一无所知。现在问后藤先生他也不会说实话的。其他的人在后藤先生面前,应该也甚么都不会说。
到底该怎么办。怎么办呢……怎么办呢……结果我也只能抱头坐着,一筹莫展。
……我看见眼前自己微笑的脸。是采访稿上附的我的照片。要是没画甚么绘本就好了。要是没当绘本作家就好了。不接受访问就好了。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去接裕太了。
不,我今天是可以去接他的。我可以在亚纪的手机语音信箱留言,就算让她扑个空也还是可以去。裕太吃不到冰淇淋会很失望吧。竟然为了这种无聊的念头而没去接他。
“亚纪小姐,你没法准时去接裕太,为甚么没联络我或者老太太呢?”
我好像迁怒般地问她。
“就算我准时去接他,他总是要去公园玩、要不就要吃零食,那孩子太任性了。我不想跟无聊的家庭主妇一起聊天,甚么事也做不成在那里看他一个小时。这样的话五点去接就好了。我可是议员的秘书啊,为甚么非得做你该做的事不可呢?”
“难道不是亚纪小姐自己说要去接送裕太的吗?”
亚纪把视线从我脸上转开,望向道代女士。
“那是妈妈的错。她说一定要让那个人成为畅销作家才行,卯起来安排,还好像以为连自己都是名人了。完全只顾着眼前。”
“没有这种事。”道代女士说。
“对我也是,叫我要为了当正纪先生的贤内助做准备,练习做家事,不要到别的地方上班,就当正纪先生的秘书好了,代替那个人处理高仓家的事,妈妈一直都是这么说的。甚么贤内助!我不知道妈妈想干甚么,但不要想到甚么就命令我做甚么,总之跟我都没关系!”
亚纪跑出办事处。
“亚纪小姐!”
站在门边的岩崎先生虽然叫她,但亚纪连头也没回。
“这样不要紧吗?”
岩崎先生虽然这么问,但后藤先生应该是相信亚纪小姐不会做出对办事处不利的事情,并没有要去追的意思。道代女士也在婆婆旁边坐下,微微点头而已。
我一直都很嫉妒把高仓家当自己家出入,也备受婆婆疼爱的亚纪小姐。正纪说虽然父母辈总是半开玩笑说要把他们凑成一对,但他从来没有对亚纪有恋爱的感情。然而他们两个聊着我不知道的以前的事情,我还是觉得很不安。
更有甚者,虽然是夫妻,但还是有些事情必须保密。正纪的工作内容我几乎都不知道,但亚纪小姐却理所当然地全都清楚,这让我十分不甘心。
但是我从来没想过亚纪小姐的心情。
亚纪应该不认为跟正纪结婚只是父母辈的玩笑吧。她把正纪当成结婚对象,有可能真的喜欢上他,也可能做了许多努力。
然而有一天突然出现了来历不明的女人,既没有家世,也不知道如何当政治家的妻子,也完全没努力过……而且老太太还说这人是养女,亲生父母不知道是谁——。
要是我的话也会觉得被背叛了。
亚纪小姐刚才说得好像是她想去别处工作,但被道代女士阻止才不得不当正纪的秘书,但事实上是亚纪小姐找不到工作在家无所事事,后藤先生跟正纪和婆婆拜托,让她当正纪的秘书的。我希望正纪能拒绝,但又说不出口。
后藤先生对正纪有恩。这个地区的选举投票率也年年下降。虽然大家以为有年轻的人出来竞选就会受到年轻人的支持,但年轻人几乎都不投票的。投票的年龄层都偏高。这些人通常都不愿意把政事交付给跟自己的儿子或孙辈同龄的人。因此正纪需要地方名人后藤先生的影响力。
既然是后藤先生拜托的,那就没办法了。差不多是这样的状况。
亚纪小姐或许真的不想当秘书。她每天是以甚么样的心情,跟已经结婚的正纪一起工作的呢?而且还要替我去接送裕太。
里田家的爸妈从来不曾强迫我做过甚么事,但我多次觉得那是因为我是养女,要是我是他们亲生的,一定会不客气地直说吧。进入社会之后我还是得晚上九点回家,穿得花俏一点也会被念,我都只默默听话而已。
但是就算有血缘关系,也不能想说甚么就说甚么。我成了绘本作家,一天到晚接受采访,亚纪小姐终于忍耐不住了。她母亲以前一直都瞧不起我,现在突然把我捧上了天,她一定非常不爽……。
亚纪小姐五点之前都在做甚么呢?
