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濑户内海上的一个小岛,对我来说,令人怀念的故乡风景既不是大海,也不是橘子园。
而是窗外的一片烟草田。
我在东京生活已经十五年,当我这么说时,没有一个人脑海中能够浮现和我脑中相同的画面。即使我告诉大家,烟草在变成茶色的碎片之前,是柔软的黄绿色大叶子,茎的前端会绽放出楚楚动人的粉红色小花,也没人能想象。有人问,那是怎样的花?我回答说,和茄子的花很像,对方居然莫名其妙地反问,茄子是蔬菜,也会开花吗?
对大部分人来说,烟草就是包在烟纸里的茶色叶子,茄子就是细长形的紫色蔬菜。虽然有人闻到烟味就皱眉头,但我很喜欢烟味,只不过我说的烟味不是会冒出黄烟的香烟味道,而是刚采下的黄绿色叶子在阳光的照射下,渐渐变成茶色时散发出的香味。
我家那栋屋龄超过五十年的两层楼木造房子后方,有一片差不多八十坪大的农田,除了茄子以外,一年四季都种植当令蔬菜,周围还种了会开花、结果的树木。住在老家的时候,每到傍晚,我就会拎着篮子,好像去菜市场一样,去农田里采收。
农田的后方是一大片烟草田。烟草田周围是五公里没有铺柏油的产业道路,周围的居民经常在那里散步。
如今,已经看不到烟草田了。
可能是因为香烟的烟不仅会影响吸烟者的健康,还会影响周围的人,因此,香烟逐渐遭到社会的排斥。从十年前开始,烟草田渐渐改种其他蔬菜,从五年前开始,有一部分经过整地后作为建筑用地。
这次是我三年来,第一次回老家。
我并没有和家人闹不愉快。如果我有儿女的话,父母应该会叫我每年都回家,但对于三十多岁的单身女儿,只要偶尔打打电话,确认我还活着就够了。而且,家里还有一个比我小两岁,处境也和我相同的妹妹。
二楼两间三坪大的儿童房原本用纸拉门隔开,如今纸拉门被拆掉,成为成年以后,终于享受到独生女待遇的妹妹的城堡。我搞不懂她为什么花钱搜集一大堆只要去仓库翻找,要多少有多少的昭和初期的旧家具和旧摆设。房间变了样,连窗外的风景也都变了样。
窗外是一栋三年前建造的老人福利院,橘色的屋顶和白色的围墙很像是欧式公寓,乍看之下,不像是老人福利院,但看到已经晚上九点多了,各个房间几乎都没有亮灯,就会觉得果然是老人福利院。
白色围墙绕在房子周围,围墙内种了开红花的树木。是大花四照花吗?通常都是开白色的花,红色的栽培不易,可见得到了悉心的照顾。在建造这所老人福利院的同时,也修整了周围的产业道路,如今,可以绕着铺了欧式石板的五公里产业道路一周,欣赏四季的花草树木。
这所老人福利院由政府出资建造,不了解内情的人看了或许会皱眉头,觉得浪费了国民的纳税钱,但是,这所老人福利院的戒备森严不光是为了入住者,更是为了周围的居民着想。如果觉得羡慕,可以在调查清楚这到底是怎样的老人福利院之后,请政府也去自己住的地方建造相同的设施。
即使是无法想象烟草田的人,当他们听到我说窗外就可以看到老人福利院时,能够想象出那个画面吗?虽然我家的人已经习以为常,但对大部分人说,仍然是一件很奇特的事。
我再度仰头从一楼到六楼细细打量。纸拉门打开了,妹妹单手拿着托盘走了进来。
“你介意灿烂院吗?”妹妹问站在窗边的我。这家老人福利院叫“灿烂院”。
“虽然房子很漂亮,但治安没问题吗?”
“完全没有问题。基本上,住在里面的人不会外出,所以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值得我们担心的事,事情没想象的那么糟啦。”
妹妹把漆器圆形托盘放在那张连续剧中、顽固老爹翻桌镜头中常出现的圆形矮桌上,用茶壶泡茶。我拉起窗帘,背对窗户坐在矮桌前。
三年前回家的那次,家里召开了一个小型家庭会议。与会者是父母、我和妹妹,会议主题为是否同意老人福利院建造在我家后方。虽然不是建在我家的土地上,但福利院特地派人来征求我家的同意,原本以为他们很有良心,但听了详细的说明,又看了资料,终于了解了其中的理由。如果他们事先不打一声招呼就擅自建造那家老人福利院,恐怕真的会被告上法院。
听负责和我家交涉的联络人说,之前他们找了多块预定地,但和预定地相邻的住户团结一致,大力反对,至今为止的交涉全都遭到了拒绝。幸好目前这块预定地只和我家相邻,只要我家同意,他们就可以在这里兴建了。
父母担心的是阳光的问题。老人福利院是岛上独一无二的六层楼钢筋建筑,一旦会对屋后的农作物产生不良影响,就无法同意他们兴建。我和妹妹都很受不了父母,还有更重要的问题需要担心吧?我家平时大门和檐廊的门都敞开着,如果神志不清的老人擅自闯进我们家怎么办?等到遭受危害之后,再后悔早知道就不该同意就来不及了。即使那些老人不会外出,搞不好三更半夜会发出怪叫声,或是有些老人会动粗,所以,该担心的不是农作物,而是自己的人身安全。没想到父母在这个问题上意见一致。
——这种事要发生了之后才知道,杞人忧天也没用。
他们根本不当一回事。
——如果家里有可爱的孙子,当然就另当别论了。
这就叫做躺着也中枪。我每年最多只回来一次,说起来有点事不关己,所以很快就闭了嘴,但住在家里的妹妹不肯轻易让步。
——你们都上了年纪,即使发生什么也无所谓,你们也该为我想想,未出嫁的女儿万一发生什么意外怎么办?