搞不好是亚纪叫人去把裕太接走的。但这样一来恐吓信就说不通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现在裕太怎么样了呢?是不是很害怕……谁来帮帮我们啊!
小晴。
后藤先生守在电话前面喝咖啡。我的手机放在电话旁边。这要如何是好。
“对不起,我要用一下传真机。”
后藤先生扬起一边眉毛。
“有一篇访问稿今天要截稿,我只是要传过去。要是后藤先生不放心的话,就请你传好了。”
我把五张A4的纸递给后藤先生,他说“不用不用”,让出电话前的位子。我按了电话号码和传真机的按钮,我的笑脸被送进了机器里。
无论是怎样离经叛道的事,不知者就无罪吗?
不知者就无罪吗?
能忘记就无罪吗?
无罪的话就不会受罚,也不用赎罪,可以像没事人一样幸福地过日子吗?
不,绝对不能原谅。
那就让她知道吧。
好换回重要的东西。
晴美
晚上九点,我前往高仓正纪议员办事处。
没有窗帘的大玻璃窗上贴着海报,我从缝隙间看见阳子抱着头坐在传真机前面。
通常在下班时间后办事处还有很多后援会的会员在,但今天我打开玻璃门走进去,里面安静得简直不像车站前的热闹地点。
我环顾四周,这里只有阳子、后援会的会长后藤先生、后藤夫人、后援会的岩崎先生和阳子的婆婆五个人。其他人都到哪去了啊。
“小晴……”
阳子抬起疲倦的脸,无力地叫我的名字。我很想立刻冲到她身边,但后藤先生讶异地望着我。除了阳子以外,其他人都不欢迎我吧。
“不好意思突然来打搅,我是每朝新闻t分社的相田。刚才高仓夫人把访问稿传真给我,我发现我们这里出了严重的错,打电话道歉太失礼了,所以到办事处来登门谢罪。”
我对后藤先生说。
“此外还有一些其他问题想请教高仓夫人,不知道能不能占用一点时间。要是没有空的话,跟裕太一起也没关系的。高仓夫人对我非常亲切,我也见过裕太……”
我再度望着办事处内部。办事处只有一个大房间,虽然有隔起来的地方,但感觉不到有人在。
“对了,裕太呢?”我问阳子。
“那个……我可以跟相田小姐去隔壁的咖啡馆吗?”
阳子迟疑地问后藤先生。
“这里不就很好嘛。”后藤先生回道。
阳子已经成为全国知名的人士,只不过是地方名人的老先生却跩得要命,阳子还得看他的脸色。
“要是被人误会在公告前进行选举活动就不好了,我们这边也希望能在办事处外面。”
我拉了阳子一把。提到选举,后藤先生也该让步了吧。但是……
“不,还是在这里吧。坐那边就好。”
后藤先生指着隔间。就算看不见人,谈话内容应该也听得一清二楚。
“您怀疑我会偷偷跟她说裕太的事吗?”
阳子盯着后藤先生说。
“够了吧。跟她说也无妨啊。从刚刚开始大家都闷不吭声地坐着,一点办法也没有。相田小姐是我的朋友,而且还是报社记者,说不定能提供一点意见。您要是担心的话我们就在这里说。”
我第一次看见气急败坏的阳子。
“后藤先生,阳子太太说得没错。我们问问她吧。”
岩崎先生出来打圆场。阳子不等后藤先生回答,就要我在房中央的沙发上坐下,而没带我到后面的隔间。
“小晴,裕太被人拐走了。”
阳子深深吐出一口气,跟我说了今天下午发生的事。
下午三点,阳子结束了采访,打电话给预定四点去接裕太的亚纪小姐,但是没有联络上。
下午四点,阳子到了办事处。
下午五点半,婆婆从家里打电话到办事处,说裕太还没有回家。之后婆婆也打电话给亚纪小姐,但是也没有联络上。
下午六点,亚纪小姐一个人回来了。
阳子、亚纪小姐跟岩崎先生三个人一起去了游泳学校,接待处的小姐说,裕太在四点二十分左右跟同班同学良介的妈妈,以及其他几个小朋友一起去公园了。亚纪小姐五点去接他,那个时候裕太已经不在了。
傍晚六点半,三个人去了公园,一个人都没有。
良介的妈妈说裕太在四点半的时候跟一位有点年纪的女士一起离开公园。那位女士戴着丹宁布帽,穿着咖啡色的针织上衣,宽松的米色长裤,肩膀上背着“快乐城”购物中心的环保购物袋。
晚上七点半,三个人回到办事处。
阳子的叙述就到此为止。
晚上九点半,孩子可能被绑架了,发生这么严重的事,但办事处里并没有警察的踪影。
“警察呢?”
“……没有报警。”阳子回答。
“为甚么!裕太被陌生人带走了吧?不立刻报警不行。”
“小晴,声音……”阳子望向外面。
“难道被恐吓了吗?”
我放低声音问道,从海报的缝隙间望着车站前的马路。
“……没有。”
阳子这么回答,好像征求后藤先生同意一般望着他。
“没错,我一直都在办事处。他们三个回来之前,甚么都不知道。”
后藤先生说,坐在后面沙发上的后藤夫人也说:“对,真的吓了一跳。”
“难道就大家坐在这里束手无策?”
我惊愕地望着阳子,她眼中含泪地点头。他们怎么坐得住啊,连我都坐立不安了。
“之前发生的绑架事件,犯人有恐吓还是要求赎金之类的,叫家属不要报警,家属不听报了警,就被撕票了,这种情况还满常见的。但现在犯人有可能只是想要小孩,或是一时冲动把孩子带走的例子也很多。在这里呆呆地等犯人联络,孩子搞不好就被带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大家坐在这里的时候,犯人要是搭了新干线或飞机怎么办?”
我站起来,拿起后藤先生面前的电话。阳子的手机放在旁边。是后藤先生不让她报警的吧。
“等一等!”
阳子叫道。
“高仓家里可能有甚么消息也说不定。裕太虽然知道我今天会到办事处来,但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亲人都在家里吧。我现在回去看看,要是甚么都没有的话,就用家里的电话报警,请警方寻人。这样可以吧,后藤先生?”
“请警方寻人啊。我没想到可以这么做。裕太不是被绑架,是在公园的妈妈们误会了。裕太以为是认识的人就跟着一起走,然后迷路了也说不定。那高仓家应该请警察帮忙找人。但是还是请你慎重行事。”
后藤先生强调了“慎重行事”。在我抵达之前,大家并不只是茫然坐着,可能私下商量过了吧。阳子还有事情没告诉我。
“小晴,你是开车来的吧?”
“对。”我把车停在车站前的收费停车场。
“能麻烦你送我回家吗?”
“当然可以,快点走吧。”
我抓起桌上的手机,带着阳子离开办事处。
“小晴,谢谢你。”
阳子坐在驾驶座旁边的位子上说。
“不用道谢,没想到裕太会被人带走,我们快点回去吧。”
我把车开向高仓家。虽然只去过两三次,但路很好记。
“小晴在办公室真的太好了。”
其实并不是访问稿有甚么问题,我是被阳子叫来办事处的。
但是我并不是在办公室接到传真。阳子现在这个状态,没有必要跟她详细说明。我今天出去采访完毕之后就直接回家,传真是在家里收到的。办公室的年轻同事看见阳子写着“紧急”的传真稿件,便转传给我。
那是我今天送到议员办事处的访问原稿。稿子上虽然写着“紧急”,但事实上并没有那么急。上面附的回文也只写着制式的“访问稿内容已经确认,非常感谢。”
阳子的私事写在第三张纸上。一眼望去好像是修正访问稿内容的写法,但我一看就知道不是。
“请到办事处来带我离开。”
我急忙赶向高仓正纪议员办事处。当时我正在和到家里来玩的朋友一起吃饭,但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我跟朋友说我可能会晚回来,请先睡吧。朋友送我出门,说“路上小心”。
的确是紧急情况。五岁的小孩被人带走了,大家却甚么对策也没有。而且我赶到办事处的时候,阳子并没有惊慌失措,只是抱头坐着而已。普通做妈妈的都会坐立难安,在外面寻找,或是打电话问亲朋好友吧。
“你已经跟正纪先生联络了吧。”
“没有。”
“找不到人吗?”