——既然这样,那你就赶快找个人嫁了吧。
——不用担心,反正老人福利院也不是三两天就能造好的,就当作是比赛吧。
我妈并不是在讽刺妹妹,而是真心希望我们两姐妹中,至少有一个赶快结婚。我发现原本打算结婚的男人是个超级妈宝,才刚分手不久,根本不考虑结婚的事,所以立刻和父母站在同一阵线,同意建造老人福利院。于是,三比一,少数只能服从多数。
联络人拿着根据日照率计算出来的资料,向父母说明并不会对屋后的农作物造成任何影响后,立刻在同意书上盖了章。虽然不是造自家的房子,联络人却跪坐在我们面前深深鞠躬,几乎把头磕到膝盖了。
——你们是全日本心胸最开阔的一家人。
“茶泡好了。”
古董集市买的有田烧茶壶内飘出绿茶的清香,高雅的香味让人忍不住闭上眼睛,用力呼吸。难道是乡下的空气衬托了茶的香味?和我带回来的“松月堂”最中饼应该绝配,但必须把最中饼放在佛坛前供一晚上,而且,这毕竟是知名的和菓子店一天只卖二十盒的限量商品,我不想比父母先吃。
我家向来和奢侈的东西无缘。我妈经常说,大家一起吃便宜货,比一个人吃高级货幸福多了,从来没有想到其实可以大家一起吃高级货。所以,要等一家四口到齐后,才能吃最中饼。
“你在减肥吗?”妹妹问。
“如果在减肥,怎么可能回来?”
我的体质偏瘦,再加上每次回来,眼睛下方就了两个黑眼袋,让我妈看得心生怜悯。我每次回家,她在吃饭时就不停地帮我的碗里夹菜。今天晚上,我也十二万分享受了一家四口暌违三年的鸡肉丸火锅。
父母胼手胝足地供我读完大学,我身为两姐妹的长女,没有回老家尽儿女之责,在都市自由自在地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所以,至少在回家探亲时要好好孝敬父母,但可惜我也手头拮据,尤其这一次,买一盒五千圆的最中饼已经是我的能力极限了。看到我三年前买给父母的防风夹克袖子已经磨破了,他们仍然穿在身上,内心忍不住隐隐作痛。而且,我妈胸前还别了一个好像小孩子公主玩具组合中的大胸针。
那到底是什么?我好像在哪里看过,但因为戴在防风夹克上面实在太不搭了,我无法开口发问。
“这个给你吃。”
妹妹从银色的仙贝盒子空罐里拿出一个熟悉的小盒子。那是“松月堂”金盒包装的和三盆糖。
“喂!家里怎么会有这个?”
“别人送的。姐姐,我记得你很爱吃和三盆糖?这种糖虽然好吃,但没办法一口气吃很多,所以怎么吃都吃不完。妈还说,干脆泡咖啡的时候当砂糖用。”
“开什么玩笑?这是梦幻糖果耶。只有京都总店的老主顾才能买到,而且一盒就要三万圆。”
“三万?所以像砂糖这么小的一块就要一千圆?不可能!你是不是把三千圆记成三万圆了?”
妹妹说完,打开盒子,把一颗做成菊花图案的和三盆糖丢进嘴里,我差点“啊”地一声叫起来。不光是盒子,我也见过那个菊花形状。我们公司出版的杂志上曾经介绍过,国民天后演员在庆祝古稀之年时,曾经送和三盆糖给自己的亲友。在报导中还附加了一句,该店不接受任何电话、电子邮件的洽询。没想到这种梦幻糖果竟然就这样随意丢在我家的矮桌上。我诚惶诚恐地伸出手,拿起一颗菊花,轻轻放在舌尖。柔和的甜味立刻在嘴里扩散,随即消失了。
“味道怎么样?”
“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味道,但说不清楚,只吃到砂糖的味道。”
“对吧?是不是吃不出有什么特别?喂喂爷还真舍得砸钱啊,不,我猜想是有人送给喂喂爷,他不知道是这么贵的糖果,所以才送给我们家。如果妈知道这么一小颗就可以在‘雪绒花’买四块草莓蛋糕,一定会昏倒。”
“雪绒花”是搭乘前往对岸本岛的渡船站附近的蛋糕店,现在觉得一块草莓蛋糕两百五十圆的价格很合理,但小时候觉得是高级蛋糕,一年只有四次,家里有人生日的时候才会去买。岛上的超市卖的草莓蛋糕一盒有两块,也只要两百圆。
“喂喂爷?”
我问了令我纳闷的问题。
“就是住在灿烂院顶楼的爷爷。”
“你还叫得真亲热,他是叫隈川之类的吗?”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这种事不是不方便问吗?他每天都打开窗户叫喂、喂,所以我就提议叫他喂爷爷,结果妈妈说喂喂爷更有亲切感,所以大家都这么叫了。”
“没问题吗?”