“不是,因为他有非常重要的工作……”
阳子小小声地说。我知道她当县议员的先生到韩国出差了,但是儿子出事了啊。
难道不应该第一个就告诉他吗?
还是他们已经知道犯人是谁了呢?
有点年纪的女性,丹宁布的帽子,咖啡色的针织上衣,宽松的米色长裤,“快乐城”的环保购物袋——。
前几天跟阳子一起在咖啡馆看到的那个女人,阳子到底有何感想呢?
我想问她,但已经到高仓家了。
我以为阳子想要立刻报警,但进入沉重的大门。到了放着电话的客厅,她并没有要伸手拿话筒的意思。我以为她是为了这个才要我带她离开办事处的,但她却叫我坐下。
“你不报警吗?”
阳子无力地摇摇头,面对着我坐下来。
“你回来这里也没检查信箱或答录机。难道已经接到犯人的指示了?所以才迟疑要不要报警。”
“办事处有接到传真。”
“恐吓信吗?!上面写说要是报警就要对裕太不利?”
阳子默默地点头。
“这样就真的甚么也不做,裕太也不会回来啊。”
我从包包里掏出阳子的手机递给她。
“我明白犯人为甚么选办事处,那里从外面可以看得很清楚,在那里的确甚么也不能做。但是这里就没问题了。”
但是阳子把手机放在桌上。
“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但果然还是办不到。传真上写说不要做没用的事,想想白川溪谷事件。”
大家对白川溪谷事件还记忆犹新。这么写果然比普通的威胁更有效果。
“所以就不报警了吗?你打算甚么也不做就这样等待?”
“不,我跟小晴求救,不是只要你带我离开办事处而已。我有件事只能拜托小晴。请你帮我调查高仓议员办事处的秘密,刊登在报纸上好吗?”
“为甚么突然要调查?”
“那是犯人的要求。恐吓信上说把高仓议员办事处的秘密公开,裕太就可以平安回来。”
“绑架跟选举有关吗?没想到现在还有这种事。所以后藤先生他们才说三道四,让你甚么事也不能做吧。”
阳子到底有多天真啊。我不知道她想保护甚么。
“总之我想听从犯人的要求。但是说来很丢脸,办事处的事情我真的一无所知。就算想要调查,只要后藤先生在,就连半份文件也看不了。我只能拜托小晴了。”
半年前高仓正纪议员涉嫌收取非法政治献金,接受过警方的调查。我们报社也有报导。
“阳子说的如果是半年前非法政治献金那件事的话,我查得到的可能也只有公开资料的部份,因为那件案子没有起诉,没有确实证据的话是不能见报的。”
“那就告诉我你查到的情报。还是可以在网路上,或用其他方式公开的。”
“知道了,我会尽力。”
“小晴,谢谢你。”
阳子好像松了一口气般说道。
“但是犯人说的秘密真的是办事处的事吗?恐吓信上那么写的吗?”
“上面写的是‘把真相公诸于世’。所以我以为是非法政治献金,除了办事处之外我想不出还会有甚么秘密啊。小晴觉得还可能是甚么事呢?”
“选举快到了,或许大家都会联想到正纪先生或是办事处,但我比较在意带走裕太的那个女人。她的特征不是跟我采访阳子那天看到的那个女人一样吗?”
“我也发现了。”
“要是是那个人带走的,她和选举有甚么关系呢?”
“我不知道。但是我也在办事处附近见过她,或许是有人要她来打探情况的。”
“是吗……我觉得那个人跟选举无关,是对阳子有兴趣。”
“我?但是传真是送到办事处喔。”
“那是因为办公室的传真号码比这里的容易查到吧?”
“那恐吓信里说的真相指的是我的事?难道是要我公开我的身世?是谁为了甚么要这么做?”
“阳子的名气比自己想像中要大呢。素昧平生的人也可能嫉妒你的。”
“怎么会这样……。我果然还是不该接受那个奖的。但是如果真相指的是我的身世,那我现在就可以公开。小晴就在访问稿上加一句,说我出生后不久就被送到‘友爱园’好了。我是身分不明的孤儿。”
“没问题,但这样真的好吗?”