“反正是隔着六楼的窗户,话说回来,第一次向他挥手的妈妈真的很有勇气。”
然后,妹妹说了我妈和“喂喂爷”之间交流的来龙去脉。
老人福利院通常根据机构的特征,分为特别养护老人院、老人照护保健院、赡养院,会在广告牌上连同机构的名字一起写清楚,但“灿烂院”的广告牌上并没有写。不知道是因为属于实验性质的老人福利院,无法按照一般的方式分类,所以还没有确定名字,还是故意不写。
两年前的五月开幕的“灿烂院”在房子建好之前,就已经决定了入住者。房子刚造好,入住者就搭渡轮来到岛上,当天就住满了每个房间。虽然不知道那些入住者从哪里来,但应该没有岛上的居民。“灿烂院”的门前有可以停二十辆小客车的停车场,平时只有送货的业者把车子停在那里,从来不曾有过访客。
院方禁止入住者自由外出,虽然可以在院内散步,但因为围墙很高,所以外面的人不会和入住者打照面。因此,对我家来说,除了后方建了一栋大房子以外,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父母和妹妹三个人的生活和以前没有什么两样。
我妈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准备早餐、洗衣服。我爸退休之前,每天六点叫我爸起床,七点送他出门上班后,在农田里工作一个小时,然后带着便当去山麓的橘子园。傍晚五点之前,独自在橘子园工作。回家之后,在屋后的农田里采收蔬菜,准备晚餐。我爸七点回来后,一家三口围在桌前吃饭,他们夫妻十点上床睡觉。每天的生活完全没有任何娱乐。我妈的兴趣是下厨和编织,简直就是家事的延伸。
六月,“灿烂院”开张后一个月,梅雨季中难得太阳露脸的早晨,我妈像往常一样,在屋后的农田浇水,头顶上传来男人的叫声:“喂~喂~”我妈没想到是在叫她,继续忙着农活,但那个声音一直叫不停。“喂,喂,小姐。”我妈心想该不会是叫她吧,于是停下了手。声音是从“灿烂院”的方向传来的。回头一看,一个老人在顶楼房间的窗户前向她挥手。
“喂,喂,小姐。你真的很勤快,每天真辛苦啊。”
“一点都不辛苦,我精心栽培的花和蔬菜为我带来活力,你那里可以看到花吗?”
“我视力很好,看得很清楚,你的脸也看得很清楚。如果你不介意,小姐,可以为我摘下你脚边的白花吗?”
“啊哟,那怎么办呢?”
“没关系,你不必放在心上。我从这里看就够了,我这老头子不会妨碍到你吧?”
“请便,请便,请你欣赏我种的农作物。”
他们聊了一会儿。翌日之后,只要天气放晴,我妈去屋后的农田时,喂喂爷就会打开六楼的窗户,大叫着:“喂~喂~”挥着手向我妈打招呼,心情愉快地鼓励我妈,一直看着我妈在农田里干活。
我把和三盆糖放进嘴里。我必须在脑袋里整理一下这件事。
“听到别人叫小姐,居然会觉得在叫自己,你不觉得很有妈妈的风格吗?”
妹妹为自己的茶杯里倒茶时说。
“小姐喔……即使身穿旧衣服,但还是有一颗少女心啊。不,她是天使,我从来没有看过像妈妈这么心胸开阔的人。虽然是自己的妈妈,我真的觉得她很了不起。”
无论问岛上任何人,大家都会异口同声地说我妈是“好人”,也许有人口不择言地说她是“伪善者”,通常都是和我妈年纪相仿的同性才会说这种话。但是,那种人觉得我妈是“伪善者”,是因为她再怎么努力想要当“伪善者”,也无法待人亲切,但即使面对这种口出恶言的人,我妈仍然能够一视同仁,用和别人相同的方式对待她。
我妈并没有任何宗教信仰,也不属于任何公益团体,只是因为自己想做而做,就这么简单。
无论对方得了传染病,或是负债累累,或是曾经多次离婚,或是别人说他脑筋有问题,对我妈来说,大家都是“邻居”。只要听说有人生病了,就会制作容易消化的菜肴上门探视;只要谁家有喜事,就会带上她擅长的散寿司和屋后种的鲜花上门道贺。
我妈令我望尘莫及。虽然我身上有一半是她的血——不,我爸从来没有抱怨过我妈的这些行为,休假的时候,甚至和我妈同行。我是他们两个人的女儿,却完全无意向他们学习,也不想继承他们的意志。
相反地,我甚至希望他们节制一点。
即使有人在相同的情况下和我打招呼,即使叫我“漂亮的小姐”,我应该也会当作没听见。我相信眼前的妹妹应该和我一样。
“你在说从早到晚工作的父母时,难道没有一点罪恶感吗?”
“我也有做事啊。”
妹妹鼓起了脸。三十多岁的人还会做这种表情,可能来自我妈的遗传。真是该继承的优点不继承,只继承无关紧要的部分。
“你只是从早上十点到傍晚四点,坐在完全没有客人造访的乡土数据馆柜台而已,而且是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的计时职员。既然工作那么轻松,难道你没想过要自己来煮晚餐吗?我猜你的薪水一分钱都没交给家里吧?”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虽说你是东京出版社的正式员工,但那家小出版社连名字都没听过,你也没有寄钱回来给爸妈啊。你把我说得一无是处,我至少比你孝顺爸妈。妈妈说想看刊登你写的无聊文章的,我还帮她上网订了呢……对了,我记得好像有刊登,说下个月开始停刊了?”
“对啊。”
若叶书房发行的月刊杂志是以中老年男性为主要读者群的杂志,用正经八百的方式报导政治经济、运动、情色等大叔喜欢的轻松话题,是一本可以在公共场所大大方方轻松阅读的杂志,虽然在车站便利商店卖得不错,但还是难以抵挡不景气的浪潮。
“难怪你会在五月底这种奇怪的时候回来,该不会遭到裁员了?”