“无所谓。但是我这么做了谁能得到好处呢?媒体会觉得可以炒作,绘本搞不好卖得更好,我也不觉得会对正纪的选情造成多大的影响。”
阳子果然还是觉得所谓的真相指的不是自己,而是办事处的事。
“我也不想相信会因为身世被恐吓。但是现在带走裕太的嫌犯线索只有那个女人,还是得考虑一下各种可能性。我会去报社调查议员办事处的情形,也会想办法调查一下那个女人。对了,传真是从哪里送来的?”
“微笑超商K分店。”
阳子立刻回答。既然知道发送地点,只要报警立刻就可以听取店员的证词,调出监视录影带来看,几乎等于立刻就能知道那个女人的身分了。
“K分店就在游泳学校附近不是嘛。我去那里问问看。”
“小晴,谢谢你。真对不起,你工作很忙还麻烦你。”
阳子握着我的手说。
“你说的甚么话,这个时候你能想到我,我很高兴。”
“因为我只有小晴你一个亲人啊。”
阳子找我帮忙我很高兴,但她就这样不打算跟正纪先生联络了吗?
“要怎么做?我打算今天晚上调查办事处,明天去游泳学校附近问问。如果阳子害怕的话,办事处就明天再查,今晚我在这里陪你好了。”
“我没关系的。犯人搞不好还会联络,我打算回办事处去。”
“我知道了。那明天呢?一大早就去办事处吗?”
“不,我会在办事处过夜,天亮再回来。小晴到这里来,调查到的事情别让后藤先生他们知道,设法公开,然后我们一起去游泳学校附近找吧。”
阳子好像不想让我担心,露出笑脸站起来。她跟以往一样挺直了脊梁。阳子的坚强让我稍稍吃了一惊。
阳子能这么平静,是因为自身的境遇让她缺少母性,还是因为境遇的缘故让她比一般人坚强呢?
不管如何,我都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阳子想知道的办事处的秘密,应该是东西组建设公司疑似非法提供政治献金的案子。
警方和报社一起收到匿名信件,告发东西组给了高仓正纪议员办事处一千万的非法政治献金。高仓正纪议员和办事处均予以否认。警方查不到证据,案子不起诉。但是我觉得这可能是事实也说不定。
政治献金并不是从正纪先生这一代才开始的。毋宁是从前任议员的时代流传下来的习惯也未可知。从中经手的是后援会会长后藤先生。他让女儿当正纪先生的秘书,这样就可以轻易掌控秘密帐簿。正纪先生到底知道多少呢?
阳子甚么也不知道,这点昭然若揭。但实在很难相信正纪先生毫不知情。
但是我知道的也就仅止于此。警方调查结果都不起诉,我花一个晚上也不可能查出甚么确实证据的。
就算要救被绑架的孩子,也不能凭空捏造事实吧。
关于这件事,我只能设法调查内部告发的人是谁。或许可以再度跟那个人询问内情,然后在网路上公布告发信。但是阳子能够不跟正纪先生商量就这么做吗?
阳子不会真的相信,这么做裕太就会回来吧。
犯人说要孩子平安回来就要公开真相,阳子为甚么不认为这指的是自己的事呢?她突然成了有名的绘本作家,也可能遭不认识的人嫉恨的,一定有人在哪里算她拿了多少版税。她不会想到那些人要暴露她的丑事,怀着恶意调查她吗?
我虽然提醒她有这种可能性,她似乎还是认为是办事处的事。
她完全不在乎自己的身世吗?跟有社会地位的丈夫构筑了家庭,也生了孩子,所以就不再在意自己是父母不详的孤儿了吗?
也有可能是亲生父母或亲戚知道阳子的事情。犯人的目的并非金钱,而是想认亲才把裕太带走,希望阳子调查自己的身世也说不定。她难道没想过这点吗?
……要是会在情急之下,被迫在一两天内调查自己身世的话,阳子早就去做了吧。
果然阳子已经毫不在乎自己的境遇了。
常有人说就算不在一起生活,真正的亲子还是可以一眼感受到彼此。这只是迷信吧。
我复印了明天必须给阳子看的新闻报导。
到底该如何调查内部告发的人物呢?虽然现在时间已经很晚了,我还是得打电话问几位同业。当然不透露绑架案……。
难得朋友到家里来住。
已经睡了吧。
饱经风霜的年长妇女用剪刀剪下报纸上的报导。
她看着剪报好一会儿,然后放入透明文件夹。
“晚安,阳子。”
她用温柔的声音说,把文件夹细心地放进“快乐城”的环保购物袋里。
阳子
晚上十一点。裕太现在在干甚么呢?
他有没有可以好好睡觉的地方呢?有没有吃晚饭呢?
小晴离开之后,我不断想着是不是还是报警比较好,在家里的电话前迟疑着,不知几次拿起话筒又放下。但是小晴也没有极力劝我报警,所以应该还是暂时不要报警的意思吧。
小晴身为记者,白川溪谷事件她应该知道得比我更清楚。警方在记者会上说他们的处理方式并无不当,要是真是这样,小晴应该会坚持我报警才对。
……电话响了。是犯人吗?我深呼吸了一下,拿起话筒。
“高仓家。”
“阳子吗?”
“正纪!”
正纪的声音从电话另一端传来。裕太的名字鲠在我喉间,我急忙制止自己。
“裕太的事我听说了。”
“咦?”
正纪说他刚才接到岩崎先生的电话。他听到后藤先生叫我不要告诉正纪,觉得此事非同小可,于是离开办事处到外面去偷偷联络了正纪。
“我明天搭最早的班机回来。”
“但是不是有重要的会议吗?”
“裕太出了这种事,哪顾得了这么多?”
正纪这么说让我非常高兴。但是我担心他回来打算干甚么。我想他已经从岩崎先生那里得知恐吓信的内容,并且被告知暂时不要报警,等待犯人进一步的指示比较好。
犯人会不会有进一步的指示还未可知,但正纪说在我们调查真相的时候,对方可能会指定公开的方式。
“真相是指甚么呢?”
我这么问,正纪一言不发。果然他好像心里有数。就算他回国,真的会公布真相吗?
“正纪,求求你,救救裕太吧。”
干脆让他按照预定时间后天回国,我明天瞒着他公布小晴调查到的内容,这样裕太或许可以平安回来。
我不信任正纪。就算裕太平安回来,在那之后我们能三人幸福地生活下去吗?
“我会尽力说服后藤先生的,阳子不用担心。也不要跟后藤先生说我要回国了。”
正纪安慰我说不会有事的,就把电话挂了。
正纪要回来了。这虽然替我壮了胆,但他说要说服后藤先生,让我吃了一惊。果然办事处的秘密只有我不知道。
正纪从小就仰望着父亲的背影,怀抱着在政坛上大展身手的梦想长大。上次选举的时候他都跟我说了。他想要改善这个世界。每个人手中的一票都包含着这个希望。
——当然也有人只希望自己能得到幸福。但是大部份人都希望家人,特别是自己的孩子能幸福,怀抱着让这个社会更好的希望而去投票。
我觉得我好像只希望能当上议员。对现在的社会情势缺乏危机感。虽然我并不觉得未来会更好,但也会乐观地觉得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生活应该不会跟现在有太大的不同。
但是裕太出生以后,我就觉得未来不只是十年、二十年或三十年的事情而已。裕太成人的时候这个社会会变成甚么样子呢?他结婚生子,他的孩子成人的时候呢……?我希望现在的社会状况能持续一百年、两百年。不,我希望未来的社会比现在更好。
这都是托了阳子和裕太的福——。
正纪这么说,所以他为了裕太会放下重要的工作赶回来。然后不管会有甚么后果,都会将真相公诸于世。
这样的话正纪会怎么样呢?
所谓的真相是指如小晴疑心的我的境遇,那就公布我的身世就好了。但这样会不会被人指摘,说我用不知自己双亲是谁的这种境遇,来博取世间的同情呢?
要是我成为正纪的绊脚石的话,那就离婚好了。
你被好人收养,把你当掌上明珠般抚养长大,不要说得好像了解孤儿的痛苦一样。有着同样境遇的人会觉得很不愉快吧。
虽然我出版的绘本内容是想念真正的亲人,但里田家的爸妈却一直都支持我身为绘本作家的活动。阳子从以前就很会画画啊,他们说着拿出我小时候在母亲节父亲节画的父母画像,三人一起观赏。我以为这些东西早就被丢弃了。
他们把我当亲生女儿一样养大,但世间的人可能会以为我是对里田家的爸妈有所不满,所以才画那样的绘本。要是有人误会里田的爸妈虐待或是忽略我,那我真是太对不起他们了。
即便如此,要是能让裕太平安回来,正纪可以继续当议员的话,公开身世还是不算甚么。或许我该把裕太的事告诉里田的爸妈。
不,那只会让他们担心而已。
虽然办事处有见不得人的事,但正纪一定不知道。
这或许是我自私的想法,但我还是希望,如果小晴调查的结果是这样就好。
我回到办事处,跟我离开时一样,后藤先生、道代女士、婆婆和岩崎先生四人都在。
“有甚么消息吗?”