“是补休连假,但搞不好真的饭碗不保了。夏季奖金真的没指望了。”
“所以这次的伴手礼只有甜点而已。”
“那是很高级的最中饼,与和三盆糖是同一家店出的,我咬咬牙才舍得买下来。”
“与其买吃完就没有的食物,还不如像上次一样,买衣服之类可以穿在身上的东西。他们几乎每天把你买的防风夹克穿在身上,即使我说要买新的给他们,他们也说,那是你认真工作的证明。你有没有看到那两件衣服的袖子都破了。”
一家全国各地都有分店的量贩店推出了东京限定色的防风夹克,三种颜色我都很喜欢,于是,自己留了一色,其他两色买给爸妈穿,没想到在他们眼中,有这么重要的意义。而且……
“妈在防风夹克胸前别了一个很大的红色胸针,那是你买给她的吗?”
“怎么可能?那么丑的胸针,那是喂喂爷送她的礼物。”
又是喂喂爷。我把和三盆糖含在嘴里。
“就因为隔着窗户的交情?”
“不是。新年的时候,我们三个人受邀去吃饭时,他送给妈妈的。”
“你们进去里面了吗?”
“对啊,但完全没问题。”
妹妹把茶壶里的茶倒进杯子,一口气喝完后,告诉我除了我妈以外,全家和喂喂爷交流的事。
晴天的时候,我妈每天的工作又增加了“和喂喂爷打招呼”这一项。
“小姐,早安。”
“喂喂爷,早安。”
有一天早晨,我妈小小心当着他的面叫他“喂喂爷”,但喂喂爷似乎很中意这个名字。
“喂喂爷是我的名字吗?我觉得好像变成了你的亲戚,真开心,真开心啊。”
他好像在唱歌般连声说着“真开心”。
喂喂爷一一称赞农田里的农作物。
“绣球花开得真漂亮啊。”
“看到熟得红通通的西红柿,我就知道这是全日本最好吃的。”
“还有小黄瓜、茄子和青椒,你种的蔬菜像你一样闪亮滋润。”
受到喂喂爷的称赞后,我妈很希望把这些蔬菜送去给他吃。
因为无法直接去喂喂爷的房间,所以,就把可以生吃的西红柿和小黄瓜放进篮子,拿去“灿烂院”交给职员,请他们转交给六楼的爷爷。
“真好吃,我这辈子第一次吃到那么好吃的东西。”
翌日早晨,喂喂爷开心地向我妈道谢。
农田里种的西红柿和小黄瓜就可以让他这么开心,他的人生一定很悲惨。我妈心里认定是这么一回事,每周都会送一次新鲜蔬果给他。除了蔬菜以外,我妈还亲手制作了便当,装在双层便当盒里。就连我妈很有自信、但我们家人很不捧场的散寿司,喂喂爷也称赞说“完全体现了你的人品,这是任何料理高手都做不出来的好味道”。
半年过去了,年底的时候,“灿烂院”的职员,一个叫园田的男生带了一盒和菓子登门造访。这是喂喂爷请园田特地去神户的西点店“百玫瑰”订的一盒饼干,说要请小姐吃。
他太客气了。我妈诚惶诚恐。
“我想,喂喂爷应该很喜欢你,所以,请你务必收下。如果你愿意收下,我也会很高兴。”
听到园田这么说,我妈才感激地收了下来。第二天,我妈红着脸,吐着白气对喂喂爷说:“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吃这么好吃的饼干。”
妹妹说,就连她看到我妈当时的神情,也觉得很可爱。
神户的“百玫瑰”也是历史悠久的名店,丝毫不输给京都的“松月堂”,似听妹妹说话的语气,似乎觉得和“雪绒花”差不多,或是比“雪绒花”还不如。这两家店的商品都不是随便能够在网络上订到的,喂喂爷在灿烂院内也可以买到,代表他是这两家店的老主顾吧,这意味着他以前是个有钱人。我把和三盆糖放进嘴里。
“喂喂爷也被妈的天使微笑迷住了。”
“为什么我和你都没有继承到她的微笑?如果我也能有那种微笑,搞不好人生和现在大不一样了,搞不好可以骗需要疗愈的男人上钩,嫁入豪门之类的。”
“你有这种骗人的想法就出局了,无论再怎么掩饰,都会从表情和动作中透露出来。但是,喂喂爷喜欢妈,爸退休之后,他是不是觉得不高兴?”
我爸高中毕业后,在岛上的一家铁工厂工作了四十二年,去年三月底终于退休了。他在退休后的生活几乎和我妈一样,对喂喂爷来说,早晨和小姐之间的快乐时光出现了“第三者”。
“并没有。”
妹妹把热水瓶里的水加在茶壶中,把几乎已经没有颜色的茶倒进茶杯后,慢慢喝着,再度说了下去。
我妈和我爸第一次去屋后的农田时,喂喂爷和往常一样打招呼。
“小姐,早安,今天你先生陪你一起来吗?”
“早安,从今天开始,我也来田里工作,请你多关照。”
我爸一脸严肃地向喂喂爷深深鞠了一躬。
“彼此彼此,请多关照。很不错,你们感情很好,这样很不错。一亿圆也无法买到夫妻之间的感情,你们拥有金钱也买不到的幸福。”
喂喂爷唱着“喂喂爷歌”,似乎比看到我妈一个人时更开心。一个月后,妹妹也加入了爸妈的行列。因为喂喂爷之前问:“你们夫妻没有孩子?”
“真是漂亮的大小姐,大小姐,你没有结婚吗?希望你赶快找到理想的对象,过幸福快乐的生活。”
喂喂爷也竭诚欢迎妹妹的加入。虽然妹妹无法接受我妈是“小姐”,她是“大小姐”,但她决定不拘泥这种小事情。妹妹以前最讨厌在农田里干活,但在喂喂爷歌的伴奏下,不知不觉习惯了在田里挥汗如雨。
人手增加了三倍,农作物的种类也增加了,还成功栽培了哈密瓜。三个人双手高高举起比脸还大的哈密瓜给喂喂爷看。
“好大的哈密瓜,真好。你们第一次吃哈密瓜吗?很好吃喔,我以前吃到满出来了,有点腻了。你们三个人回家好好尝尝。”
三个人真的听了喂喂爷的话,吃哈密瓜吃到满出来了。他们觉得喂喂爷一定是在说客套话,所以挑了最大的哈密瓜送给他,还附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们吃到满出来了,有点腻了”。
为什么妹妹,还有我爸妈都认定喂喂爷是穷人?屋后的灿烂院是全国首创的实验机构,为了能够让这个实验获得成功,除了必须符合入住条件以外,一定会慎选入住对象。
“都什么时代了,还以为哈密瓜是高级品。我觉得喂喂爷有点瞧不起人,好像有钱人在看穷人。”
“喂喂爷才不是这种人,老年人不管有没有钱,不都是用这种态度说话吗?而且,我们三个人在田里都一身邋遢打扮,难怪他说话带有同情的味道。”
“是吗?”
我把和三盆糖放进嘴里,妹妹在我茶杯里倒了茶。一开始的高雅香气早就消失了,只剩下茶渣特有的涩味。妹妹在自己的杯子里也倒了茶,一口气喝完了。
“所以,你现在也知道我有在田里帮忙了吧?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若叶书房还有出其他书吗?我很喜欢看的‘昭和爱憎事件’系列,像是‘下町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事件’,那些都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件吗?每篇小说都很有午间剧场连续剧的感觉,很有意思。以后再也看不到了吗?”
那是由我负责的系列。
“是啊,我辛苦调查的事件还有五个没写呢。”
“哇噢,我好想听,你说一个最有趣的给我听。”
这些故事有趣吗?妹妹露出兴奋的眼神看着我。以这个房间的布置来说,真搞不懂昭和年代到底哪一点吸引她?话说回来,我也觉得昭和时代隐藏着某种谜样的神秘。
“‘热情的玫瑰事件’怎么样?”
“听起来好诡异,快说快说。”我喝了一口带着涩味的茶,轮到我告诉妹妹昭和年代的某起事件。
——热情玫瑰事件。
昭和三十年代后期,有一个绰号叫“关西铁将军”的男子靠着做钢铁生意累积了庞大的财富,娶了年纪足足比他小一轮的美貌妻子。铁将军整天忙于工作,为了表达对妻子的爱,在结婚五周年的纪念日,订做了一个和阿拉伯油王送给好莱坞女明星的“热情的玫瑰”一模一样的胸针,因为他觉得他妻子和那个好莱坞明星长得很像。那是时价一亿圆的爱情。
但是,他的妻子并不认为胸针代表丈夫的爱情。缺乏丈夫陪伴的妻子因为寂寞,爱上了丈夫的司机兼秘书,司机和她同龄。她决定趁丈夫离家时和年轻的司机私奔。
那天,铁将军决定去关东的某家工厂视察。第二天,他的妻子和年轻司机偷偷摸摸地一起依偎在车站的月台时,刚好遇到铁将军从火车上走下来。由于神户总公司发生了问题,所以他提前回来了。
手拿旅行袋的两个人看到铁将军,既无法逃,也无法辩解。铁将军把两个人带回家质问,并查了他们携带的物品,在年轻人的行李袋中发现了三百万圆的现金和胸针。
——这是我献给我太太的爱,怎么会在你手上?
——你太愚蠢了,居然会把这种东西当作是爱。
年轻人的这番话激怒了铁将军,他拿起原本放在房间作为装饰品的武士刀,准备杀了他们。
——我被这个男人骗了,他威胁我。老公,我只爱你,我对他完全没有任何感情。
他的妻子苦苦哀求,但铁将军已经听不进去。他挥起了刀,这时,年轻人挡在他的面前。
——我对她的爱,就是奉献自己的生命。对视死如归的我来说,一亿圆的胸针比玩具更不值钱。
铁将军的刀挥向年轻人的大腿,刺向妻子的肚子。四溅的鲜血把“热情的玫瑰”染得更红了。
之后,胸针始终下落不明——
我实在太渴了,决定换茶叶重泡。我把茶罐拿到托盘上,发现茶叶也是在名店买的。冲了热水后,立刻香气扑鼻。
妹妹沉默不语,看着矮桌上的某一点。我为她倒了刚泡的茶。
“有什么感想?”
我问。她猛然醒过来似的抬起头,拿起茶杯,叫了声“好烫”,又把茶杯放了下来。
“要多闷一下啦,不要浪费好茶叶。”
“原来你也知道这是好茶叶。这也是喂喂爷送的吗?”
“是啊,不过,我们还是来聊聊你刚才说的事件。武士刀充满昭和的爱憎……不知道一亿圆的胸针长什么样子?没有照片吗?”
她慢慢喝着茶问。我把两颗和三盆糖一起丢进嘴里。
“没有,只有阿拉伯油王画的设计图复印件,不知道是不是一模一样。”
“既然叫‘热情的玫瑰’,所以是红宝石?”
“答对了,大小和形状都和绿龟的壳差不多,周围用很多小颗钻石镶成花瓣形状。”
“为什么突然提到绿龟?”
“因为这样你比较容易想象,读小学的时候,你不是养了两只吗?”
“喔,对啊对啊,当时还取了很奇怪的名字。叫什么啊?”
“劳勃和雪莉。”
“对,对,是你取的名字?”
“是妈啦,她不是常常自夸,年轻的时候被称为是岛上的雪莉·华特森吗?就是因为这样,才取那个名字。”
“她有说过吗?你刚才说的那个人是谁?”我们只相差两岁,这个昭和宅女难道对外国的事毫无兴趣吗?