我问到门口迎接我的岩崎先生。
“这里完全没有。家里呢?”
“家里也甚么都没有。”
“这样啊。不要一直站着,休息一下吧。”
房间中央的桌子上有放在塑胶袋里的便当和饮料。好像是岩崎先生买来的,但完全没有人动过。岩崎先生是说要出去买便当,趁机打电话给正纪的吧。
“岩崎先生,谢谢你。”
“没甚么,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要是我说谢谢他打电话给正纪,他应该会有不同的反应,但后藤先生好像以为我是说便当的事。他问我回家有吃过东西吗?我摇头。他从袋子里拿出一个便当,说还是吃一点东西比较好,然后请道代女士泡热茶。道代女士虽然起身了,但我觉得不好意思,便自己去泡茶。
“你请警察协助寻人了吗?”
仍旧在沙发上缩成一团的婆婆无力地问道。
“没有。我跟相田小姐讨论过了,她听说犯人提到白川溪谷事件,也没建议我报警。”
“你跟她说了恐吓信的事啊!”
后藤先生责问我。
“我没有跟她说恐吓信上要我们把真相公诸于世那句。”
“那你跟她都在做甚么,为甚么搞到这么晚?”
“我们在讲把裕太带走的那个女人。其实大概两星期前,我在我们家和办事处附近看过一个形迹可疑的女人好几次。前天我在游泳学校旁边的咖啡馆接受相田小姐采访的时候,也看见她了。那个人的特征和把裕太带走的女人很像。明天,不,已经是今天了,相田小姐会去游泳学校附近打探一下。”
“这么重要的事为甚么不早说。要是早说这附近有形迹可疑的女人出没,事情也不会搞成这样。”
“对不起……”
我只能道歉。后藤先生说得一点也没错。正纪也说了差不多的话。但是,虽然这听起来像是藉口,但我从那个女人身上完全感受不到恶意。
正因如此,我甚至还抱着莫须有的期待。但这话不能在这里说出口。
“在这附近见过好几次,那或许可能住在附近。‘快乐城’的购物袋虽然不稀奇,但每次都背着的话,反而挺显眼的。相田小姐要去游泳学校附近打探的话,那么,天亮以后,我在这附近问问好了。”
岩崎先生说。通知正纪的也是他,我觉得他是办事处里唯一站在我这边的。
“对了,后藤先生,这么说有点过意不去,但我们可以再确认一下亚纪小姐为甚么没有准时去接裕太吗?”
“这跟亚纪没关系吧。”
“我并不是在怀疑亚纪小姐。只不过之前不管是公事还是私事,亚纪小姐都从来没有迟到过不是吗?单身的亚纪小姐跟妈妈们一起在公园或许很难受,但甚么也没说就迟到一个小时,实在不像亚纪小姐的作风。”
“那你是说亚纪在说谎?”
“我只是假设而已。比方说犯人为了带走裕太,把亚纪小姐叫到别的地方故意让她迟到,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岩崎先生的话让我也不禁点头。
“原来如此。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亚纪应该早就说了吧?她刚才就是因为觉得对不起大家才离开的。要是有这种理由的话,她应该早就说了。”
后藤先生说着望向道代女士。道代女士也点头。
“或许有甚么把柄在人家手上。”
“她哪会有甚么把柄。”
“比方说非法政治献金之类的。”
岩崎先生这么说,后藤先生脸色一变。亚纪小姐是正纪的秘书,非法政治献金的案子她自然很清楚。
要是这样的话,犯人知道只要对办事处的人提起政治献金的事,就能控制他们的行动了。
裕太竟然因为这种事情成为牺牲品。
“我回家去问亚纪看看。”
道代女士说。徵询后藤先生同意后,道代女士跟婆婆说:“我马上就回来。”然后就离开了。后藤家离办事处走路大概十分钟而已。
大家在讨论的时候,婆婆只一言不发地坐着。婆婆知道办事处的秘密吗?搞不好岩崎先生也知道,毫不知情的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我能问岩崎先生吗?