“你不知道吗?是四、五十年前超有名气的好莱坞女明星。”
“怎么可能?谁想得到那只爱吃面包皮,在第三年冬天离家出走的雪莉,居然是女明星的名字?”
“所以,当喂喂爷对着妈叫小姐时,她会立刻有反应。”
“什么意思?”
“《约定的山丘》这部电影,你也不知道吗?这部片子被称为是不朽的名作,男女老少不是都知道吗?男主角是由劳勃·韦纳演的,雪莉·华特森和他演对手戏。”
“连劳勃也是!明明是乌龟,却喜欢吃橘子,也跟着雪莉一起离家出走了……”
“别管乌龟了。劳勃在那部电影中对雪莉说的那句‘小姐,可以为我摘下你脚边的白花吗?’是很著名的台词。”
“这句台词!喂喂爷是因为妈长得像那个叫雪莉的女明星,所以才叫她小姐吗?”
“也许吧,妈三十多年前可能有点像那个女明星,现在一点都不像了,但远看,搞不好还可以唬人吧。”
“原来如此,我终于懂了。”
“懂什么?”
“因为妈妈从那天起就很开心。我问她会不会害怕,她笑着说,一点都不害怕。”
“你觉得喂喂爷是怎样的人?”
“很亲切的老人,一开始,我把喂喂爷歌当成是笑话,每天和他们一起挥手,但渐渐觉得如果早晨没有看到他健身的身影,一天就无法开始。”
妹妹把冷掉的茶一口喝完,再度说起喂喂爷的事。
“你们一家人真的感情很好,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家庭。”
虽然是老人家随口说的客套话,但持续说了半年多,似乎可以发挥催眠的效果。他们三个人围坐在餐桌旁吃饭时,觉得内心充实,谈话也渐渐增加了。
虽然他们三个人原本就没有感情不好,只是缺乏让三个大人都热中的话题。有时候闲聊了一阵,就聊到妹妹结婚的事,其中一人就会对妹妹开玩笑说,不是说好灿烂院造好之后就要结婚搬出去吗?结果好几次都让气氛变得很僵。
和喂喂爷交流后,他们开始热烈讨论喂喂爷的事。不知道喂喂爷怎么看我们家?从正面看我们家,有庭院,房子看起来也不错,但从屋后看,可能会觉得我们家是贫穷的农民。而且,夫妻两人每天下田时都穿同一件防风夹克,适婚年龄的女儿穿得也很老气,但三人齐心协力种植蔬菜和鲜花,为收成感到喜悦。
我家虽然贫穷,却很快乐。
喂喂爷一定这么觉得。但喂喂爷自己呢?虽然灿烂院有其他入住者和职员,他在里面有朋友吗?好像从来没有家人来探视过他。
喂喂爷一定太寂寞了,所以才会大声打招呼,向我们挥手。
三个人得出这样的结论后,立刻觉得喂喂爷很可怜。那时候正是冬天,一家三口吃着热腾腾的火锅,但喂喂爷没有人和他围炉。不知道他怎么过圣诞节和新年。
“能不能邀喂喂爷来家里做客?”
我妈提议,我爸和妹妹也表示赞成,立刻去拜托了灿烂院的职员园田,由他去请示灿烂院的负责人,但负责人不同意。但是,新年后的某一天,三个人透过园田,接受了喂喂爷请他们吃饭的邀约。
三个人带着屋后农田角落种的水仙,在园田的陪同下,拜访了喂喂爷的房间。
我把和三盆糖丢进嘴里。
“结果怎么样?”
“他的房间超豪华,至于有多豪华,反正让我很想拿着报纸包住的水仙花束当场闪人。”
“你再说得具体一点。”
“他的房间就像外国的城堡,铺着好像是波斯的小孩花了好几年才织出来的地毯,很有份量的家具都擦得亮闪闪,墙上还挂着像是雷诺阿的画,可以让小孩子玩躲猫猫的巨大花瓶里插了一大把鲜红色的玫瑰,反正就像走进另一个世界。而且,喂喂爷穿了一件很帅气的睡袍,单手拿着烟斗。虽然我们没有穿下田时穿的衣服,一身平时的便服,但至少觉得该回来换件衣服。”
“我猜想不可能灿烂院的每个房间都这样,所以应该是喂喂爷自己花钱买的,所以,他应该超有钱的。”
“不……但是……室内装潢的价值很难估算啊,那些画搞不好也是复制品,说什么波斯的小孩可能有点太夸张了。”
妹妹说话越来越小声。
“你们去这么豪华的房间吃了什么?该不会是灿烂院的供餐吧?”
“吃日本料理。虽然他的房间是西式的,但那是因为喂喂爷坐轮椅的关系。我们也是那天第一次知道他坐轮椅,因为平时在窗户前只看到他的上半身。他说,他的腿以前受过重伤。房间内有简单的厨房,有一个从京都来的,名叫石井先生的人下的厨,很好吃喔。”
“‘石井’?是三颗星的那家?”
“不知道,我只看到他紫色的厨师服胸前用白线绣着‘石井’,喂喂爷没说什么三颗星,而且,他帽子的正中央有一个茄子的图案,你不觉得高级餐厅和茄子图案很不配吗?”
果然是京都百年老店的高级日本料理餐厅“石井”。我之前曾经在杂志上看到,那家餐厅把哪个亲王写给他们的感谢信上亲手画的茄子图案,作为餐厅的商标图案。
“但是,没有任何一道菜有茄子,很有趣吧?厨师做了一道又一道只有一小口的料理,我觉得有点吃不饱,但喂喂爷几乎都剩下了。我们聊得很愉快,他看起来很开心。”
“你们聊什么?”