——就在此时,皮包里的手机震动了。是小晴传来的简讯。
‘要小心岩崎先生。详细情况明天再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岩崎先生怎么了吗?
“甚么事?”
岩崎先生望向这里问道,我急急阖上手机。
“小晴好像有点担心我。”
这里没有我可以信赖的人。我想独处。但是我离开这里的期间,要是犯人再联络的话,他们会不会告诉我都很难说。这样的话不如让大家都离开。
“各位,已经很晚了,还是先回家吧。我在这里过夜就好。”
虽然我这么说,但没有人动弹。后藤先生可能是担心我会在办事处里调查甚么,婆婆大概是不想自己一个人吧。
“那我就先回去了,明天早上再来。”
岩崎先生站起来。
“多谢您了。”
我对岩崎先生说,送他到办事处外面。
“您要挺住。”
他还鼓励了我。我不明白小晴的简讯是甚么意思,但我愿意相信他联络正纪是善意。
只剩下我和后藤先生和婆婆三个人。
我在入口附近的椅子坐下来,听到电话的声音。是后藤先生的手机。看起来好像是道代女士打来的。“甚么?”后藤先生的表情僵硬起来。
“被岩崎先生说中了。”
后藤先生拿着电话对我说。
“今天早上有人打电话到办事处来找亚纪,把她叫了出去。”
“亚纪小姐怎么说?”
“她好像是去了,但时间到了没人来。”
“这么重要的事为甚么刚才不说呢?”
“……她接到的电话内容是说你用采访当藉口,其实是在外面搞男人。要是亚纪现在去某个地方守着,就可以逮到你红杏出墙。这样就可以把你赶出高仓家了。打电话来的人是这么说的。”
“我怎么可能在外面搞男人!而且我的采访行程只要跟道代女士确认一下,立刻就可以知道了。打电话来的是怎样的人?”
后藤先生在电话里询问。直接叫亚纪来跟我说比较快,但她一定不肯跟我讲话吧。
“打电话来的时候好像有动过甚么手脚,声音很模糊,不知道是男的还是女的。”
“这样啊……”
这种奇怪的电话为甚么还相信就去了呢?我没有问出口。
“这样可以了吗?”
后藤先生跟我确认之后,挂断了电话。道代女士好像就要留在家里陪亚纪了。
后藤先生坐在房间中央的沙发上,抱着头说:“怎么会这样。”
就算亚纪是被利用的,这样一来也成了绑架的从犯。只不过把亚纪叫出去的人,果然对办事处的内部情况甚为了解。因为犯人知道怎么样可以说动亚纪听话。
……是岩崎先生吗?
“阳子太太,我住在办公室就好,你带着婆婆回家吧。”
后藤先生说。他可能有想要处理掉的东西也说不定。
“我待在这里。犯人搞不好会联络。”
“有消息的话我会立刻联络的。就算是不想让你知道的事情也一样。你可能会怀疑我,但我是为了弘子太太好。”
的确,婆婆看起来非常疲累。在这里过夜的话,对她身心负担太大了。但是一个人回高仓家的话,应该也没办法睡着吧。
“后藤先生,没关系的,我留在这里。想到小裕我就没办法安心上床睡觉。”
婆婆说了。她担心裕太。她也是站在我这边的,我胸中一热。对我而言只有裕太跟我血脉相连,但裕太跟婆婆也是血脉相连的,正纪也是。
正纪不可能把政治家的生命看得比自己儿子重要。我竟然曾经怀疑过他,一定要好好跟他道歉。
婆婆强打精神,打开便当挑了几口菜吃。
“能麻烦你泡茶吗?”
婆婆对我说。我泡了三人份的茶。
“我也吃一个。你呢?”
后藤先生从袋子里拿出便当,放了一个在我面前。里面有裕太喜欢的汉堡。裕太现在……我无法拿起筷子。
于是我们三个人就这样在办事处里,怀抱着各自的思绪,度过漫漫长夜。
希望裕太能够平安无事——。
电话跟传真机都毫无动静。
黎明前的“微笑超商”K分店。
戴着丹宁布帽、穿着颜色朴素的衣服、背着“快乐城”环保购物袋的女性,在店里的角落发传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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