“我记得……好像问什么我们有没有看过《余晖》?我最喜欢那部《阿拉伯男人》,他都聊这些。我完全听不懂,所以没有说话,但爸爸和妈妈说,他们也很喜欢看,聊得不亦乐乎。”
那都是雪莉·华特森主演的电影片名。我妈没有向喂喂爷自夸“大家以前都说我是岛上的雪莉”吗?搞不好喂喂爷会说:“我一开始就注意到了,所以才会叫你……”
“吃完饭之后,喂喂爷说,他有东西要送小姐,就把那个胸针给妈妈了。”
果然是这样。
妹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向我说明了当时的情况。
听到喂喂爷说:“我有东西要送你”时,我妈再三推辞,“你请我们吃这么丰盛的晚餐,还要送我礼物,这怎么行?”我妈乐善好施,却不习惯接受别人的善意。她没有施受共存的概念,只有一味地施与。
但是,喂喂爷说:“我已经准备好了。”随即递给我妈一个像口袋书大小的盒子。
“这是我送你的圣诞礼物。”
我妈勉强收了下来,当场打开盒子一看,发现是一个红色大石头旁镶着闪亮透明石头的花瓣形状胸针。
“这是?”
“我觉得很适合你,所以就去订制了一个相同的胸针。这个很便宜,和小孩子的玩具差不多,你不必客气。可不可以请你戴在下田干活时穿的衣服上,让我这个老头子开心一下?”
听到喂喂爷这么说,我妈说了声:“那我就收下了。”当场戴在胸前。喂喂爷眼眶中眨着泪水,不停地说:“你戴起来真好看。”
妹妹从矮桌下拿出面纸盒,抽出一张,按着眼角。
“我们一家三口全都哭了,连园田也跟着哭了。”
“那名职员吗?”
“对,他很善良,我以为他只是深受感动而已。之后他才告诉我,喂喂爷最多只能活半年而已。立春的时候,我们送了海苔卷给喂喂爷,我去拿便当盒时,园田突然告诉我,喂喂爷因为生病的关系,必须控制饮食,送去的食物都是他吃的。我吓了一跳,喂喂爷叫园田不要告诉我们,但他觉得把我们做给喂喂爷的食物吃掉很不安,所以决定对我说实话。他是不是很老实?那时候是二月,所以,现在只剩下三个月了。”
我把和三盆糖放进嘴里。
“妈也知道吗?”
“对,我告诉她了。我提议是不是该多为喂喂爷做点什么,但爸爸和妈妈都说喂喂爷应该不希望别人把他当成快死的人,像现在这样就好。所以,我们决定和以前一样,每天早晨在屋后的农田种菜,笑着向喂喂爷挥手,让他看看我们种的蔬菜和鲜花。”
“因为每天都戴着那个胸针,所以才变得那么旧。”
“不,拿到的时候看起来就旧旧的。”
“这么看来,并不是喂喂爷觉得妈长得很像雪莉,最近去哪里按照‘热情的玫瑰’订制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搞不好特地做成仿古董的味道……姐姐,你该不会怀疑就是你刚才说的‘热情的玫瑰事件’中的那个胸针吧?”
“那你呢?你刚才就拼命喝茶,是不是中途发现了这个可能,所以想喝茶掩饰?”
“那你呢?故弄玄虚地说什么一颗和三盆糖要一千圆,却一颗接着一颗吃,你一直在考虑胸针的事吧?既然这样,你要把那起事件再说得详细点——首先,铁将军的太太长得像谁?”
我正准备拿和三盆糖,立刻把手缩了回来。事情越来越麻烦了,但现在突然不说,反而更不自然。
“雪莉·华特森。”
“那第二个问题,铁将军结果怎么样?”
“被判处无期徒刑。”
“那个年轻司机呢?”
“下落不明。”
“胸针呢?”
“案发之后消失了,钱也不见了,有人说可能被那个年轻司机拿走了。”
“所以不是铁将军,而是那个年轻司机拿走的可能性比较高。你怀疑喂喂爷就是那年轻司机?这两个人的年纪呢?”
“铁将军八十岁,年轻人六十八岁。现在轮到我问你了,喂喂爷几岁了?”
“我不知道他的正确年龄,外表也看不太出来。即使只有六十八岁,如果身世坎坷,搞不好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
妹妹把和三盆糖放进嘴里。只剩下三颗了。
“你不要误导我,我并不觉得那个年轻人是喂喂爷,你心里应该很清楚。如果喂喂爷是那个年轻人,他的前科是什么?”
老人福利院“灿烂院”是更生人专用的老人院。
“对喔,没有前科的人进不了灿烂院。所以,喂喂爷是铁将军?原来是铁将军拿了胸针,然后送给和雪莉有几分神似的妈妈?”
“我猜想妈长得像他亲手杀死的妻子。”
“为了弥补自己的罪过吗?还是说,只是因为和他太太长得很像的人对他很好,所以很高兴。果真如此的话……”
“你不觉得太大手笔了吗?”
“那个胸针值一亿!而且是几十年前的一亿,怎么……可能嘛。”
妹妹在茶杯里倒了只剩下涩味的茶,喝了一大口,凝视着空杯底,正在拼命思考什么。民间故事《割舌雀》里的贪婪老太婆,和《开花爷爷》中那个贪婪的邻居一定也是露出这种表情。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但我之所以笑得出来,是因为我看不到自己的表情。我们这对姐妹心地太丑陋了。
我把和三盆糖放进嘴里。
“很有趣吧?”
“什么?”妹妹抬起头。
“你刚才是不是在想要怎么花一亿圆?很可惜,我忘了说一件重要的事。”
“什么事?”
“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热情的玫瑰事件’,那是我编出来的。因为我一回到家,看到妈的胸针,觉得似曾相识。又听到你说喂喂爷叫她小姐,想起那个胸针很像雪莉·华特森的‘热情的玫瑰’。因为我以前曾经在杂志上看过。因为灿烂院是那种特殊的地方,我想结合杀人案应该听起来比较有真实感,所以就编了这个故事——看来你真的上当了,我是不是该考虑改行当作家?”
妹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啊!”了一声,倒在榻榻米上。
“你这个人心地太坏了,没想到去了城市,就会变成这么讨厌的人,真是吓死我了。不过,你当不了作家,‘热情的玫瑰’或是‘关西的铁将军’之类的名字取得太老套了,一点都没味道。”
“是吗?真可惜。既然这样,在公司炒我鱿鱼之前,我还是认命地工作吧——差不多该睡觉了。”
这句话宣告讨论结束,还剩下两颗和三盆糖,我们各吃了一个。
一千圆在舌头上融化。梦幻故事也到此结束。
妹妹整理了矮桌,把茶壶和茶杯放在托盘上,走出了房间。我从壁橱里拿出被褥,把两床被褥铺好。时钟指向半夜十二点。
我悄悄打开窗帘向外张望。
对面那栋房子所有的房间都关了灯,我看向六楼。
铁将军睡得安稳吗?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名叫“热情的玫瑰事件”的案子,但是,的确曾经发生过这起案子。
在我妈胸前闪闪发亮的胸针——
当初准备建造全国首创更生人专用的老人福利院时,原本有五十个预定地,只有我爸妈这对全日本心胸最开阔的夫妻没有反对。当更生人突然打招呼时,谁能够笑着向他挥手?谁会送花和菜肴给他,并接受回礼的点心?
也许有些伪善者因为喜欢“为他人奉献”这句话,想要陶醉在自己善待更生人的举动中而做相同的行为,但那种人和我的父母有着根本的差异。
我的父母根本没有意识到喂喂爷是更生人,只觉得他是每天“喂~喂~”打招呼的开朗老人。
在相处过程中,他们没有把更生人视为会发出黄色烟雾的烟草,在他们眼中,喂喂爷就像有黄绿色的叶子和粉红色小花的新鲜烟草。
喂喂爷了解这一点,才会把胸针送给我妈。
如果明天早晨放晴,他们三个人会去屋后的农田向喂喂爷挥手吧。我的父母一如往常,站在他们身旁的妹妹知道胸针值一亿圆,如果她露出心怀不轨的奸笑,喂喂爷一定会觉得奇怪。
当他发现我们已经知道胸针的事,或许就再也不会在窗前挥手了。
于是,我妈就会沮丧,认为是自己的错。
只要那个胸针只是喂喂爷送的小礼物,我家就是喂喂爷口中的“幸福家庭”,那是一亿圆也买不到的幸福。
所以,绝对不能让那个胸针变成“热情的玫瑰”
对我家来说,停刊实在是天大的幸运。因为原本预定下个月就要刊登“热情的玫瑰事件”。这是我为这起事件所取的名字,“昭和爱憎事件”系列向来都喜欢把事件名改成这种听起来就很纠缠不清的名字,而且也不用真名,都用绰号。
妹妹不可能知道这起事件的正式名字叫“A市武士刀杀人案”,也不可能知道铁将军本名叫“神藏恩太郎”。即使她在网络上搜寻“热情的玫瑰”和“胸针”,也只会查到雪莉·华特森的相关报导。
我听到妹妹上楼的脚步声,立刻松开窗帘,钻进了被子。
滴答、滴答。挂钟的声音吵得我睡不着。
“姐姐,你睡着了吗?”
我听到妹妹叫我。她没有转头,呆然地看着天花板吗?她的说话声音似乎悬在黑暗中,没有传到我这里。要接受,还是等待那个声音消失?我想了一下,张开眼睛。
“怎么了?”
“我可能要结婚了。”
“原来你有男朋友了。是谁?岛上的人吗?”
“园田。”
“就是后面那里的职员?听你提到他的语气,我就猜到你可能喜欢他,没想到你们要结婚了。太好了,恭喜。”
“谢谢……我问了园田喂喂爷的真名,虽然职员有保密的义务,但我很在意喂喂爷的前科,这是我的坏毛病。”
“……结果呢?”
“喂喂爷名叫‘神藏恩太郎’。”
“……这个名字听起来好威猛,但恩太郎和喂喂爷感觉满合的。”
“你别顾左右而言他了,刚才的那起事件,原本叫‘A市武士刀杀人案’吧?我查到的那篇报导中没有提到他太太长得像女明星,也没有提胸针的事,但我之前就有预感,喂喂爷是个有钱人,他送妈妈的胸针搞不好是天价,只不过我没有告诉爸妈,也没有告诉园田。没想到你三年不回来,一回来就说中了要害,而且那个胸针居然值一亿……”
“你是不是慌了?”
“我觉得纸包不住火了。”
“我是不是一副贪婪相?”
“我也差不多啦。”
“你想误导我,让我以为喂喂爷是那个年轻司机,结果失败了,所以慌了手脚吧?”
“对,我觉得口干舌燥,但后来你努力掩饰,我才松了一口气。因为我猜想我们两个人想的一样。”
真的一样吗?其实我很勉强……
“你喜欢烟草吗?”
“我喜欢花和香味。”
“和我一样。”
妹妹没有回答。我不知道她张着眼睛还是闭着,但我猜想此刻我们的脑海中浮现出相同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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